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城最冷清的小巷裏,有人徹夜未眠。
小小的身體在床上輾轉,湛碧色的眼睛一直睜着,在黑暗裏凝視着屋頂——周圍的同伴們都睡着了,無論是炎汐還是甯涼,都在一天辛苦的訓練之後陷入了酣睡。孩子們的鼻息均勻,起伏綿長,耳後的鰓也伴随着呼吸一開一合,偶爾發出喃喃的夢呓。
蘇摩獨自在黑夜裏靜靜地聽了許久,眼裏掠過一絲複雜的感情。
是的,在這個雲荒生存了那麽多年,還是第一次聽到族人的呼吸如此平靜均勻。在這個世界裏,鲛人從出生到死,哪一天哪一夜不在痛苦中掙紮?或許如姨說的是對的,這些和他一樣的同齡孩子,是心甘情願地留在這裏,接受了爲海國而戰的命運,心裏充滿了崇高明亮的犧牲意志。
和他比起來,似乎完全是另一個世界的孩子呢……
剛想到此處,子夜過後,窗棂上忽然有一道影子悄然移過,将門拉開了一線,看了進來。蘇摩一驚,赤足跳下地來,一把抓起了床頭的小傀儡偶人,小心翼翼地繞過熟睡的小夥伴,朝着門口無聲無息走了過去。
門外月色如銀,一個美麗的女子站在那裏,對着他招了招手,神色嚴肅——那是如意,按照約定的時間來接應他了。
孩子一言不發地跟着她往後走,來到了那一口井旁邊。
在冷月下,那口古井爬滿了青苔,依稀看得到井台上刻着繁複的花紋。井口黑洞洞的,最底下似乎有汩汩的泉水,在冷月下,極深處掠過一絲絲的光,如同一隻睜開在大地深處的神秘眼睛。
不知道爲什麽,蘇摩一靠近這口古井,忽然間就打了個寒戰。
這口井,就是通往鏡湖的水底通路。
“好了,今天下午長老們都回鏡湖大營去了,趁着這個空當,你快走吧。”如意壓低了聲音,指着黑黝黝的井底,“從這裏沿着泉脈往前遊,遊出一百裏,就能進入鏡湖水域了。然後你浮出水面看看伽藍帝都的方向,再潛遊過去……可能要遊上三四天才能到,能支撐住嗎?”
蘇摩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帶上這個。”如意将一個小小的錦囊挂在了他的脖子上,叮囑,“這裏面是我爲你準備的一些幹糧和藥——你身體還沒恢複,這段路又那麽長,真怕你到半路就走不動了……唉,記住,如果找不到姐姐,要回來的話,這裏的大門随時對你敞開。”
“不。”孩子擡起頭,一字一字地回答,“我一定會找到姐姐的!”
如意看着他堅定的眼神,眸子裏掠過一絲黯然,摸了摸孩子的頭:“好吧,那你就去吧……要留住人心,談何容易。”
孩子沒有再說話,隻是赤足走向了井邊。
他在井口邊上站住了身,最後一次回望冷月下美麗的女子。葉城的花魁看着他,眼裏不知爲何流露出一絲哀傷的表情,嘴唇動了動,欲言又止,最終隻是歎息了一聲:“你一路小心。”
“嗯。”孩子停頓了一下,輕聲,“謝謝你,如姨。”
那一瞬,如意的身體卻微微顫了顫。
蘇摩吃力地攀爬上了石台,然後毫不猶豫地一躍,跳入了那口深不見底的井,如同一隻撲向火焰的蒼白單薄的蝶。
“啊!”那一刻,如意再也忍不住,失聲發出了輕輕的驚呼,随即咬緊了牙關,臉色蒼白。
蘇摩躍入了古井,奇怪的是,下墜的過程出乎意料地漫長。孩子幾乎有一種恍惚,仿佛自己置身于不見底的黑暗河流上,不知道過了多久,才感覺自己接觸到了水面。
在接觸到水面的那一刻,孩子心裏有一絲微微的詫異。
這個古井下面的水,竟然是溫的!
溫暖而柔軟,從四面八方蔓上來,溫柔地包裹住了躍入其中的瘦小的孩子。蘇摩在一瞬間覺得難以言表地舒服,不知不覺就放松了神志,讓自己不停地下沉、下沉……就如同回到了遙遠的母胎裏一樣。
當那個孩子小小的身影從井口消失後,如意依舊站在冷月下,怔怔地看着那口深邃的井,眼神黯然,忽然間有淚水奪眶而出。
“怎麽,舍不得了嗎?”一個蒼老的聲音冷冷問。
冷月下,三位原本應該回到了鏡湖大營的長老,赫然出現在了此處!
“長老。”如意連忙拭去眼淚,行禮。
泉長老問:“把那個符咒放到他身上去了嗎?”
“是的。”如意低聲回答,臉色蒼白,“他……一點戒備都沒有,以爲隻是我送他路上吃的幹糧。”
“很好。這樣一來,那孩子就毫無防備地墜入‘大夢’之中了。”泉長老走到了井台旁,俯視了一眼黑洞洞的井口,“這孩子身負海皇之血,如果不讓他放松警惕,我們的術法可是很難起效果的——全虧了你,如意。”
如意沒有說話,臉色蒼白。
“今晚這事情絕密,隻有我們四個人知道。”泉長老看着其他三個人,一字一頓,“不能讓第五人知道。大家明白了嗎?”
“明白!”幾位長老斷然回答,毫不猶豫。
泉長老回過頭,對着另外兩位長老道:“好了,時間不多,我們開始吧——‘大夢之術’是雲浮幻術裏最高深的一種,需要我們三人合力,趁着月光射入井口的瞬間進行。大家快一點。”
“好。”三位長老聯袂,圍住了古井——就在那一瞬間,所有遮蔽井台的青苔在一瞬間消失,那些古老的石頭上發出閃耀的光芒來!
