這個長夜,幾乎如同永恒。當太陽升起的時候,有人已經在黎明中去世。
不一時,有服侍早膳的内侍進來,發現了北冕帝的駕崩,立刻驚慌地退出告知諸人。朱顔藏身于帷幕之後,看到總管帶着侍從從外面湧入,歎了一口氣,離開了喧鬧的後宮。
她在白塔頂上的神廟裏找到了時影。他正獨自在神像下合掌祈禱。神廟空曠,有微光從穹頂射落,從大門這邊望進去,幾乎宛如深不可測的大海,而海的彼端是神魔無聲的凝視,令人心生敬畏。
朱顔隔着飄搖的帷幕,靜靜地遙望着那一襲白袍,不敢出聲打擾。
隔了多久?十年?
上一次,在接到母親死去的消息時,在深谷修行的少年神官也曾在石窟裏面壁靜坐,卻終究無法抑制心魔肆虐,發狂地哭号着,在石壁上留下了滿壁的血手印,甚至差點錯手殺了她。
而這一次,在目睹父親死去時,他已然能夠平靜。
那麽多年過去了,不僅是她自己,甚至連師父都已經成長了許多……
朱顔歎了口氣,終于輕輕地走過去,在他身側一起跪了下來,合起掌來,默念往生咒。祝頌聲綿長如水。白塔淩雲,俯瞰雲荒,神魔的眼眸無聲深遠,凝視着這一對年輕人。
當一百遍往生咒念完,時影站了起來,卻還是不說話,轉身往外走。她心裏有些不安,不由得追了上去,輕聲:“你沒事吧?”
時影雖然沒說話,可表情裏有一種異樣,讓朱顔忍不住暗自詫異,然而不等她再次開口,他忽然停下腳步,回身看着她。
那種眼神,令她一下子忘了要說什麽。
“阿顔。”他低聲,忽地伸出手将她擁入懷中!
她一時間忘了想說的話,大腦有短暫的空白,隻是軟綿綿地伏在他的胸口,一動不敢動。那一瞬,神廟裏極其安靜,她甚至聽到了他的心跳——原來,他的心跳得那麽激烈,完全和他表面上的平靜相反。
她忍不住擡起頭看他,卻在一瞬間驚呆了。
他在哭——眉目不動,無聲無息,隻有淚水滑過臉頰,消失在日光裏。
那是她生平第二次看到他落淚。朱顔顫了一下,心中劇痛,想說什麽卻最終沒說出來,隻是擡起手默默抱緊了他的後背,側首貼上了他的心口。
此刻,一句話也不必再說。
她記得他少年時的沉默孤獨,卻不料成年後依舊如此——這個自幼被家人遺棄在深谷的人,如今好容易得回了缺失的溫暖,卻又在短短的刹那之後,再度徹底失去。在這二十多年裏,他到底有過多少開心的日子?
那一瞬間,她忍不住脫口:“别怕。就算你的父王母後都不在了,還有我呢!我……我會一直和你在一起。”
諾言在神和魔的面前許下,少女的眼眸亮如星辰。
那一刻,在伽藍白塔絕頂的晴空下,時影緊緊擁抱這個美麗的少女——她的身體是如此嬌小柔軟,卻給了他一個錯覺:好像隻要擁住懷裏這個小小的人兒,便可以對抗無情而強大的時間。
朱顔不敢說話,隻是聽憑他擁抱着,擡起手輕撫他的背部。
時影沉默了許久,心跳漸漸平靜,低首凝視着她,眼裏閃過了諸多複雜的表情,忽然開口:“我們這就各自回去把婚約取消了吧!”
“啊?”朱顔吓了一跳,腦子一時間轉不過彎來。
“既然我們決定要在一起,就得把婚約取消。”時影的眼神冷冽,聲音平靜而有力,“難道到了現在,你還在想着要嫁給白風麟?”
“當然不!”她沒有一秒鍾的猶豫,“誰要嫁給那家夥!”
他凝視着她的表情,蹙眉:“那你還在猶豫什麽?”
