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所有人退出之後,紫宸殿裏空空蕩蕩,隻剩下了父子兩人。風在簾幕間停住,寶鼎餘香萦繞,氣氛仿佛像是凝結了。
“二十三年了。”北冕帝喃喃,“我們……終于見面了。”
身爲至高無上的空桑帝君,語氣裏居然有着一絲羞愧和感慨的情緒。而時影隻是垂下頭看着手心裏的皇天神戒,神色複雜——這隻由遠古星尊帝打造、象征着雲荒皇權的戒指在他的手指間閃爍,瑰麗奪目。
他嘗試着伸出手,将左手無名指伸入那隻神戒。
在距離還有一寸的時候,皇天忽然亮起了一道光!
“看,它在呼應你呢……”北冕帝在病榻上定定地看着嫡長子,呼吸緩慢而低沉,感慨萬分,“你是星尊帝和白薇皇後的直系後裔,身上有着最純正的帝王之血……喀喀,足以做它的主人。”
時影卻收回了手指,并沒有将皇天戴上——他的眉宇之間籠罩着沉沉的陰影,雖然是天下在握,卻沒有絲毫的輕松快意,仿佛更像是握着一團火炭。
“影,你……”許久,北冕帝看着嫡長子,終于艱難地開了口,一字一句,“是不是已經殺了你弟弟?”
那一刻,時影猛然一驚,瞬間擡起頭來!
垂死老人的眼神是冰冷而銳利的,直視着唯一剩下的兒子,并沒有絲毫回避。時影的嘴角動了動——他想說自己并沒有殺死弟弟,然而時雨之死分明又是因爲他,無論如何都是脫不了幹系。
“呵呵……”看到他驟然改變的神色,北冕帝苦笑起來,喃喃,“果然啊……時雨,那個可憐的孩子,喀喀……已經被你們抹去了嗎?”
時影說不出話來,眼神漸漸銳利。
帝君留下他單獨談話,莫非就是爲了這個?他想替時雨報仇?
“放心吧,我不會追究了……事到如今,喀喀……難道我要殺了我僅剩的嫡長子,爲他報仇?”北冕帝喃喃,眼神裏也充滿了灰冷的虛無,“時雨是個好孩子……要怪,隻能怪他生在帝王家吧……”
時影将皇天握在手心,聽到這些話,隻覺得心裏一陣刺痛。
君臣父子,兄友弟恭。這些原本都是天道、是人倫,是自然而然的事情。然而在這樣君臨天下的帝王家,一切都反了:丈夫殺了妻子,兄長殺了弟弟……這樣的紅塵,猶如地獄。
這難道就是他脫下神袍,将要度盡餘生的地方?
恍惚之中,耳邊又聽到北冕帝低沉的話:“你回來了,成了皇太子……那很好。接着,從白王的那些女兒裏……選出一個做你的皇後吧,盡早讓空桑的局面安定下來。”
什麽?時影一震,擡頭看着北冕帝。
“怎麽,你很意外?”北冕帝看着他的表情,嘴角浮出了一絲笑,聲音微弱,“空桑曆代的皇後,都要在白之一族裏遴選……這是世代相傳的規矩。”
時影沒有說話,隻覺得手心裏的皇天似乎是一團火炭。
“冊妃之事,容我再想想。”過了片刻,他開了口,語氣平靜,“我自幼出家,對這些兒女之事并不感興趣。”
北冕帝打量着他,沉默了下去。
怎麽?時影擡起頭看了父親一眼,卻發現北冕帝正在看着他,眼神裏有一種奇怪的洞徹和了然——那種表情,是隻有至親血緣之人才能了解的。
“你不願意?”北冕帝低聲,“你心裏另有所愛?”
那一瞬,時影終于再也控制不住地變了臉色——這個垂死的老人,難道竟會讀心術?可是,整個雲荒除了大司命,又有誰的術法修爲比自己更高,能讀出自己的心?
“哈……真不愧是我的兒子啊。”北冕帝咳嗽着,看着兒子的表情,斷斷續續地苦笑,“影……你知道嗎?三十多年前……當父王勒令我迎娶你母親的時候,我的表情,也是一模一樣……一模一樣!”
時影全身一震,似乎被一刀刺中了心髒,說不出話來。
原來,他是這樣讀出了自己的心?
“當年,我是不得不迎娶阿嫣的……”北冕帝喃喃,似乎從兒子身上看到了遙遠的過去,“在那時候,我已經遇到了秋水……隻可惜,她隻是一個鲛人,永遠……喀喀,永遠做不了空桑的皇後。”
秋水歌姬!