那是一圈圈的符咒,被镌刻在井上,密密圍繞着井口,如同發着光的圓圈,通往黑黝黝的另一個世界。
三位長老在冷月下開始祝頌,聲音綿延宏大,似是用盡了全部的靈力在操控着什麽。随着咒語不斷吐出,深井裏的水忽然微微泛起了波瀾,一波一波翻起,形如蓮花,在月色下盛開!随着水波的湧動,水裏無知覺漂浮的孩子也微微動了動,如同一個在母胎羊水裏沉睡的胎兒,顯得無辜而純淨。
他的脖子上挂着如意送給他的那個小錦囊,裏面也有同樣的金光隐約透出,一圈一圈擴散,将孩子圍繞在了水裏。
她不忍心再看下去,回頭走回了前廳,掩上了門。
其實,蘇摩此刻應該很開心吧?那個小小的孩子,毫不猶豫地從井口一躍而下,便以爲可以抛下國仇家恨,從此天空海闊,自由自在地回去尋找他的姐姐,尋找他自己想要的那種生活。
可是,這個天真的孩子不知道:這一切都是不能被容許的!
作爲一個鲛人的海皇,背負一切的複興者,怎能就這樣抛下一切,回到一個空桑人身邊去度過餘生?所有的族人,甚至是她,都不會允許這樣的選擇存在!人心的力量是強大的——可是,一個人的心意,又怎能比得過無數人的執念呢?
“沒事,他隻是睡着了……在一個深深的夢境裏。”她的聲音輕如夢呓,似乎是在安慰自己,喃喃,“等這孩子醒來,一切就都好了……他會從夢裏醒來,忘記那些不該記得的東西。”
“我們的海皇會回來,我們的海國也會複生。”
“一切都會好起來。”
蘇摩被困在了一個古井裏,介于生死之間,不知身在何處。他并不知道,他所要尋找的朱顔此刻也陷入了旋渦之中,被一個晴天霹靂震驚。
“你們聽說了嗎?皇太子已經選好了太子妃呢!”
“皇太子?他不是失蹤了?”
“呸呸,當然不是說原來那個皇太子!現在誰還關心那個人啊……我說的是帝君新冊立的皇太子,白皇後生的嫡長子!”
“啊?是那個大神官嗎?他……不是剛回到帝都嗎?這麽快就冊妃了?”
“動作快得很,不愧是趕來撿便宜的。嘿嘿……昨天晚上就去了白王在帝都的府邸選妃,聽說當場就下了定呢。”
“哎,那他選了白王家哪個郡主?肯定不會是雪莺郡主……難道是雪雁?”
“那你就猜不到了吧?人家偏偏選了弟弟的女人……嘻嘻。”
“啊!不會吧?天呢……”
“真的真的。白王府那邊的玉兒告訴我的,我也吓了一跳呢!”
“天呢……新的皇太子不會是發瘋了吧?”
一大清早,朱顔剛剛醒來,模模糊糊中照例聽到外間有侍女竊竊私語,如同聚在一起的一群小鳥。她習慣了這回事,也懶得睜開眼睛,想多睡一會兒,然而聽着聽着,便被聽到的消息震得從榻上跳了起來。
“什麽?”她一下沖出去,抓住了正在低聲閑聊的侍女,失聲,“你們……你們剛才說什麽?”
“郡、郡主?”外面兩個侍女冷不丁吓了一大跳,手裏的金盆差點落在地上,結結巴巴,“您……您這麽早就醒了?”
“你們剛才說什麽?皇太子……皇太子昨晚去了白王府邸選妃?”朱顔一把抓住了一個侍女的衣領,幾乎把她提了起來,厲聲道,“他到底選了誰爲妃?快告訴我!”
侍女戰戰兢兢地回答:“選……選了雪莺郡主!”
“雪莺?”朱顔的手僵硬了一下,下意識地脫口而出,“胡說八道!怎麽可能是她?”
“是……是真的啊!”侍女喘了口氣,小聲地道,“昨晚消息就從白王府傳出來了,大家誰都不敢相信……可今日清早帝都下達了正式的旨意,準備派禦史給白王府送去玉冊,這事情便千真萬确了!”
“開……開什麽玩笑!”朱顔失聲,“雪莺要嫁給他?不可能!”
她臉色瞬間蒼白,赤着腳不由分說便往外跑去:“我去問問雪莺!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郡……郡主!”侍女不由得吓了一跳,“您還沒梳妝呢!”
然而哪裏叫得住?隻是一轉眼,朱顔便已經消失在了外面。
侍女們怔在那裏,不由得面面相觑。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郡主和雪莺不是非常要好的姐妹嗎?如今雪莺出人意料地被皇太子選中,郡主難道不應該替好姐妹高興嗎?爲何她乍一聽說,卻是這種激烈奇怪的反應?
從赤王府行宮到白王府行宮,之間有十餘裏,然而朱顔氣急之下顧不得帝都之内不許擅用術法的禁令,赫然用出了縮地術,隻是用了一瞬便抵達。她顧不得繁文缛節,越過了宮牆,出現在了雪莺的房間裏。
房内香氣馥郁,簾幕低垂,寂靜無聲。
她熟門熟路地往裏沖過去,撩起簾子,在昏暗的光線之中看到了床上的雪莺。她的閨中好友顯然還在沉睡,繡金的錦緞裏隻看到一張臉蒼白得毫無血色,單薄憔悴,眼角還有斑駁的淚痕,在夢裏還在喃喃喊着時雨的名字。
朱顔隻看了好友一眼,心裏便定了一定,氣頓時平了——雪莺這種樣子,怎麽看也不像是剛被冊封爲太子妃的啊!外面的那些流言蜚語,哪是能信的?
她不想打擾好友的睡眠,剛要悄然退出,全身卻忽然僵住了。
玉佩!在雪莺的枕邊,赫然放着那一塊她熟悉的玉佩!
朱顔顫抖了一下,彎下腰一把拿了過來,反複看着,臉色漸漸蒼白——這塊價值連城的玉佩,正面雕刻着空桑皇室的徽章,反面雕刻着一個“影”字。她确定是他身邊的随身物件。
朱顔身體晃了一下,仿佛被燙着了一樣松開手來。“叮”的一聲,玉佩跌落在床頭,發出清脆的聲響。
“誰?”雪莺被驚醒,蒙蒙眬眬睜開眼睛,看清楚了來人,失聲驚呼,“阿……阿顔?你怎麽來了?”
清晨的光線裏,她看到她最好的朋友從天而降,正在臉色慘白地看着她,嘴唇微微顫抖着,似乎想說什麽卻又說不出話來,那枚玉佩已經滑落,跌在枕邊。
她知道了?雪莺下意識地握緊了那枚玉佩,臉色也是“唰”地蒼白。
“是真的嗎?”沉默了許久,朱顔隻問了那麽一句話。
雪莺轉開頭去,不敢和好友的視線對接,點了點頭。
“是真的?你……你要嫁給他?”朱顔還是不敢相信,“你不是很恨他嗎?這到底怎麽回事啊!這是瘋了嗎?”