“我……我……”朱顔的嘴唇顫了一下,心裏猛然往下一沉。
“你還在害怕大司命?”時影審視着她的表情,蹙眉,“我說過,無論他威脅了你什麽,隻要有我在,你和你所在意的人都不會有事——你的父王、你的母妃、你的族人……包括你在意的那個小鲛人,他們都不會有事。我的承諾,你應該可以相信。”
“我當然相信!”朱顔顫抖了一下,“可是……不隻是這樣。”
“還有什麽?”時影看着她,愕然。
朱顔看着他,眼神哀傷,有一種隐約入骨的恐懼,喃喃:“你……你可以保護所有人,可是,誰又能來保護你呢?”
“保護我?”他有些不解,“爲什麽?”
“因爲我會害死你!”朱顔全身發抖,終于無法控制住内心的恐懼,說出了真正的顧慮,“大司命說,我是你命裏的災星,如果繼續和你在一起,一定會害死你的!如果因爲我,再一次害死你的話……”
“什麽?”時影吃了一驚,卻隻是皺了皺眉頭,“你不要聽他胡說。”
“不不,大司命不會胡說。”朱顔的聲音劇烈地顫抖,帶着無盡恐懼,“我會害死你的。我……我已經害死過你一次了!再也不能有第二次了……星魂血誓也隻能用一次!要是再出一次事……”
“大司命真的這麽說?”時影的眉頭忍不住蹙了起來,語氣莫測——在這個雲荒,唯一術法造詣可以在自己之上的人,隻有大司命。他無法看到自己的宿命,那麽,那個老人是否真的能看到?
“是的。”朱顔終于說出了真正害怕的東西,聲音發抖,“我……我可不想再看着你死一次!我甯可自己死了也不想再讓你死!我——”
“胡說!”忽然間,他厲聲打斷了她。
朱顔被他吓了一跳,一下子說不出話來——時影的眼神變得非常嚴肅,隐約帶着怒意,淩厲閃爍,接近于可怕。
“原來是因爲這個?阿顔,你竟瞞了我那麽多事!”他看着她,語氣裏不知道是釋然還是憤怒,“别聽大司命胡說八道。”
“可他是大司命!”朱顔有些無措,“他……他比你還厲害吧?他說的話,怎麽敢不聽?我……我怎麽敢拿你的命來冒險!”
聽到她這樣堅信不疑地說着,時影的眼神越發冷冽,幾乎已經帶着怒意和殺氣:“呵……那個家夥!”
他頓了一頓,嚴肅地看着她:“聽着,阿顔,我不知道大司命背着我和你說了什麽。但,無論他說什麽,你都不要信——他不是預言我十八歲之前如果見到了女人,就會因她而死嗎?”
“是啊!”朱顔顫聲,“所以……所以你被我殺了!”
“不,不是這樣的。”時影凝視着她,斷然搖頭,“我的确因爲你而死,可是我又因爲你而活了過來!這個事,大司命他預料到了嗎?”
朱顔一下子愣住了,隻是怔怔看着他。
——是的。大司命是算到了時影會因她而死,可是,他怎麽沒算到他也會因她而活呢?
“如果你是因爲自己的想法而離開我,我沒有辦法。但是,如果你隻是爲了大司命一句預言而放棄,那就太荒謬了!”時影看着她,眼神淩厲,語氣也嚴厲,“我教了你那麽多年,不該把你教得那麽蠢。”
“我……我……”他話說得那麽重,她本來應該生氣的,卻莫名地覺得有些歡喜,喃喃,“真的嗎?大司命說的話,也未必一定準?”
“當然。”時影冷然,“我可以肯定,他隻是在吓唬你。”
“是嗎?可是萬一……”她心裏一陣狂喜,卻又一陣擔心。
“沒有什麽萬一!”他斷然截止了她的話,“你不要被他騙了!”
朱顔噤聲,不敢再說。然而她沉默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了一事,忍不住又眼眶一紅,哽咽了起來,斷斷續續:“不!我還是不能和你在一起。因爲……因爲大司命手裏有一道聖旨……”
“什麽聖旨?”他握住了她的肩膀,嚴厲地催促,“不要哭!從頭到尾和我說一遍。”
她抹着眼淚,終于抛開了一切顧慮,将過去發生的事情對他完完全全地說了一遍:從大司命在神廟裏以離開他爲條件,傳授她星魂血誓開始,講到大司命拿父母族人性命威脅她,讓她在夢華峰上違心和他分離……
每說及一件,時影的神色便冷一分,漸漸面沉如水,眼神可怕。
“竟然有這種事?”他喃喃低聲,“難怪。”
是的,對她這樣熱烈不羁、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來說,除非用至親至愛之人相脅,不然怎麽肯俯首帖耳聽從安排?
