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最近一直深陷于命運旋渦的朱顔并不知道,在她離開的短短兩個多月裏,那個鲛人的孩子又遇到了什麽樣的事情……
青水的末端伸向神秘陰暗的森林,樹木森森,陰涼撲面。即便是白天,九嶷山下的這片夢魇森林裏也少有行人,空蕩寂靜得宛如墳墓。
林間小徑上,傳來了隐約的足音。
結伴而來的是一男一女,年輕俊美,一頭水藍色長發如綢緞般柔順,雖風塵仆仆不能掩其容色——正是來自鏡湖大營的如意與簡霖。
他們從鏡湖潛行而來,一路上穿過鏡湖、行過青水,到這裏已經疲憊不堪。如意抱着懷裏的孩子,腳步滞重,旁邊同行的簡霖将行囊往背後一甩,伸出手:“讓我來抱一會兒吧!你身上的傷還沒好全。”
“不用。”如意壓低了聲音,“這小家夥好容易才睡着,别吵醒他。”
在她懷裏的是一個看上去隻有六七歲的孩子,瘦小蒼白,小臉看上去隻有巴掌大,如同一隻病弱的貓咪一樣縮成一團,眉頭緊蹙地睡着了。
一路上,這個孩子反複發病,全靠着申屠大夫給的藥才支撐到這裏。眼看穿過這片夢魇森林就要到蒼梧之淵了,可這個孩子在密林裏又突然發起了高燒,開始不斷地呓語。
“姐姐……姐姐……”懷裏的孩子喃喃。
在空蕩蕩的森林裏,聲音顯得分外清晰。
如意低下頭,輕輕歎了口氣,将孩子抱緊了一點。這一路上,昏迷中這個孩子一直反複地叫着兩個名字,一個是阿娘,另一個便是姐姐——如意也曾是葉城西市裏的奴隸,知道孩子的母親是魚姬,可是另一個所謂的姐姐從未見過,想來,便是申屠大夫口裏所說的那位赤之一族的郡主吧?
如意從小看着蘇摩長大,自然知道這個孩子性格孤僻。那個空桑郡主到底是什麽樣的人,竟然會讓這個孩子生出如此依賴?
“要不要再喂他吃點藥?”簡霖擔憂地問,“這孩子好像在抽搐。”
“好。”如意點了點頭,緩下了腳步,看了一眼四周。
簡霖見機,趕緊上前一步,在密林的一塊石頭上鋪開了布巾,這才示意同伴坐下。如意看了他一眼,露出了感激的笑意,坐了下來,從自己的懷裏拿出了藥——然而,就在這一刻,簡霖眼神忽然一變,手腕一翻拔出了劍,翻身後掠!
隻聽“刺啦”一聲,一條雪白的藤蔓似的東西飛快地從布滿枯葉的樹下縮了回去,鑽入土壤,消失不見。
“這是什麽?”如意吃了一驚,連忙将孩子護在懷裏,“蛇?”
“女蘿。”簡霖低聲,“奇怪,怎麽會盯上我們?”
“女蘿?”如意知道那是什麽樣的一種妖物,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氣——然而放眼看去,這一片看不見盡頭的密林裏,四處都是窸窸窣窣的聲音,枯葉底下似乎有什麽在翻轉,如同一條條蛇在地底下起伏翻轉。
那些不是蛇,而是女蘿。
這一片位于九嶷山下的森林,正因爲有女蘿盤踞,才有了“夢魇森林”的稱呼。
如意從懷裏拿出藥,放到了昏迷的孩子嘴裏,然後用水壺裏的水喂他。然而她剛剛把水壺放下,隻聽耳邊“簌簌”一響,竟然又有什麽從枯葉裏動了起來!
“小心!”簡霖再次厲聲道,出手如電。
隻見白光一閃,一隻蒼白的手被釘在了地上,不停抽搐着——那是一隻女子的手,纖細小巧,毫無血色,若不是幾乎有一丈之長,看上去幾乎是美麗的。然而此刻,它如同一條被釘住的蛇一樣在地上翻滾,掙紮,發出奇怪的叫喊,不似人聲。
“出來!”簡霖一個箭步過去,将那隻綿長的手臂扯起。
“唰”的一聲,仿佛一條藤蔓被扯出了根,空氣裏傳來一聲痛苦驚懼的叫聲,有一物破土而出,滾落在密林的地面上——那是一個赤身裸體的女子,蜷在枯葉上瑟瑟發抖,發出尖厲的哭泣,水藍色的長發如同海藻一樣披散在了蒼白的胴體上,赫然是一個鲛人的模樣。
然而,“她”的眼神是空洞的,裏面隻有混濁的兩團灰白,拖着兩條極長的手臂,下半身還埋在土裏,就像是雪白的藤蔓。“她”的手臂被劍刺穿,然而奇怪的是傷口是漆黑色的,并沒有流出血,在“她”慘白色的肩膀上,還有着一個刺眼的烙印。
如意看在眼裏,忽然間心裏一痛:她認得那個烙印,那是奴隸的記号——就和她自己肩膀上的一模一樣!
