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朱顔沒有聽從他的勸告。第二日,當新皇太子莅臨赤王府行宮,代替帝君前來賞賜藩王時,她也跟着父母走了出來。
她沒想到他這一次來時的陣仗會那麽大,赤王夫婦雙雙出來迎接,三呼萬歲,叩首謝恩,而她怔怔地看着阖府上下烏壓壓一片人頭,心裏一陣陣别扭,站在那裏似乎僵硬一般動也不動。
一邊的盛嬷嬷焦急地扯了扯她,低聲:“郡主,還不跪下?”
她愣了一下,忽然間明白了過來。昨天他讓她不必出來,就是不想讓她看到這一幕吧?如今他已經是空桑的皇太子,未來的帝君。君臣大綱,貴賤有别。隻要一見面,她的父母要向他下跪,她也要向他下跪!
他們之間,已經如同雲泥一般遙不可及。
念及這一點,她心裏便如同雷擊一樣震動,意識一片空白。
在一片匍匐的人群中,隻有赤之一族的小郡主是站着的。而時影隻是淡然看了她一眼,并沒有任何表示,擡起手,令赤王一家平身。
新皇太子按照禮節,向赤王宣示空桑帝君的恩寵:一箱箱的賀禮依次打開,無數的珍寶,無數的賞賜,耀眼奪目。唱禮官不停地報着名字,府裏的侍女們不時發出低低的驚呼。
然而,朱顔在一邊看着,眼神淡淡的。這些東西,對她來說又有什麽意義呢?不過是買下她一生自由的出價而已……
禦賜的賀禮交付完畢,時影坐下來和赤王夫婦略略寒暄了幾句,便切入了正題,徑直提問:“不知大婚的時間定下來了沒有?白赤兩族的長子長女聯姻,關系重大,到時候,我會替帝君前來主持。”
朱顔猛然一震,幾乎将手裏的茶盞跌落。
他……他來主持?爲什麽是他?他……他怎麽會答應這種事的?!她震驚莫名地看向他,然而皇太子隻是轉頭看着赤王,并沒有分心看上她一眼。
“多謝帝君和皇太子殿下的隆恩!”赤王謝過了恩,恭恭敬敬地回禀,“婚禮的日期已經擇好了,隻是尚要和白王商議——等一旦定下來,便立刻知會皇太子。”
時影神色不動,淡淡道:“目下是雲荒非常時期,大約要辦得倉促一些了,未免有些委屈了朱顔郡主。”
說到這裏,他終于看了朱顔一眼,眼神卻是平靜無波。
她心裏一跳,隻覺得手指發抖得幾乎拿不住茶盞。耳邊卻聽父王笑道:“這些繁文缛節,其實并不重要。古人戰時還有陣前成親的呢。”
雙方絮絮談了幾句其他的,赤王妃眼看大家談得入港,便在一旁笑着開了口:“婚娶乃是大事——帝君龍體不安,大約也急着想看到皇太子殿下大婚吧?不知皇太子妃的冊立,殿下如今心裏可有人選?”
皇太子妃?朱顔又是一震,這次茶盞從手裏直接落了下去。
時影沒有看她一眼,手指卻在袍袖底下無聲無息地迅速一劃——刹那間,那個快要掉落在地面的茶盞瞬間反向飛起,“唰”的一聲又回到了她的手中,竟是一滴水都不曾濺出!
這一瞬間的變化,滿堂無人知曉,他更是連看也沒看她一眼。朱顔驚疑不定地握着茶盞,心裏七上八下,卻隻聽時影淡淡地開了口,氣定神閑地回答了這個問題:“兩天之後,在下會去一趟白王府邸,和白王商量此事——按慣例,應該就在白王四位未出嫁的女兒之中選一個吧。”
“白王的千金個個美貌賢淑,足以母儀天下。”赤王笑着開口,“祝皇太子殿下早日得配佳偶,雲荒也好共享喜慶。”
“多謝赤王吉言。”時影微微一笑,放下茶盞,起身告退。
在最後一刻,他的眼神淡淡地掃過她,神色不動。朱顔想說什麽,卻又說不出來——這一次的見面,從頭到尾,他們都沒有機會說上一句話,她隻能旁觀着,聽着他和自己父母應酬寒暄,就如同看着陌生人一樣。
咫尺天涯,再會無期。
“恭送皇太子殿下!”當他離開的時候,再一次地,赤王府所有的人都匍匐下跪,隻有朱顔怔怔地站在那裏,看着他的背影——師父他……他要娶妻了?是啊,他已經再也不是九嶷神廟的大神官了,作爲帝君唯一的繼承人、空桑的皇太子,他必然是要娶妻的,而且必須要從白之一族的王室裏選取皇太子妃。
一切都理所應當。可是……這一切,怎麽會發生得這麽快?快得簡直不真實,完全令人無法接受——就像是昨日他剛剛在她懷裏死去,今日卻忽然變換了一個身份,重新來到這個世間一樣!
