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平淡無奇的夜晚,一個鲛人孩子在葉城的海邊悄然“死去”了,沒有任何人知曉。第二日,赤王府的總管在親自檢視過孩童的人頭之後,返回帝都複命——所有的一切仿佛如同葉子上的露水,悄然消失。
而在一個擁擠簡陋的院子裏,那個“死去”的孩子醒了過來。
他茫然地睜開了眼睛,卻旋即因爲刺目的日光而重新閉上了——這是哪裏?他是死了,還是活着?
“這家夥是誰啊?從哪裏來的?”耳邊模糊聽到話語,同樣是孩子的聲音,“又瘦又髒,像個貓似的。”
“不知道,一早醒來就看到他躺在這裏了。”
“真讨厭,居然還占了小遙的床!”
“唉,小遙已經死了,他的床遲早會空出來給别人用。”
“我讨厭這家夥……又瘦又小,弱不禁風,隻怕也活不了幾天。”
誰?都是誰在說話?好吵……迷迷糊糊中,蘇摩掙紮了一下,努力想要将這些嗡嗡的耳語從耳邊揮走。
“哎呀……看!他醒了!”然而他剛一動,耳邊那個喧鬧的聲音就大了起來,似是好幾個人在争先恐後地喊着,“快去叫姐姐來!”
姐姐?孩子忽地一震。是她嗎?是她……是她終于回來了?昨天在葉城行宮裏,那些宮女說她已經不要自己了,她們一定是在說謊!
“姐姐!”他身子劇烈地顫了一下,猛然坐了起來。
“呀!”他坐起得突然,面前一個正在俯身察看他傷勢的人避退不及,一下子和他撞了頭——那是一個看起來和他差不多年紀的孩子,頭上紮着一塊布巾,有着湛碧色的眼睛和柔軟的水藍色頭發,容貌清秀,有着不辨男女的美麗。
蘇摩不由得愣了一下:在病榻前照顧他的,居然是一個鲛人孩子?
他下意識地擡頭,打量了周圍一圈,發現自己并不是在赤王府的行宮裏,而是在一個陌生的簡陋棚子下。他接着擡頭四顧,也沒有發現朱顔的人影——這個屋子裏的所有人,居然都是年紀和他差不多大的鲛人孩子。
孩子不由得吃了一驚:這裏到底是什麽地方?看上去像是東西兩市裏專門賣鲛人的奴隸主家裏……難道,他昨天昏過去之後,是被葉城赤王府的人給賣到了這裏當奴隸了?
不可以!絕對不可以!
“哎呀,你終于醒了嗎?”那個鲛人孩子揉着額頭,沒有因爲疼痛而發怒,反而微笑着打招呼,“身上還有哪兒覺得難受嗎?”
蘇摩沒有作聲,沉默地打量着周圍。
這是一個簡陋的棚子,撐在一個破舊院落裏,頭頂的日光穿過破洞灑落,讓他和那個鲛人孩子身上都灑滿了碎金。院子一角的空地上擺着一個架子,有好多孩子聚集在那邊。蘇摩隻看了一眼,就抿緊了嘴唇,眼神陰沉下來——那是兵器架,上面寒光凜冽,有刀劍也有槍戟,一排排整齊地列在那裏。
這些孩子,是在習武?葉城的奴隸主可從不會訓練鲛人習武。
這到底是哪裏?自己爲什麽會在這裏醒過來?
“我叫炎汐,你呢?”那個孩子并沒有因爲他的沉默而退卻,繼續開口詢問,“你餓不餓?要不要吃點東西?”
蘇摩還是沒有回答,視線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這個叫炎汐的小鲛人看上去和自己差不多大,手腳上都有傷痕,脖子上卻沒有套着奴隸專用的項圈,說話的态度溫柔親切,如同此刻的陽光。
他扭開了視線,自顧自地撐起身體,沒有理睬。
“炎汐,别理他了。”旁邊有個孩子“哼”了一聲,扯了扯炎汐的衣角,白了這個新來的人一眼,“擺一張臭臉,以爲自己是誰?”