是的,這些女蘿,在生前本來是她的同族。
她們都是被殉葬的鲛人。
空桑人相信宿命和輪回,所以非常重視地宮王陵的建設。曆代空桑帝王均推崇厚葬,墓室宏大,陪葬珍寶無數——而其中最珍貴的陪葬品,便是來自海國的鲛人奴隸。以密鋪的明珠爲底,灌入黃泉之水,然後将那些生前在宮中最受帝王青睐的鲛人奴隸活着裝入特制的、被稱之爲“紫河車”的革囊中,沉入挖好的陪葬坑裏,再将土填平,加上封印,便完成了殉葬的過程。
因爲鲛人生于海上,所以盡管土下沒有可以呼吸的空氣,黃泉之水也極爲陰寒,卻依舊可以在坑裏活上多年而不死,最終成爲怪物。因爲怨恨和陰毒,那些處于不生不死狀态的鲛人某一日沖破了封印,從墓裏逃脫,遊蕩于九嶷山下,漸漸地雲集在這一片夢魇森林裏,成爲介于生和死之間的一種魔物,襲擊路人,吞噬生命。
這種鲛人,被稱爲“女蘿”。
如意看着那個掙紮慘叫的女蘿,眼裏露出不忍的神色,輕聲歎了口氣:“算了,放了她吧。”
簡霖遲疑了一下,終于拔起了釘住的劍。那隻女蘿發出了一聲叫喊,一得了自由便飛快地縮回地下,地面微微起伏,轉眼便潛行離開,消失在了密林的深處。
“女蘿不是從不襲擊鲛人的嗎?”如意有些愕然,“今天是怎麽了?”
“可能是最近穿過夢魇森林的行人太少了吧,它們都開始饑不擇食。”簡霖握着劍,小心地巡視着四周,“太陽快落山了,我們得趕緊穿過這片密林。”
“好。”如意匆匆地将藥喂入了孩子嘴裏,抱着蘇摩站了起來,“我們好容易才躲過了空桑人的追捕,可别最後在這種地方出了意外。”
“我看過地圖,穿過這片林子,前面就是蒼梧之淵了。”簡霖雖然年輕,做事卻老練,“隻要按照長老們的吩咐把孩子帶到那兒,交給龍神,我們的任務就完成了。”
“嗯。”如意歎氣,“希望到了那裏,龍神會救這個孩子。”
簡霖沉默了一下,卻沒有回答——泉長老說過:“如果龍神不肯救,那這個孩子就不是我們要找的人,能不能活下來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這樣的吩咐,其實意味着……遺棄?
想到這裏的時候,簡霖忽然感覺到自己身後的行囊緊了一緊,裏面有東西在蠕蠕而動——如意抱着蘇摩,而他的行囊裏放着從孩子腹部被剖出的肉胎。那個詭異的東西即便是被申屠大夫用銀針封住了,也還在蠢蠢欲動。
“姐姐……姐姐。”高燒之中的孩子說着呓語,“不要丢下我!”
“我在這裏。”如意将孩子抱了起來,柔聲,“我不會丢下你的。”
“痛……很痛。”蘇摩咽下了藥,喉嚨裏輕輕咕哝了幾句,抓緊了如意的衣襟,怎麽也不肯放開,“姐姐……痛……”
如意歎了口氣,抱起了孩子,重新走上了小徑。
他們兩個人走得很快,一心想盡早穿過這片不祥的密林。一路上非常安靜,那些樹葉下的女蘿似乎忽然都消失了,并沒有再次出現。
“應該再有一裏路就到了。”簡霖估計了一下距離,開口道。然而話音未落,他忽然覺得背後的行囊裏有什麽明顯地動了一下,似在掙紮,隐約發出“嘤嘤”的哭泣一樣的聲音。
然而就在那一瞬間,眼前一晃,整個森林忽然變成了慘白色!
無數手臂,無數雙足,從腐土裏、從樹木中、從溪水裏伸了出來,密密麻麻,如同一望無際的雪白藤蔓,鋪天蓋地而來!那些夢魇森林裏的女蘿居然全部瞬間出現,集中在了這裏,撲向他們兩個人!
“快走!”簡霖失聲驚呼,一把拉住了如意,點足飛掠。
“攔住他們……攔住他們!”那些女蘿在紛紛嘶喊,相互傳達着訊息,“他們手裏有一個孩子……就是那個孩子!”
那些東西怎麽會突然集結在了這裏,還知道他們帶了一個孩子?難道是有人通風報信,複國軍裏出了内奸?
簡霖心裏震驚,手上卻絲毫不慢,長劍如同電光縱橫,“唰唰”地斬出了一條血路。女蘿的戰鬥力并不高,然而數量衆多,冰冷的肢體如同海底的水母,一條條被割斷,又一條條伸過來,似乎完全不覺得疼痛,尖利的指甲閃耀着有毒的光芒,迎面抓向他們。
“快!”簡霖低叱,“到樹林外面去!”
如意一手抱着蘇摩,另一隻手也拔出了短劍,跟着他往前沖。
這片樹林已經快要到盡頭,她甚至能看到密林外漫射進來的夕照,隻要再往外沖個幾十丈,便是蒼梧之淵,他們此行的最後目的地——然而,此刻眼前是一片雪白,無窮無盡的女蘿如同一張網攔在了前方,令他們寸步難行。
不知道爲何,那些女蘿竟然蜂擁而至,要搶奪那個孩子!
決不能讓蘇摩落在它們手裏!如意不顧一切地搏殺,将那些伸過來的手腳砍斷,那些死去同族的血飛濺在她臉上,腥臭而冰涼,令人毛骨悚然。
懷裏的孩子似乎被這一番激烈的動作驚醒了,睜開了湛碧色的眼睛,懵懂虛弱地看着這一切,不知道自己置身何處。
“别怕。”她一邊血戰,一邊安慰,“沒事的。”
“如意!”然而她隻是一分神,耳邊就聽到簡霖的驚呼,“小心!”