此刻父親提及的,是自己曾經切齒痛恨過的那個鲛人——然而不知道爲何,他的心裏沒有以前那樣濃的憎恨,反而隻是化作了灰冷的悲憫。背棄心意的痛苦,求而不得的掙紮,一生負重前行,卻總是咫尺天涯。
——這些,他都已經了解。所以,也漸漸寬恕。
“我非常愛秋水,喀喀,卻還是不得不爲了鞏固王位……迎娶六部王室的郡主……光娶了一個皇後還不夠,還得接二連三地娶……以平衡六部的勢力。”在垂死的時候提及昔年,北冕帝的聲音還是含着深沉的痛苦,“唉……後宮險惡。我……我身爲空桑帝君,卻不能保護好她,隻能眼睜睜地看着她慘死!喀喀……這中間的痛苦,無法用語言形容萬一。”
時影看着垂死的父親,手指開始略微有些顫抖。
這些話,他永遠沒想到會從這個人的嘴裏說出——那個從小遺棄他們母子的父親,那個高高在上卻視他們母子如敝屣的帝王,竟然在臨死之前對着自己說出了這樣的話!
“我隻希望……我這一生遭遇過的,你将來都不會再遭遇。”北冕帝語氣虛弱,看着自己的嫡長子,“我所受過的苦,你也不必再受。”
時影默默握緊了手,忽然道:“我被迫離開母親十幾年,在深谷裏聽到她慘死在深宮的時候,我心裏的感受,也難以用語言形容萬一。”
北冕帝的話語停住了,劇烈地喘息着,長久凝望着自己的兒子。
“我知道,你永遠不會原諒我了……”許久,北冕帝發出了一聲苦笑,喃喃,“可是,當你站到我位置上的時候,或許……或許會多多少少理解我。影……你将來會知道,爲了這個帝位,需要付出多少的犧牲——犧牲自己,也犧牲别人。”
時影深深吸了一口氣,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
是啊,需要多少的犧牲?這一點,他早已明白。因爲他的父親,他的母親,乃至于他自己,無一不是犧牲品!面前這個垂死的老人,已經即将解脫,而他呢?面前等待着他的,又是怎樣一條漫漫無盡的路?
那條路,是否比萬劫地獄更難、更痛、更無法回頭?
可是,此時此刻,他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我、我的時間不多了。”北冕帝咳嗽着,聲音微弱,“兩位劍聖替我用真氣提振元神,喀喀……才、才讓我拖到了現在。要抓緊時間……先……先讓白王和赤王完成聯姻吧。”
時影一震,脫口而出:“白赤兩族的聯姻?”
“是啊。”北冕帝斷斷續續地咳嗽着,“今天白王和赤王來請求賜婚,你不是也看見了嗎?喀喀……這兩族的聯姻,将會是保證你繼位的基石……你必須重視。如今我病重了……此事……還是你親自去辦吧。”
時影沒有說話,一瞬間連呼吸都停住了。
父王後面說的那些話,他再也沒注意,腦子裏隻回想着一個念頭:聯姻?兩族聯姻?怎麽可能!原來,她今天出現在帝都深宮裏,居然是爲了這事?
她、她會同意嫁給白風麟?
時影緊緊握着手心裏的皇天,神色複雜地變幻着,沉默着一言不發,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緒。北冕帝雖然是垂死之人,此刻卻注意到了他眼神的變化,慢慢地停住了話語。
“影?”他蹙起了眉頭,問自己的兒子,“在想什麽?”
“她……”時影忍不住開口,聲音發澀,“她同意了?”
“她?你說的是誰?”那一刻,垂死的老人腦中靈光一現,忽然想起了什麽——對了,那個赤王的獨女、朱顔郡主,聽說過去似乎學過術法,曾經拜在九嶷門下。影……說的是她?他們,難道認識?
北冕帝的心裏猛然一沉,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然而時影隻是脫口問了這麽一句話,又停住了。他微微咬住了嘴唇,在燈下垂首,将臉埋在了燈火的陰影裏,讓人看不見自己的表情。
是的,這句話,他完全問得多餘。
那個丫頭烈性如火,隻要她心裏有一絲不情願,又有誰能勉強?既然今天她跟了父親來紫宸殿,那說明她已經是首肯了——離夢華峰頂上,将玉骨還給他才不過短短半個月而已。她的想法和心意,竟然已經完全轉折?
“據我所知,喀喀……朱顔郡主并沒有異議。”北冕帝看着嫡長子的表情,語氣有些凝重,帶着一絲試探,“這門婚事……你以爲如何?”
時影的手指微微震了一下,握緊了皇天,沒有回答。
“如果你覺得不妥……”北冕帝緩慢地開口。
然而,就在那一刻,他聽到時影開口說了一句:“并沒有什麽不妥。”
北冕帝怔了一下,沒想到他竟然答應得如此痛快,不由得止住了下面要說的話,細細看了嫡長子一眼——時影從燈火下仰起頭來,冷靜的臉上看不出絲毫痕迹,似乎方才一瞬失神隻是幻覺。
是的,事到如今,還能說什麽呢?