炎汐笑了一下:“姐姐讓我們照顧他的。”
又聽到“姐姐”兩個字,蘇摩震了一下,忽然轉過了頭來,終于開口:“你們……你們說的‘姐姐’,到底是誰?”
“如意姐姐呀。”炎汐愕然地看着他,“昨天是她把你帶回這裏來的……你難道忘了嗎?”
“是她?”蘇摩怔了怔,喃喃,“如姨?”
“哈哈哈!”聽到這句話,炎汐身後那個孩子忽然忍不住大笑起來,露出一口整齊潔白的牙齒,揶揄他,“哎,怎麽,你竟然叫她姨?那麽說來,你豈不是要叫我們小叔叔了?”
蘇摩眼神變了一下,瞪了那個孩子一眼。
“怎麽,還不服氣啊?”那個孩子卻不畏懼,揚起頭來,大聲道,“要打架嗎?來,那邊有武器,随便你挑一件,打赢了我就叫你小叔叔!”
“好了好了。”炎汐連忙過來打圓場,拉開了那個孩子,皺着眉頭埋怨了一句,“甯涼,你不要到處挑釁了,姐姐會罵你的——他剛來這裏,身上的傷都還沒好呢,怎麽能和你比武?”
“呸,這種臭脾氣的家夥,不給個下馬威怎麽行?”那個叫甯涼的孩子一頭短發亂蓬蓬的,一邊說一邊去推蘇摩,嘴裏罵罵咧咧,“你看,他還占了小遙的床!我看着他就不順眼!”
然而還不等他的手碰到胸口,蘇摩一把就把他推了出去!
“哎呀!”甯涼驚呼了一聲,沒想到這個瘦弱的孩子忽然就動手了。然而他的反應也是快,還沒等向後跌倒,猛然一扭身,手掌向下按住了地面,一個鯉魚打挺跳了起來,然後順勢前躍,一拳便朝着蘇摩的咽喉打了過去,口中怒喝,“敢打我?該死的家夥!”
那一拳打得又迅速又刁毒,完全不像是孩子之間的打鬧,蘇摩重傷初愈,竟然是完全來不及抵擋。
“夠了!”就在這一瞬,一隻手伸過來,攔住。
那隻手很纖細,柔軟的手指一捏,便牢牢地握住了甯涼的拳頭,嗔怪着:“阿涼,你怎麽這麽頑皮!要是把少主打壞了怎麽辦?”
少主?所有孩子都吃了一驚,連蘇摩自己都怔住了,轉頭看向了來人。
說話的,果然是他認識的人:如意。
那個豔絕天下的花魁此刻粗布蓬頭,臉上脂粉不施,一擡手便将打成一團的孩子們分開,一手一個扔到了兩邊,皺着眉頭訓斥,看上去就如同一個忙于照顧一大堆孩子的小母親。
“什麽少主?”甯涼看了蘇摩一眼,嗤之以鼻,“這個瘦不拉幾的小家夥,我分分鍾都能把他打死。”
“不許這樣說話!沒規矩。”然而,如意一改平日的溫柔親切,厲聲訓斥,“從今天起,蘇摩就是你們的頭兒!誰都要聽他的話,遇到危險還要用生命來保護他——這是命令,知道嗎?”
什麽?孩子們面面相觑,臉上都有不相信不情願的表情,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無數雙眼睛一起盯着蘇摩,看得他心裏都有些不自在起來。
蘇摩忍不住冷冷道:“我才不要他們保護我。”
“喏,姐姐你聽到了?”聽到這句,甯涼立刻叫了起來,“是他自己說不要的!”
“好了,你們少給我鬧脾氣了!”如意皺起了眉頭,看了一眼這群鲛人孩子,微微提高了聲音,“你們不都是想加入複國軍嗎?當戰士的以服從命令爲天職,我說的話,你們難道不聽嗎?”