如意一擡頭,便看到一隻銀發的女蘿從樹上無聲無息地挂了下來,雙手延長到一丈多,化成兩支尖刺,“唰”的一聲朝着自己刺了過來!“不!”她失聲,隻來得及擡起手臂,死死護住了懷裏的孩子。
她的雙臂瞬間被洞穿,鮮血飛濺。女蘿洞穿了她的手臂,卻沒有抓得到她懷裏的蘇摩,将手憤然往回一抽。她被拖得往前踉跄了一步,幾乎跌倒,卻忍着劇痛不肯撒手。
“給我!”那隻銀發女蘿厲聲道,再度攻擊而來。
白光一閃,隻聽金鐵交擊之聲響起,簡霖扔出了手裏的劍,擊在女蘿身上,硬生生将那隻銀發女蘿逼退。
“快!”簡霖一把拉住了她,“走!”
如意用流血的手臂抱着孩子,一起朝着夢魇森林外狂奔而去。背後窸窸窣窣的聲音鋪天蓋地而來,是整個森林都在瘋狂地洶湧,無數女蘿都破土而出,追殺而來——奇怪,女蘿雖然淪爲妖物,卻從來不會攻擊同屬于海國族人的鲛人,今日爲何忽然大反常态?
此刻他們已經到了森林盡頭,前面豁然開朗,陽光萬丈。
那些女蘿仿佛畏懼日光,紛紛在樹林裏頓住了腳步。
簡霖殺出了一條路,帶領如意奔出森林。然而,當他殺到密林邊緣時,忽然間覺得背後一冷,動作停頓了——有什麽東西刺中了他的後頸,那一瞬,他隻覺得僵硬麻痹,全身的力量都被抽走。
怎麽,是女蘿終于從背後刺中了自己?
“簡霖!你的背後!”如意失聲驚呼。
他背後的行囊裂開了,有一個小小的東西爬出來,悄然貼在了他的後頸——那不是女蘿,而是那個從蘇摩腹中被剖出的詭異肉胎,居然掙脫了銀針封印,爬在他背後,一口咬住了簡霖!
如意不顧一切地搶身而上,短劍下指,想要硬生生将那個肉胎從簡霖身上切離。然而那個小肉塊居然非常靈活,看到她上前,又縮回了行囊。當它轉身的那一刻,發出了一聲尖嘯。聲音落處,整個密林裏的女蘿仿佛聽到了什麽命令,竟然再也顧不上畏懼日光,暴風驟雨般攻擊了過來!
如意隻看得心驚:這個肉胎到底是什麽東西?居然能号令那些女蘿!
然而,她已經沒有時間再去想這些,視線裏隻有一片慘白——無數的手臂朝着她伸過來,青紫色的尖利指甲如同刀鋒,閃着妖異的光。
完了……他們終究沒能完成長老的囑托!
在最後的一刻,她下意識地彎下腰,将孩子護在了懷裏,閉上了眼睛,等待着萬箭穿心的刹那。
然而,什麽都沒有發生,周身忽然寂靜如死。
如意等了片刻,愕然睜開眼,忽地發現那些鋪天蓋地而來的女蘿竟然都頓住了,被看不見的力量震懾似的,那些尖利的手指離自己已經不足一尺,卻齊刷刷停在了原地,仿佛被瞬間凍結。
它們的眼睛,齊刷刷地盯着她懷裏的孩子,表情恐懼。
她懷裏的蘇摩睜開了眼睛,凝視着遍地的妖鬼,孩子的眼眸是湛碧色的,映照着日光,如同琉璃璀璨。蘇摩看着面前詭異的情境,虛弱地搖了搖頭,喃喃:“你們……是什麽東西?滾開。”
當那個細小的聲音一出口,那些尖利的指甲竟然顫抖了一下,所有的女蘿紛紛往後倒退了一步!
“那個孩子……那個孩子!”女蘿們看着如意懷裏的那個小鲛人,紛紛低語,似乎畏懼着什麽,“他的聲音裏,有着‘皇’一樣的力量!”
“不對!如果這個孩子才是‘皇’,那麽,剛才召喚我們的又是誰?”
“不可能……難道有兩個‘皇’?”
什麽?這些東西,難道聽從蘇摩的指令?如意聽到這些竊竊私語,忍不住吃了一驚,低下頭看着懷裏的孩子。蘇摩在傷病之中,猶自虛弱,眼神也沒有完全清醒,嘴唇蒼白單薄——然而隻是短短吐出了兩個字,便似乎有着巨大的不可抗拒的力量,讓遍地妖鬼都爲之退縮!
趁着這一刻空當,簡霖已經拉着如意轉身狂奔。
兩人奔跑了一百多丈,穿過了界碑,終于來到蒼梧之淵旁。深淵如同一線,黝黑不見底,通向另一個地底世界。淵内霧氣彌漫,伸手不見五指,隻有隐約的一點猩紅,如同地獄的熊熊之火。
簡霖将懷裏的寶物拿出,跪倒在裂淵旁邊,大呼:“龍神!我是您的子民……請接受祭獻!”
一語落,他對着雲霧彌漫的深淵扔出了手裏的寶物——那是泉長老給他的玉環,裏面封印着上古的龍血,“唰”地直墜深淵。剛墜入不久,在虛空中仿佛受到重擊,寸寸碎裂,釋放了裏面封印的血。
那一滴遠古的龍神之血從封印裏湧出,滴落雲霧之中。
仿佛一滴血沸騰了整個滄海,那一刻,黑黝黝的裂淵地下,驟然風起雲湧,吹出令人睜不開眼睛的飓風——隻聽一聲巨響,有一道金色的閃電穿透了黃泉之水,瞬間直上九天,照徹了夢魇森林!