在這短短半個月裏,連他自己的想法也已經完全改變,又有何資格要求别人依舊如昔?更何況,她從一開始也說明白了,因爲那個鲛人的死,她永遠無法釋懷,也永遠無法接受他——既然如此,她接下來也應該有自己的人生。她親自選擇了這條路,旁人又能如何?
時影沉默了許久,手指痙攣着握緊了皇天,終于開口說了一句:“既然這場聯姻如此重要,我會好好安排,盡量促成。”
“好。”北冕帝凝視着嫡長子的表情,咳嗽着點了點頭,又問,“那……冊立皇太子妃的事情……”
“冊立是大事。”時影頭也不擡,淡淡地回答,“我會去見白王,和他細細商議。一切以空桑大局爲重。”
隻是片刻,那種激烈的光芒從他的眼眸深處迅速地消退了,宛如從未出現過一樣。那雙亮如星辰的眼眸依舊平靜,那種平靜底下,卻隐藏着說不出的暗色,似乎刀刃上滴下的血。
北冕帝看在眼裏,心裏微微一沉。
當時影離開後,重病的北冕帝再也支撐不住,頹然倒下,劇烈地喘息。不知道想着什麽,老人的眼裏有一種深深的悲痛,竟是無法抑制。
“你不能再耗神思慮了。”忽然間,一個聲音在身後低低道,卻是剛剛送走白王和赤王的大司命,悄然返回病榻之前,“你壽數已盡,活一天是一天,就不要這麽勞心勞力了。”
“唉……我很擔心影。”北冕帝喃喃,“未了之事太多了。我如果不處理完,就是死了也不安心。”
“難得。”大司命看着奄奄一息的北冕帝,忍不住笑了一笑,“沒想到你糊塗享樂了一輩子,臨死卻忽然變得這般英明神武。”
大司命的聲音裏滿含諷刺,然而眼神并無惡意。
“那是。”北冕帝微弱地苦笑起來,“我、我們身上,畢竟流着一樣的血……誰會比誰蠢多少呢?”
“本來我也覺得你未必能對付得了青妃,沒想到你竟能自己一手平了後宮。”大司命探了探北冕帝的氣脈,颔首,“居然能請動兩位劍聖,難得。”
北冕帝喃喃:“當了一輩子皇帝……也總會結交一兩個朋友吧?喀喀……劍聖一門,欠我一個人情……如今算是償還了。”
“原來如此。”大司命看着兄長,微微蹙眉,“你這樣硬撐着,是想在死之前料理好一切嗎?其實你不必如此,我會好好安排,讓空桑王朝延續下去。”
“你……你覺得,我會任由青妃這個賤人竊取天下?”北冕帝冷笑了起來,手指痙攣着握緊,眼睛裏充滿了憤怒的殺意,“隻……隻要我還有一口氣!我、我就要親手替秋水報仇,把這個賤人……”
垂死的帝君劇烈地咳嗽了起來,說不出下面的話。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是想替秋水歌姬報仇。”大司命連忙輕撫他的背部,“如今青妃已經死了,你可以放心了。”
北冕帝虛弱地握着錦緞斜靠在榻上,眼神有些渙散地看着高高的屋頂,沉默了許久,才低聲:“是啊……我是可以放心了。現在影回來了……喀喀,有你在身邊輔佐,我也很放心……”
大司命拍了拍帝君的肩,默不作聲地點了點頭。
“隻是……我在影的身上,看到了當年的自己。”北冕帝看着虛空,輕聲道,“你看出來了沒有?他……似乎不太想娶白之一族的郡主當皇後啊……”
大司命猛然一震,停了下來,眼神複雜地看着胞兄。
“放心,他會迎娶白王的女兒的。”大司命沉默了一瞬,開了口,“影是一個心智出衆、冷靜決斷的人,絕不會因一己之私而棄天下不顧。”
“是嗎?作爲我的兒子……他可正好和我相反呢。”北冕帝笑了一聲,看着大司命,“阿珏……你把我的兒子培養成了一個優秀的帝王。”
大司命苦笑了起來,搖頭:“我隻是爲了空桑未來的國運。”
“國運?你們這些自稱可以看透天命的神官……喀喀,總是說這些玄之又玄的話。”北冕帝的聲音虛弱,透出一股死氣,“将來如何,又有誰能真的知道?人總是活在當下的。我不想他和我一樣……”
“你都快死了,還想這麽多幹嗎?”大司命搖頭,繞開了帝君的話題,“影有他自己的命運,他自然會知道定奪取舍。”
北冕帝沉默了下去,過了片刻才咳嗽了幾聲:“也是。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啊……”
兄弟兩人在深宮裏靜默相對,耳邊隻有微微的風吹過的聲音。
“明日早朝,我便要宣布今天拟定的旨意了。”許久,北冕帝低聲咳嗽着,“你……你覺得,青王庚,他會幹脆叛亂嗎?”