雪莺不知道說什麽好,纖細雪白的手指有些痙攣地握緊了玉佩。昨日自裁的那一刀還在胸口隐隐作痛,然而好友的這句問話比尖刀更加刺心。
“啓禀雪莺郡主,已經過了辰時了。”寂靜之中,有侍女隔着門小聲地禀告,“王爺、王妃說今日大内禦史一早出發前來冊封太子妃,眼看就快要到了——還需郡主起來梳洗接駕,耽誤不得。”
話語一出,朱顔身體一顫,房間裏一片沉默。
原來,那竟是真的!
半晌,雪莺才低低“嗯”了一聲:“退下吧。”
侍女退去,朱顔站在錦繡閨閣裏,看着面前的好友,臉色已經蒼白得毫無血色。雪莺被她盯着看得别過了臉去,手指微微發抖。
“這……這到底是爲什麽啊?”過了很久,朱顔才開了口,聲音微微發抖,“你不是恨死他了嗎?爲什麽還要嫁給他?!不要拿這種事開玩笑!”
雪莺沉默着,許久才低聲掙出了一句:“我……也是走投無路。”
“什麽走投無路?你明明可以逃走!”看到好友沒有否認,朱顔氣急之下忍不住大聲喊了起來,“我早說了我會幫你逃跑的——你……你分明就是留戀富貴,貪生怕死!太子妃這個名頭,就這麽有魔力嗎?”
她說得犀利尖刻,雪莺臉色慘白地聽着,全身發抖,忽然擡頭盯着她看了一眼:“阿顔,你……你爲什麽這麽生氣?”
朱顔震了一下,一時間忽然啞了,半晌才喃喃:“你做了這樣荒唐亂來的事,我怎麽能不生氣!你……你不會是想着嫁過去,然後再找機會替時雨報仇吧?”
“我害不害他,嫁不嫁他,與你何幹?”雪莺看着好友,神色也是異樣,“爲什麽你那麽緊張?莫非……你認識那個人?”
“我——”朱顔脫口,然而剛說了一個字便頓住了。
被九嶷的戒律約束,她雖然幼年上山學藝,和時影之間卻從未有過正式的拜師儀式,即便是神廟的名冊上也不曾留下師徒的名分,在外界更是無人知曉——在父王的要求下,她甚至都不敢對外提起他們之間的關系。到了現在,她還是不知道該不該和雪莺提及。
那麽久遠的緣分,那麽漫長的羁絆,到最後,卻竟然不敢與人言說。
雪莺看着好友微妙的表情,恍然大悟:“你真的認識他?”
朱顔沉默着,臉色青白不定。
“難怪你那麽緊張……原來你是生我這個氣?”雪莺愣了一下,苦笑,“害他?你也太高看我了——他這種人,是我能害得了的?”
朱顔愣了一下,脫口:“也是!”
是的,師父他是何等人?他修爲高深,對一切都洞若觀火,又怎麽可能會被雪莺給輕易騙了過去?
“我在想什麽,皇太子他心裏可是明鏡似的……”雪莺握起了那塊玉佩,垂下頭,“可是,他明明什麽都知道了,還是主動提出了這個婚約。”
“什麽?是他主動提出來的?”朱顔整個人一震,失聲,“不可能!”
“是啊,我也不明白他爲什麽要這麽做。明明他可以有更好的選擇。”雪莺若有所思地喃喃,“唉,阿顔,我知道你一定會生我的氣。可我也是沒辦法……我真的沒有别的路走了。如果不是爲了……”
她說着,忽然間覺得手裏一痛,那塊玉佩竟被劈手搶走。
“不行!你絕對不能這麽幹!”朱顔攥緊了玉佩,眼神裏似乎有烈焰在燃燒,“雪莺,你不能昧着良心嫁給完全不喜歡的人,葬送你自己的一生!”
“我……”雪莺半晌才長長歎了口氣,臉色慘白地喃喃,失魂落魄,“我也是沒有辦法啊!”
“到底是爲了什麽?”朱顔實在是無法理解,“什麽叫沒有辦法?”
雪莺沉默許久,終于狠下心來似的,一咬牙,低聲說了一句:“因爲……因爲我有了。”
“嗯?”朱顔一時間沒有回過神來,莫名其妙,“什麽有了?”
“我有孩子了!”雪莺的聲音細微,略略顫抖,垂下眼睛去撫摸着自己的腹部,眼神哀傷而溫柔,“我……我沒有别的辦法。”
“什麽?!”朱顔驚得幾乎跳了起來,往後退了一步,端詳着好友,不可思議地喃喃,“這……這什麽時候發生的事?不可能!你有他的孩子了?”
一邊說,她一邊又看了看雪莺的小腹——雖然凸起得并不明顯,但和她消瘦的體型大不相配,的确是有了兩三個月身孕的樣子。那一瞬,朱顔臉色煞白,隻覺得一股怒火從心底直沖而起,轉身打算奪門而出。
雪莺連忙拉住了她:“不!是時雨的孩子!”
“時雨?”朱顔怔了一下,将正要往外急奔的身形硬生生地頓住,臉上的表情也從狂怒轉爲驚訝,然後從驚訝轉爲尴尬和恍然,頹然重新坐下,喃喃,“啊?是……是時雨的……遺腹子?”
“嗯。”雪莺低下了頭,眼裏漸漸有淚水盈眶,“那一次,我們偷偷相約跑出來去葉城遊玩,一路上都住在一起,時雨他天天纏着我,非要……我拗不過他,就……”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朱顔心裏恍然,也不知道是松了一口氣還是沉了一分,頓足失聲,“你也太輕率了!怎麽就這樣被那小子的花言巧語騙上了床?沒成親你就懷了孩子,萬一被你父王知道了,他一定會……”
說到這裏,她猛然愣了一下:是了!白王先将雪莺許配給了紫王内弟,後來又同意了這門婚事,顯然并不知道她已經懷孕——否則,任憑他有多大膽,也不敢把懷着時雨孩子的女兒許配給時影!
“如果時雨還在,就算我懷了孩子,父王也隻會欣喜若狂地催我們快成親——所以那時候玩得瘋,我倒是不怕的。”雪莺低聲,眼神卻全是絕望,哽咽出聲,“可是誰會想到如今的情況?時雨不在了,我私下托了人去找青妃娘娘,寫了幾封信,也一直沒有回應。我……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辦。”
朱顔跺腳:“你爲什麽不早點跟我說?”