“龍神!是龍神!”電光之下,所有的女蘿發出了一聲驚懼交加的呼喊,全部縮回了密林,不敢暴露在那耀眼的金色光芒之下。
風雲從龍而起,整個蒼梧之淵瞬間天翻地覆。影影綽綽的巨大影子從地底騰空而起,伴随着電閃雷鳴,直上九霄!
“誰?是誰?”閃電裏,傳來了雄渾低沉聲音,“以我之血驚醒我?”
“是您的子民。”簡霖匍匐在地,“奉命前來參拜。”
如意仰起臉,看到了閃電裏的海國神靈,再也忍不住地驚呼。她下意識地松開了手,想要合掌膜拜。然而,剛剛松開手,一股強大的力量吸來,她懷裏的孩子忽地飛了出去!
“蘇摩!”她驚呼了一聲,不顧一切地想去抓住他。
簡霖大吃一驚,不顧一切地伸出手,冒着自己跌落深淵的危險想要抓住蘇摩。然而,下一個瞬間,深淵再度被閃電照徹,蘇摩忽然停止了墜落的趨勢,仿佛有一隻手托住他的背部,讓他重新向上升了起來,離開了深不見底的蒼梧之淵。
托住他的,是金色的巨龍。
龍神從蒼梧之淵現身,奪去了如意懷裏的孩子,盤身雲海,垂首細細地凝視懷裏那個微小如芥子的生靈。
“這……這個小家夥……”龍神看着孩子,似乎長久不曾說過話,所以發音都很吃力,“難道就是……嗯?”
蘇摩幾次飛升和墜落之後有些暈眩,虛弱地睜開眼睛,在半空和龍對視,瞳子裏居然沒有絲毫畏懼。龍神俯下頭,用巨大如同日輪的雙眼凝視着那個瘦小的孩子,似乎在審視着所有的過去與未來,片刻,終于吐出一聲長歎:“果然是你……七千年了,這一天終于到來了!”
一語未落,龍神忽然甩了一下尾巴——狂風之中,孩子背上的衣衫寸寸碎裂,露出了背部一片黑色的痣。
“我的一部分在你的身上沉睡了那麽多年,也該醒來了。”龍神低語,對着蘇摩吹了一口氣:那一刻,孩子背後的那一團黑色忽然流動了起來,閃現出了微微的光亮。如同被什麽注入,那團黑色瞬間旋轉,化成了一條龍的形狀,竟然和虛空中的龍神一模一樣!
“痛……”孩子呻吟了一聲,小小的身體蜷曲起來。
“天啊……”如意低低驚呼,不敢相信地拉住了旁邊的簡霖,“你……你看到了嗎?蘇摩……蘇摩背上的那個不是痣!而是……而是……”
“騰龍的血徽!”簡霖沖口而出,定定地看着半空——是的,這個孩子身負海皇之血,背上有可以和龍神呼應的圖騰!他就是傳說中的海皇!
兩個人站在深淵邊上,一時間目眩神迷。
龍神背負着孩子,在雲霧裏上下飛騰,想要破空而去——然而,它頸下的逆鱗上鎖着一條金色的鎖鏈,上面萦繞着無數的電光,死死鎖住了它的每一個動作,無論它怎麽掙紮,始終無法掙脫。
随着龍神的不斷飛躍,蘇摩背上的那個黑色文身也在劇烈地變化,每一個動作都和龍神對應,似乎在他的身體裏也有另一條龍,正在奮力掙紮着,要突破這個軀殼的障礙,從孩子的身體裏飛出!
然而,無論是那個影子,還是蛟龍,都始終無法掙脫。
“爲何……爲何還不讓我走?”龍神仰首望向九天,發出了低吼,似在和什麽人對話,“海皇已經歸來了……三女神,請将存于九天之上的力量歸還海國!”
然而,九天白雲離合,亦無回響。
騰龍的影子在蘇摩的軀殼裏掙紮,他小小的身體不停地抽搐,痛苦非常。最後,瘦弱的孩子再也支撐不住,發出了一聲大喊,倒了下去,眼裏流出兩滴殷紅的血,背後的圖騰瞬間熄滅了光芒。
同一瞬間,半空的龍神發出一聲低吼,也突然沉入了深淵!
風雲轉瞬消失,四周是死一樣的沉默。
“怎……怎麽了?”如意愣住了,看着忽然間又陷入寂靜的蒼梧之淵,聲音微微發抖,“方才……方才發生了什麽?”
簡霖的臉色也是蒼白,半晌,才輕聲道:“龍神失敗了。”
“你說什麽?”如意脫口。
“剛才,龍神想要掙脫七千年前星尊大帝設下的禁锢,躍出這個被困千年的地方……但是,龍神失敗了。”簡霖站在深淵旁邊,看着底下滾滾的黃泉之水,聲音發抖,“龍神闖不出那個結界,筋疲力盡——最終重新沉入了蒼梧之淵!”
“怎麽會?!”如意的臉色瞬間慘白,“那麽……蘇摩呢?”
簡霖搖了搖頭,看着深不見底的裂淵,低聲道:“大約是跟着龍神一起沉下去了吧。”
蒼梧之淵底下,便是濤濤的黃泉之水。任何陽世的活物都無法在其中生存,這個小小的孩子,估計早就神魂俱滅、屍骨無存了吧?難怪泉長老說了,見了龍神之後,能不能活下來要看那個孩子的造化了——看來,這孩子終究未能通過這一輪嚴酷的試煉。
如意猛烈地顫抖了一下,沖到了深淵旁邊,失聲大喊:“蘇摩……蘇摩!”
然而,黃泉之水滾滾而來,深淵裏彌漫着死亡的氣息,哪裏有絲毫活人的迹象?