“難說。”大司命隻簡短地回了一句,“那隻老狐狸心思缜密,不是一時沖動的人,也不會因爲胞妹一怒之下便起兵造反。”
“嗯……”北冕帝沉吟,“那你覺得……他會忍?”
“也難說。根據密探禀告,青王最近和西海上的冰夷來往甚密,必有所謀。”大司命蹙眉,神色凝重,“而且此刻你病危,影又剛回到帝都,新舊交替之際,正是最容易乘虛而入之際——以青王庚的聰明,未必會放過這個機會。”
“也是。”北冕帝神色凝重起來,苦苦思考着眼前的局面,咳嗽了起來,整個身體佝偻成一團。
“好了,你先好好養病,不要多想了。”大司命掌心結印,按在他的背後,“這些事,就讓我們來操心吧。”
北冕帝咳嗽着喘息,微微點頭,閉目靜養。
“喀喀……我記得你上次讓我寫下了一道誅滅赤王滿門的旨意。”沉默了許久,北冕帝忽地開了口,問了一個問題,“後來……用上了嗎?”
“用上了。”大司命淡淡。
北冕帝盯着他看,咳嗽着追問:“是爲了促成這一次白赤兩族的聯姻而用的嗎?”
大司命忍不住再次看了一眼兄長,眼裏掠過一絲意外:“阿珺,真是沒想到,到了此刻,你的腦子還這般聰明。”
“大概……喀喀,大概是回光返照吧。”北冕帝苦笑着,搖頭,“你是爲了讓影順利繼位,才極力促成兩族的聯姻的吧?”
“不隻爲了這個。”大司命搖了搖頭,聲音忽地低了下去。
是的,不隻爲了這個。
空桑的新帝君,必須要迎娶白之一族的皇後。如果不把那個女娃從影的身邊徹底帶走,不把他們兩個人的牽絆徹底斬斷,又怎能讓影心無挂礙地登上帝位?如果影不在這個位置上,又有誰來守護空桑的天下?星象險惡,要和天命相抗,又需要多大的力量啊……
風還在夜空舞動,而頭頂的星野已悄然變幻。
從今夜開始,整個空桑的局面,将要發生巨大的轉折!
得到了帝君的正式賜婚,白赤兩族的王室聯姻便提上了日程。
賜婚的旨意下達後短短幾天之内,一道道煩瑣的王族婚禮程序已經走完。
用了整整一個早上,赤王府才把禮單上的都清點完畢。朱顔在赤王府帝都的行宮裏,看着一箱箱的珠寶首飾,忍不住歎了口氣,回頭對坐在對面的人道:“這份單子是你拟的吧,雪莺?”
“你怎麽看出來的?”坐在對面的是白之一族郡主雪莺,聽得好友如此問,不禁笑了笑。
朱顔撇了撇嘴:“這上面的東西,可全都是你喜歡的。”
“難道你不喜歡嗎?”雪莺笑了一下,那個笑容卻是心事重重,“我記得你以前看到我的駐顔珠啊辟塵犀啊,一直嚷嚷着說希望自己也有一顆……你看,現在不都給你送上了?”
朱顔連忙拍了拍雪莺的手背,道:“我很喜歡……你别胡思亂想。”
雪莺點了點頭,不說話。不過短短幾日不見,她顯得更加消瘦了,下颌尖尖,手腕伶仃,眉目之間都是愁容。朱顔知道她是心裏挂念不知下落的時雨,而此刻朝野巨變,時雨被廢黜,白王轉了風向開始全力輔佐新太子,此事對雪莺來說更是絕大的打擊。
除了她以外,整個帝都隻怕已經沒有人再記得時雨。
朱顔看着好友如此郁郁寡歡,卻不知道如何安慰,隻能将面前的茶點推過去:“好歹吃一點吧?看你瘦成了這樣。”
雪莺的手一顫,默默握緊了茶盞,垂下頭去。
“阿顔,我、我覺得……時雨是不會回來了。”她聲音輕微地說着,忽然間擡起了頭,語調發抖,“他、他一定是被他們害死了!”
朱顔吃了一驚:“被誰?”
“那個白皇後的兒子,時影!一定是他!”雪莺咬着牙,“爲了搶這個王位,他們可是什麽事都做得出來!”