孩子們震了一下,臉上不羁的神色收斂了許多,卻還是個個不吭聲。最後,還是炎汐首先站了出來,點了點頭,表态:“我們知道了。他是我們的新成員,我們一定會用盡全力來保護他的安全。”
蘇摩卻冷笑了一聲:“我才不要和你們這些人一夥!”
孩子的語氣充滿了敵意,聽得其他鲛人孩子臉色大怒,個個恨不得上來揍他一頓。如意歎了口氣:“蘇摩,你……你到底怎麽了?”
蘇摩毫無所動,隻是冷冷:“我不想在這裏,我想回家。”
“回家?你哪有家!”如意溫柔而悲哀地看着這個孩子,語重心長,“難道你是想回去找那個空桑郡主?你不知道嗎?她馬上就要聯姻去了,哪裏還顧得上你?”
聽到這句話,蘇摩臉色大變,失聲:“連你也知道姐姐她要成親?”
“那當然,天下人人都知道白赤兩族要聯姻。”如意歎了口氣,“昨天晚上,赤王府的人差點想要殺了你,多虧我及時趕去才把你給救了回來——對她來說你已經是個累贅了,你别不知趣非要湊上去。”
蘇摩劇烈一震,始終低頭不語。
“對那些空桑人來說,養個鲛人就和養個小貓小狗沒區别,開心的時候摸一摸逗一逗,一旦不方便養着了,立刻棄如敝屣。”如意看着這個沉默的孩子,語氣漸漸加重,“事到如今,你難道還在做夢?”
“胡說!”蘇摩臉色終于動了一動,惡狠狠地看着如意,大聲,“她……她是我姐姐!她不會扔下我不管!”
“傻孩子,别做夢了。”如意急切之間一把将他拉住,幾乎讓瘦小的孩子一頭栽倒,“那些空桑人,哪裏會把一個鲛人奴隸放在心上?她現在嫁去了豪門,早就已經不要你了!”
“不,你胡說!”蘇摩惡狠狠地回頭看着她,“我不信!”
如意愣了一下:“傻孩子,你要怎麽才信?”
“除非我親眼看見,親耳聽見!除非……除非,她親口和我說她不要我了,我才相信!”瘦弱的孩子站在那裏,握緊了拳頭,整個身體都在微微發抖,盯着他們,眼裏的光似乎要噴出來一樣,一字一句,“現在,你們這些人說的,我都不信!一個字也不信!”
如意沒想到這個孩子脾氣那麽倔強,一時間無言以對。
院子外面,三位長老靜靜地聽着這一切,眼裏閃過一絲憂慮的光。
看來,就算是他們苦心安排,将這個孩子從空桑人的手裏徹底搶了回來,可這個孩子中毒太深,已經無法挽回了——事到如今,他竟然還是心心念念地要去找那個什麽姐姐!
七千年之後,轉世的海皇,居然向着星尊帝的後裔,毫無爲海國而戰的心,還真是諷刺啊……
“要麽,用術法試試看?”澗長老蹙起了花白的長眉,說出一個計策來,“用洗心咒消除這個孩子這一年裏的所有記憶,讓他再也不記得那個空桑小郡主,豈不是一勞永逸?”
“哪有那麽簡單?”泉長老搖頭,歎氣,“這個孩子身上有着海皇的血脈,區區洗心咒又怎麽能起作用?”
長老們沉默下去,不再說話了。
“和空桑人的最終決戰之前,我們先要完成的是這一場人心的争奪戰。”泉長老頓了一頓,眼裏露出一絲可怕的冷光,低聲,“先讓這個孩子在這裏安頓一段日子,再慢慢一步步來吧——反正空桑人那邊以爲這孩子已經死了,也不會再四處找他了。我們有的是時間,去把他的心慢慢地奪回來。”
“他是我們的海皇。這一戰,我們絕對不能輸!”