“蘇摩……蘇摩。”如意頹然跪倒在地,淚水一顆顆滾落,在地上化爲珍珠。蒼梧之淵上,天色已經暗了,頭頂星辰明亮,耳邊隻有夢魇森林裏女蘿邪異的竊竊私語和黃泉滔滔的逝水聲。
忽然,地上有什麽東西動了一下。
那是簡霖的行囊,在剛才的搏殺裏被扔到了地上,四散開來——裏面有東西在蠕動,正是那個詭異的肉胎。似乎是看到了剛才發生的一幕,肉胎的臉上露出了一個奇特的譏笑表情。
“笑什麽?”看到那個詭異的表情,如意忽然覺得一陣莫名的憤怒,一把抓起那個肉胎,就要往蒼梧之淵裏投擲下去!那個肉胎發出了一陣尖厲的“嘤嘤”,似乎是在尖叫,聽起來毛骨悚然。
然而,如意剛擡起手,忽地對上了一雙巨大的日輪,從蒼梧之淵的地底升起。怎麽……怎麽會有兩個太陽同時升起?
如意被炫住了眼睛,卻聽到簡霖在一邊失聲驚呼:“龍神?”
海國的守護神此刻竟然再度從深淵裏浮了上來,吃力地将頭顱探出了蒼梧之淵,喘着粗氣,全身金鱗片片染血。這個時候,他可以清晰地看到龍神的身體上纏繞着一根金光四射的巨大鎖鏈,死死地鎖住了它的脖子,勒入了血肉,末端拖向了深不可測的蒼梧之淵地底。
那是七千年前星尊帝滅亡海國之後,爲了困住鲛人的神祇而設下的。
然而即便是如此疲憊,龍神還是掙紮着第二次攀上了蒼梧之淵,用爪子抓住了深淵的邊緣。在龍神的額頭上,赫然躺着一個昏迷的孩子,小小的身體縮成一團,臉色蒼白如紙,卻還有微弱的呼吸。
“蘇摩!”那一刻,如意失聲驚呼,驚喜萬分,“蘇摩!”
龍神擡起巨大的爪子,搖了搖腦袋,吃力地把蘇摩從身上勾了下來,小心地放到了地上,滿懷擔憂地看了一眼,忽然俯下頭,将孩子一口吞了下去!
簡霖和如意一起驚呼,雙雙上前想要阻攔,卻見龍神隻是銜着昏迷的孩子,含在嘴裏,并無傷害的意圖——随着呼吸,龍牙之間綻放出奇特的光華,開始一分分地注入孩子的身體。
龍神一共呼吸了三次,才收住了光芒,伸長脖子,吐出了蘇摩。昏迷的孩子滾落在深淵邊的草地上,一動不動。如意撲過去将蘇摩抱在了懷裏,跪倒在了神祇的面前。
“這個小家夥,太虛弱了……我分了一點力量給他。”龍神的聲音低沉而緩慢,非常吃力,對他們兩人道,“我知道長老們讓你們帶他來這裏的意圖——是的,這個孩子的确是你們要等待的人。可惜……時間還沒有到。”
龍神在和他們對話?那一瞬,簡霖和如意都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時間還沒有到?這是什麽意思?
“時間還沒到。所以,九天上的雲浮城,不曾将海皇的力量歸還海國。”龍神語氣非常虛弱,擡頭望了一眼裂淵上空的天宇,“這個孩子還沒有繼承海皇的力量,也無法幫助我斬斷金鎖。”
簡霖和如意沒有明白龍神這些話的意思,面露疑惑之色。
“和你們解釋這些也沒有用……你們都回去吧。”龍神的聲音漸漸微弱下去,攀住地面的爪子也逐漸松動,“等七十年後,等這個孩子經曆了更多,獲得了更大的力量,或許……我們可以在此地再度相見。”
還要等七十年?簡霖和如意雙雙愕然,不知道說什麽好。
“在這樣漫長的時間裏,應該會有許多人想要奪走這個孩子的生命吧?包括空桑人……西海上的冰族……還有他。真是令人憂心啊。”龍神低聲沉吟,似乎遙遙地感知着這個六合之間的一切,“似乎現在就有人想通過歸邪,找到這個孩子?這可不行!”
龍神仰起首,對着蒼穹長嘯一聲,猛地吸了一口氣,探出了爪子!那一瞬,龍神周身綻放出千萬道耀眼的閃電,天空風起雲湧,令人無法直視。
風雲過後,星空裏,似乎有什麽悄然變了。
——那一片騰起于碧落海上的歸邪,竟然消失不見!
“我在星圖上暫時抹去了這個孩子的蹤影……現在,即便是凡界最有力量的占星者,也無法再追查這個孩子的下落了……”龍神動了動爪子,将昏迷的孩子推了過來,聲音越發虛弱,“現在我能做的……也不過是這些。好了。你們帶他回去吧,好好保護他。”
“是!”簡霖如意不敢違抗,齊齊領命。
就在那一刻,被遺棄在地上的那個肉胎動了一動,似乎想要跟随他們離開。
“咦?這個小東西……是什麽?”雖然那個東西微小如芥子,卻逃不過龍神的眼睛,龍神一看,眼神忽地一變,喃喃,“這是非常邪惡的存在啊……是光之後的暗,是畢生不能擺脫的心魔。”
話音未落,龍神低下頭,轟然吐出了一口烈焰!
然而烈焰過後,那一團小小的肉胎居然完好無損。
“奇怪……連赤炎都沒有辦法消弭這種‘惡’嗎?”龍神疲倦地低語,抖了抖身體,“唰”的一聲,無數道金光落下,刺穿了肉胎的每一個關節,将它釘死在了地上!
