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影不再看她,轉身踏入了神廟,走進了那一片深邃暗淡的殿堂裏,并沒有回頭,似乎剛才那一段對話隻是字面上那樣簡單,波瀾不驚。
九嶷的大神官在七星燈下凝望着神像,雙手合十,垂目祈禱,默默感謝神的庇佑。燭影下,他的表情沉靜凝重,有着一種不可親近的莊嚴。朱顔跟了進來,在後面跟着跪了下來,雙手合十,卻是心亂如麻。
祈禱了片刻,時影站了起來,走到了門口,雙手一展,隻聽“撲簌簌”一聲,無數的白影從他的袍袖之中飛出,四散飛入白雲。
朱顔吃了一驚:“這是什麽?”
“召集神廟裏的神官侍從回到這裏。”時影頭也不回地道,“我一醒來,就接到了大司命的傳信,說帝君已經同意了我的要求,準許我辭去神職——大司命此刻正朝着九嶷趕來,準備替我主持脫離神職的儀式。”
朱顔聽到“大司命”三個字便忍不住變了臉色,心虛了一半,脫口:“爲什麽非要舉行儀式?你……你既然想走,直接走不就可以了嗎?”
時影看了她一眼,神色嚴厲起來:“凡事都有規矩。我身爲九嶷神廟大神官,天下神職人員的表率,想要毀棄誓言、離開神前已經是大錯——若因此不接受懲罰,何以約束後世曆代神官?”
“這……”朱顔一貫怕他,聽到這麽嚴厲的訓斥忍不住噤聲,然而忽地想起了什麽,驚呼,“難道……你真的要去那個什麽萬劫地獄?”
“當然。”時影神色淡然,“萬劫地獄,天雷煉體,這是辭去神職之人必須付出的代價,我自然也不能例外。”
“可是!”朱顔驚得叫了起來,“你會被打死的啊!”
“不會的。”他搖頭,語氣平靜,“天雷煉體之刑隻能擊碎筋骨,震碎元嬰,毀去我一身修爲,并不能置我于死地。”
毀去一身修爲?聽到他說得如此淡定,朱顔更是驚慌,失聲:“不行!我好容易才把你救回來,絕不能讓你再進那個什麽萬劫地獄!什麽破規矩!”
“住口!”時影厲聲道,“你算是九嶷不記名的弟子,怎敢随便诋毀門規?”
“我……”朱顔萬般無奈,隻覺得憤憤不已——師父一貫嚴苛,行事一闆一眼,從不違背所謂的規矩和諾言。當初送她下山時毫不容情,逃婚後送她回王府時也是毫不容情,如今連對待自己,竟然也是毫不容情!
這個人,怎麽就那麽認死理啊?
朱顔萬般無奈,又不敢發作,隻憋屈得眼眶都紅了。
“我不會死的,你放心。”似乎知道了她的情緒,時影難得地開口解釋,安慰她,“星魂血誓已經把我們的命運聯結在一起了,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所以,我一定會好好活到壽終正寝那一天。”
聽得這種話,她不由得睜大了眼睛:“真的?那……我們會在同年同月同日死嗎?”
“你将剩下的陽壽分了一半給我,你說會不會在同一天死?”時影指了指外面已經暗淡下來的天空,“我們的命運已經同軌。當大限到來的那一刻,兩顆星會同時隕落。無論我們各自身處天涯還是海角,都會同時死去。”
“啊?”朱顔怔了半晌,腦海裏忽然一片翻騰。
同時死去,天各一方?聽起來好凄涼啊……如果死亡的同步到來是不可避免的,那麽幾十年之後,到臨死的時候,誰會陪在自己身邊?誰……誰又會陪在他身邊?他們兩個的最後一刻,會是什麽樣?
短短的一瞬,她心裏已經回轉了千百個念頭。而每想過一個,心裏便痛一下,如同在刀山裏輾轉,鮮血淋漓幾乎無法自控。
“反正……反正還早呢。”最後,她終于勉強振作了一下精神,似是安慰他,也似是安慰自己,“大司命說我能活到七十二歲!就算分你一半,我們都還有二十七年好活呢。”
“二十七年嗎?”時影卻歎息,“還真是漫長。”
那一刻,他臉上的神色空寂而淡漠,看得她心下又是一痛。神廟裏的氣氛一時低沉下去,沉默得令人心驚。朱顔視線茫然地掠過神像,創世神美麗的黑瞳俯視着她,露出溫暖的微笑。
神啊……你能告訴我,接下來的二十七年會怎樣嗎?
那個大司命說的,是不是真的?我會害死他嗎?
她在一旁心亂如麻,時影也沒有說話,隻是站在廊下,看着外面的夜空,忽然間開口:“那一卷手劄上面的術法,你都學會了?”
朱顔愣了一下,不防他忽然問起了這個,不由得點了點頭。
他微微蹙眉:“手劄呢?”
“啊?那個……”朱顔愣了一下,忽地想起那本手劄已經和蘇摩一起不知下落,心裏不由得一驚,不由得讷讷,“我……我沒帶在身邊。”
“這麽重要的東西,怎麽能随便亂放?”時影看到她的表情,便知道事情不妥,不由得蹙眉,流露出不悅,“那裏面哪怕是一頁紙的内容,都是雲荒無數人夢寐以求的至寶!你怎麽不小心保管?”
“我……我……”她張口結舌,不敢和師父說她把上面的術法教給了一個鲛人——師父若是知道了,會打死她吧?