“我不敢告訴任何人。”雪莺看了一眼好友,眼裏有羞愧和感激的神色交錯而過,“不敢告訴父王,也不敢告訴母妃……這個孩子是時雨唯一的遺腹子,身份特殊,我生怕一被人得知,便會……”
朱顔愣了一下,心裏不由得一冷。
是的,雪莺終究還是信不過她。她是擔心自己會把秘密洩露出去,威脅到了腹中孩子的生命,所以才絕口不提。
如果時雨還是皇太子,那麽她腹中的這個孩子就會成爲雲荒繼承人。而如今局面急轉直下,白王決定擁立時影,轉向與青王爲敵,她肚子裏的孩子無疑便成了一個隐患——若是被她父親知道了,隻怕會爲了免除禍患而催逼女兒堕胎吧?雪莺這麽害怕,也是有原因的。
朱顔愣了半天,忽地問:“那時影……他知道這個孩子嗎?”
“他……他什麽都知道。”雪莺輕聲,臉上露出了奇特的表情,喃喃道,“他說隻要我答應當太子妃,他便會保護我們母子不受任何傷害。”
“什麽?”朱顔怔住了,一時間完全無法理解,“他沒發瘋吧?”
“我……也覺得這事情太不可思議。”雪莺停頓了一下,似乎不知道怎麽回答,隻能露出一個無可奈何的苦笑,“可是,就算我不信又有什麽用呢?我如果不答應他,就得被父王逼着嫁給那個老頭子……到時候事情暴露,依舊是一屍兩命,死路一條。”
頓了頓,她仿佛用盡了最大的勇氣,輕聲道:“反正都是沒有活路了,我……我還不如去搏一搏。”
朱顔沉默下來,隻覺得腦子裏一下子被塞進了太多的訊息,一時間有點紊亂,思前想後,隻明白了一件事,看着好友,喃喃:“那麽說來,你真的是自願的了?”
“是的,我是自願嫁給時影的。我沒有其他的路可走。”雪莺苦笑着,看着好友,“阿顔,我沒你那麽大的本事,可以獨身闖蕩天下,什麽也不怕。除了接受命運,我……我不知道還能怎麽辦。”
“怎麽會沒有?”朱顔看着好友蒼白憔悴的臉,心裏有一種熱血慨然而起,“别的不管,我隻問:你是真的想要這個孩子嗎?”
“當然!”雪莺脫口回答,眼神裏有亮光,哽咽,“如果不是爲了這個孩子,我怎麽還會苟活在世上?這是時雨的唯一骨血!”
“好!”朱顔很少在這個柔弱的好友身上看到這樣堅決的眼神,慨然道,“我可以帶你離開帝都,給你錢,給你找地方住,安頓你的下半生!你何必陪葬了自己一生,去嫁給時影當幌子?他害死時雨,你不是恨死他了嗎?”
雪莺停頓了一下,低聲道:“他……他說,時雨不是他殺的。”
“是嗎?”朱顔怔了怔,脫口而出,“他說不是那肯定就不是了。”
話說到這裏,她想起了時影曾在馬車裏對她親口承認時雨的死和自己有關,心裏不由得一冷——是的,當初她也追問過他同樣的問題,得到的卻是默認!他說得那麽波瀾不驚,就好像兄弟相殘不過是理所當然,甚至令她都信以爲真。
師父這樣高傲的人,是從不肯爲自己辯白的,哪怕是被舉世誤解,也懶得擡手抹去那些黏上來的蛛絲——可是,爲什麽他獨獨和雪莺說了實話?
他……他難道就這麽想說服雪莺嫁給他嗎?!
一想到這裏,朱顔隻覺得一股怒火直往上沖,跺了跺腳,咬着牙道:“不行!無論如何你都不能嫁給他!”
“現在帝君都已經下旨了,我還能怎麽辦?”雪莺聲音軟弱,哀哀哭泣,“阿顔,我相信人的一生都有命數——我就要冊封太子妃,你也馬上要嫁給我哥哥了……一切都已經太晚了。”
“誰說的?不晚!”朱顔卻不信,咬牙,“來得及!”
“那你想怎麽辦?”雪莺擡起蒼白的臉,苦笑,“現在帝君已經派禦史到門外了,你讓我這時候悔婚出逃,父王怎麽交代?白之一族怎麽交代?”
“總有辦法交代的……先跑了再說!”朱顔不耐煩起來,跺腳。不知怎的,一想到自己最好的朋友就要懷着孩子嫁給師父,心裏頓時亂成一團——這世上,怎麽到處都是這種匪夷所思、颠倒錯亂的事情?
師父他是腦子壞掉了嗎?爲什麽想要娶雪莺?是不是在夢華峰頂接受五雷之刑後連神志都被震碎了,所以才會做出這種奇怪荒唐的事情來?
不,她決不能坐視這種事發生!
然而就在兩人對峙的時候,聽到外間簾影“簌簌”一動,有侍女緊張地跑進來,隔着卧房的門小聲禀告:“郡主……來冊封太子妃的禦史,已經到一條街之外了!王爺、王妃都準備好接駕了,來催您趕緊出去!”
冊封太子妃的禦史?帝都的動作竟然那麽快!昨夜才定下人選,今天便要冊封?如此雷厲風行,真不愧是他的風格。
朱顔再也按捺不住,劈手奪了那塊賜婚用的玉佩,問了雪莺最後一個問題:“他給你玉骨了嗎?”
“玉骨?”雪莺怔了一下,“那是什麽?”
聽到這個回答,朱顔的眼裏忽然亮了一亮,忽地笑了起來:“太好了……果然還不晚!”
“阿顔,别胡鬧了!你要做什麽?”雪莺失聲,虛弱地掙紮起身,“快、快把玉佩還給我……大内禦史快要到門外了!”
話音未落,眼前紅影一動,人早已消失了。
朱顔出了白王行宮,一路便朝着紫宸殿方向奔去——然而剛剛奔出一條街,路面便已經被封鎖,出現了把守的士兵,呵殿上前大聲:“禦史奉旨前往白王行宮!閑雜人一律回避!”
禦史?是拿着玉冊來冊封太子妃的嗎?已經到這裏了?