被困在這裏幾天之後,蘇摩終于知道了自己此刻身處何地。
這裏果然是葉城西市,一個中州大行商商鋪的後院。這個商鋪屬于一位姓慕容的大商賈,中州首屈一指的商人世家。慕容家世代來往于雲荒和中州之間販貨,積累了上百年的基業,在商賈雲集的葉城也是赫赫有名。因爲雲荒和中州路途遙遠,來回一趟需要幾年的時間,爲了生意上的方便,慕容世家就幹脆在西市買下了半條街的鋪面,留下心腹人手長期看管——不知道如意是哪裏來的路子,居然滲透了進來,将這裏當作複國軍的又一個秘密據點。
慕容氏的商鋪規模巨大,一個院子連着一個院子,每個院子的廂房裏都擺滿了中州來的貨物:一匹匹的綢緞,一箱箱的茶葉,和田的白玉,海南的沉香……還有一盒盒的瑤草,價值巨萬。
這個最偏僻的院子,卻是空空如也,隻有一群鲛人孩子。
然而即便如此,這個院子看守嚴密,牆上布滿了鐵絲網,連唯一的大門都用鐵栅欄鎖住,如同一個牢籠。
蘇摩沉默地坐在棚子底下,看了一圈周圍的環境,心知無法逃離,視線黯了一下,投向了外面的院子。
今天日光很好,那些孩子在空地上騰挪跳躍,正在練習各種武器。
鲛人生于海上,後天又接受過分腿劈骨的殘酷改造,身體天生缺乏力量,但平衡性和敏銳度比陸地上的人類更好,所以适合輕兵器或者遠距離射擊。此刻,這些孩子手裏拿着的都是短刀或者短劍,還有幾個正在練習暗器和弓箭,個個聚精會神,看樣子都已經是久經訓練。
蘇摩遠遠地看着,不由得有些出神。
鲛人一族裏,竟然真的有那麽多人爲了所謂的複國在努力?這些和他一樣大的孩子,都曾經是奴隸,現在又都被複國軍解放了……他們各自都經曆過什麽樣的人生,才會在這個院子裏聚首?
孩子茫茫然地想着,湛碧色的眼眸裏有複雜的情緒。
忽然間,頭頂有一陣風吹過,風裏傳來“簌簌”的聲音。蘇摩擡起頭,眼角瞥見有什麽東西從半空裏飄下來,似乎是一隻蜻蜓——他一開始并沒有留意,然而那隻蜻蜓在院子上空盤繞不去,發出奇怪的聲音。
“蘇摩……蘇摩!”
那個聲音,似乎非常耳熟。
是姐姐?孩子一驚,終于忍不住回頭看了第二眼,忽然發現上空盤旋的不是一隻蜻蜓,而是一隻小小的鳥兒!
那隻鳥隻有兩寸不到,不知道從哪裏飛來,隻管在這個院子上空盤旋不去,翅膀“撲棱棱”地扇着,速度越來越慢,最後一頭撞到了鐵絲網上。
“蘇摩……蘇摩!”
被鐵絲網攔住的鳥兒還在微微撲閃着翅膀,發出呼喚的聲音。
多麽熟悉的聲音。那、那是……
“姐姐!”瘦弱的孩子忽然跳了起來,連鞋子也忘了穿,就赤腳奔出了房間,穿過了院子。那些正在訓練的孩子驚詫地看着蘇摩忽然狂奔而來,直接向着牆頭撲了過去,竟然完全不顧上面布滿了尖刺。
“拉住他……快拉住!”孩子不約而同地驚呼起來,扔下了手頭的訓練,朝着他蜂擁追去,“站住!不許跑!”
甯涼跑得快,率先追了上去,不顧一切地抓住了蘇摩的腿。
然而那一瞬間,蘇摩已經奮不顧身地躍起,擡起手臂,一把抓住了那一隻被卡在鐵絲網裏的紙鶴。同一個瞬間,他被追來的甯涼抓住了腿,用力往回扯,整個人壓到了鐵絲網上。孩子怎麽也不肯下來,手臂在鐵絲網裏飛快地拖着,被尖銳的鐵絲刺得鮮血淋漓,卻始終不肯放開拳頭。
畢竟瘦弱,隻僵持了短短的刹那,蘇摩便被孩子們抓住,重重地從牆頭跌落地面,發出了沉悶的響聲,全身鮮血淋漓。
“小兔崽子!”甯涼把他壓在地上,氣急敗壞,“你想跑哪兒去?”