時影看着她恐懼的神色,神色放緩,隻道:“算了。幸虧我知道你做事向來顧前不顧後,爲了以防萬一,已經在上面設了咒封。”
“咒封?”朱顔愣了一下。
“是,那是一個隔離封印之術。”他語氣淡淡,“除了你之外,别人即便是得到了那卷手劄,也無法閱讀和領會上面的術法——除非對方的修爲比我高。”
她吃了一驚,忽然間明白了:難怪蘇摩那個小家夥一直學不會上面的術法!那時候他說那些字在動,根本無法看進去,她還以爲那個小家夥在爲自己的蠢笨找借口,原來竟然是這樣的原因!
“手劄裏一共有三十六個大術法,七十二個衍生小術法。才那麽短短幾個月,你居然都學會了?不錯。”時影停了一下,“要知道有些天賦不夠的修行者,哪怕窮盡一生,都無法掌握千樹那樣的術法。”
她難得聽到師父的誇獎,不由得又是開心又是緊張——因爲她知道師父每次的誇獎之後,都必然會指出她的不足。
果然,時影頓了一頓,又道:“但是,你知道爲什麽在星海雲庭和我對戰的時候,你我之間的力量會相差那麽多嗎?”
朱顔下意識地脫口:“那當然是因爲師父你更厲害啊!”
“錯了。”時影卻是淡淡道,“你和我之間的差距,其實并沒有你想象中那麽大——我所掌握的術法,如今你也都已經掌握了,區别不過在于發動的速度、掌控的半徑,以及運用時的存乎一心。”
“存乎一心?”朱顔忍不住愕然。
“術法有萬千變化。”時影颔首,“比如水系術法和火系術法如果同時使用,冷熱交替,就會瞬間引起巨大的旋風——我把這個咒術叫作‘飓風之鐮’,可以在大範圍内以風爲刃,斬殺所有一切。”
“真的嗎?還能同時使用?”她的眼睛亮了一下,驚喜萬分,“我都沒聽過哎……這是你創新出來的術法嗎?”
“是的。還有許多類似的。”時影淡淡,“每一個五行術法都可以和另一個疊加,從而創造出新的術——随着兩個術法施展時投入的力量不同,效果也會不同。就如萬花筒一樣,變化無邊無盡。”
“居然還有這回事?”朱顔脫口,眼睛閃閃發光,“難怪我翻完了整本手劄,都沒看到你在蘇薩哈魯用過的那個可以控制萬箭的咒術!”
時影颔首:“那是我臨時創造出來的術,用了金系的‘虛空碎’和水系的‘風凝雪’,疊加而成——隻用過一次,還沒有名字。”
“哇,太過分了……”朱顔忍不住咂嘴,“那麽厲害的術法,你居然用過就算,連名字都不給它取一個!”
“名字不過是個記号而已,并不重要。”站在九嶷山的星空下,時影耐心地教導唯一的弟子,“當疊加的咒術越強大、越精妙,産生的新咒術就越淩厲。如果你同時施展最強的攻擊術‘天誅’和最強的防禦術‘千樹’……”
朱顔眼神亮了起來,脫口而出:“那會怎樣?!”
時影低下頭看着自己的雙手,淡淡道:“這兩個最強的術法疊加,将會産生一個接近于神迹的咒術。我給它取名爲‘九曜天神’——這個咒術的級别,幾乎能和星魂血誓相當。它不能輕易使用,因爲當它被發動的時候……”
“會如何?”朱顔隻聽得熱血沸騰,“一定會很炫吧?!”
“你将來自己去試試就知道了。”時影卻笑了一下。
她想了片刻,隻覺得心底有無數爪子在撓着,恨不得立刻看看師父說的是不是真的,然而隻想了片刻,又愣愣地道:“不對啊……無論是天誅還是千樹,都需要雙手結印才能發動吧?又怎麽能‘同時’施展呢?”
時影看了她一眼:“誰說必須要雙手結印才能發動?”
“那些結印的手勢,明明是你在手劄上畫的!”朱顔皺起了眉頭,理直氣壯地反駁,“難道你畫的還會有錯?”
時影沒說話,隻是轉過目光,注視了一下神廟外的地面,伸出一根手指——隻是一瞬間,無數巨大的樹木從廣場上破土而出,蜿蜒生長!
“啊!”朱顔失聲驚呼,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千……千樹?!”
是的,師父剛才沒有出手結印,甚至連咒語都沒吐出一個字,就在無聲無息之間瞬間發動了這個最高深的防禦術!他……他是怎麽做到的?用眼神嗎?
時影沒有說話,隻是微微閉了一下眼睛,收回了手指。那一瞬,聯結成屏障的巨大樹木瞬間枯萎,重新回到了土壤之下,整個神廟外的廣場依舊平整如初,仿佛什麽也沒有發生過一樣!
他負手,在廊下回頭看了一眼弟子,聲音平靜:“看到了嗎?發動咒術,并非必須結印,甚至也無須念咒,你的眼睛可以代替手,你的意念也可以代替語言——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存乎一心?”她怔怔重複了第二遍這個詞,若有所思。
“學無止境。雲荒術法大都出自九嶷一系,在不同的人手裏用出來卻天差地别。”時影聲音平靜,卻含着期許,“阿顔,你雖然已經學會了所有術法,但隻能算是登堂,尚未入室——好好努力吧。”
“嗯!”她用力地點頭,“總有一天,我會追上你的!”
時影眼神微微動了一下,望着天宇沉默了下去。
氣氛忽然又變得異常。片刻後,朱顔終于忍不了那樣窒息的寂靜,開口小聲地問:“你……你在看什麽?”