是他失去了所有的記憶,還是她忘記了?
“郡主,你還不快……”盛嬷嬷看到郡主又在那裏發呆,忍不住焦急地擡起手,想扯住她的衣襟讓她一起下跪。
然而朱顔微微甩了一下袖子,隻是一瞬,整個人就忽然消失了。
八匹裝飾華麗的駿馬,拉着描金繪彩的皇家馬車,停在了王府門口。車上有着銀色的雙翼,是空桑帝王之血的皇室徽章。等時影坐入馬車,大内侍從便從外面關上了門,拉上了簾子。車内華麗寬敞,并無一個侍從。然而,簾子剛一合上,又微微動了一動。
時影端坐在車内,蹙了蹙眉頭,忽然對着虛空開了口:“你跟來做什麽?”
“啊……”馬車裏空無一人,卻有一個聲音低低地開口,似乎帶着一絲懊惱,“你……你看出來了?”
密閉的車廂裏似乎有風微微掠過,旋轉着落地。“唰”的一聲,一個人影從半空現了形,明眸皓齒,顧盼生輝,正是赤王府的小郡主。
“像你說的,如果同時施用隐身術和縮地術,就能出現新的術法。”朱顔回顧了一下自己方才瞬間的身手,語氣裏有一絲得意,“剛才這個術,連我父王都沒看出來呢……”
時影眉頭動了一動,似是掠過贊賞之意,卻并沒有說話。六王是雲荒裏僅次于帝君的人物,要在眼皮底下瞞過赤王施用術法,已經是很了不得的修爲——這個小丫頭還真是聰明,他隻是略微點撥,立刻便能舉一反三。
然而,他沒有接她的話題:“你身爲即将出嫁的赤之一族郡主,這樣忽然跑到我的馬車裏來,萬一被人知道,會給各方造成很大困擾……在沒有被人覺察之前,趕快離開吧。”
朱顔是一時沖動才跟了上來,聽到他如此公事公辦的語氣,心裏剛才那點血勇和沖動冷了下來,半晌才讷讷:“剛才……剛才那邊的人太多了,一直沒機會問你問題,所以才忍不住跑過來……”
時影怔了一下,神色有些異樣:“你……要問什麽?”
朱顔一跺腳:“你爲什麽要來主持婚典?”
“就問這個?”時影不知爲何松了一口氣,端坐在馬車裏,目不斜視地看着前方,語聲平靜冷淡,“我如今是皇太子,既然帝君病了,我隻能替他出面,向臣子藩王們施恩以籠絡人心——如此而已。”
“可是……可是……”她說了幾個“可是”,卻不知道如何組織下面的話。
“可是我若是來插手此事,會讓你覺得很不舒服,是不是?”他卻仿佛猜到了她的想法,淡淡回答,“你不能因爲自己覺得心裏不舒服,就拒絕帝君的恩賜——你不是說自己已經懂事了嗎?既然都已經想定了主意要嫁,怎麽會還在這些小事上鬧别扭?”
她一時無言以對。
是的,既然她都已經決定了要嫁給白風麟,爲什麽還要在意誰來主婚?這些細枝末節,和嫁給誰相比起來又有什麽意義?朱顔嘴唇動了動,臉色灰白地垂下了頭,過了片刻,還是忍不住開了口:“你……你真的要冊立太子妃嗎?”
“當然。”時影連眼角都沒有動,“哪個帝君能沒有皇後?”
朱顔沉默了下去,再也不說話了。
馬車在飛馳,車裏的氣氛仿佛是凝固了。轉眼間馬車已經疾馳出了三條街,時影直視着前方,淡淡道:“前面快到禁宮了,你該回去了。”
朱顔怔了怔,忽然沖口道:“我……我還有一個問題要問你!”
時影皺了皺眉頭:“什麽事?”
“那個……那個原來的皇太子,時雨。”她咬了咬牙,終于鼓起勇氣開了口,“他如今怎樣了?你知道他的消息嗎?”
時影一震,似乎是沒想到她會問出這個問題,終于回頭看了她一眼,眼神深而冷:“爲什麽問這個?”
朱顔低聲:“因爲他是雪莺的心上人!”
時影眉頭皺了一下眉頭:“白之一族的雪莺郡主?”
“嗯。你知道她?”朱顔沒想到他對自己的情況居然了如指掌,也不由得有些意外,“她爲時雨茶飯不思,擔心得要命……唉,我怕再這樣下去她真的會想不開……”
時影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隻是淡淡道:“你不要管别人的事。”
“雪莺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朱顔看到他沒有否認,心知不妙,心裏直直沉了下去,“她……她都懷疑是你殺了皇太子!我氣得差點和她吵起來。如果早點找到你弟弟,她就不會那麽無端端懷疑你了!”