朱顔本來已經足尖一點躍上了牆頭,準備奪路而走,聽到這句話不由得頓住了腳步,回頭看了一眼來的一行人。忽然之間一跺腳,手指飛快結了一個印,身形就忽然消失在了日光之下。
外面已經是正午,深宮裏卻還是簾幕低垂,暗影重重,有森然的涼意——那是濃重的死亡陰影,悄然籠罩了這個雲荒的心髒,帶來不祥的預示。
北冕帝頹然靠在卧榻上,喘息了許久。最近幾日他的身體越來越糟糕,就像是有一股力量在抽取着生命一樣,每做一個細小的動作都幾乎要耗費全部精力。
“别動。”時影從榻前俯下身,用手按在他的膻中上——每一次替父親續命,都需要消耗他大量的靈力。
“大司命他……他去了北方。”等略微好了一些,垂死的北冕帝開了口,對嫡長子道,“喀喀,紫台……青王府。”
“我知道。”時影靜靜道,“他來和我告别過了。”
“那家夥……還真是任性啊。”北冕帝喃喃,“都一大把年紀了……喀喀,誰的話也不聽……說走就走。讓他帶一些人手去……喀喀,也不肯聽我的。”
“大司命是爲了空桑大局才冒險前去。我相信以他的修爲,即便不能成功,要全身而退也不難。”時影的聲音平靜,對父親道,“您身體不好,就不要多操心這些了。”
然而,他的語氣裏并沒有溫度,也并不關切,似乎服侍父親隻是一件必須要做的事情而已。
北冕帝過了半晌,忽然道:“你……爲什麽選了雪莺?”
時影放在膝蓋上的手指動了一下,聲色卻不動:“您并沒有說過雪莺郡主是不可選擇的,不是嗎?”
“是。”北冕帝點了點頭,喃喃,“可是,你爲什麽要這麽做?即便是青妃害死了你的母親,但現在……喀喀,你已經報仇了。爲何……爲何還要意氣用事,非要将時雨生前所愛的女子也據爲己有?”
“您未免也太小看我了。”時影聽到這句話,眉頭微微動了一下,“我這麽做有我的理由,做決定之前也已經想得很清楚了,并非意氣用事。”
北冕帝皺了皺眉頭:“你的理由是什麽?”
時影沒有回答,隻道:“現在還不能說。”
北冕帝沉默了一下,擡起昏沉的眼睛看着嫡長子——二十幾年過去了,那個自小在九嶷山苦修的少年已經長大成了冷峻挺拔的青年,在深宮的燭光下端坐,穿着皇太子的冠冕,俊美端莊猶如神靈。然而,他的眼睛是冷冷的,似乎任何光線都無法穿透。
北冕帝直直地看了自己的兒子許久,忽然歎了口氣,“那麽……喀喀,你已經把玉骨給雪莺郡主了?”
“玉骨?”時影震了一下,搖頭,“不,昨日用的是玉佩。”
北冕帝的眉頭皺了一下,低聲:“那玉骨呢?”
“還在這裏。”時影探手入懷,将一支通體剔透的玉簪拿了出來。北冕帝在燈火下凝視着這件舊物,眼神複雜地變幻着:“玉骨……是空桑皇帝給皇後的結發簪啊……喀喀,你既然選定了太子妃,爲何隻給了玉佩,卻沒有用玉骨呢?”
時影淡淡回答:“在空桑皇室規矩裏,并沒有要求必須用玉骨做聘禮。”
“喀喀……動不動就擡出皇室規矩來堵我。”北冕帝看着自己的嫡長子,混濁的眼睛裏閃過一絲洞察的光,“影,我怎麽覺得……喀喀,你的确是在意氣用事?終身大事……要想清楚了。”
時影沉默下去,似乎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我這一生非常失敗,是一個糟糕的丈夫……喀喀,和更糟糕的父親。而這一切的一切……都源于我選擇了錯誤的婚姻。”北冕帝虛弱地咳嗽,擡起枯瘦的手,緊緊握住了兒子的手腕,“影,你是我的嫡長子,我希望你……喀喀,希望你,不要再重蹈我的覆轍。”
時影全身一震,觸電一般擡頭,卻對上了老人垂死卻灼熱的凝視——畢生隔閡的父子在深宮内默然相對,長久無語。
“不會的。”沉默了片刻,時影低聲,“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麽。”
“不。”帝君卻開了口,衰弱的語氣裏透露出了一種罕見的嚴厲,斷然反駁,“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時影雙眉一蹙,忍不住長身立起,硬生生壓住了怒意,隻道:“此事不用多議——我已經選定了太子妃。”
“不行。”北冕帝蹙眉,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聽到這兩個字,時影愕然回頭,冷笑了一聲:“怎麽,您對我袖手旁觀了那麽多年,不會在這當口上忽然跳出來,要在我的婚事上來顯示您作爲帝君和父親的雙重威嚴了吧?如今天下局面岌岌可危,空桑皇室和白族這次的聯姻意義重大,您應該也清楚。”
“可是……喀喀,終身大事,同樣意義重大啊。”北冕帝咳嗽着,低聲,“無論如何……不能操之過急。”
時影不想繼續和他談論這件事,隻是淡淡說了一句:“您就好好養病吧。”
他伸出手,想從父親的手裏要回玉骨,然而北冕帝死死地将玉骨攥在手心,竟是不肯交還給嫡長子,劇烈地咳嗽着:“不!這玉骨……喀喀,這玉骨不能給你。不然……所托非人。”
“那你就自己留着吧!”時影冷然,聲音裏也動了一絲氣性。
話音未落,忽地聽到門外有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内侍匍匐在簾子外,聲音帶着幾分惶恐:“啓禀帝君,大内禦史有急事求見!”
大内禦史?那不是早上剛剛奉旨去白王那邊冊封新太子妃了嗎?冊封禮儀複雜,至少要耗費一日的時間,怎麽這麽快就回來複命了?
北冕帝怔了一下,咳嗽着:“宣。”
一聲旨下,門外簾子拂開,大内禦史口稱萬死,踉踉跄跄地連滾帶爬進來,在病榻前跪了下去,磕頭如搗蒜,連一邊的時影都不由得吃了一驚。
“平身。”北冕帝虛弱地道,“出……什麽事了?”
“臣……臣罪該萬死!今日臣奉旨前去白王行宮,不料在半路上被人搶劫!”平時風度翩翩的大内禦史有些語無倫次,帽子不見了,頭發散亂,顯然是受了極大的驚吓,喃喃,“在天子腳下……竟、竟然有狂徒膽敢如此!”