“不許打他!”炎汐連忙沖過來,一把拽住了同伴的拳頭。
蘇摩沒有理睬他們,擦了擦臉上的血,也不喊疼,隻是自顧自地從地上掙紮着爬起來,看了看捏在手心的東西——那隻鳥兒已經被捏得扁扁的,一動不動,恢複成了沒有生命的紙鶴。
這……是她折的嗎?方才他明明聽到了姐姐的聲音!
蘇摩怔怔地看着,手上傷口裏的鮮血一滴滴流下來,染紅了紙鶴——這隻紙鶴,是從多遠的地方飛過來的?穿越了千山萬水,到這裏的時候已經筋疲力盡,卻還是帶來了她的聲音。
是的,她從遙遠彼方發出了呼喚,正在召喚着他回去!
她果然沒有不管他……她一直在找他!
“放開我!”瘦弱的孩子仿佛忽然間就瘋了,不顧一切地跳了起來,推開了堵在面前的同齡人,往大門沖了過去,“讓我出去!快讓我出去!我要回家!”
“怎麽回事?”院子裏的騷動驚動了後面的人,如意匆匆走了出來,一見便大驚失色,“天啊,蘇摩,你怎麽全是血?你……你的手怎麽了?”
如意一把抓住孩子的手臂,試圖查看蘇摩的傷勢。
“别碰我!别碰我!”在她試圖将這個孩子拉起來的時候,蘇摩猛地将她推開,眼神裏全是憤怒,小小的拳頭緊握着,近乎咆哮,“你們這些家夥,快點把我從這裏放出去!姐姐……姐姐她在找我!”
“姐姐?”如意看到了他手心裏的紙鶴,一時間臉色微微一變,壓低了聲音,“這隻紙鶴,是來自朱顔郡主那裏嗎?”
蘇摩點了一下頭,大喊:“快放了我!”
“姐姐?”如意還沒想好要怎麽回答,一邊的甯涼忍不住冷笑了起來,對同伴們大聲道,“你們看,這個家夥居然叫空桑人姐姐!認賊作父,吃裏爬外!是一個已經被空桑人圈養熟了的家奴!”
“閉嘴!”蘇摩猛然叫了起來,一拳便打了過去。
“住手!”如意扣住了孩子的手腕,狠狠地分開了蘇摩和甯涼。她瞪了一眼甯涼,一手将受傷的蘇摩拖了起來,按在了座位上,開始清理傷口止住血流——那些鐵絲紮入血肉并不深,然而因爲被生生從牆頭拖下來,傷口很長,幾乎劃過整個手臂,看上去觸目驚心。
“快拿紗布和藥膏來!”不等如意吩咐,炎汐就對着甯涼開口了。甯涼“哼”了一聲,卻顯然很聽炎汐的話,立刻不情願地跑了出去,很快就拿了藥回來,也不看蘇摩,“啪”地扔在了一邊。
“甯涼!”如意低叱,“不許鬧脾氣!”
“是我不好……我沒管住大家,才惹出這些事情。”炎汐低下頭,對着如意道,“姐姐,你不要怪甯涼。”
“我不怪你們。”如意将傷藥拿了過來,看了一眼還在座位上不停掙紮的蘇摩,歎了口氣,“我知道這個小家夥脾氣倔強怪異,很難相處,也真是難爲你們了——都出去繼續練習吧,不要耽誤了。”
孩子們都退了出去,很快房間裏就隻剩下了兩個人。
“放開我!”蘇摩再度掙紮了一下,試圖将手臂從她手裏抽回來,然而如意幹脆封住了孩子的穴道,令他無法用力。
“别亂動。”她皺着眉頭,小心而迅速地給他塗抹着傷藥。
蘇摩掙紮了片刻,發現無法逃脫,神色黯了下來,隐約流露出一絲狠毒,咬着牙,忽然道:“就算你們用鐵籠子,也關不住我!如果不放我走,我遲早有一天會殺光這裏所有人再闖出去的!”