“無端端?”時影沉默了一瞬,忽然淡淡道,“怎麽,你就這麽堅信我是無辜的嗎?”
“什麽?”朱顔猛然一震,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阿顔,不要裝了。當你在紫宸殿深處看到我的時候,難道心裏就沒有一絲疑慮?”時影端坐在皇室禦用馬車裏,穿着皇太子的禮服,聲音淡淡,卻是深不見底,“我爲什麽會回到帝都?我和大司命之間有什麽協議?我爲了奪回原本屬于我的東西,又付出了什麽樣的代價?這些,你都不會不曾想過吧?”
“可……可是……”她呆住了,看着他,聲音裏透着一種堅決,“無論如何,師父你都不可能會是這種人!”
“哪種人?”時影看了她一眼,眉宇間掠過一絲譏诮,“呵……你真的知道我是怎樣的人嗎?”
朱顔無法說什麽,隻覺得他的語氣裏有一柄冰冷的刀,一寸寸地切割下來,把她從他身邊徹底分離出去——說真的,即便相處多年,對她來說,他也一直仿佛在極遙遠的地方,無法觸及,甚至無法看清。他們之間最近的那一刻,或許是在他臨死對她說出那句話的時候。
——也就在那一刻,她才發現其實師父的内心完全不是她所能捉摸的。
而到了此刻,即将成爲帝君的他,内心又是如何?
她依舊是雲裏霧裏,永遠不能看清楚他的真實模樣。
“告訴雪莺郡主,不必再等時雨了。”時影轉頭平視着前方,語氣冰冷,一字一句,“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什麽?”朱顔驚呆在當地,一時間如同有冰雪當頭潑下,寒冷徹骨,“天啊!難道……難道雪莺說的是真的嗎?師父,這一切,都是你做的?”
時影的手在膝蓋上無聲地握緊,卻沒有否認這個罪名,頓了頓,忽然有些煩躁地厲聲說了一句:“我說過,從此後不要再叫我師父了!”
她說不出話來,隻覺得胸中寒冷如冰,過了片刻,終于艱難地再度開口,似乎不聽到答案就不會死心:“那麽,請問皇太子殿下……時雨,是真的死了嗎?”
時影直視着前方,語氣平靜冰冷:“是。”
朱顔震了一下,半晌才不敢相信地追問:“是……你做的?”
“你覺得呢?”時影冷冷,卻并沒有否認,“是又如何?”
朱顔身子晃了一晃,隻覺得腦子裏一片空白。她踉跄着往後退了一步,靠在了馬車上,仿佛不認識一樣地看着這個熟悉的人,眼裏的神色幾度激烈地變幻。
馬車裏許久不曾有任何聲音。
不知道過了多久,時影轉過頭來,看了身側一眼,似乎是想要分辯一些什麽——然而,出乎意料地,她已經不在那兒了。生平第一次,她的術法居然騙過了他,就這樣無聲無息地在他的面前消失。
“阿顔!”那一瞬,他忍不住低低喚了一聲。
當馬車從街道盡頭消失後,朱顔出現在街角,臉色蒼白。她踉踉跄跄地往回走着,腳步虛浮,魂不守舍。
“我說過,從此後不要再叫我師父了!”
那句話一直在她腦海裏回響,令人幾乎喘不上氣來。她神志恍惚地往前走着,不辨方向。忽然間一個踉跄,撞到了什麽。
“哎喲……痛痛!”被撞倒的是一個孩子,手裏拿着一串吹糖做的小人兒,正捂着額頭發出了痛呼,小手白皙如玉,面容清秀可愛。
朱顔眼睛一瞥,失聲:“小兔崽子?你跑哪兒去了?!”
她把那個跌倒的孩子拉了起來,用力抱住。
“阿娘!阿娘!救命!”那個孩子卻拼命掙紮,驚聲尖叫起來。朱顔看清楚了那個孩子的臉,怔了怔,放開手來——是的,這不是蘇摩……這個孩子有着黑色的長發和眼眸,明顯是空桑人,隻是她方才心神恍惚,居然看錯了。
她的這一生裏,爲何會有這麽多次看錯人的時候?
在伽藍帝都的行宮裏,管家正在書房向赤王回禀近日的情況,諸事一一交代完畢,最後說了一句:“請王爺放心。屬下看這次郡主回來後有了不少改變,真的已經變得懂事多了。”
“希望如此吧……”赤王歎了口氣,揉着太陽穴,“這丫頭,從小就天不怕地不怕,現在經曆了這許多事,她也該長大一點了。”
“隻是……”管家沉吟着,有些不安。
“怎麽?”赤王皺起了眉頭,看着這個心腹,“有話直說!”