可即便是如此,聽到他要大婚之前,她還是不顧一切地跑來了這裏。她是明知不可能,卻還是想要螳臂當車,再見他一次吧?
哪怕那之後便是永遠的分離。
“我不想害死你……也不想害死全族……我、我沒有别的辦法。”說到後來,朱顔終于忍不住哭了起來,全身發抖,“是我不好!本來我答應了大司命,就應該好好走開的……居然……居然跑到了這裏來!我一定是鬼迷心竅。”
時影沉默地聽着,伸手輕輕擦掉她挂滿頰邊的淚水,将她擁入了懷裏,低聲說了一句:“幸虧你鬼迷心竅,跑到紫宸殿來找我。不然,我們這一生,可能也就這樣錯過了。”
“嗯?”她愕然地擡頭看了他一眼。
時影歎息了一聲,眼神裏流露出一絲慶幸:“要知道,既然你已經表了态,我是決不會去找你的。幸虧你來找我……阿顔,我真的很感激。你一直很勇敢。”
他的語氣前所未有地溫柔,聽得她心裏一震。
“那是!”朱顔忍不住挺起了胸膛,“不是你讓我要對自己有信心嗎?隻要我願意,就永遠做得到,也永遠趕得及!”
時影沒想到她會把自己昔年的教導用在這裏,一時無語。
他默默擡手輕撫她的發梢,眼神卻是在不停地變幻,似在思考着什麽問題,沉默了片刻,道:“既然父王臨死前已經替我取消了婚約,那麽,現在你也回去取消你的婚約吧。”
“啊?我……我怕父王揍我。”朱顔全身一僵,說了實話,聲音低了下去,“我上次就逃婚了。他這次好容易又替我選了一門婚事,如果……如果和他說我又要取消婚約,恐怕他……”
時影皺了皺眉,隻道:“那這件事讓我來處理。”
“怎麽處理?我父王脾氣可大了。”朱顔心裏忐忑不安,忽然靈光一現,“哎,如果他發脾氣,我就說我們兩個已經生米做成熟飯,連娃都有了!估計父王就不會罵我了。”
時影半晌沒有說話,用一種無法形容的表情看着她。
她看到他的表情,連忙垂下頭,嘀咕:“我……我也就是說說而已。”
時影蹙眉:“你這是從哪兒學來的?我可沒教過你這些。”
“哪裏用得着别人教?”她卻不以爲恥,臉皮厚得如同城牆,“你看,雪莺一說她懷孕了,立刻連帝君都吓住了,馬上下旨意把她的婚約給取消了!這招很管用,父王如果聽我這麽一說,一定也會吓住的。”
時影無奈地苦笑了一聲:“赤王烈性暴躁,哪裏會被吓住?你那麽說,多半會挨一頓暴打。”
“沒事,我豁出去了!總不能真的去嫁給白風麟那家夥。”她卻渾然不懼,挽住了他的手臂,“反正父王他也不能往死裏打我——有星魂血誓在,我們同生共死了。他可不敢殺你。”
時影看着她的表情,忍不住笑了一笑,拍了拍她的肩膀。
“别擔心。”他低聲道,“事情會解決的。你先回去吧。”
“去哪兒?”她怔了一下。
“回赤王府去。”他道,語氣已經恢複了以往的平靜,“你一夜未歸,一定讓父母懸心,回去好好道個歉。”
“才不會呢!”她卻猶自嘴硬,戀戀不舍,“這些年我老是往外跑,他們早就習慣啦!”
“回去道歉!”時影聲音忽然嚴厲了起來,“趁着你還能道歉!”
朱顔被他的語氣吓了一跳,往後縮了縮肩膀。然而時影的聲音很快又低了下去:“要知道,就算是父母子女之緣,也是有盡頭的——不要像我這樣等到雙親都不在了,才知道……時不再來。”
直到這一刻,他的臉上才掠過了一絲哀傷。
朱顔心裏猛然一痛,抓緊他的手臂,将臉埋在了他的肩膀上,低頭輕輕喚了一聲“師父”。
“你先回家。我要去内宮處理一下事務。”時影歎了口氣,“父王駕崩,有很多事情要立刻處理,不能耽誤片刻。”
“好吧。”朱顔依依不舍地放開了他的手臂,“你自己小心。”
“嗯。”時影颔首,凝視了她一眼,還是忍不住擡起手觸摸她的臉頰。那一刻,朱顔忍不住顫了一下,下意識地把頭往回縮了縮。
“怎麽?”他微微蹙眉。
“以……以爲你又要打我。”她尴尬地低聲,“吓慣了。”
時影無語,隻哭笑不得地道:“放心,以後都不會打你了。”
“真的嗎?”朱顔的眼神亮了一下,簡直似聽到了天底下最好的消息,“你可要說話算話!以後無論我犯了什麽事,你……你都不能再打我了!”