那是細小的龍鱗,每一片都貼着申屠大夫原先的銀針的位置,鑲嵌在那個肉胎骨節上,如同銀骨金釘。瞬間,那個肉胎蜷縮成一團,發出了尖厲的痛呼,刺耳驚心,卻依舊在劇烈地扭動,不曾死亡。
“還真是消弭不掉嗎?”龍神看着這個詭異的肉胎,有些詫異,也有些疲倦,“這是‘惡的孿生’……看來,會和這個孩子畢生如影随形。”
龍神疲憊地呼出一口氣,爪子微微鎖緊。
同一瞬間,貼在肉胎上的金鱗瞬間發出光芒,同時嵌入了肉胎的各個關節之中,和銀針融爲一體——那個詭異的肉胎發出了嬰兒般的尖叫,身體扭動着,仿佛被無形的鎖鏈鎖住,漸漸不能動彈。
“我暫時封印了它——希望這七十年的時間,足夠讓這個孩子變得強大。”龍神的聲音低沉,垂頭看着昏迷的蘇摩,眼神裏露出一絲憐憫,“唉……這個可憐的孩子,不但要對付敵人,還要對付自己内心這樣可怕的魔……希望、希望他能夠帶領你們,重歸碧落海……”
說到這裏,龍神聲音低了下去,似乎再也堅持不住,爪子緩緩從蒼梧之淵松開。那一條沉重的金色鎖鏈從深淵裏伸出,無聲無息地鎖緊,用可怖的力量将巨龍一寸寸地重新拖回不見天日的淵底,重新禁锢。
“龍神!”簡霖和如意不舍,雙雙沖到了裂淵旁。
“我的子民啊……你們已經等待了七千年。再等七十年,也隻是刹那吧?”龍神的聲音從淵底缥缈的雲霧裏傳出,驚心動魄,“所有的苦難即将到頭……七十年後,這個脆弱的孩子将會成爲海國空前絕後的海皇,帶領你們掙脫鎖鏈,進而傾覆這個雲荒!”
“到那時,你們将在此處,再次見證海國的複興!”
龍神消失在深淵,然而預言還在空中回蕩,如滾滾春雷。
如意戰栗着俯下身,抱住了懷裏的蘇摩,淚水接二連三地滾落,在地上凝爲珍珠。簡霖在她身側,凝望着那個孩子,神情也是難掩激動。
那麽年幼的孩子,瘦小得如同一隻路邊流浪貓,脆弱無助,神志不清——怎麽看,都不像是能号令七海的海皇啊!
然而,如意抱緊了懷裏瘦小的孩子,警惕地看了看身後的密林,提防着裏面的女蘿再次沖過來,低聲道:“我們得盡快把這個孩子帶回大營!長老們要是知道了這個消息,一定會……”
說到這裏,蘇摩在她的懷裏戰栗了一下,悠悠醒轉。那雙湛碧色的眼眸裏有着大海一樣的深遠,令人隻看得一眼便有些目眩。
“蘇摩?”如意驚喜地低呼,“你醒了?太好了!”
她的手覆上孩子的額頭,發現經過龍神的治療,蘇摩身上的高燒果然已經奇迹般退了下去,隻是小臉蒼白,氣息依舊微弱。然而,當她想要将孩子抱起的時候,蘇摩忽然微微一用力,扭動着想掙脫她的懷抱。
她怔了一下:“怎麽了?”
“不……不要碰我。”孩子的眼神裏充滿了敵意,幹涸的嘴唇微微動了動,喃喃,“這……這是在哪裏?讓我走!”
“怎麽,你不認識我了嗎?”如意以爲這個孩子剛剛蘇醒,腦子一時糊塗了,連忙道,“我是如姨啊!”
“我知道。”那個孩子定定地看着她,“是又怎麽樣?”
如意被孩子語氣裏森冷的敵意刺了一下,看着蒼梧之淵旁的小小身影,有些迷惑:“怎麽啦,蘇摩?是不是生我的氣了?對不起,讓你獨自流落在西荒那麽多年,被那些空桑人折磨欺負……”
她張開了雙手,想要擁抱他:“不過現在沒事了。其實我是複國軍秘部的人,長老們讓我帶你來到這裏觐見龍神,一路保護你的安全——以後再也沒有人會欺負你了!我會替你阿娘好好照顧你。”
“替我阿娘照顧我?”孩子喃喃,眼裏忽然露出了複雜的表情。
如意歎了口氣,道:“既然你找到了我們複國軍,就是回家了——隻要跟我們回到鏡湖大營,以後整個雲荒,誰也不能欺負你了!”
一邊說着,她一邊屈身前傾,想要伸手擁抱這個瘦小的孩子。然而下一個瞬間,她身體猛然一震,幾乎僵住——孩子的手裏握着一柄短劍,悄無聲息地擡起,“唰”地抵住了她的心口!
“走開。”蘇摩不知何時拿起了一把草地上掉落的短劍,戳在如意的心口,将這個試圖擁抱自己的女子抵住,語氣很冷漠。
“如意!”簡霖脫口驚呼,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剛想一個箭步上前,如意卻“唰”地擡起手阻止了他的行動。蘇摩看着眼前的同族,眼裏流露出一種極其厭惡的光:“我說過了,不要再碰我!”
“蘇摩,你……你怎麽了?”如意雙臂僵硬,無法置信地看着這個孩子,喃喃,“我們是你的族人,是來幫你的啊!”