“有件事屬下有點擔心。”管家歎了口氣,有些憂慮,“郡主還是非常挂念那個小鲛人,雖然身在帝都,還再三再四地吩咐屬下去找……”
“那你到底找到了沒?”赤王皺眉。
“禀告王爺,的确是找到了。”管家四顧看了看周圍,湊過去,壓低了聲音,“昨日剛剛接到葉城那邊的消息,說有個衣衫褴褛的小鲛人在半夜敲門,門一開,就昏倒在了葉城行宮外……”
“什麽?”赤王跳了起來,“那小兔崽子……回來了?”
“是啊,那小家夥還真是命大。”管家吃不準赤王對待此事的态度,小心翼翼地措辭,看着藩王的臉色,“不知道那小家夥這些日子去了哪兒——大夫說這孩子看樣子很虛弱,似乎跋涉了上千裏才回到葉城。”
赤王變了臉色,脫口而出:“該死!這事千萬不能讓阿顔知道。”
咦?原來王爺并不希望這件事發生?管家瞬間摸清楚了赤王的心意,連忙道:“是!幸虧那小兔崽子回來的時候,郡主已經離開葉城了——屬下第一時間已經讓那邊的侍衛長把那個小兔崽子單獨隔離起來,派了兩個心腹侍女去看着,不讓外人知道此事。”
“做得好。”赤王松了一口氣,越想越煩,一時間眼裏全是怒意,“怎麽又是鲛人!上次府裏的那個鲛人給我們惹來的麻煩還不夠嗎?”
“是。”知道了自己該站哪一邊,管家連忙點頭,“屬下已經派了人将那個兔崽子嚴密看管起來,絕對不會讓他再有機會跑掉!”
“看管什麽?”赤王聽到此話,卻是怒斥,“還不趕緊處理掉!”
“可是……郡主的脾氣王爺也是知道的。”管家有些爲難,小心翼翼地措辭,“若是找不到那個孩子,她如何肯善罷甘休?”
“那你就想想辦法,打消她這個念頭!你不是号稱智囊嗎?”赤王恨鐵不成鋼地看着這個心腹,“明日你不用陪着我進宮了,先抽身回一趟葉城那邊處理好這件事——務必幹淨利落,不能再讓那個小兔崽子出現在阿顔面前!”
“是。”管家連忙點頭,“屬下知道王爺的意思了!”
赤王頓了一頓,忽然盯着他,再次反問:“真的知道了?”
管家看到赤王的眼神,暗自打了個冷戰,重重點了點頭:“是的,屬下知道了!不論用什麽手段,一定讓那小兔崽子從此消失!”
赤王的聲音很冷:“而且,要毫無痕迹永絕後患。”
“是!”管家點頭,連忙退下。
赤王重重拍了一下案幾,長歎了一聲,神色複雜——阿顔,你可别怪父王狠心。目下空桑大變将至,作爲赤之一族唯一的郡主,你馬上就要和白之一族聯姻了,怎能爲了一個鲛人小奴隸而影響兩族日後的和睦?前車之鑒已經擺在那裏了。無論如何,我也不能讓昔年淵的事情重演!
所以,這個潛在的禍端,就讓父王替你早點清除了吧!
就如當初,我替你清除了玉绯和雲缦一樣。
鏡湖南端的葉城,入夜之後燈火輝煌,如同一顆璀璨的明珠鑲嵌在大海邊際,昭示着它作爲雲荒最繁華城市的地位。
葉城赤王府行宮裏,有人借着燭光,端詳着榻上沉睡的孩子。
“還沒醒?”一個侍女歎了口氣,“可憐見的,瘦得都隻剩下一口氣了。”
“這個孩子應該是走了很長的路,腳上都是水泡。”另一個年長的侍女也歎了口氣,“大夫說昏倒前他至少已經三天沒吃過飯了——身上除了一個傀儡偶人,什麽都沒帶,也不知道這一路怎麽活下來的。”
“傀儡偶人?”年輕侍女卻好奇起來。
“是啊,在這裏。”年長的侍女指了指床頭的櫃子,那裏有一個布包,“那個偶人,和這個孩子長得一模一樣。”
“是嗎?”年輕的侍女走過去,小心翼翼地打開看了一眼,不由得低聲驚呼起來——那是一個不足一尺的小小的偶人,不知道是什麽材料做的,手感很柔軟,五官清晰,每一個關節上都釘着一枚金色的刺,不知道是什麽材質做成,四肢軟軟地垂落,一動不動。
“咦,做得好精緻,關節還能活動呢!”年輕的侍女好奇地拉起了小偶人的手臂,“看上去,很像是那些傀儡戲裏的傀儡娃娃呢!”