“不會的!你别胡說!”朱顔也是一顫,口裏雖然這麽說,聲音卻已經不如之前反駁時候的響亮——在深宮裏驟然見到師父出現的瞬間,她心裏也是起了極大的震撼:那個超然出塵、不理權勢争奪的人,竟然來到了帝都!
他口口聲聲對自己說辭去神職後要離開雲荒,遠遊七海,爲何轉頭又殺回了這個權謀的中心,從弟弟手裏奪走了王位?
這一系列的變故影響重大,一環扣着一環,步步緊逼,顯然非一時半刻可以安排出來,師父……師父是不是真的早就謀劃好了?他是如此厲害的人,隻要他想,要翻覆天下也在隻手之間。
可是……他怎麽會是這樣的人呢?
朱顔心裏隐約覺得刺痛,又極混亂,低下頭去不說話。
“其實不回來也好。現在這種情況,時雨他就算回來也是死路一條。”回過神來的時候,隻聽雪莺在一邊喃喃,“我最近總是做夢……夢見他滿身是血的樣子。他、他想對我說什麽,可是我……可是我怎麽也聽不清楚!”
她抽泣起來,單薄的肩膀一聳一聳,梨花帶雨。朱顔無語地凝視着好友,心裏覺得疼惜,卻不知道說什麽好,讷讷了一會兒,問:“那現在……你打算怎麽辦?”
“我……我不知道。我想死。”雪莺啜泣着,将臉埋入了手掌心,哀傷而絕望地喃喃,“時雨都不在了……我還活着幹嗎?”
朱顔心裏一緊,看着她灰冷絕望的眼神,忽然間仿佛看到了昔日的自己——是的,這種心情,她也曾經經曆過!當所愛的人都離開之後,恨不能自己也就此死去,一刻都不想在這個世上獨自停留。現在的雪莺,是不是和那時候的自己一樣無助絕望?
自己要怎樣才能幫上忙呢?
下次有機會再見到師父,怎麽也要抓住機會問問他時雨的下落。可是……萬一他真的回答了,而答案又是她不願意知道的,那……她又該怎麽辦?
“别這樣。”朱顔歎了口氣,“你可要好好活着。”
“活着幹什麽?不如死了一了百了。”雪莺的啜泣停了一下,尖尖的瓜子臉上露出哀傷的表情,搖了搖頭,“唉,真的是逼得人喘不過氣來。如、如果不是因爲……”
她擡起手放在小腹上,卻沒有說下去,神色複雜。
朱顔是個粗心大意的人,沒有追問原因,隻是道:“你可千萬别滿腦子想着死,要多想想好的事情——你一定要繼續等。萬一時雨沒死,明天就回來了呢?你要是死了,豈不是就見不到他了?”
“是嗎?明天就回來?如果是那樣,可真的像是做夢一樣呢……”雪莺苦笑了一下,眼裏露出凄迷的神色,“可是……我等不得了。父王已經在籌劃把我嫁出去了——嫁給那個……那個快五十歲的老頭。”
說到最後她又顫了一下,低聲抽泣起來。
“那怎麽行?”朱顔一驚,“你可千萬不能答應!”
“不答應有什麽用?”雪莺苦笑,“在父王嫡出的女兒裏,唯一還沒出嫁的就是我了……此刻空桑政局動蕩,不拿我來聯姻,還能拿誰呢?”
“逃吧!”朱顔脫口而出,“我幫你逃出去!”
雪莺震了一下,眼裏掠過一絲光,卻又黯淡了,搖了搖頭:“這個念頭……也隻能想想罷了。父王的手段我也是知道的,無論逃到天涯海角,還不是被他抓回來?而且……我一點本事也沒有,逃出去了又能怎樣?”
朱顔知道好友從小性格柔弱順從,隻能無奈地歎了口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别人又怎能幹涉得來?
“我悶在家裏許多時日,今天趁着過來送聘禮,好容易出來透透氣,和你說了這一些,心裏好受多了。”雪莺喃喃,神情有些恍惚,“我……我真的怕自己悶在家裏,哪天一時想不開,就真的去尋了短見。”
“可千萬别!”朱顔不由得着急起來,抓緊了好友的手,“你别一時糊塗,忍一忍,一切會好起來的。”
“嗯,我會盡量忍着的。現在我的命也不是我自己一個人的……一定會用盡力氣活下去的。”雪莺苦笑了一下,意味深長地搖了搖頭,看了一眼好友,眼眶紅紅的,哽咽道,“阿顔,你比我命好……别像我一樣。”
“我哪裏又比你好了?你不知道我……”朱顔不由得也苦笑了起來,咬了咬嘴唇停住了——雪莺,你可知道我并不比你好多少?我也是被迫離開了不願意離開的人,即将嫁給一個不願意嫁的人,甚至連反抗一下的機會都沒有,還隻能微笑着,裝作若無其事心甘情願地嫁出去!