“幫我?你們隻是想找屬于自己的海皇吧?”孩子細細的手腕握着短劍,一分不退,眼睛裏全是戒備,“你想帶我去複國軍大營?呵……那裏有三個老頭子,在昏迷的時候,我聽到他們說……”
說到這裏,孩子冷笑了一下:“如果龍神不肯救我,那我就不是你們要找的人,也就不用管我的死活了——是不是?”
那一刻,簡霖和如意都默然倒抽了一口冷氣。
沒想到,這個孩子竟然裝作昏迷,偷聽了鏡湖大營裏複國軍首領們的談話,而且一路上不動聲色!這麽小的孩子,心機怎麽會如此深沉?
“我怎麽會丢下你不管呢?我答應過魚姬要照顧你。”如意急切地道,想安撫這個劍拔弩張的孩子,“何況,既然現在你是龍神認可的海皇,長老們一定會好好對待你——蘇摩,跟我回去吧,你會成爲我們的皇!”
孩子卻搖了搖頭,不屑一顧:“我才不想當你們的皇。”
“什麽?”簡霖和如意同時驚呼了一聲。
這樣短短的一句回答,仿佛是一個驚雷,将聽到的人瞬間打入了煉獄。
——這個孩子,在說什麽?他居然說,他不願意成爲海皇?海國自從亡國之後,所有的鲛人等待海皇已經整整等待了七千年;而七千年後,轉世重生的海皇,居然說不願意成爲他們的領袖?
這……這怎麽可能?!
“我最恨别人把我當貨物一樣買來賣去——無論是買去當奴隸,還是買去當皇帝。”孩子的語氣很輕很冷,看着面前的兩個同族,眼裏帶着鋒銳的惡意,“呵……你們複國軍,說到底,和那些該死的空桑人又有什麽區别?”
頓了頓,孩子輕輕搖頭:“不,有些空桑人,甚至還比你們更好一些。”
“不!不是這樣的!”如意急切地道,“你怎麽會這麽想?空桑人怎麽會比族人還好?你瘋了嗎?”
“我當然沒瘋。”蘇摩的眼神厭倦而厭惡,“瘋的是你們。”
如意和簡霖雙雙怔住,說不出話來。
許多年過去了,她還記得那個孩子被關在籠子裏的樣子,瘦弱而孤僻,如同一隻小獸。好多年不見,這個孩子一路颠沛流離,不知道吃了多少的苦頭,竟然變成了今天這種陰枭早熟的模樣,竟然手裏拿着劍,對着她說出了這樣的話!
“你怎麽會不相信如姨呢?快和我們回去吧!”如意心裏一痛,顧不得那一把短劍還抵在心口上,便想伸手抱住他——是的,她不信這個孩子真的會殺人,無論如何,她也不能讓他離開!
然而看到她的孤注一擲,蘇摩臉色一變,眼裏的戾氣大盛!
“滾開!”孩子咬了一咬牙,手裏的劍竟真的不肯縮回。
“唰”的一聲,劍尖刺破了如意的肌膚,然而,葉城花魁臉色沉痛,也帶着一種不顧一切的決絕,竟然不惜被刺穿身體也要将這個孩子擁入懷裏!
生死交界的一瞬,耳後忽地有風聲逼近,猛然擊落在蘇摩的後腦。
孩子“啊”了一聲,眼裏露出憎恨震驚的神色,晃了一晃,終于倒下。
簡霖在千鈞一發之際出手,斷然打倒蘇摩,解救了危局。他從孩子的手裏奪過短劍,看了一眼——那把短劍,尖頭已經染上了殷紅的血。他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低聲:“好險!這小家夥,還真的是想殺人哪……如意,你也是的,怎麽能這麽不管不顧?”
“不,我們不能失去他。”如意喃喃,不知道是心裏痛還是身上痛,全身都在發抖,“簡霖,我們不能失去這個孩子!”
“我知道。”簡霖是個戰士,做事雷厲風行,完全不像如意那麽感性溫柔,一邊說一邊俯下身,将被擊倒的孩子提了起來,雙手雙腳全部捆住,“所以,别和他多廢話了,趕緊把這個小家夥帶回去就是。”
“小心一點。”如意看得心疼,“别弄疼了他!”
簡霖利落地綁好了蘇摩,把地上散落的東西都撿起,包括那個被龍神封印的肉胎都一起撿起來,重新放入了背後的行囊,轉頭對如意道:“回去讓長老們說服他吧!我們的責任已經完成了——這裏不安全,盡快離開爲好。”
“好。”如意終于回過了神,她伸手接過蘇摩,背在了背上,攬過了所有的負荷,方便簡霖騰出雙手握劍,以應對一路上的不測。
他們兩人從蒼梧之淵返回,重新穿越了那片夢魇森林。
返回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那一片邪異的森林裏到處都是奇怪的聲音。那些女蘿在地底蠕動,窺測着這一行人,蠢蠢欲動。簡霖握劍在前面開路,如意背着蘇摩緊跟在後,警惕地前行。
“奇怪。”簡霖低聲,“那些東西還在跟着我們。”
“怎麽回事?”如意也是有些疑惑——這些受盡折磨而死去的鲛人,按理說應該不會襲擊自己的族人,爲何這一路上還在苦苦地跟着他們?
他們一路警惕,幸虧平安無事。
然而,在他們快要安然走出這片森林的時候,如意懷裏的孩子醒了過來,發現自己被束縛住,便開始激烈地反抗,如同困住的小獸。
“不要掙了。”如意歎了口氣,“跟我們回鏡湖大營吧。”
“不!我不和你們回去!”蘇摩掙紮着,厲聲道,“放開我!”