一邊說着,她一邊忍不住拿起一塊手帕給那個娃娃圍了一件小衣服,用别針别起來,看上去就像是定做好的衣服一樣。
“哎,真的和這個孩子長得幾乎一模一樣呢!”年輕的侍女給那個小偶人穿好了小衣服,端詳了一下,忍不住驚歎,“這工藝,真是巧了!”
那個小偶人睜着眼睛看着她們兩人,在燈火下,那湛碧色的眼眸似乎是活的,看着年輕的侍女,似乎還頑皮地眨了一眨眼。年輕的侍女吓了一大跳,“啪”的一聲将它扔回了桌子上,往後退了一步:“這……這東西,好奇怪啊!”
“是啊,看着就不大舒服。”年長的侍女道,“還是包起來吧。”
“嗯。”年輕的侍女連忙将布包重新包好,不敢再看那個小偶人的眼睛,嘀咕,“這孩子身上爲何會有這種東西?”
“不知道。”年長的侍女搖了搖頭,看了一眼昏迷的病弱孩童,歎了口氣,“聽說這孩子是郡主最近收養的小奴隸,很受寵愛,在前段時間的複國軍叛亂裏走丢了——大家都以爲再也找不回來了呢,結果居然自己回了赤王府。”
“自己回來的?”年輕侍女吃了一驚,看這個昏睡中的小鲛人,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這些鲛人奴隸個個不聽話,一個看管不嚴便想方設法地逃走,這個小家夥居然還千辛萬苦一路找回來?”
“可能是郡主對他很好吧。”年長的侍女輕歎,“隻可惜……”
“是啊!”年輕侍女想起了什麽,也忍不住顫抖了一下,再度注視着榻上昏迷的小鲛人,忍不住低聲,“真不知道管家爲什麽要這樣對付一個小孩子……難道郡主會同意嗎?”
“噓。這你就不要多問了,照着上面吩咐的去說去做就是了。”年長的侍女淡淡道,“在王府裏,多嘴多舌的人經常不會有好下場。”
“是的!”年輕侍女連忙點頭,緘口不言。
“也不是什麽多難的事,哄個孩子而已。”年長的侍女看了一眼緊張的同伴,笑了一笑,“你進府也有好幾年了,難道還對付不了一個七八歲的孩子?等把這孩子順利哄走了,總管大人重重有賞。”
“是。”年輕侍女連忙點頭。
又沉默了一會兒,榻上那個昏睡的小奴隸還是沒有醒,燈影下的臉是如此蒼白,長長的睫毛覆蓋在臉頰上,雖然隻是一個孩童,卻已經有着驚心動魄的美麗。兩位侍女靜默地看了一瞬,一時間都有些說不出話來。
“難怪郡主那麽喜歡這個小家夥,這麽漂亮的孩子……簡直不像是這個人間所有啊!”年輕的侍女畢竟心軟,喃喃。
話說到這裏,燈下的人忽然動了一動。
“哎呀,他醒了?!”年輕侍女驚喜地叫了一聲。
燈影下,一雙湛碧色的瞳子吃力地睜了開來,茫然地凝望着光亮的來源,嘴唇翕動着,微弱地說了一句什麽。
“你醒了?”年長的侍女擡起手,将小鲛人臉上散亂的發絲掠了開去,替他擦了擦額頭的冷汗,用慈愛的語調道,“我叫若萍,她叫小蕙,都是赤王府的人。你感覺怎麽樣?要喝點水嗎?”
那個小鲛人沒有說話,隻是茫然地看着她們,瞳孔裏的表情是散亂的,似乎一時間還沒回憶起自己在什麽地方——然而,當侍女的手指拂過他額頭的時候,那個孩子忽然震了一下,下意識地把她的手推了出去!
“不要碰我!”孩子尖厲地叫了起來,“滾開。”
若萍一時不防,差點一個踉跄跌倒在地。小蕙連忙扶住她,一回頭,卻吓得尖叫了一聲——那個孩子已經坐起來了,蜷縮在牆角,手裏卻握住了案頭原本用來削水果的一把小刀!在燈光下看起來,孩子的眼睛特别亮,有可怕的敵意和戒備,如同一隻準備撲過來噬人的野獸。
“你們是誰?不……不要靠近我。”孩子竭力想要撐住身體,聲音卻虛弱之極,喃喃,“我……我要見姐姐。”
“姐姐?”若萍畢竟老成一些,定了定神,“你說的是朱顔郡主嗎?”
蘇摩握着刀,不作聲地點了一下頭:“她在哪裏?”
“郡主她不在府邸裏。”若萍放緩了口氣,小心翼翼地不去觸怒這個孩子,“她前幾日跟着王爺一起進京了。”
“啊?”孩子怔了一怔,聲音裏滿懷失望,“那……盛嬷嬷呢?”