她們這些朱門王侯之女,無論有着什麽樣的性格和本領,是否一個個都如籠子裏被金鎖鏈鎖住的鳥兒,永遠無法展翅飛上天宇?
在白王府邸裏,将聘禮送到了赤王那邊之後,氣氛卻是有些凝重。白風麟臉色陰晴不定,想了又想,終于還是對父親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父王,我覺得,這門婚事應該再斟酌一下。”
不出所料,白王果然聳然動容,幾乎是拍案而起。
“你在說什麽?你想悔婚?”白王蹙眉盯着長子,聲音裏全是不悅,“今天已經把所有的禮單都送到赤王府那邊去了,你現在忽然提出異議,要把婚事暫緩是什麽意思?難道是不想結這門親了嗎?好大的膽!”
“父王息怒。”白風麟低聲,臉色也是青白不定,“孩兒隻是覺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妥,若能緩一緩再辦,可能更好。”
“怎麽又不妥了?”白王眼裏隐約有怒意,幾乎要對最倚重的長子咆哮起來了,指着他的腦門,“這門親是你自己提出要結的,我也由得你了。現在帝君的旨意都下了,你卻來說不妥?兩族聯姻,是能随便出爾反爾的嗎?”
“當初是孩兒考慮得不周全。現在看起來,萬一這門親結得不對,反而是爲整個白之一族埋下禍根。”白風麟神色有些複雜微妙,停頓了片刻,忽然問,“對于這門親事,表兄……不,皇太子殿下他有何看法?”
“你說時影?”白王怔了一下,“此事和他有何關聯?”
白風麟遲疑了一下,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他是個心思缜密、滴水不漏的人,把一切都看在了眼裏,心裏自然有自己的算盤。可是,又該怎麽對父王說明白呢?難道要他說,他懷疑時影心裏所愛的女子其實是朱顔,所以對締結這門婚事惴惴不安?
這個表兄,原本隻是個不理時政的大神官,得罪也就得罪了,以白之一族的赫赫權勢,其實并沒太大關系。如今,這個人卻忽然翻身成了皇太子,未來還會是雲荒帝君!
自己若真是奪了對方的心頭愛,這門親一旦結下,反而會變成白之一族的大禍!
可這種猜測,無根無據,又怎能憑空和父王說?
“那……太子妃的人選定了嗎?”遲疑了片刻,他隻能開口,從另一個角度委婉提問,“皇太子是否答應了要在妹妹們裏選一個做妃子?”
是了,若是時影準備冊立白之一族的郡主爲妃,那就證明自己的猜測是錯的。而且,隻要白之一族的郡主成了太子妃,他也不必再捕風捉影地提心吊膽。
“當然。”白王似乎很奇怪兒子會提這種問題,看了他一眼,“曆代皇後都必須從白之一族裏遴選,時影若要即位,自然也不能例外——我安排了王府裏的賞燈遊園會,在三天後,皇太子到時候也會莅臨。一來是爲了替帝君表示對你們大婚的關心,二來也是打算先非正式地拜會一下你的妹妹們,好在裏面選一個當太子妃。”
“是這樣啊……太好了。”白風麟聽到這樣的回答,不由得長長松了一口氣,表情松弛了下去,“那看來,是我多慮了。”
白王有些不解地看着長子,蹙眉:“你到底對此事有什麽疑問?”
“沒有……沒有了。”白風麟搖了搖頭,如釋重負,“如果皇太子真的從妹妹裏選了一個當妃子,那我就沒有什麽好擔心的。”
“真不明白你心裏想的是什麽。”白王搖了搖頭,看了兒子一眼,“總而言之,現在正是關鍵時分,一點差錯都不能出!早點完成聯姻對我們都好。”
“是。”白風麟低下頭去,“孩兒知道了。”
“何況,你不也挺喜歡那個丫頭的嗎?你一向風流自賞,眼高于頂,卻偏偏對那個丫頭一見鍾情。”白王看着這個最倚重的長子,搖頭歎氣,“不過,成親以後,你給我少去幾趟秦樓楚館,免得赤王那邊臉上難看——他對這個唯一的女兒可是視若掌珠。你若不想委屈自己,将來多娶幾房姬妾便是。”
“是,是。”白風麟連忙颔首,“謹遵父王命令。”
白王揮了揮手:“好了,你去忙吧——三天後皇太子要來府邸裏賞燈,需要打理的事情很多。”
“是。”葉城總督退了出去。
在雪莺走後,朱顔一個人在花園裏,盯着池水怔怔出神。
盛嬷嬷點數完禮單,回來向郡主禀告,遠遠一眼看到,心裏不由得一沉——這些日子以來,經常看到郡主發呆,一坐就是半天,完全不像是昔日活潑跳脫的樣子,不知道她心裏到底藏了什麽樣的事情。
難道,她是爲了這門婚事不開心嗎?