“星象。”時影歎息了一聲,“可惜陰雲太重,無法觀測。”
她心裏騰地一跳,轉頭也看着夜空——漆黑得沒有一絲光,所有的星辰月亮都被遮蔽起來了。朱顔忍不住也大大歎了口氣,她是多麽想看看星魂血誓移動後的星圖,想看看她的星辰和他的星辰啊!可爲什麽偏偏下雨了呢?
她還在歎氣,卻聽到時影在一邊淡淡道:“你該走了——很快侍從們都會回來,按規矩,九嶷神廟不能有女性出現。”
“什麽破規矩!憑什麽女人就不能進廟?”她嘀咕了一聲,卻知道師父行事嚴格,不得不屈從,“那……我先回石窟裏躲一躲好了。”
“不,你該回去了。”他卻淡淡地開口,并不容情,“你父王那麽久沒見到你,一定着急得很。你早點回去,也不用他日夜懸心。”
啊……父王!那一瞬,朱顔心裏一跳,想起了家人。
是的,離她在亂兵之中悄然出走已經一個多月了,父王如今一定急死了吧?是不是在天翻地覆地找她?盛嬷嬷沒有受責罰吧?還有,申屠大夫有沒有帶着蘇摩回府?那小家夥的傷,是不是徹底好了?
這些大事小事,在生死壓頂的時候來不及想起,此刻卻都驟然冒了出來,一時間讓她不由得憂心如焚,隻恨不得插翅飛回去看看。
“讓重明送你去吧。”時影似是知道她的心焦,淡淡道。
“好!”她跳了起來,沖向門口。
看到她的離去,時影的眼神有些異樣,似是極力壓抑着什麽——然而,剛走到神廟門口,朱顔又停住了腳步,回過頭看着他。
“怎麽?”時影一震,聲音還是平靜,“還有什麽事?”
“啊,對了!如果我現在走了,回來時……回來時你還會在這裏嗎?”朱顔站在神廟門口,看着燈下孤零零的神官,疑慮,“你馬上就要辭去神職,離開九嶷了,是不是?”
他輕歎了一聲,點了點頭:“是。”
“那我現在要是回去了,是不是就再也見不到你了?”朱顔忽然明白過來,一跺腳,“那……那我先不回去了!我寫信給父王報個平安,然後留在這裏,看着……”
“看着我進萬劫地獄?”那一刻,時影再也無法控制,語氣裏有了一絲平時沒有的煩躁和怒意,厲聲道,“反正都是要走,早一天遲一天有什麽區别?”
他眼裏的光芒令她吃了一驚,心裏一緊,竟不敢說話。
是啊,還有什麽好說呢?既然她不能跟他一起雲遊七海,既然他們必然天各一方……
“那麽……”她想了半天,還是舍不得離開,怯怯地說了一句,“留到明天再走,行不行?”看到他沒有說話,連忙又補了一句,“一大早我就走,絕不會讓那些人看到的!”
時影沒有說話,許久,一言不發地轉身離開。
他的背影沉默而孤獨,顯得如此遙不可及。她在後面看着他走遠,心裏忽然有一種沖動,想不顧一切地奔過去拉住他——哪怕明日便永隔天涯。
然而天不怕地不怕的她在此刻忽然失去了勇氣,隻能站在原地,看着他越走越遠,再也看不見。
這一夜,她睡在神廟的客舍裏,輾轉不能成眠。中宵幾次推開窗,偷偷看向師父的房間,卻發現他的房間裏一直燈火通明,隔着窗紙,可以看到他在案前執筆的剪影,清拔而孤寂,不知道寫着一些什麽,竟也是通宵未曾安睡。
她靜靜地凝望,心裏千頭萬緒,竟怔怔落下淚來。
第二日,天光微亮,尚未醒轉,窗戶忽然打開,一陣風卷來,重明神鳥探頭進來,一口把她叼了起來,搖了一搖,抖掉了她身上的被子。
“吵死了。”朱顔咕哝着,不情不願地從夢裏醒來,蓬頭亂發。
重明把她重重地扔下,丢回了床榻上,“咕咕”了一聲,看着山門的方向。外面天色初亮,卻已經有了人聲,是那些神官侍從被重新召集,又回到了九嶷,等待舉行儀式——外面人都要到齊了,她可不能再留在九嶷了。
朱顔不敢怠慢,連忙爬起來,胡亂梳洗了一下:“師父呢?”
重明神鳥沒有回答,用四隻眼睛看了看山下。
“他已經下山去了?”朱顔明白了過來,輕聲嘀咕,有掩飾不住的失望,“怎麽,居然連最後一面都不願意見啊……”
重明“咕噜”了一聲,将一物扔到了她懷裏,卻是一個小小的包裹。
“什麽東西?”她打開來一看,裏面卻是一本小冊子。
小冊子上用熟悉的筆迹寫着“朱顔”兩字,和上次他給她的第一本幾乎一模一樣,上面筆墨初幹,尚有墨香——她心裏一跳:師父昨夜一宿未睡,莫非就是在寫這一卷手劄?
翻開來,裏面記載的并不是什麽新術法,而是昨天晚上師父說過的對于那些咒術的精妙運用:各種術法疊加而産生的新術法,以及反噬和逆風的化解等。那是師父畢生的經驗總結,見解精辟,思慮深遠,有一些獨到創新之處,見所未見,是她窮盡一生也未必能達到的境界。
朱顔的眼眶紅了一下,知道那是他留給她的最後禮物,将手劄收好,擦了擦眼角,推開窗跳上了神鳥的背:“走吧!”