孩子的掙紮力量是微弱的,不值一提。然而,詭異的事情發生了:就在他喊出“放開”兩個字的時候,整個森林都震了一震。當他第二次喊出“放開”的時候,如同接到了一個命令,森林深處的所有女蘿發出了鋪天蓋地的尖叫,忽然從各個方向沖了過來!
“天啊……”如意失聲驚呼,提醒簡霖,“小心!”
森林仿佛在瘋狂地舞動,一片慘白,所有蟄伏的女蘿同時向他們發起了攻擊!領頭的銀發女蘿不顧一切地圍攻向他們兩人,伸出細長的手,用鋒利的指甲割斷了束縛,将那個孩子從她懷裏生生搶了過去!
盡管她和簡霖拼命搏殺,卻一時間無法從鋪天蓋地的女蘿中殺出一條血路。那些女蘿仿佛被什麽指揮着,一旦搶到了蘇摩,立刻帶着這個孩子迅速地奔赴青水,沉入了水底,如同遊魚一樣飛快地消失,再也不見了蹤迹。
蘇摩一聲求救,無數的女蘿瘋狂地撲來,将他帶走。一雙雙蒼白的手從水中升起,将瘦小的孩子托起,向着青水深處潛行而去,如同白色的荷葉上托着一個小小的孩子。
領頭的銀發女蘿看着蘇摩,因爲激動而微微顫抖,說不出話來。
這……就是傳說中的海皇?可是,這麽瘦弱的孩子,連保護自己都做不到,将來的某一日,能肩負起那樣的重擔嗎?
“放開我……”孩子微弱地掙紮了一下。
仿佛一句咒語,三個字剛落,無數藤蔓般纏繞的手臂瞬間松開了。蘇摩漂浮在了青水裏,一頭藍色的長發如水藻一樣浮動,看着身邊的妖魅,神色充滿了警惕和不信任。他剛一動,周圍無數慘白的手臂随之而動,如同森林圍繞着,并不放他離開。
孩子看着眼前這一群奇詭的同類,眼裏有疑惑,忽然問:“你們……也想把我搶回去當你們的皇帝嗎?”
“當然不。”領頭的銀發女蘿怔了一下,“您剛才發出了命令,想要從那兩個鲛人手裏掙脫——于是我們聽從了您的命令。僅此而已。”
“是嗎?”孩子沉默,似乎是在考慮這群奇怪的東西說的話是不是真的,半晌,忽然搖頭,“不對。那麽在我們來的路上,你們又爲何會襲擊如姨?那個時候我可沒有命令攻擊他們。”
“您沒有?那時候,我們明明聽到了您的召喚!”銀發女蘿顯然也是吃了一驚,“我聽到您說要我們殺掉他們兩個人,所以才不顧一切地動了手——否則我們怎麽會忽然襲擊同族?”
“胡說。”蘇摩皺起了眉頭,“我怎麽可能會讓你們殺死如姨?”
“可是,我們明明聽到了……”
“嘻嘻。”在他們兩個人争辯的時候,水面上忽然間傳來了一聲細細的冷笑。銀發女蘿“唰”地回頭,看到了青水的水面上不知何時漂來了一個褡裢。在褡裢裏,露出了一張小得隻有一寸大的臉,帶着一絲詭異的笑容。
那一瞬,蘇摩發出了一聲驚呼,整個身體都蜷曲了起來。
那個肉胎!那個從他身體裏被剖出來的肉胎,竟然随水漂了上來!
“這是什麽東西?”銀發女蘿愕然,伸手将那個褡裢撈了起來,端詳,“是……一個小傀儡?”
蘇摩心裏一冷,驟然明白了過來:是的,方才女蘿聽到的那個聲音,并不是來自他,而是來自眼前這個詭異的小東西……那個死去的胎兒、惡的孿生!而且,龍神說,終其一生,它都将如同夢魇一樣纏繞着他。
“這是我的東西。”蘇摩劈手将這個褡裢拿了過來,看着銀發女蘿,語氣卻依舊充滿了敵意,“可是……你們爲什麽要聽我的命令?”
“因爲您是被龍神承認的海皇啊!”銀發女蘿恭謹地鞠了一個躬,回答,“所有鲛人,無論生和死,怎能不聽海皇的吩咐?”
“海皇?”孩子臉上露出一絲疑惑的神色,頓了頓,卻問,“那我的話,你們真的都會聽?”
“是。”銀發女蘿斷然回答,“無論任何命令。”
蘇摩蹙眉:“如果我想走呢?你們會讓我走嗎?”
“當然,我們怎敢勉強您?”銀發女蘿同樣想也不想地颔首,“您無論想做什麽我們都會聽從;您想去哪裏,我們都可以送您去。”
“是嗎?”孩子臉上有一掠而過的喜悅,遲疑了一下,道,“我不想回鏡湖大營。我……我要去葉城。”
“好,一切聽憑您的吩咐。”銀發女蘿毫無考慮地接受了指令,立刻道,“我們可以護送您到息風郡的浮橋渡,那裏是我們女蘿所能到達的極限距離——我們生前被空桑人用禁咒封印在九嶷,無法離開這裏太遠。”
“不用你們跟着。”蘇摩搖了搖頭,還是流露出一絲戒備,“送我到浮橋渡,我會自己回去。”
“那也好。”女蘿首領點了點頭,看了一眼瘦弱的孩子,卻忍不住問,“可是……您要去葉城做什麽呢?那裏剛剛圍剿過複國軍,對鲛人來說,是非常不安全的。”
“我一定要回去。”孩子搖了搖頭,在青水上擡起眼睛看向了遠方,輕聲道,“已經在外面那麽久了……不能讓姐姐擔心。”
姐姐?女蘿的首領微微驚訝,卻忍住了并沒有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