“搶劫?”北冕帝愣了一下,“搶了什麽?”
“冊、冊封太子妃用的玉冊!”大内禦史臉色青白,聲音發抖,“光天化日之下……真是……真是……”
一語出,不要說北冕帝,連一邊的時影臉色都沉了一沉。
“到底怎麽回事?”北冕帝咳嗽了起來,旁邊的時影不作聲地擡起手扶持着,同時蹙眉扭頭看向了地上的人。
大内禦史在這種目光下隻覺得有無形的威壓,聲音更是抖得淩亂無比,讷讷道:“臣……臣奉旨出了禁城,一路都好好的,可剛剛到白王行宮門口,馬車忽地自動停下來了!無論怎麽抽打,怎麽都不肯動!就好像中邪了一樣!”
聽到這裏,時影眉頭又皺了一下。
——這分明用的是術法了。又是誰做的好事?
“喀喀……到底怎麽回事?”北冕帝不耐煩地咳嗽着,“後來呢?”
大内禦史連忙磕頭道:“臣……臣隻能命人下去查看出了什麽事。可是,剛一掀開簾子,就看到一陣風卷了進來!臣也沒看到人影,隻覺得手裏一空,玉冊竟然被劈手搶走了!”
“什……什麽?”北冕帝也怔住了,不敢相信會有這樣的事,“是誰竟這樣大膽妄爲?光天化日之下……喀喀,爲何要搶走玉冊?”
“臣罪該萬死!竟然連人影都沒看清!”大内禦史匍匐在地,不停地叩首,顫聲,“那人身懷絕技,來去如風,不但禦馬不肯動彈,連左右侍從都來不及護衛!那時候臣想要拼死保護玉冊,結果被那人……”
說到這裏,禦史捂住了臉,不敢再說下去。
在他白胖的臉上,赫然留着一個清晰的掌印——手指纖細,竟似是女子。然而力氣之大,又媲美壯漢,幾乎把半邊臉打腫。
時影聽到這裏終于皺了皺眉,開口:“那個人有說過什麽嗎?”
“沒……沒有。”禦史羞愧地捂着臉,讷讷道,“臣……臣死命護着玉冊,不肯放手,被她抽了一個耳光,耳朵裏嗡嗡作響,跌倒在地。隻依稀聽見她冷笑了一聲,劈手搶了便走……聽聲音似乎是個年輕女子。”
“年輕女子?”時影看着禦史臉上的掌印,神色有些複雜。
“是……是的。”禦史捂着臉,不是很确定地說,“好……好像還穿着紅衣服?臣……臣被打得頭暈眼花,隻看到一道紅影一閃,人就不見了。”
北冕帝聽到這裏,眼裏忽然露出了一種奇怪的光,扭頭看着自己的兒子。時影一直沉默,臉色卻是複雜地變幻着。
“臣罪該萬死!”大内禦史連忙磕頭,“請帝君降罪!”
然而,當灰頭土臉的大内禦史跪在地下,驚慌失措地痛陳自己遭遇了怎樣的驚吓和虐待時,卧病已久的帝君聽着聽着,不知道想通了什麽事,竟然忍不住大笑了起來:“哈哈哈……有趣!”
“帝君?”禦史怔了一下,被北冕帝反常的态度震驚。
“有趣……有趣!”虛弱重病的老人在病榻上放聲大笑,竟似聽到了什麽極好笑的事一樣,笑得咳嗽了起來,“真是個有趣的女娃兒!”
禦史跪在地下,愣是回不過神來。
帝君這是怎麽了?在堂堂帝都,天子腳下,冊封皇太子妃的玉冊被人攔路搶劫了,居然會覺得有趣?帝君……不會是病入膏肓到神志不清了吧?
“好了,此事已知悉。”不等他有機會表示疑惑,坐在帝君身側的皇太子冷冷地說了一句,打發他下去,“帝君身體不好,已經累了,你也先退下去養傷吧!此事從長計議。”
“可是……”大内禦史讷讷,一頭霧水地退了出來。
玉冊丢了是大事,難道不該馬上發動缇騎去緝拿犯人嗎?
當大内禦史退下後,空蕩蕩的深宮裏,隻有父子兩人相對無言。北冕帝笑了半晌,才漸漸平息,開始咳嗽起來,嘴角卻猶自帶了笑意。
“是她吧?”北冕帝喃喃,看着嫡長子。
時影沒有回答,卻也沒有否認,神色複雜。
“那丫頭……還真的是大膽。”北冕帝咳嗽着,看了兒子一眼,“居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劫持禦史,搶走玉冊?喀喀……砍頭的大罪啊!”
“我現在就去把玉冊拿回來。”時影沒有回答父親的問話,隻是簡短地說了一句,“簡直無法無天。”
“影!”老人擡起枯瘦的手,按住了兒子,“你要想清楚。”
“我想得很清楚了。”時影不動聲色地從北冕帝手底下抽出了袖子,“放心,爲了保證安全,等這一次奪回了玉冊,我會親自帶着禦史去白王府,一路把玉冊交到未來太子妃手上。”
北冕帝看着兒子冷冷的側臉,說不出話來。
——是的,影的脾氣從來是遇強則強,從不退縮,想做的事九頭牛也拉不回來。那個小丫頭,怎麽會以爲搶走了冊妃的玉冊,便能阻止事情的發生?
“你……”知道無法阻攔這個嫡長子,帝君隻是頹然長歎,“影,你自幼天賦過人,樣樣出類拔萃,可在如此重大的事情上竟然棋錯一着,将來……喀喀,将來你一定會後悔的。”
時影的背影在門口停頓了一下,沉默不答。
“這不是我能夠選擇的。”當北冕帝以爲嫡長子終于有所動的時候,卻聽到他低聲說了一句話,語氣裏竟然有無盡的低回,“我隻是被選擇的——要說後悔,也不是我能後悔的。”
什麽?北冕帝吃了一驚,握緊了玉骨。
聽這語氣,難道……是那個女娃不要他?
然而尚未來得及開口詢問,時影已經拂開了重重簾幕,轉身從宮殿的最深處走了出去,頭也不回。
外面正是盛夏的光景,綠蔭濃重,烈日如焚。那樣炙熱的陽光如同熔漿,從天宇直瀉而下,将所有一切都籠罩在無法躲避的熱浪裏。一襲白袍的時影在深宮裏獨自行走,卻是顯得毫無暑氣,甚至所走過的地方也是陰涼頓生。
然而,剛穿過長廊,日光忽然微微暗了一下。那隻是極其微妙的暗,轉瞬即逝,如同一片巨大的蟬翼掠過。
那一瞬間,時影霍然擡手!