重明神鳥輕輕叫了一聲,振翅飛起,帶着她掠下了九嶷山。
樹木山陵皆在腳下迅速倒退,她在神鳥背上低頭看去,隻見底下烏壓壓的都是人,果然所有的神官都已經從外面趕了回來,每一座廟宇都聚集了人群——山門外,有盛大的陣仗,侍從如雲,似乎在迎接一個重要人物的到來。
怎麽,是大司命已經莅臨了九嶷嗎?
雲上的風太大,朱顔下意識地理了一下發絲,忽然間碰到了冰涼的簪子,不由得怔了怔,想起一件事來:對了……大司命吩咐過她,要她事畢後将玉骨還給師父,從此永不相見——可是她走得匆忙,竟忘了這回事。
要不要……回去還一下呢?借着這個機會,還能看到他最後一次吧?
她怔怔地想着,看着遠處人群中的那一襲白衣,百味雜陳。
白雲離合的九嶷山上,時影站在萬人簇擁之中,迎向了遠道而來的大司命。老少兩人行完禮之後,便一起轉身,朝着九嶷神廟步去——不過一個多月不見,大司命似乎更加衰老了,步态之中幾有龍鍾之感,更映襯得身邊的時影疏朗俊秀,如同玉樹臨風。
她定定地看着,竟是移不開眼睛。
雖然隔得遠,仿佛是感覺到了什麽,時影在台階上驟然回頭,看向了天空。那一刻,朱顔心裏一驚,連忙扭過了頭,眼睛一熱,幾乎又要掉下淚來——說不定,這就是他們這一輩子最後一面了。二十七年之後,他們會天各一方,各自死去,永不再見。
一時之間,她隻覺得心裏刺痛難當,再也忍不住将頭埋在重明神鳥潔白柔軟的羽翼裏,在九天之上肆無忌憚地放聲大哭起來,哭聲在雲上回蕩。
“影,你在看什麽?”大司命在台階上駐足,和大神官一起擡頭回望——碧空如洗,萬裏無雲,隻有一點淡淡的白色飛速地掠過,如同一顆流星。
“是重明?”老人開口問。
“嗯。”時影沒有多說,凝視了一眼便轉過身來,頭也不回地繼續拾級而上,“我讓它送阿顔回赤王府。”
“哦。”大司命應了一聲,心裏明了前因後果,卻隻道,“那個小丫頭,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竟然闖下這等大禍,差點害得雲荒天翻地覆。”
時影深深颔首:“多虧大司命出手,才躲過這一劫。”
“是嗎?”老人淡淡,銳利的目光從他臉上一掠而過,“影,你心裏不是這麽想的,對吧?你在埋怨我這把老骨頭擅自出手,打亂了你的計劃,是不是?”
時影沒有說話,臉色淡淡,卻也不否認。
“你一心求死,竟從未和我透露隻言片語。”大司命沉下了臉,語氣肅穆,“影,你是做大事的人,竟然隻爲了一個女子便如此連性命都不管不顧?我在你身上花了這麽多年的心血,差一點就白費了!”
長輩語氣嚴厲,時影看了他一眼,卻不爲所動:“大司命的栽培,在下自然沒齒難忘。隻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值不值得,也隻有自己知道。”
很少看到這個晚輩有如此鋒芒畢露的反擊,老人一時間沒有說話,隻是頹然搖了搖頭:“唉……你和你母親,脾氣還真是一模一樣。”
時影的神色微微一動,似被刺中了心底某處。
母親。作爲從小被送到深谷的孤兒,那個早逝的母親永遠是他心底的隐痛。而在這個世上,如今還和她有一絲絲聯系的,就是大司命了。從他記事時候開始,這個号稱雲荒術法宗師的老人就一直引導他、提攜他、教給他許多,從未求任何回報。
有時候,他也會想:這是因爲什麽?
可是大司命的修爲在自己之上,在這個雲荒,即便他能讀懂任何一個人的心,也永遠不知道這個老人心裏埋藏的秘密。
說話間兩人緩步而行,速度看似極慢,然而腳下縮地千尺,轉瞬便到了九嶷神廟的大殿門口。
那裏,儀式即将開始,一切都已經準備好了。
“九嶷神廟存在了七千年,有過各級神官數萬名。根據記載,想要脫離神職的神官共計有九百八十七位。”大司命在孿生雙神的巨大雕塑下轉過身,深深凝望年輕的大神官,“但是,能活着通過萬劫地獄的隻有十一位。其他的人,全部都灰飛煙滅,屍骨無存——此乃煉獄之路,汝知否?”
時影聲色不動:“在下已知。”
“既然知道,也毫無退縮?”大司命搖頭,似是無可奈何,“影,塵心是否動過隻有自己知道——你大可繼續當你的大神官,又何必非要去走刀山火海?”
“不。”時影搖了搖頭,“神已經知道。”
他擡起頭,看了看神像,眼神黯然:“既然已經破了誓言,不能全心全意侍奉,又何必屍位素餐、自欺欺人?”
老人終于點了點頭,歎了口氣:“也罷。我知道你就是這樣嚴苛的人,對别人是這樣,對自己更是這樣——影,你自幼出家,本該清淨無念,卻爲何塵心熾熱,一至于此?”
時影歎息:“箭已離弦,如之奈何?”
“原來無論如何,你還是要爲了那個女人而破誓下山。”大司命也是歎息,終于點了點頭,拿起了手裏黑色的玉簡,“你真的想好了?不惜粉身碎骨、萬劫不複,也要脫下這一件神袍?”
“是。”
“無論是否神形俱滅,都不後悔?”
“無怨無悔。”
“好一個無怨無悔!”大司命拂袖回身,花白的須發在風中飛舞,厲聲道,“那麽,看在你母親的分上,我就成全你!去,在神的面前跪下吧!”