“嗯。”他點頭應承。
她知道師父一諾千金,頓時長長松了一口氣,有拿到免死金牌的狂喜,抱怨:“吓死我了。上次在蘇薩哈魯,隻不過想逃個婚,屁股都快被你打腫了……以後你可不許再打我了!”
時影微微一窘,臉色微妙:“不要再提那件事了。”
“咦?”朱顔還是第一次看到師父臉上出現這種奇怪的表情,忍不住想擡手推一下他,然而手剛一擡起,就被時影扣住了。那一瞬,他的呼吸有一些亂,手指也有不可覺察的微顫。
“你怎麽啦?”她還是懵懂未解。
時影并沒有和她繼續糾纏下去,松開手,隻道:“天亮了,讓重明送你回去吧。記得别亂說話,不要惹你父王生氣——等我來處理。”
他的聲音很溫柔,朱顔聽得心都要化了,剛想再賴過去蹭一會兒,時影卻已經轉身,招手喚來了重明神鳥。
“你……”當重明神鳥展翅飛起的時候,朱顔趴在鳥背上回頭看他,臉紅紅的,欲言又止,最終隻是道,“今天我很開心!”
時影嘴角浮起了一絲笑意,微微颔首:“我也是。”
當她的身影從天際消失之後,時影在夜空下停頓了一刻,閉上了眼睛,似乎在默默轉換着内心的某些情緒。等終于将這些兒女私情都摒除出了内心,這才轉身走下白塔,重新返回了紫宸殿。
他剛走下白塔頂,等待已久的大内總管就迎了上來,一疊聲:“可算找到您了!皇太子……不,帝君!先帝駕崩,相關的诏書已經拟好,還有一個時辰就要早朝了,諸王即将齊集。您要不要休息一下,準備準備?”
時影沉默了一下,道:“不用。”
他低下頭看着手上的皇天戒指,忽然問:“後土神戒找到了嗎?”
不防皇太子忽然問起了這回事,大内總管連忙回禀:“自從白嫣皇後去世之後,後土神戒便一直由執掌後宮的青妃保管。如今青妃剛剛伏誅,屬下派得力人手正在查抄青蘅殿,一時間還沒有……”
時影微微皺眉:“她身邊的心腹侍女呢?”
“拷問過侍女,她們說……”大内總管略微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實話實說,“她們說,後土神戒原本被青妃收藏在枕邊的匣子裏,但某一天晚上忽然化作了一道光,就飛出窗外不見了。”
“什麽?”時影也忍不住愕然。
大内總管道:“宮女們都私下說,是因爲青妃并無資格保管這枚隻能由白之一族皇後繼承的後土,神戒有靈,才自行離開了。”
時影眉頭微微蹙起:“對她們用過讀心術了嗎?”
“用過了。”大内總管颔首,“說的是真話。”
時影再度沉默了下去,手指輕輕敲打着扶手,面沉如水。
“這說不定是青妃耍的把戲,掩人耳目,好将後土神戒據爲己有。”大内總管連忙補充了一句,“請殿下放心,在下一定會好好地繼續追查!”
時影想了想,問:“青妃平時一般的活動範圍是哪裏?”
“青妃深居簡出,很少離開皇城,平日也就在青蘅殿與紫宸殿之間來去。”大内總管回答,“最多每逢初一十五去一下白塔頂上的神殿,拜祭神靈。行蹤非常有限。”
“那麽說來,後土神戒多半還留在帝都。”時影沉吟了片刻,吩咐,“此事非同小可,派人抓緊去找,如果找不到,提頭來見。”
“是!”大内總管連忙點頭,退了出去。
晨曦還沒露出來的時候,天幕是深沉的暗藍色。
朱顔坐着重明神鳥落在了自家的後院,蹑手蹑腳地跳了下來,往房間裏迅速地溜回去,生怕驚動了父親——然而剛一進院門,就被抓了一個正着。
“小祖宗哎,你怎麽現在才回來?”盛嬷嬷一直守在她的房間裏,一眼見到了她,趕緊一把抓住,“可急死我了!”