若萍搖頭:“也跟着郡主一起進京了。”
“什麽?”孩子手裏的刀尖抖了抖,“她們……她們都走了?”
從蒼梧之淵到這裏,這一路漫長而困頓,迢迢萬裏。他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好容易才回到了葉城——可是,姐姐已經不在這裏了?她……她不是說任何時候都不會扔下自己不管的嗎?
看到他這樣的神色,若萍和小蕙對視了一眼。若萍開了口,聲音溫柔,試圖安慰這個劍拔弩張的小鲛人:“别怕,就算郡主不在,我們也會照顧你的,快把手裏的刀放下來!”
“她……她去做什麽了?”孩子卻不肯松懈,握着刀看着她們,問,“她什麽時候回來?”
“郡主跟着王爺、王妃進京觐見帝君去了。”若萍按照管家的吩咐,一句一句地說了下去,謹慎地看着孩子的神色,“帝君要主持白赤兩族聯姻。等大婚典禮完畢,郡主也不會回赤王府,大概直接就去葉城的總督府夫家了。”
“什麽?”那個鲛人孩子吃了一驚,“聯姻?”
“是啊,郡主嫁了個好夫婿呢。”小蕙滿心歡喜地道,和若萍一搭一檔,“她要嫁給葉城總督白風麟了,将來多半還會是白王妃!”
孩子忽然間厲聲道:“騙人!”
若萍和小蕙同時被吓了一跳:“怎麽?”
“你們騙人!”孩子握着刀,刀尖在劇烈地發抖,聲音帶着憤怒和不信,瞪着她們兩個,“她……她和我說過,她喜歡的明明是一個鲛人!怎麽會去嫁給葉城總督,做什麽白王妃?你們……你們騙人!”
孩子的眼睛裏似乎有一團火在燃燒,憤怒中卻是條理分明,反駁得讓兩個心機玲珑的侍女竟然不由得一怔,一時間啞口無言。
這個鲛人孩子,竟是有點難哄?
“我們可沒有騙你。”若萍定了定神,連忙開口道,“你出去問問,全天下都知道我們家的朱顔郡主要出嫁了!真的!”
或許聽出了她話裏的底氣,孩子不說話了,沉默了片刻,忽然開了口,聲音細細的,有些發抖:“那……那她有說什麽時候來接我嗎?”
那一刻,孩童湛碧色的瞳孔裏浮出一種無措。小蕙畢竟年輕,看在眼裏,心裏居然也覺得一痛,下面總管交代過的話便怎麽也說不出口。旁邊的若萍瞪了她一眼,連忙笑着開口:“你不用着急,郡主早就吩咐過啦!她讓我們把丹書身契還給你,放你自由,還給你留了一千個金铢呢。”
“什……什麽?”蘇摩愣了一下,眼裏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
“放心,郡主想的可周全呢。”若萍将丹書身契拿出來,放在案頭,笑道,“把這個拿回去,你就是自由身了!不用做奴隸,想去哪兒就去哪兒,雲荒上不知道有多少鲛人都會羨慕你……”
孩子怔了怔,看着燈下的那張紙——那的确是他的身契,上面還有葉城總督的簽名和印章,原本是在朱顔手裏存着的,此刻卻被拿到了這裏。那麽說來,這一切安排,真的是她的意思了?
蘇摩沉默了半晌,終于開了口:“姐姐……她是不要我了嗎?”
若萍和小蕙對視了一眼,知道到了關鍵,便盡量把語氣放得委婉:“唉,郡主也是爲你好……她已經嫁人了,總不能帶着一個鲛人小奴隸過門啊!要知道總督大人可不喜歡家裏養個鲛人——”
然而,話音未落,那個孩子忽地跳下地來,一把拿起那個人偶往外便走。
“喂,你要去哪裏?”小蕙急了,連忙追上去扯住他,忽然間痛呼了一聲,松開手來。滾燙的鮮血從指間滴落,竟然是被割了一刀!
“滾開!不許碰我!”那個孩子拿着滴着血的刀,回指着她們兩個,眼神是惡狠狠的,“我要去帝都找她問個清楚!姐姐不會不要我的……她不會去嫁給什麽葉城總督!你們這些人的話,我一句也不信!”
孩子幾乎是喊着說完了那些話,握着短刀,頭也不回地跨出了房門。
“快回來!”沒想到這個孩子性格這麽桀骜不馴,事情急轉直下,連若萍都忍不住慌亂了起來,連忙提着裙裾追了出去——怎麽能讓這個孩子跑了呢?管家大人吩咐下來的事要是辦砸了,那就……
然而她提着裙裾,怎麽也跑不快,追不上那個孩子。
眼看着蘇摩就要推開花園的門跑出去,夜裏忽然有一個黑影從門口掠過,出手如電,一下子重重擊在了孩子的後腦!