時影往前一步,踏入神廟,振衣而拜。
外面鼓樂齊奏,儀式正式宣告開始。無數神官侍從列隊而來,簇擁神前,祝頌聲如同水一樣綿延宏大,大司命持着玉簡,按照上古的步驟向着神像叩首,宣讀了帝都同意大神官辭去神職的旨意,向孿生雙神禀告下界的意圖,開始奉上了豐盛的三牲供品。
那些供品,是爲了獲得神的諒解而設。
——而最重要的供品,是人的本身!
大司命做完了最後一個步驟,在神前合掌,低聲禀告上蒼:“九嶷大神官時影,幼年出家,自願侍奉神靈終身。如今發心未畢而塵心已動,竟欲破誓下山,其罪萬死——今願以血肉之身而穿煉獄,親自向神辭行!”
聽到大司命念完了祈禱詞的最後一句,時影從神前直起了身,深深合掌,一言不發地擡手解下了頭上束發的羽冠,彎腰脫掉了足上的絲履,将所有大神官所用的器物都呈放神前。當一切該放下的都放下之後,便穿着一襲白袍,赤足披發,緩步從神殿裏走出。
那一刻,外面所有的祝頌聲都停止了,無數侍從一起擡頭凝望着時影,看到平日高高在上的大神官如今的模樣,眼神各異,充滿了震驚。
這是最近一百年來,第一個準備要破誓下山的大神官。
然而這個要踏入地獄的人眼神平靜。踏上生死路,猶似壯遊時。
大司命站在祭壇前,看着時影一步步走出去,蒼老的眼神裏有不可名狀的歎息和震動——老人深吸一口氣,振袖而起。那一瞬,黑色玉簡在大神官的手裏化爲一柄黑色的劍,直指神廟西北。劍落處,雲霧散開,露出一座平日看不見的巍峨高山來!
那是大空山的夢華峰,萬劫地獄所在。
“去吧!走完這萬劫地獄,獻上你的血肉,在神面前贖清你的罪孽!”
“然後,你才可以脫下神袍,回到人間。”
所謂的萬劫地獄,其實隻是一條路。
那條路從九嶷神廟起,到夢華峰頂止,一共十一萬一千一百一十一步。所有破了誓、犯了罪孽的神官,都要被發跣足、獨自走完這漫長的一條路。
雲霧萦繞的夢華峰壁立千仞,飛鳥難上,其間布滿妖鬼魔獸,寸步難行。然而有一道天梯貼着懸崖,穿雲而上。那條天梯由毗陵王朝的第一代大司命韶明開辟,每一級台階都形似一把巨大鋒利的劍:劍柄嵌入崖上,劍刃橫向伸出,刃口朝上,刺破虛空,凜冽銳利。劍鋒環繞夢華峰,寒光閃爍入層雲。
而罪人,必須一步步在刀刃之上行走。
那一路,是不折不扣的地獄之路:頭頂是交錯的閃電驚雷,腳下是烈烈燃燒的地獄之火。不能躲避,不能反抗,也不能中途返回,一旦踏上這條路,便隻能一直一直地往上走,直到筋疲力盡,直到血盡骨裂,掉下懸崖。如果能僥幸走完這十一萬步,活着來到夢華峰頂,在坐忘台前将神袍脫下,玉簡交還,還要接受天雷煉體之刑,才算是完成了整個儀式。
七千年來,近一千個破誓者裏,隻有十一個生還。
而他,便是第十二個。
在無數神官侍從屏息的注視裏,時影的臉色卻一如平日沉寂,連眉梢都沒有動一下,隻是擡頭看了看雲霧中的峰頂,并沒有絲毫的遲疑,輕輕拂了拂衣襟,便踏上了第一步。
刀刃刺入足底,他身子微微一晃,随即站穩。
“我在峰頂坐忘台等你。”大司命看着他踏上了路途,在山下一字一句地叮囑,“去吧……等你活着到了那裏,我有重要的事情告訴你。”
時影怔了一下,有略微的意外:大司命要和他說什麽?爲什麽非要等他到了山頂才能說?
“事關空桑國運。”大司命似乎也明白他心中的疑惑,微微颔首,看着那一條天梯,“如果你心意已決,具備足夠的力量踏過煉獄重返紅塵,那就證明你堪當此任。到時候,由我再來告訴你吧。”
“好。”時影不再追問,點了點頭,便回頭繼續踏上了刀鋒。
那些利刃猙獰地從斷崖上一把把刺出,參差閃耀,組成雪亮的天梯。然而,這些刀劍故意做得有些鈍,踏上之後雙足血肉毀損,卻不至于鋒利到瞬間削斷。
時影沉默着,一步步往上,每一步都如在地獄裏行走。
他能感覺到腳底的刀劍,每一把竟然都各自不同,踩踏上去之後,有些烈烈如火,有些寒酷如冰,有些甚至在微微蠕動——他知道,這座山上的每一把刀劍裏都封印着一個惡鬼,由曆代神官從雲荒各處擒獲,被封印在這座神山上。
那些惡鬼已經餓了幾千年,唯一的血食隻有這些寥寥的破誓罪人。所以,它們是嗜血而瘋狂的,令每一步都是極大的煎熬。
所以,一步一劫,謂之萬劫。
時影踩踏着刀刃,忍受着劇痛,一步步往上,鮮血從足底沁出,染紅白袍的下擺,漸漸變成了紅衣,看上去觸目驚心。
夢華峰下,無數人一起擡頭看着那個被發跣足、踏着刀山火海走入雲中的人,眼裏露出敬畏不解的神情——這世上,爲什麽會有人願意承受比死還痛苦的煎熬,去走這條路?