風聲剛起,他頭也不回,左右兩隻手卻分别在袖子中結印,飛快地釋放了兩個不同的咒術,兩道光從袍袖中直飛出去,攔截住了什麽無形的東西,隻聽轟然一聲響,整個庭院都震了一震!
一道紅影從薔薇花架子上落下來,落地時輕呼了一聲,似乎崴了腳。
時影頭也沒有回,淡淡道:“你竟然還敢來這裏?”
那是一個紅衣少女,十八九歲的年紀,容顔明豔如同此刻盛開的紅薔薇,歪歪斜斜地靠着柱子站着,揉了揉腳跟,嘀咕:“我……我在這裏等你半天了!你和帝君一直在裏面說話,我也不敢貿貿然闖進去……唉,外頭可熱死了。”
他沒有聽她啰唆下去,隻是擡起了一隻手:“拿來。”
“什……什麽拿來?”朱顔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以爲他又要釋放什麽咒術。然而時影隻是擡起手,不動聲色:“玉冊——還有玉佩。”
“啊?”畢竟是年紀小沒有心機,朱顔瑟縮了一下,完全忘了抵賴,脫口,“你……你怎麽這麽快就知道是我?”
看到她承認,時影的神色終于略微動了一動,歎了口氣:“不是你還會是誰?這世上,還有誰會做這等大膽荒唐的事情?”
朱顔聽到這裏,臉忽然紅了一紅。
然而,她還沒來得及繼續想下去,隻聽他冷冷道:“不要胡鬧了——再鬧下去就是大罪了,快把玉冊玉佩拿回來,不要耽誤正事。隻要交回來,這一次就不追究你了。”
“不!”她往後退了一步,護住了手裏的東西,“不能給你!你拿了這些,就又要去娶雪莺了!你……你不能娶雪莺!絕對不行!”
“絕對不行?”他的神色終于冷了下來,看着她,忽地失去了耐心,“我是空桑的皇太子,雪莺郡主是白王的嫡女,這門婚事門當戶對,空桑上下無不贊成——你憑什麽說‘不行’兩個字?”
她從未領教過他的這種語氣,一時間臉色煞白,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嘴唇微微顫抖,隻道:“我……我……”
他隻是冷冷将手伸過去:“還給我。”
然而,話音未落,隻聽“咔嚓”一聲,朱顔死死地盯着他,忽然一跺腳,竟然硬生生地将那塊玉佩一分分捏得粉碎!那一瞬,她眼裏烈焰般的光芒,竟然讓時影震了一下,回不過神來。
“好!還給你!”朱顔咬着牙,将捏碎的玉佩扔在地上,又将玉冊抽了出來,想一把掰斷,“都還給你!”
“你!”時影低喝了一聲,擡起手指。
朱顔隻覺忽然間手裏一痛,玉冊被無形的力量瞬間飛快地抽走,她自己也立足不穩,幾乎跌倒在地。然而她也是反應迅速,不等站穩,反手便起了一個訣,一道光從指尖飛射而出,隻聽“叮”的一聲,淩厲的光芒擊碎玉冊,順帶着将背後的薔薇架子都削去了半邊,神殿前頓時一片狼藉。
“居然在這裏用出落日箭?”時影看着勢如瘋虎的她,終于忍不住真正動了怒意,并指點出,“你瘋了嗎?”
仿佛是怕她繼續發狂,他一出手就用了縛靈術和定魂咒,另一隻手結了印,準備着對付她後繼的反抗——自從蘇薩哈魯回來之後,最近一年她進步神速,不可小觑,更何況現在是在伽藍帝都的禁城之内,若不迅速制服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妮子,隻怕要把這内宮攪得天翻地覆。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直到他的咒術落到她身上,朱顔都沒有任何反抗的意思。她擊碎了玉冊,捏碎了玉佩,仿佛完成了一個心願,隻是站着擡頭定定地看着他,一動不動,眼睛裏蓄滿了淚水。
時影心裏一驚,下意識地将縛靈術飛快地撤了回來,隻怕真的落下去傷到她——然而,就在他撤回術法的那一瞬,她忽然飛身撲了上來!
那一瞬,撤回的縛靈術正以雙倍的力量反擊回他自身,在這當口上,如果她再釋放咒術順勢攻擊,即便是他一時間也定然難以抵擋。
然而,朱顔沒有用任何術法,也沒有任何的防護,就這樣撲入他懷裏,爆發出了一聲啜泣:“師父!”
他吃了一驚,下意識地想往後退,卻還是被她一把抱了個結實。
“師父!”她不顧一切地撲上來,抱住他的脖子,抽抽噎噎,“這到底是怎麽了?事情……事情怎麽會變成這樣子……”
她哭得那樣傷心,像個受盡委屈的孩子,滾燙的眼淚如同斷了線的珍珠一樣一滴滴落下,打濕了他的衣領——那一瞬,盛夏灼熱的陽光似乎更加熱了起來,幾乎是灼烤着人的心肺,令他呼吸都幾乎停頓。蟬鳴風聲瞬間寂滅,天地間隻有她的哭聲在耳邊回蕩,那麽近,又那麽遠。
“不要哭了。”他有些苦痛地閉上了眼睛,低聲歎息,隻覺得心裏忽然間有一種軟弱洶湧而來,無法阻擋。
“這到底是怎麽了!”她匍在他的肩上,哭得撕心裂肺,完全不顧會不會被旁人看見,嗚咽着,“你……你爲什麽要去娶雪莺!她明明不喜歡你,你也明明不喜歡她!你……你爲什麽要做這種莫名其妙的事!”
“喜不喜歡,又有什麽關系呢?”時影茫然地回答,語氣充滿了歎息,“在這個世上,本來也很少有人真的能和自己所愛之人在一起。”
“可……可是,那也不能和一個毫不相幹的陌生人耗上一輩子啊!能活一次多不容易。”她擡頭看着他,明亮的眼睛裏有晶瑩的淚水,搖搖欲墜,幾乎像火焰一樣耀眼奪目,“師父……我、我不想你這樣。”
他吸了一口冷氣,僵在了那裏,很久很久沒有說話。眼神複雜地變幻着,最終深深吸了口氣,隻是艱澀地開口:“我說過不要再叫我師父。”
“不,我就是要叫!”她卻不管不顧,“這一輩子你都是我的師父!”