他的聲音裏有真正的殺意,讓如意的手停頓了一下。
“你說什麽?”她擡起頭,細細端詳這個看起來隻有七八歲的孩子,眼裏的神色震驚而哀傷,喃喃,“你在說什麽啊……蘇摩?你說你要殺了你的同族?殺了那些和你一樣的孩子?”
“我沒有同族!”孩子憤怒地叫了起來,“我隻是一個人!”
“胡說!你怎麽會沒有同族?你覺得自己很凄慘很特殊嗎?”如意再也忍不住,一把抓起了他,指着外面那些人,厲聲道,“看看他們!他們和你一樣,從一生下來就是奴隸;和你一樣,被關在籠子裏長大;和你一樣,父母雙亡,在這個世上無依無靠——外面那些孩子,沒有一個不是和你一樣!經曆過生離死别,飽受欺淩!”
很少聽到溫柔美麗的如姨有這樣憤怒的語氣,蘇摩震了一下,小小的臉上沒有表情,然而眼神有微妙的變化。
“聽着,你不是這世上唯一受苦的人。不要以爲隻有你自己一個人遭到了這樣的不幸。”如意低下頭,盯着孩子的眼睛,“千百年來,在空桑人的統治下,我們整個鲛人一族都在受苦!每一個人都一樣!”
蘇摩默然地聽着她說這些話,眼神微微變了變,然而垂下頭看到手心裏那隻帶血的紙鶴,又猛然一震,仰起頭,大聲:“就算……就算他們也都受過苦,就算每一個鲛人都在受苦,那又關我什麽事?我爲什麽必須留下來?我爲什麽必須要和他們一樣?”
“什麽?”如意顫抖了一下,似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就算每個人都在受苦,也不關你的事?”
“是!”蘇摩冷冷,看了一眼外面的甯涼,冷冷,“我讨厭他們。”
“讨厭?”如意看着孩子冷然的小臉,嘴角浮起了一絲苦笑,喃喃,“是了,你從小似乎就沒喜歡過誰,一個玩伴都沒有,也難怪……可是,爲什麽你喜歡那個空桑人?她……對你施用了什麽魔法嗎?”
孩子的臉色變了一下,抿緊了嘴唇,扭過頭去。
“不關你的事。”半晌,他隻短促地說了那麽一句,“不許……不許你說姐姐的壞話!”
“好,那我不說了。”如意知道他的脾氣,立刻避開了敏感的争議話題,無奈地歎了口氣,“蘇摩,你若是肯和他們好好相處,就會發現他們都是好孩子,比那個空桑人更值得做你的同伴。”
蘇摩冷冷地“哼”了一聲,并沒有回答。
“我介紹給你看。”如意歎了口氣,指點着外面的同齡人,“炎汐是孩子裏的頭兒,他性格很好,能團結不同的孩子,有大局觀,将來會是個領袖。”如意又指了指那個和他打架的孩子,“甯涼是和他一起被送到這裏來的,他在武學上有天賦,脾氣卻很暴,經常和人起沖突,孩子們都很怕他——但我挺喜歡他的。”
“那個很高很壯的叫廣漢,鲛人一族有這樣體格的比較少見,他是孩子裏唯一一個能使用重兵器的;那個害羞不說話的孩子叫潇,她和她的妹妹汀,是一起被送到我們這裏的——我覺得這對姐妹花将來會大有作爲;還有那個瘦小輕靈的孩子叫碧,輕身術很好,就是身體有些虛弱,經常生病……”
如意指着外面的孩子,一個一個地介紹給蘇摩。而蘇摩隻是漠然地看着外面那些同齡人,眼裏的神色還是冷冷的,忽然開口問了一個問題:“你把他們都關在這裏,訓練他們,又有什麽企圖?”