忽然,有人看到了那一點紅,脫口:“看啊……大神官流血了!”
“大神官居然也會流血?他自幼修行,不是不死之身嗎?”
“無論靈力多強也是人,哪會不流血?”
“可他走得好穩啊……好像絲毫不覺得痛一樣!”
在議論聲裏,隻見那個白袍人一步一步從刀山之上走過,慢慢隐入了雲霧之中,越來越遠,身形看上去已如一隻白鶴。
然而,眼看他已經接近半山的雲層,就在那一瞬間,風雲突變,一道巨大的閃電從雲中而降,“唰”地劈落在了獨行者的身上!
大神官猛然一個搖晃,便朝着刀鋒倒了下去。
“啊!”底下的人齊齊發出了一聲驚呼,卻見下一個瞬間,大神官的身形忽然定住,伸出一隻手“唰”地扣住了刀刃邊緣,硬生生地阻止了下墜。
在萬劫地獄行走時,是不許使用任何術法的,所以他隻能赤手抓住了刀刃,任憑血一滴滴從手掌邊緣流下。
雷電在他身體上萦繞,鎖住他每一寸骨骼,痛得仿佛整個身體粉碎。然而時影還是用手攀着刀刃,緩緩重新站了起來,雙手鮮血淋漓。他吸了一口氣,默然擡頭凝視着前方無盡的刀山,眼眸是黑色的,沉沉不動。
行至此處,才不過一萬步,而前面的每一步,都是在雷電裏穿行。
這就是所謂的天雷煉體,将全身的骨骼都寸寸擊碎!
時影隻是沉默地低下頭,擡起了腳,再一步踏了上去。他身形一動,雲中的電光随之而動,再度從天而降,擊中他的後背——然而這一次因爲有了準備,他隻是踩着刀刃踉跄了一下,膝蓋抵上了利刃,不曾下墜。
等劇痛消失後,他撐起身體,擡手擦去了唇角沁出的血絲,繼續往前。
而下一步剛邁出,又是一道驚雷落下!
底下所有人怔怔地擡着頭,看着那一襲白袍在雲霧中越走越遠,漸漸隐入了無數的雷電之中,再也看不見,一時間議論紛紛,感慨萬千。
“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看到這一幕!”
“唉……離上一次有人踏上這條路,已經有一百多年了吧?”
“應該是善純帝在位時候的事情了。據說那個神官愛上了一個藩王家的千金,橫下一條心要脫離神職,不顧一切走了這條路。”
“哪個藩王家千金啊,這麽有本事?”
“嗯……好像是赤王府的?”
“赤王府?那些大漠來的女人,就是妖精!”
“不過,我覺得我們的大神官這次肯定不會是爲了女人——要知道他從五歲開始就在神廟裏修行,隻怕這一輩子都沒怎麽見過女人。”
“那又是爲了什麽?吃這麽大的苦頭,抵得上死去活來好幾次了!”
“天知道……”
當走到三萬步的時候,腳下的那些議論聲已經依稀遠去了,再也聽不見。耳邊隻有雷電轟鳴,眼前隻有刀山火海,妖鬼冷笑,魔物嚎叫。
那一條通往雲中的路,似乎漫長得沒有盡頭。
重明神鳥展翅往南飛,朱顔卻忍不住地翹首北望。
回頭看去,夢華峰上雲霧萦繞,雲間穿梭着無數的閃電,在那麽遠的地方還能聽到驚雷一聲聲落下,密集如雨。她遠遠地聽着,都覺得身上一陣陣發抖——那些閃電,那些霹靂……是不是都打在了師父身上?
他……他現在怎樣?
她心急如焚,雙手結印,在眉心交錯,瞬間開了天目,“唰”地将視線穿入了那一片雲霧之中,努力尋找着那一襲白衣的蹤影。
然而,一睜眼,她隻看到一襲鮮紅的血衣!
“師父!”隻看得一眼,她便心膽俱裂,失聲大喊——那……那是師父?那個在刀山火海之中遍身鮮血、踉跄而行的人,竟是師父!
師父……師父怎麽會變成了這個樣子?!
“四眼鳥……四眼鳥!”她不顧一切地拍打着重明的脖子,厲聲道,“回去……快給我回去!去夢華峰!”
重明神鳥在雲中飛行,聽到這句話,翻起了後面兩隻眼睛看了看她,并沒有表示——重明乃是上古神鳥,奉了時影的指令要送她回赤王身邊去,又怎肯半路聽别人的指令?
然而,當朱顔幾乎急得要掐它的脖子強迫它返回時,重明忽然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雪白的巨翅迎風展開,在雲中來了一個大回轉,朝着夢華峰的方向飛了過去!
一步,又一步。踏過萬刃,時影終于從雲霧之中走出。
模糊的視線裏已經能夠看到夢華峰的頂端,在太陽下發出耀眼的光,如同來自彼岸的召喚。他默數着,知道自己已經走了八萬三千九百六十一步,已經即将穿行出天雷煉體的雲層,進入妄念心魔的區域。
行到此處,他一身的白袍血迹斑斑,全身上下的肌膚已經沒有一處完好。當最後一道天雷落下的時候,他終于支撐不住,倒了下去。
刀刃切入他的身體,刺穿了肋骨,将他卡在了懸崖上。然而,幸虧這麽一阻,他才沒有直接摔入萬仞深淵。
他躺在冰冷的刀刃上,急促地呼吸,默默看着腳下的深淵。
那裏有一具枯骨,被雷電劈開,隻剩下了半邊的身體,挂在懸崖上窮奇的巢穴邊,黑洞洞的眼睛朝上看着,似乎在和他對視。
能一路走到八萬多步的,應該也是修爲高深的神官了吧?在雲荒曆史上也是屈指可數——又是什麽讓那個人也走上了這條路,義無反顧?在那個萬丈紅塵裏,又有什麽在召喚着他呢?