蘇摩連一聲都沒喊出來,就往前倒了下去。
“怎麽搞的,兩個人還看不住一個孩子?”來人低叱,将昏迷的孩子單手拎起來,蜂腰猿臂,彪悍有力,卻是赤王行宮裏的侍衛長。
“大人!”若萍驚喜交加地看着眼前從天而降的人,“還好你來了!”
“真是沒用。”侍衛長看了看守孩子的侍女一眼,冷冷,“哄個孩子都做不到?還好我來得及時,否則讓他跑了怎麽辦!”
“大人您不知道,這……這孩子好邪門啊!”小蕙捂着傷口,又驚又怕,忍不住哭了起來,“小小的年紀,竟然敢動刀子殺人!”
“幸虧大人您及時趕到。”若萍連忙道,“不然就真的麻煩了。”
“這個小兔崽子,敬酒不吃吃罰酒!”侍衛長将孩子扛上了肩膀,在夜色裏回頭看了兩個侍女,忽然歎了口氣,“唉,你們兩個,也真是不走運。”
什麽意思?那一眼的神色有些異樣,若萍畢竟年長一些,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然而她腳步剛剛一動,一道雪亮的光便已經掠了過來。
“呀——”小蕙想要逃,然而尖叫尚未出喉便中斷了。
侍衛長帶着昏迷的孩子,頭也不回地離開,背後留下了兩具侍女的屍體。
按照總管的吩咐,這事情極度機密,無論成敗,一個活口都不能留——原本即便是計劃順利,這個鲛人孩子信以爲真拿了錢,永遠地走了,這兩個女人也是要被滅口的。更何況如今第一個計劃完全失敗了?
侍衛長帶着蘇摩,正準備離開赤王行宮。忽然間,黑暗的最深處傳來了一個人的聲音:“怎麽,她們倆沒瞞過這孩子?”
侍衛長聽出了是誰的聲音,不由得失聲:“總管大人?”
他的臉色也“唰”地變了,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幾乎把手裏的孩子砸到了地上——是的,那個站在花園黑暗角落裏的人,赫然是赤王府的大總管!
“怎麽,被我吓了一跳?”總管看到侍衛長臉上的表情,不由得笑了一聲,“見鬼了一樣。”
“您……您不是陪着赤王進京觐見帝君了嗎?”侍衛長讷讷,驚魂不定,“怎麽會……怎麽會忽然出現在行宮?”
“唉,赤王對這小鬼的事情太上心,非要我連夜過來盯緊。”總管搖了搖頭,“怎麽,都輪到你出手了?若萍她們沒能搞定他嗎?”
“是啊。”侍衛長定了定神,吐出一口氣來,“這孩子人小鬼大,可精明着呢!無論怎麽勸,他都非要去找郡主當面問清楚,連若萍這種人精都騙不過他。一個不小心還被他逃了出來。”
“還真是不知好歹。”總管皺了皺眉頭,看着那個小小的鲛人孩子,眼裏掠過一絲冷意,“本來還想做得緩和一點,隻要這小兔崽子死了心乖乖離開,就留他一條命的,沒想到他這麽不領情。怨誰呢?”
昏迷的孩子毫無知覺地轉頭,手裏抓着那個小小的人偶,臉龐精緻美麗,也宛如一個娃娃。
“可惜了。”總管聲音裏也帶着一絲惋惜,擺了擺手,吩咐,“把這孩子連夜處理掉吧,屍體也不能留,扔到海裏去——就當作這個孩子從此失蹤,從來沒有返回過行宮一樣。”
“是!”侍衛長領命,一把将孩子拖了起來。
“動作快一點,我明天還要趕着回帝都參加大婚典禮呢!”總管在後面叮囑了一句,“處理完畢後,帶個信物回來,我也好向王爺交代。”
“是。”侍衛長颔首,點足“唰”地一躍,離開了行宮。
入夜後,外面的風很冷。侍衛長扛着昏迷的孩子幾個起落,掠過了無人的海灘,在一塊礁石上停了下來。他将孩子放了下來,踩在腳底,抽出長刀“唰”地插入了沙灘,四顧看了看。
那裏,居然已經有幾個人影在等着,靜默無聲。
“孩子帶來了嗎?”帶頭的那個人開口問,聲音蒼老,眼睛在冷月下看來是湛碧色的,在風帽裏露出一縷發白的淡藍色頭發,竟赫然是個鲛人!