葉城總督白風麟,是六部年輕一代裏的佼佼者,英俊倜傥,知書識禮,出身高貴,多半還是未來的白王。能嫁給他,也算是六部貴族少女裏人人夢想的事情了吧?爲何郡主她還是如此不開心呢?
是不是……她心裏還想着那個離開很久杳無消息的鲛人?
然而盛嬷嬷不知道的是,朱顔此刻心裏想着的,是另一個鲛人。
“嬷嬷。”在池水裏看到了盛嬷嬷走近的影子,她轉過頭,問老婦人,“有那個小兔崽子的消息嗎?”
盛嬷嬷怔了一下:“哪個小兔崽子?”
“蘇摩呀!”朱顔跺腳,“一直都沒聽到他的消息,急死我了。”
盛嬷嬷暗地裏松了口氣,搖了搖頭,道:“葉城的管家尚未傳來任何消息,隻怕還是不知下落。”
“怎麽會這樣?”朱顔不由得有些焦躁,語氣也變了,“這都過去一個半月了!這些日子我放了那麽多飛鶴出去,都沒有一隻帶回消息的——要不,我還是自己去一趟葉城找找看吧。”
“那可不行!”盛嬷嬷吓了一跳,連忙拼命勸阻,“郡主你剛剛從外面回來,馬上就要大婚了,怎麽還能到處亂跑?”
“離大婚不是還有一段時間嗎?”她跺腳,惴惴不安,“萬一那個小兔崽子出什麽事了,我……”
“唉,郡主你就算去了,又能做什麽?論對葉城的熟悉,管家可比你強上百倍。他都找不到,你去了也是浪費時間。”盛嬷嬷竭力想打消朱顔的這個念頭,“而且,明天皇太子就要來府邸了,你可不能再出什麽岔子啊!”
“什麽?”朱顔吃了一驚,“皇太子?他……他來府裏做什麽?”
“天恩浩蕩。大婚臨近了,皇太子奉帝君之命,前來賜禮。”盛嬷嬷想說得熱鬧一些讓朱顔開心,卻不料自己說的字字句句都紮在她的心裏,“據說這次大婚,北冕帝賞賜了整整一百件國庫裏的珍寶,由皇太子親自将禮單送到府邸,以示對赤之一族的恩寵。”
“是嗎?”朱顔顫了一下,臉色卻有些蒼白。
他……他要來了?還是以皇太子的身份,前來賜婚?
九嶷山分别之後,她心裏想着的是從此永不相見——從此她會遠遠地離開,獨自躲在另一個角落舔舐着傷口,默默等待生命的消逝,直到終點。
然而她發現自己錯了:她不可能永不見他。
因爲他将擁有雲荒的每一寸土地,她的一生都會活在他的陰影之下:看着他來賜婚,看着他登基,看着他大婚……他的每一個訊息都會傳到她耳畔,她卻隻能眼睜睜地看着,無法說出一句話。
咫尺天涯,各自終老。原來,這才是他們的結局。
直到盛嬷嬷離開,朱顔還是在園子裏望着離合的池水怔怔發呆,一坐就是一下午,連天色将暗,新月升起,有人悄然出現在了身後都不知道。
周圍似乎起了微風。池水裏映出了一襲白衣,在波光裏微微搖動。
“師……師父?!”朱顔情不自禁地驚呼出來,瞬間回頭。
時影果然站在深沉的夜色裏,默默看着她,眉頭微微鎖緊。一身白衣籠罩在月光下,恍如夢境。
他這次出來換下了宮廷裏華麗繁複的禮服,隻穿了一襲樸素的白袍,一時間仿佛恢複了昔年九嶷山上修行者的模樣,隻是眼神複雜而深遠,已不複昔年的明澈。
朱顔跳起來,往前沖了一步,卻又硬生生地忍住。她竭盡全力讓自己平靜下來,看着對方,隻是聲音還是有些控制不住地發抖:“你……你不是應該明天才來的嗎?”
“我來問你一個問題。”他終于開了口,“等到明天,那就遲了。”
朱顔心頭猛地一跳,一時間有無數猜測掠過腦海:“什……什麽問題?”
“你……”時影看着她,眼神微微動了一動——不過幾日不見,她明顯又瘦了,豐潤的臉頰變得蒼白,下颌尖尖的,連帶着一雙眼睛都顯得分外大了起來。他錯開了視線,凝望着池塘裏的殘荷,低聲開口:“你是自願嫁給白風麟的嗎?還是你父王逼你的?”