“哪有什麽企圖?”如意愕然地回頭看着這個孩子,“他們都是我們從東市、西市裏救出來的。”
“可是現在他們已經獲救了……你們爲何還不放他們走?”蘇摩看着外面受訓的同齡人,眼裏全是陰暗的猜疑,“你們救他們是有目的的,是吧?是想從小訓練他們,讓他們成爲複國軍戰士,爲你們去送命!”
“不!都是他們自己願意留下來!”如意微微提高了聲音,嚴肅了起來,“外面世道如此黑暗,鲛人出去了隻能當奴隸——他們不願意爲奴爲婢,甯可留在這裏爲自己而戰!”
蘇摩冷冷道:“說得漂亮。”
如意真的生氣起來,将手裏的藥物一摔:“好,你現在就去外面問問,他們哪一個不是自己選擇留下來的?我有強迫他們分毫嗎?如果有,我立刻把頭割下來給你!”
蘇摩沉默了一下,似乎沒有想到什麽反駁的話。
“我要你的頭做什麽?”最終,孩子隻是别扭地嘀咕了一句。
“其實,即便是在這裏,他們要活下來,也并不容易。”如意看了看外面的那群孩子,歎了口氣,“這個地方最多的時候收容過近二十個孩子,如今隻剩下了十一個。”
“爲什麽?”蘇摩皺眉,“剩下的去哪裏了?”
“死了。”如意的聲音低了下去,神色難掩哀傷,“這些孩子被救回來的時候本身就奄奄一息,往往傷病纏身。最近因爲葉城鎮壓複國軍,海魂川被毀,我們很缺藥物,也很難找到大夫。小遙就是三天前因爲肺病惡化而死。那個可憐的孩子,死了之後還被——”
說到這裏,她停了一下,臉色微微蒼白:那個孩子死了之後,他的屍體被長老們拿去做了蘇摩的替身,以便于侍衛長斬下頭顱回去複命。
“死了之後怎麽了?”蘇摩敏銳地感覺到了她情緒的波動,蹙眉。
“他是爲海國而死的。”如意長長歎了一口氣,“好孩子。”
然而,聽到這樣的話,蘇摩全身一震,聲音尖銳了起來:“你覺得這很光榮嗎?要一個孩子爲你們的海國而死?”
他的眼神讓如意激靈靈打了一個冷戰,心裏一沉:是的……這個曾經她看着長大的孩子,如今已經不一樣了!難怪長老們這樣如臨大敵,一定要不擇手段地改變他的想法。
“你很抵觸我們是嗎,蘇摩?你不喜歡複國軍?”她看着身邊的孩子,盡量把語氣放得柔和,“爲什麽?我們都是你的同族啊……比外面那些世代壓迫奴役我們的空桑人豈不是要好上一千倍?爲何你非要把我們看成是敵人呢?”
“同族?”蘇摩忽然冷笑起來,指着院牆上的鐵絲網和門上的鐵栅欄,“有這樣把我關在鐵栅欄裏的同族嗎?”
孩子看了她一眼,聲音裏滿是敵意:“在蒼梧之淵的時候,我就已經說過我不要當什麽海皇了!可是,你們還是把我弄到了這裏!”
“可是,龍神認定了你是我們的海皇。”如意看着孩子鐵青的臉,歎了口氣,“我們好容易找到了你,真能讓你就這樣一去不複返?要知道,外面的空桑人也在找你,萬一你落到了他們手上,那就……”
“胡說!”蘇摩不耐煩地叫了起來,“我不要當你們的海皇!”
“你怎麽能那麽說?”如意蹙眉,“你知道我們等待海皇轉生,已經等待了多久嗎?整整七千年啊……”
她說得聲情并茂,然而蘇摩眼睛裏隻有譏诮:“整整七千年?可是,你們問過我願不願意嗎?”