“噓……”她吓得一個激靈,左顧右盼,“别吵醒父王!”
“你也知道害怕?”盛嬷嬷看到她驚恐的表情,不由得啼笑皆非,“放心,王爺不在這裏。一個時辰之前他接到内宮傳來的秘密消息,說帝君深夜駕崩了!王爺不等早朝時刻,便火急火燎地立刻進宮去了。”
“進宮去了?”朱顔不由得松了一口氣,喃喃道,“太好了,終于不用挨罵了!父王……父王他知道我昨晚一晚上沒回來不?”
“怎麽不知道?王爺可着急了!我的小祖宗,你這一個晚上都跑到哪裏去野了?”盛嬷嬷擔心不已,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忽地驚呼,“神啊,你……你這是怎麽了?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
“欺負?”她又愣了一下,“誰敢欺負我?”
“那你脖子上的紅印是怎麽回事?爲什麽連裏面的小衣都穿反了?”老嬷嬷畢竟精明,目光如炬,上下掃視了朱顔一遍,忍不住變了臉色,“天,郡主!你……你難道是……哪個天殺的,居然敢欺負你?你快老實說昨天到底是去了哪裏!”
“我……我沒事,你别亂說!”朱顔的臉“唰”地紅到了耳根,支支吾吾半天,忽地跺腳,“反正……反正我沒被人欺負。就算有,也是我欺負了别人!你就不要再啰啰唆唆地問啦!”
“真的沒事?”盛嬷嬷上下打量着這個小魔頭,越看越不對勁,“小祖宗,你可是馬上要嫁往白王府的人啊……一整夜不回家,萬一傳出去可怎麽辦?”
“一人做事一人當!”朱顔感覺自己的臉熱辣辣的,卻隻擰着脖子犟道,“放心,我回頭會自己和父王說。”
“什麽?”盛嬷嬷沒想到郡主居然一口就承認了,反而一下子說不出話來,頹然坐到了凳子上,喃喃,“這下可麻煩了!要怎麽和白王府交代?雖說你嫁過一次,但六部都知道上次壓根沒圓房——現在你……”
“爲什麽要和他們交代?”朱顔臉色飛紅,跺腳,發了狠話,“反正我也不會嫁給白風麟。”
“什麽?”盛嬷嬷大吃一驚,“你這次難道又想逃婚?”
“我……”朱顔本來想分辯幾句,但又不想扯上師父,隻能憤然道,“反正不用你瞎擔心!”
盛嬷嬷知道郡主從小是個主意大的女娃,看她動了怒氣,隻能放軟了語氣,問道:“郡主餓了嗎?要廚下去炖竹雞嗎?”
朱顔折騰了一晚上沒好好休息,剛回來又被從頭到尾盤問了這一番,心裏未免有點煩,賭氣道:“不吃了!我困了,你出去吧……誰也不許來吵我!”
将嬷嬷趕出去之後,她獨自坐了下來,剛脫下外衣就寝,卻一眼瞥見了鏡子裏自己的側頸上果然有幾處紅痕——她忽然明白過來盛嬷嬷爲什麽會猜到了昨晚發生的事,頓時臉上飛紅,連忙将自己埋進了被窩。
唉,已經快到卯時了,該是紫宸殿早朝的時間。
帝君駕崩,六王齊集,今日,少不了又是一場大事件。
他……現在應該很忙吧?馬上就要從皇太子變成帝君了,整個雲荒的事,以後都要由他來管了,隻怕有三頭六臂也忙不過來吧?他什麽時候會來找她呢?明天真的能見到嗎?
哎……說不定,等會兒一睡着就會夢見了吧?