朱顔一震,嘴唇動了動,卻是一個字也沒說。
原來,他特意來這裏,就是爲了問她這句話?
可是……要怎麽說呢?她當然是不願意嫁給白風麟的,可是她又是心甘情願的——這樣錯綜複雜的前因後果,又怎麽能一句兩句說清楚?
而且,她又能怎麽說?說她參與了複國軍叛亂,赤之一族包庇了複國軍領袖,而空桑大司命利用了這一點,逼迫她答應了兩族聯姻?大司命是他的師長,如今又是支持他繼位的股肱,她這麽一說,會導緻什麽樣的後果?
無數的話湧到嘴邊,卻又凍結,總歸是一句也說不出。
“說實話就行。”他看着她的表情,蹙眉,“你不必這樣怕我。”
她明顯地顫了一下,卻不是因爲恐懼。朱顔鼓起了勇氣擡頭看他,然而他的瞳子漆黑如夜,看不到底,她隻是瞄了一眼心裏就猛然一震,觸電般别開了頭,心裏怦怦直跳。
“說吧,不要再猜測怎麽回答才最好,隻要說實話。”他看到她這樣的表情,誤以爲她還是害怕,“我答應過,從此不再對你用讀心術。所以,你必須要告訴我你的想法。”
“父王……他沒逼我。”她半晌終于說出話來。
時影的眼神動了一下,似乎有閃電一掠而過,又恢複了無比深黑。他沉默了片刻,苦笑了一聲:“果然,你是自願的。否則以你的脾氣和本事,又有誰能逼你?”
“我……”朱顔心裏一冷,想要分辯什麽,卻又停住。
“如果你後悔了,或者有絲毫的不情願,現在就告訴我。”雖然是最後一次的争取,時影聲音依舊是平靜的,“别弄得像在蘇薩哈魯那一次一樣,等事到臨頭,又來逃婚。”
“不會的!”仿佛被他這句話刺激到了,她握緊了拳頭,大聲,“我……我答應過我父王,再不會亂來了!”
時影沉默地看着她,暮色裏有風吹來,他全身的白衣微微舞動,整個人卻沉靜如古井無波,唯有眼神是極亮的,在看着她時幾乎能看到心底深處。朱顔雖然知道師父素來恪守承諾,說了不再對她用讀心術便不會再用,但在這一刻,依舊有被人看穿的膽怯。
然而他停了許久,隻是歎了一口氣:“你好像真的是有點變了啊……阿顔。你真的從此聽話,再不會亂來了嗎?”
“是的。”她震了一下,竭力維持着平靜,“你以前在蘇薩哈魯,不是教訓過我嗎?身爲赤之一族郡主,既然平時受子民供養,錦衣玉食,享盡萬人之上的福分——那麽參與家族聯姻這種事,也是理所應當的盡責……”
說到後面,她的聲音越來越輕,終于停住了。
時影默默地聽着,唇角掠過一絲苦笑——是的,這些話,都是當日他教訓她時親口說過的,如今從她嘴裏原樣說出來,幾乎有一種刻骨的諷刺。那時候他恨鐵不成鋼,如今她成長了,懂事了,學會考慮大局了,他難道不應該贊賞有加嗎?
“既然你都想定了,那就好。”許久,他終于開了口,“我……也放心了。”
“嗯。”她垂下了頭去,聲音很輕,“多謝師父關心。”
那一聲師父令他微微震了震,忽然正色道:“以後就不要再叫我師父了,你從來都不是九嶷神廟的正式弟子。現在你應該叫我皇太子殿下——再過一陣子,就應該叫帝君了。”
她愣了一下,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他卻已經再不看她,拂袖轉身,隻淡淡留下了一句話:“好了,你早點回去休息吧……我明天來赤王府的時候,你可以不必出來迎接。”
時影擡起了手。天空裏傳來一陣“撲簌簌”的聲響,綠蔭深處有一隻雪白的鹞鷹飛來。時影躍上了重明神鳥,眼神裏有無數複雜的情緒,卻終究化爲沉默。
“按你的想法好好去生活吧。”時影最後回頭看了她一眼,眼神變得溫和,幾不可聞地歎了一口氣,“再見,阿顔。”
朱顔看着他轉身,心裏大痛,卻說不出話來。
“等一下,我還有一個問題要……”在他離開的那一瞬,朱顔忽地想起了還要問時雨的事情,卻已經來不及了——重明神鳥展翅飛去,轉瞬在暮色裏變成目力不能及的小小一點。
時雨呢?他去了哪裏?是不是……已經死了?是不是你做的?
然而,她曾經想過要幫雪莺問的這個問題,終究沒來得及問出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