“已經帶到了。”侍衛長将孩子從肩上放下,“差點出了意外。”
看到蘇摩落地的瞬間,老人身後一個蒙面的女子發出了低低的驚呼,瞬間沖過去将那個孩子抱了起來,看了又看,眼裏有淚光。
“是他。”那個女子回頭,對着老人颔首确認。
泉長老松了一口氣,對侍衛長點了點頭:“辛苦了。”
“好險。”侍衛長拍了拍手,吐出一口氣,“我今晚剛打算把這小家夥私下帶出來,不料總管卻忽然從帝都趕回了行宮!差點就露出馬腳——還好總管不喜歡見血,沒有跟着來,否則豈不露餡?”
“怎麽?”泉長老神色肅然,“難道赤王發現了我們的交易?”
“這倒是沒有。”侍衛長想了一想,道,“我猜大概是因爲郡主曾經被那個叫淵的鲛人迷得神魂颠倒,所以赤王不想再讓她和鲛人扯上任何關系了吧?即便是一個孩子,也甯可錯殺,不可放過。”
“原來如此。”泉長老和身後的幾個人一震,相互交換了一下眼色——這些空桑貴族一貫冷血自私,如果赤王真的那樣打算,倒也正中他們下懷。從此後,這個孩子便将和赤王府沒有任何關系。
侍衛長皺了皺眉頭:“我要的東西呢?”
“不會少你的。”泉長老身後的女子上前一步,将一個沉甸甸的袋子交到了他的手裏,“一萬金铢,你點一下。”
“不用了。”侍衛長隻是在手裏掂量了一下,便大概知道了數目,“還有說好的另一樣東西呢?沒有那個,我可沒辦法回去交差。”
“這裏。”泉長老淡淡點頭,身後另一個人将一物放到了地上。那是一個長長的布包,揭開來,裏面赫然是一個死去的孩童——小小的身體佝偻成一團,瘦得形銷骨立,淡藍色的長發糾結成一團。
“已經死了?”侍衛長有些不滿,“怎麽不找個活的替身?萬一不小心被看出來……”
“在西市找了一圈,也隻有這個比較像,其他奴隸的年齡身材都不符合。”泉長老簡短地打斷了他的不滿,淡淡道,“我們給這個孩子易過容,一般人看不出來,足夠瞞過赤王府總管。”
“算了。”侍衛長嘀咕了一聲,走過去就是一刀,“唰”地将那個孩童屍體的頭顱給斬了下來,提在了手裏,“估計勉強也能交差。”
“啊!”當他砍下孩童屍體頭顱的那一瞬,那個蒙面女子下意識地發出了驚呼,聲音極慘痛。侍衛長忍不住轉身看了一眼,眼神裏流露出一絲詫異:“奇怪……你的聲音有點熟,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你?”
那個女子轉過了頭,不再和他視線對接,手指微微發抖。
“好了。”泉長老咳嗽了一聲,打斷了他們的話,“一萬金铢差不多是你十年的俸祿了吧?不相關的事情,就不要多問了。”
侍衛長将視線從女子身上移開,看了一眼手裏的金铢,笑了一笑:“也是。”他收好了錢,彎腰将那個孩童的頭顱提了起來,“我回去交差了。今日之事,就當沒發生過。”
“後會無期。”泉長老聲音冷淡,目送他離開。
黎明前的大海分外黑暗,隻有隐約的濤聲從天際而來,回蕩在耳邊。老人走到海灘上,屈膝跪下,将那一具無頭的孩童屍體收殓好,長長歎了口氣,又看了看女子懷裏昏迷的小孩。
“你覺得,這孩子真的能成爲海皇嗎?”背後有人開口,卻是三長老中的另外兩個,語氣沉重,“如此叛逆,心裏無家也無國——在蒼梧之淵被龍神認可之後,他不但沒有接受海皇的身份,反而竭力想要逃離!”
“他如今也不過是個孩子,還沒有真正意識到自己肩上的擔子吧?”泉長老歎息,“改變一個孩子的心意,還是容易的。”
三位長老都沉默了下去,不再說話。
“先讓如意照顧他吧……就不要帶這個孩子回鏡湖大營了,找個安全的地方安頓下來再說。”思考了許久,泉長老開了口,“這孩子性格桀骜不馴,把他強行帶回複國軍那邊,迫使他肩負起領袖的重擔,并不是好主意。”
另外兩位長老蹙眉:“那該怎麽辦?”
“一步一步來。”泉長老點了點頭,“回頭要除掉這個赤王府的侍衛長,免得留下線索,讓空桑人追查到這邊。”
“好。”澗長老點頭,胸有成竹地回答,“這個人愛喝酒賭錢,經常欠債,所以才會被我們收買——讓銀鈎賭坊的老闆娘安排一次,就說是賭徒之間輸紅了眼動了手,趁亂把他殺了滅口。”
“好,就這樣安排。”泉長老點了點頭,頓了頓,又道,“天可憐見,現在這個孩子終于平安回到我們手裏了。”
“我們一定要讓這個孩子斬斷一切羁絆,成爲真正的海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