在入睡之前,她心裏想着,忐忑而充滿期待。
在朱顔留宿白塔絕頂的同一個晚上,葉城一個秘密的後院裏,一口深深的古井蕩漾着,宛如一隻不見底的眼睛。
沒有風,沒有光,隻有一泓離合的冰冷的水,簇擁着懸浮在其中的小小孩童。
那是被誘入其中的蘇摩,緊閉着眼睛,在井底的水裏浮浮沉沉,仿佛是陷入了一個漫長的夢境。孩子雖然仿佛睡去了,細瘦的手臂卻在不停地揮舞着,似乎在竭盡全力地遊向某一個地方,不敢有絲毫停頓。
無論他多麽努力地掙紮,身體都被凝固在同一個地方,絲毫未曾移動。
“他遊到哪裏了?”
“在幻境的距離中,估計快到伽藍帝都的城南碼頭了吧。”
“很快啊……即便是在大夢的時間裏,也才過了四天半而已吧?”
“是的,這個小家夥很拼命呢……”
“可憐。”
聲音來自頭頂的某一個地方,帶着俯視一切的悲憫。
圍繞着深深的井口,海國至高無上的三位長老低下頭,一起俯視着被困在黑暗水底的孩子,發出了低低的歎息和議論。在他們腳下,無數的咒語發出璀璨的金光,圍繞着井台,似乎将井纏繞成了一個神奇的繭——而在那個繭裏面,那個孤獨的孩子被困在三位長老聯手編織的幻境裏,雙眼緊閉,無法醒來。
“該讓他上岸了吧?”澗長老有些不忍心,“這孩子快累垮了。”
“差不多是時候了。”泉長老凝視着孩子的表情,擡起了手。
在他指尖劃過的地方,幽深死寂的井水忽然起了微微的波瀾,似乎是當空的冷月折射下了一道光華,水面轉瞬幻化出了一幅瑰麗的圖畫:那是位于鏡湖中心的伽藍帝都的巍峨城門,門口還有缇騎縱橫來去,販夫走卒,喧嚣熱鬧,栩栩如生。
“幻境竟然能這樣真實?”第一次看到這個禁咒的力量,連清長老也不由得贊歎,“果然是難分真假。”
“大夢之術并不是憑空造出幻境,而是借用現實——我現在就是以鏡湖爲鏡,把俗世的景象折射到了水底。”泉長老對另外兩位長老道,“隻有以真實的世界爲倒影,才能完美無缺地編織出夢境。這個小家夥可精着呢……略有一點破綻,隻怕就會被識破。”
“嗯……”澗長老點點頭,看着水底深處曆曆浮現的幻境和被困在幻境裏的孩子,有一絲疑慮,“你把真實的伽藍帝都給折射了下來,締造出大夢結界,固然是省心——可是,萬一那孩子想要見的人也正好被映照在裏面……”
“放心。這幻境裏發生的一切,都将由我們來控制。”泉長老道,“這個孩子内心有太多的不安全感和恐懼,千瘡百孔——我們隻要擴大他心裏最微小的陰暗面,便能擊潰他的意志,進而在幻境中左右他的想法”
“那就好。”另外兩位長老松了口氣。
“去吧。”泉長老對着井底沉睡的孩子說了兩個字,擡起手指向了那一幅幻境,“去找你想要找的人……去迎接屬于你的命運。”
幻境裏,浮現出了伽藍帝都水岸邊際線,碼頭近在眼前。位于繭中心的孩子全身一震,臉上露出了欣喜的表情,似在筋疲力盡之下終于抵達了帝都。
泉長老回頭看着另外兩位同僚,目光肅然:“海皇要進入他的幻境了,準備好了嗎?”
同一刻,朱顔也沉入了她的夢境。
與睡前的願望相反,她并沒有夢到時影,反而夢見自己再度回到了鏡湖邊——那是在伽藍帝都的南門外。湖面映照着月光,如同點點碎銀,美麗不可方物。湖上的世界繁華無比,映在湖上如同幻境。
她站在湖邊怔怔看着,在夢境之中忽然升騰起一種奇怪的感覺——是的,這個場景,似乎有哪兒不對勁?
她還沒有想清楚到底是怎麽了,水的深處有什麽東西冉冉升起:那是一個靈活的影子,如同一條遊魚般朝着她飛速地遊了過來——那是什麽?是一條魚,還是……還是一個鲛人?那個鲛人,是淵嗎?
那一刻,那種奇怪的感覺越來越強烈。
她是在做夢嗎?這個夢,似乎不久前剛剛做過?