時影苦澀地笑了一下,搖頭:“一輩子?這一切早就結束了。你已經被許配給了白王之子,我也冊封了太子妃,事情該塵埃落定了。”
“那又怎樣?”她氣急,大聲,“你又不喜歡雪莺!”
他淡淡道:“你怎麽知道我不喜歡?”
朱顔脫口而出:“你連玉骨都沒給她!”
他猛然震了一下,說不出話來。
“師父,你……你不能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把自己的一生葬送了!我好容易才把你救回來的!”她死死抓住了他的衣襟,急得幾乎要掉眼淚,“你明明不喜歡雪莺,爲什麽還要娶她?!你……你喜歡的不是我嗎?”
她說得如此直白而熾熱,如同此刻頭頂傾瀉下來的盛夏日光。
時影一震,沒有否認這一句話,然而也不知該如何回答,沉默了片刻,隻是反問:“那你難道是真喜歡白風麟嗎?”
“當然不啊!”她想也不想,脫口而出,“我隻喜歡師父!”
時影猛然震了一下,臉上血色盡褪,蒼白如玉。他吸了一口氣,并起指尖,不知道想要釋放讀心術還是将她推開,然而心神劇烈地震蕩,那個對他來說簡單之極的咒語竟是無法完成。
我當然喜歡淵!從小就喜歡!你!你竟然把我最喜歡的淵給殺了?!渾蛋……我恨死你了!
我……我不想留着它!每次隻要一看到它,我就會想到是你殺了淵!我……我怎麽也忘不了那一天的事,我再也不想看到它了!
不知道爲什麽,在這樣的瞬間,很久以前聽過的那兩句話又從記憶裏浮出來了,在腦海裏一遍遍地回響,蓋住了她此刻灼熱的告白。
每一句,都伴随着刀鋒割裂心髒一樣的痛苦。
到底哪一句是真的呢?
這個他看着長大的女孩,看上去是這樣率真無邪,爲什麽行事卻如此反複無常,令人無法捉摸?或者,她之前說的是假的,或者,現在說的也是假的?她隻是因爲不甘心?即便是有着讀心術的他,也無法猜透她說的哪一句話是真,哪一句話又是假。
算了……算了吧。不要去想了。
隻要斬斷眼前這一切,他就再也不會有這樣的苦惱。她所說的一切,無論真或者假,都無法傷害他分毫了——那一刻,他竭力克制住了自己胸中的洶湧,一分分地推開了她的手,沉默不語。
朱顔并不知道在那一瞬他的心裏轉過了多少個念頭,卻也明白他眼裏漸漸熄滅的光芒意味着什麽。她心急如焚,忽然間一跺腳,不顧一切地撲了上去,用力一把抱住了眼前的人!
“别……”他失聲喃喃,然而剛一動,便有柔軟的唇舌貼了上來。西荒少女的吻熱烈而馥郁,如同最烈的醇酒,在一瞬間便能令人沉溺。
他在暈眩中踉跄着後退,背後一下子撞上了神殿的門。
沉重的門在瞬間洞開,他們兩人齊齊向内倒去。
在失衡的瞬間,她卻死活不肯松開手,仿佛生怕一松手就會失去他一樣。兩人一起跌倒在地上,壓倒了一幅垂落飄飛的帷幔,發出了撕裂的響聲。帷幔從高高的穹頂墜落,覆蓋住他們,如同千重錦幛。
帷幔的背後,露出了神像的甯靜面容。黑眸和金瞳從虛空裏一起凝視下來,看着腳下的這兩個年輕人,莫測喜怒,沉默不語。
天光透過神廟的穹頂射落,将少女的側影籠罩在神聖的光與影之中,美得不可方物。朱顔不顧一切地俯下身來,親吻眼前的人,唇舌熱烈而魅惑,連呼出的氣息都似乎帶了馥郁的甜香,令人沉醉。
這種感覺……簡直像是夢境。
愛欲于人,竟是比任何咒術都蠱惑人心。
他的手指觸及了她赤裸的肌膚,卻無法使出一點點力氣将懷裏熾熱美麗的少女推開。在這一刻降臨的時候,多年苦修竟然不堪一擊,她緊緊擁抱他,如同沙漠上奔馳的小小獵豹,咬住了獵物怎麽也不肯放開,呼吸之間都是香味。
然而,那個熱烈而笨拙的吻剛剛到了一半,忽然停住了。
他有些愕然地看向她,有一瞬間的猶豫。那個美麗的少女披散着卷曲的長發,匍匐在他的胸口上,微微喘息,似乎有些不知所措,擡頭看着他,紅着臉不好意思地哧哧笑了,喃喃:“啊……那個……接下來,該怎麽做?我……我不知道……師父……你教教我?”
少女的臉龐绯紅,眼神清澈又動人,兼具了孩童的天真和美豔的魅惑,隻是看得一眼,便能令最心如止水的修行者也無法自拔。
“阿顔!”他再也忍不住伸出手,将她擁入了懷中。
“皇太子哪裏去了?帝君正在找他!”
從中午起,皇太子便失蹤了。内宮被找了個天翻地覆,卻四處不見人影。當夜色降臨的時候,内侍們終于從宮内一路找到了伽藍白塔頂上——然而剛剛接近神殿,忽地便有一陣風卷來,巨大的白色羽翼從夜色裏升起,掠過神殿,“唰”地攔住了去路。
“神鳥!”内侍們驚呼,往後退了一步。
那居然是重明,蹲在白塔頂上,全身羽毛都抖開了,四隻血紅的眼睛狠狠地盯着這些靠近的人,喉嚨裏發出低沉的“咕噜”聲,吓得内侍們不敢再上前。
對峙了片刻,看到他們還不肯走,重明忽地一伸脖子,一把叼起了當先的一個内侍,甩下了台階!
頓時所有侍從發出了一陣驚呼,連滾帶爬地離開了塔頂。
白塔重新安靜了下來,重明神鳥收斂了殺氣,卻沒有離開,隻是安安穩穩地一屁股蹲在了通往塔頂的道路口上,喉嚨裏“咕噜”了一聲,如同一隻正在看守着大門的忠犬——如果有人在這時候仔細看去,會發現此刻那四隻血紅的眼睛裏其實充滿了溫柔的笑意。
神廟裏燈火熄滅,良夜安靜,連風都很溫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