說不定,就是那些侍從口裏說的、百年前赤王府的另一個千金?那些赤之一族的女子,真的是有着火焰一樣讓飛蛾撲火的力量啊……
時影的臉貼着冰冷的刀鋒,定定地和那具枯骨對視了片刻,神志居然不受控制地渙散了一瞬,分不清過去和未來。幻覺之中,他甚至感到那具枯骨忽然幻化成了熟悉的臉,對着他笑了一笑,無邪明媚,如同夏季初開的玫瑰。
“阿顔……”他忍不住失聲喃喃。
剛說了兩個字,又硬生生咬住牙。停了片刻,時影收斂心神,終于還是緩緩用手臂撐住了刀刃,将被貫穿的身體一分分地從刀上拔了出來。神袍上又多了一個對穿的血洞。
從這裏開始,前面的每一步都間隔巨大。
他提起一口氣,從一道刀刃上躍起,踩住下一道刀刃,人在絕壁之上縱躍,隻要一個不小心,便會立刻墜落深淵。頭頂的天雷散去了,化爲千百支利劍懸挂在上方,如同密密麻麻的鍾乳石,隻要一個輕微的震動就會“唰”地落下!
他努力維持着呼吸,不讓神志渙散,一步一步小心地往前。
這最後一段路,不再像前面一樣隻是折磨人的身體,轉而催生了無數的妄念心魔。每一個走在上面的人都會看到各種幻象,被内心裏最黑暗的東西吸引——筋疲力盡之下,隻要踏錯一步,便會化爲飛灰。
他在這條路上孑然獨行,所有肉體上的痛苦都已經麻木。
然而眼前一幕一幕展開的,是無窮無盡的幻象。
他看到了自己的幼年:冷宮是黑暗的,飯菜是馊臭的,所有人的臉都是冰冷的,母親是孤獨而絕望的,而父親……父親是空白的。那隻是一個高冠長袍遙遙坐在王座上的剪影,從未有記憶,從未靠近。
他看到了自己的少年:那個深谷裏的小小苦修者,和他的母親一樣孤獨——他一個人成長,一個人思考,和死去的人交談,和星辰日月對視,在無數的古卷秘咒裏打發漫長的時光。
他有着一雙無欲無求,也沒有亮光的眼睛。
有一日,那個少年看到了碧落海上的那一片歸邪,預示着空桑國運的衰亡和雲荒的動蕩,便竭盡全力奔走,力求斬斷那一縷海皇的血脈。
那,就是他的全部人生。
——是的,他的人生寡淡簡單,生于孤獨,長于寂靜,如同黑白水墨,乏善可陳。這些年來他持身嚴苛,一言一行無懈可擊,即便是在幻境裏也找不到絲毫的心魔暗影,穿過這最後的煉獄,應該是如履平地吧?
然而走着走着,時影猛然震了一下。
穿過了那麽多黑白冰冷的記憶,面前的幻象忽然變了,變得豐富而有色彩,仿佛烈焰一樣在眼前燃起!
有一個穿着紅衣的少女站在火海裏,就這樣定定地看着他,眼裏有着跳躍的光芒,如同星辰,如同火焰,呼喚他:“師父,你來了?”
阿顔?他駐足不前,心神動搖了一瞬。
“你、你竟然把我最喜歡的淵給殺了!”然而,她轉瞬變了臉色,對着他大喊,眼裏都是淚水,一把利刃直刺過來,“該死……我要殺了你!”
聽到這種話,他陡然便是一陣恍惚,心痛如絞。
“阿顔……你不是說原諒我了嗎?”那一刻,他竟然忘記了自己是在萬劫地獄的幻境之中,喃喃說了一句,“你其實還是恨我的……是不是?那……你來殺了我好了。”
他在幻境之中伸出手,想去觸摸那個浮在虛空裏的虛幻影子,完全不顧刀鋒刺向他的心口,就如同那一日重現。
行至此處,身體已經千瘡百孔,瀕臨崩潰。此刻心魔一起,所有的危險便立刻蜂擁而上!時影身體剛一動,腳下一步踏空,便直墜下去。與此同時,頭頂一把懸挂的利刃應聲而動,朝着他的天靈直插而下!
“師父!”在那個瞬間,有人淩空跳下來,大叫。
誰?他從幻境中愕然擡頭,看到了紅衣少女的影子從天而降——那道從雲中而來、帶着光的身影,在一瞬間和幻境裏那個持劍刺來的影子重合了。
他怔在原地,任憑長劍直插頭頂,一時間腦海竟然是空白的。
“師父!小心!”朱顔顧不得身在高空,便從重明神鳥背上一躍而下,不顧一切地撲過去一把抱住了他,向着石壁的方向側身避讓——隻聽“唰”的一聲,頭頂那把利刃擦着他的臉頰落下,在深淵裏碎裂成千片。
下一瞬,前面的那個幻影消失了,身邊的影子卻清晰起來。
“你……”他轉過頭,吃力地看着身邊的人,喃喃,“阿顔?”