當那個影子越來越近的時候,她在夢裏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
“嘩啦”一聲,水面碎裂,有什麽浮了出來。水底遊過來的竟然是一個孩子,不過六七歲的年紀,身形小小的,消瘦陰郁,眼睛明亮,看着岸邊的她,驚喜萬分地喚了一聲:“姐姐!”
“蘇摩?”她認出了那個孩子,大吃一驚,“你怎麽在這裏?”
“姐姐!”那個孩子急速地浮出水面,對着她喊,“姐姐!”
“蘇摩!”她急急俯下身去,試圖抓住他的手,“快上來!”
奇怪的是,那一抓,卻落了空。
她的手指從蘇摩的手臂裏對穿而過,仿佛握住的隻是一個幻影。那一瞬,她因爲用力過猛,一個收勢不住,便往湖裏一頭栽了進去!
“蘇摩!”她在溺水之前驚呼,“蘇摩!”
“姐姐!”那個孩子也在驚呼,遊過來,不顧一切地想抓住她的手——然而詭異的事情發生了,他們已經近在咫尺,雙手幾次相遇,都在拼命地想抓住彼此,她的手幾次從他小小的手臂裏對穿而過,如同握住的隻是虛無。
這是怎麽回事?她明明就在那個孩子的旁邊,卻怎麽也觸不到他!
恐懼和焦急控制住了她,朱顔不顧一切地向着那個孩子伸出手,胡亂掙紮,然而什麽都無法觸碰到——他們之間仿佛隔了一堵無形的牆壁,再不能逾越分毫。冰冷的湖水倒灌入她的七竅,淹沒她的視覺和聽覺。
蘇摩拼命地向她伸出手來,大聲喊:“姐姐……姐姐!”
“蘇摩!蘇摩!”她在水中大聲喊,然而無論用了多大的聲音,蘇摩仿似完全聽不到——咫尺之隔,那個孩子也在拼命地揮手,想要抓住她,卻怎麽也無法接觸到她。
有一堵透明的牆伫立在他們中間,隔開了兩個人。
“她怎麽會在這裏?快分開他們!”
恍惚中,一個聲音響了起來,不知道是從哪個角落裏傳來,依稀傳入她的耳畔:“她竟然進入了這裏……糟糕,絕不能讓他們在‘鏡像’裏相遇!”
誰?是誰在說話?
她被一股奇怪的力量控制,如同陷入了看不見的濃稠泥沼裏,身不由己,拼命掙紮卻隻是越陷越深,和蘇摩分開得越來越遠。水淹沒了口鼻,令她漸漸不能呼吸,逐步接近滅頂。
所有的感知都變得恍惚而遙遠,那是瀕死的感覺。
不……不!她和師父約好了……她決不能死在了這裏!
就在這一瞬,随着她内心的強烈呼喚,她的全身仿佛可以動了。她竭盡全力地掙紮,呼救,忽然有一道閃電從天而降,“唰”地劈開了混沌!
那種沉溺的力量瞬間消退,她感覺呼吸一下子順暢。
“蘇摩!”朱顔失聲大喊,掙紮起身。
下一個刹那,她發現自己在房間裏醒來,全身發抖,劇烈地咳嗽。周圍還是熟悉的陳設,外面卻已經天亮。房間裏環繞着一種說不出的詭異沉悶氣息,她發現自己整個人都在出汗,如同從水裏撈出來一樣,從喉嚨裏咳出來的都是淡淡的血。
怎麽回事?她……剛才是做噩夢了?
朱顔怔怔地坐着,一時間回不過神來。感覺到頭頂有光亮一閃,擡頭看去,居然是臨睡前已經好好地放在梳妝台前的玉骨。
那支有靈性的簪子自行飛了起來,懸在虛空中,正在圍繞着她飛行,發出明滅的光芒——剛才那道閃電,難道是它?是它把自己救出了噩夢的圍困?這……這是怎麽了?自己剛才是做了個夢嗎?
可是這個夢,實在是太不尋常了。
朱顔獨自在床上喘息了半天,滿身冷汗,回憶着夢境裏的一切,心裏忐忑不安:蘇摩到底怎麽了?那個小兔崽子失蹤已經好幾個月了。而她自己也在這幾個月裏曆經生死大劫,自顧不暇,竟是不能分身出去好好地尋找。
如今做了這種夢,難道是一種不祥的預示?如果萬一那小兔崽子真的出了什麽不測,那……
玉骨在掌心不停地明暗跳躍,如同她焦灼的内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