如意皺眉:“你難道不願意成爲我們的皇?”
“爲什麽我就非要願意?我又不是外面這群被你們訓練成戰士的傻瓜!”那個孩子嘴角浮起一絲厭惡,話語變得鋒利而刻薄,“你們這些大人,自己沒有本事複國,卻總是想要把自己的夢想強加在我們身上!”
如意愣住了,被噎得一下子說不出話來。
長久以來,她都把反抗奴役、獲得自由、重建海國作爲人生最高的奮鬥目标,不惜爲此獻上所有一切,心裏便以爲所有族人也都如她一樣信念堅定,毫不猶豫,如今竟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叛逆孩子!
而且,這個孩子,偏偏是他們的海皇。
如意看着這個陰郁桀骜的孩子,喃喃:“可你是我們複國的希望啊……”
“不要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蘇摩煩躁起來,“我說了我不要當什麽海皇!放我走!”
如意眼看他去意堅決,忍不住也沉下臉來:“怎麽,你一定要去找那個空桑人嗎?那個侍衛長也說了,那個朱顔郡主現在已經去帝都大婚了……你早已經成了一個累贅!她和她的家族,都不要你了!”
“胡說!”蘇摩握緊了拳頭,“姐姐她在找我!你看!”
那樣斬釘截鐵的語氣讓如意沉默了一下。她低下頭,看了看捏在孩子掌心裏的紙鶴,眼神默然變幻着——是的,那隻血迹斑斑的紙鶴上,被附加過靈力,應該是來自遙遠的彼方。那個遠嫁帝都的空桑貴族少女,居然真的并不曾忘記這個小小的奴隸,還在四處搜尋蘇摩的下落,甚至找到了這裏來!
如此執着,對這個孩子而言,到底是幸抑或不幸?
如意看着那隻紙鶴,心裏轉過了千百個念頭,長長歎了口氣:“長老們讓我好好看管你,勸你回心轉意——但我從小看着你長大,也知道你的脾氣……如果這樣一直關着你,你一定會發瘋或者死掉的。你絕對不會屈服,是不是?”
“是!”蘇摩點了點頭,咬着牙。
“你是魚姬的孩子,我怎麽會忍心看着你死呢?”如意歎了口氣,似乎終于下了一個決心,輕聲道,“既然你非要見她一面才死心的話,那麽,我就成全你吧……”
蘇摩震了一下,失聲:“真的?”
“真的。”如意點了點頭,“你要走,那就走吧。”
孩子沉默了一下,似乎有點動心,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她,低聲問:“要怎麽走?”
“那裏。”她指了指院子後面的那口井,“這口井下面,有水脈直通鏡湖,本來是我們作爲暗道逃生之用——如果你體力足夠,不怕死,說不定可以一直穿過鏡湖遊到伽藍帝都,去找你的那個姐姐。”
孩子不說話了,雙手不停地握緊又松開,似在考慮。
“你……你不會是在騙我吧?”蘇摩擡起眼睛,深深地看了如意一眼,眼神充滿了疑慮,“如姨,你說的是真的?”
如意沉默了一瞬,卻還是點了點頭:“當然是真的。”
“那好!”蘇摩在一瞬間就下定了決心,“我這就走。”
“不,現在你還不能走。長老們都在這裏。”如意低聲道,“我先去探聽一下,看長老們何時起身返回鏡湖大營——等他們一走,我把炎汐他們都調開,你就可以離開了。”
蘇摩看着她,終于點了點頭:“謝謝……如姨。”
他的聲音裏第一次出現了某種柔和的依賴,一如遙遠的童年時代。
“說什麽謝謝呢?你是魚姬的孩子……”如意擡起手,輕輕撫摸着孩子柔軟的水藍色長發,歎息,“人心是不可以扭轉的呀……就算你是我們的海皇,如果不能真心替海國而戰的話,又有什麽用呢?”
“所以,我還是決定讓你走。”
然而,嘴裏這樣說着,她的眼眸裏有奇特的光一閃而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