那個少女從天而降,在刀山火海之中抱住了他。明麗的臉上布滿了恐懼和關切,就在咫尺的地方看着他,全身正在微微顫抖,呼吸急促。
他陡然又是一陣恍惚,竟然分不清是現實還是虛幻。
“師父……你、你……你怎麽了?剛才你沒看到頭上那把掉下來的劍嗎?那麽大一把劍!”朱顔靠着石壁,隻吓得臉色發白,緊緊抓着他的袖子,“你差點就跌下去了知道嗎?你、你這是怎麽了啊……”
她說不下去,看着滿身是血的他,忍不住哭出聲來。
時影撐住身體,深深地呼吸,竭盡全力将自己的神志重新凝聚起來,終于看清楚了身邊的少女,身子驟然晃了一晃。
這是真人!并不是幻覺!
怎麽?阿顔……她竟然去而複返?不是和她說了讓她不要來的嗎?爲什麽她還要來?!她就這麽想看他走入萬劫地獄,萬劫不複的樣子?
那一瞬,他心下忽然有無窮無盡的煩躁和憤怒。
“誰讓你來這裏的?”時影吃力地站起身,往後踉跄退了一步,一把推開了她,“看看你做的好事!”
他的語氣失去了平日的從容氣度,眼神渙散,臉色蒼白,一身白袍早就被血染紅,如同從血池煉獄裏走出的孤魂野鬼,哪有昔日半分的神清骨秀?
“師父,你怎麽了?”朱顔看到他發怒,心裏自然也是驚恐,然而此時此刻他的樣子更讓她驚懼,“剛剛你中了邪,差一點那把劍就掉下來刺中你了!幸虧我……”
“我不需要你來救我!這是我自己要走的路!”話音未落,時影眼裏全是怒意,手指一并,便擊落了頭頂懸挂的劍林!
朱顔連驚呼都來不及發出,又一把利刃從天而降,如同閃電一般落下。她下意識地想搶身上前推開她,然而那一刻時影不閃不避,竟然以身相迎!
“唰”的一聲,那把劍從右肩刺入,斜向刺穿了他的身體!
“師父!”她心膽俱裂,失聲撲了過去。
“放開手!”時影卻毫不猶豫地甩開了她的手,指着貫穿身體的那一劍,厲聲道,“看到了嗎?這是補剛才那一劍!這條路是我要走的。凡是我該承受的,沒有人可以替我承擔!”
他回過身,指着看不到頭的來路,聲音冰冷:“否則,我甯可自己再從頭走一遍!”
朱顔吓得說不出話來,趕緊縮回了手——此刻,師父的眼神是黑的,如同暗的火,有着從未見過的決絕和狠意,毫不容情。如果她真的再敢插手,估計他會說到做到,從頭再把這條路走一遍吧?
“回去。”時影頭也不擡地對她道,語氣冰冷。
“不!”她在一邊,幾乎是帶了哭音,“我不回去。”
“重明!”時影提高聲音,召喚半空裏的神鳥,“帶她回去!”
然而雲霧之中白羽一掠而過,重明神鳥發出了一聲含義不明的咕哝,卻是視而不見,徑直飛上了雲端,将兩人扔在了這裏。
“重明!”時影氣極,然而自身此刻已經非常衰弱,也是無可奈何,隻能扭頭對她冷笑了一聲,“那好,既然你想看,就看着吧!”
他轉過了頭,再也不看她一眼,獨自踏上刀山而去。
剩下的一萬步,他整整走了一天一夜。
夢華峰上的斜陽沉了又升起,日月交替。他一襲血衣,在看不到頭的地獄裏前行,踉踉跄跄,筋疲力盡。到最後,甚至隻能憑着模糊的視覺,摸索着刀刃,一寸寸地攀爬,走向日月升起之處。
一直有隐約的哭聲跟在後面,寸步不離。
實在是很煩人啊……明明已經讓她回去父母身邊了,她卻要半途折返。難道,她非要看着他這種血污狼狽的樣子?并不想讓她看到此刻的自己……這個小丫頭,怎麽就不明白呢?
時影恍惚地想着,緩慢地一步步走上了坐忘台——那幾尺高的台階,在此刻竟然如同天塹,每一步都如同攀爬絕頂般艱難。
在走完最後一步時,所有的精神氣都瀕臨崩潰,時影一個踉跄,在坐忘台上單膝跪地,顫抖着擡起手,将身上那一件千瘡百孔的神袍脫了下來。神袍已經完全被血染紅,黏在了肌膚上,觸目驚心。
他用盡全力擡起雙臂,将血袍供奉在了高台上,合掌對着神像深深行禮,長長松了一口氣。
是的,在這一刻,他終于可以告别過去!
一禮行畢,時影剛要站起來,卻覺得眼前一黑,整個人再也忍不住朝前倒下,連呼吸都在瞬間中斷。
“師父……師父!”他聽到她從身後撲了過來,哭聲就在耳畔。
爲什麽她還跟着上了坐忘台?快……快趕緊走開!接下來馬上就是五雷之刑了……
他想推開她,然而手腳已經完全不聽使喚,他張了張口,想告訴她必須立刻離開,卻已經說不出話來——在走完萬劫地獄之後,他的元神都幾乎渙散。
“師父!你、你可不要死!”她大概吓壞了,哭得撕心裂肺,拼命搖晃着他的肩膀,大顆大顆的眼淚一滴滴地砸落在他的臉頰上。
那一瞬,頭頂風雲變幻,有無數光芒在聚集,在坐忘台上旋轉——這是萬劫地獄的最後一擊:用天雷擊碎氣海,毀掉所有的修爲,讓九嶷神廟的絕學再也不能随着這個罪人被帶入凡塵!
就在說話之間,五雷轟頂而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