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雪莺不知道的是,此刻她心目中最有本事的朱顔,正在遙遠北方的九嶷神廟裏,陷入了空前未有的絕望和無力之中。
又一次失敗,三魂七魄從滿天星圖之中被震了出來,“唰”地回到軀體之中。每一次魂魄的遊離和重聚都會帶來萬箭穿心一樣的劇痛,朱顔再度跌倒在了神廟冰冷的地面上,額頭撞在燈台角上,磕出了淋漓的鮮血。
“還……還是不行嗎?”她喃喃地擡起手,擦去了滲出的鮮血,感覺累得連眼睛都睜不開了,手指在劇烈地發抖,連擡起來都非常吃力,更不要說結印了。
這些天,她将自己關在神廟裏,日夜不休地用星魂血誓來操縱星辰,試圖改變星軌——然而接踵而來的,是一次又一次地失敗。
每次當她将心魂融入天宇,讓自己的力量剛剛抵達三垣,試圖開始推動星野變幻的時候,所有的靈力便已經枯竭,眼睜睜看着師父的那顆星辰就在不遠處,卻無法抵達——就差了那麽一點點,她卻始終闖不過那一關!
一百多次的嘗試,沒有絲毫的進步。
難道,真的如同大司命所說,如果能力不夠,無論怎麽努力都無法掌握星魂血誓,反而會被禁咒反擊?她在大司命面前誇下海口,卻沒料到自己沒有足夠的力量,不能在這短短的幾十天裏掌握最深奧的咒術。
她太高估自己,師父也太高估她了。
朱顔匍匐在神廟的地上,微微發抖,擡起頭來看着神像——七星燈還亮着,蓮花裏的三魂流轉,七魄凝聚,純淨而安詳。
已經快一個月了,中陰身的期限即将結束,自己如果還是無法突破,這三魂七魄便會潰散,就來不及救回師父的命了!
一念及此,她身子猛地一顫,竟吐出一口血來,眼前頓時全部黑了下去。
不知道昏迷了多久,風在悄然流動,有一道白影掠來。
重明神鳥收斂翅膀落在地上,扔掉了嘴裏叼着的朱果,一口叼住了她的衣領,将癱軟的人提了起來,四隻血紅的眼睛看着昏迷的少女,竟然露出了一絲歎息般的表情來。
神鳥用喙子推了推懷裏的少女,“咕咕”輕聲叫了幾下,試圖将她叫醒,然而朱顔實在是太累了,竟然一時醒不過來,閉着眼睛毫無知覺地歪倒在了它身上。重明轉過颀長的頸,低下頭從地上撿起了那一串朱果,用喙子擠碎了,懸空滴在了她的嘴上,讓汁液一滴滴沁入唇中。
過了片刻,朱顔終于緩緩醒了過來。
“重明?”她筋疲力盡地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四隻血紅的眼睛,連忙負疚地道,“怎麽,我又睡着了嗎?對不起……”
她虛弱地掙紮着,撐住神鳥柔軟的身體,想要站起來。然而那一瞬,重明神鳥猛然戰栗了一下,似乎是劇痛。
“怎麽了?”朱顔吃了一驚,收回了手,忽然間發現自己的手上沾滿了鮮紅色的血!那些血是從重明神鳥的翅膀根部沁出的,将雪白的羽翼染紅。血液裏還有一絲看不見的暗綠色,如同蔓延的海藻,從翅根下蜿蜒而去,布滿了半邊的身體。
“你受傷了?”她失聲,“你又被窮奇圍攻了?”
重明神鳥沒有說話,隻是用喙子将那一串稀巴爛的朱果叼了起來,扔到了她的手心裏,用四隻眼睛看着她,“咕噜”了一聲。
“我不吃!給你吧。”朱顔卻搖頭,将那一串仙果舉了起來,遞到它的嘴邊,“你這次傷得很厲害,不治一下是不行的!”
重明神鳥猛然往後縮了一下頭,避開了她的手,展開翅膀想要飛走。忽然間隻聽“嘩啦”一聲,重明翅膀橫掃,竟然碰倒了那一盞供奉着魂魄的七星燈!
那一瞬,一人一鳥都驚住了。
“糟糕!”朱顔失聲驚呼,和重明幾乎是同時撲了過去,将七星燈扶了起來——燈盞裏原本盛放着水一樣清澈的東西,應該是大司命親手所設,裏面蘊藏着留住魂魄的力量。然而在這一撲之下,清水流空,這七盞燈轉瞬間黯淡!
魂魄便是人的燈。七魄若是衰微,那……
那一刻,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朱顔“唰”地站了起來。
顧不得身體還沒有恢複,她顫巍巍地擡起了手,用盡了全部力氣開始再一次施用星魂血誓:十指在眉心交錯,飛快結印,指尖劃過之處留下一道道耀眼的光華——是的,這是最後一次機會了!拼上她的性命,也要成功!
她飛快地釋放出了所有的靈力,讓三魂七魄脫離身軀。
心魂呼應着星辰,手指牽引着星軌,在紫微垣裏找到了和師父對應的那顆紫芒大星。她一寸寸地沿着星圖将靈力蔓延過去,竭盡全力想要接近它,然而,當即将抵達那顆星辰時,她身體裏的力量再度枯竭。
不可以!這是最後一次機會了,無論如何都要成功!
地上的七星燈在漸漸熄滅,象征着生命的消失。那一刻,朱顔隻覺得全身發抖,似乎自己也在一分分死去——隻差那麽一點點,她就能接觸到那顆星辰了!爲什麽她竭盡全力,始終無法突破那剩下的一點點距離?
就在那一瞬間,眼前忽然掠過了一道白影,整個人便是一輕!
在這最後的關頭,重明神鳥驟然飛了過來,不由分說一把将她托了起來,振翅往夜空裏疾飛而上!
“重明……怎麽了?”她失聲,“你想做什麽?”
重明神鳥沒有說話,隻是竭力拍打着受傷的翅膀,馱着她朝着夜空疾飛而上。淩厲的天風從耳邊呼嘯而過,仿佛刀子一樣割着她的臉,白雲一層層在眼前分了又合,她就這樣以閃電般的速度穿過一重重白雲,直上九天。
“啊!”朱顔忽然明白了過來,“你……你是想要幫我嗎?”
是的,隻差了那麽一點點的距離,她的靈力就可以抵達師父的那一顆命星了——而重明爲了彌補那一點距離,不惜竭盡全力将她帶上了九天!
此刻天已經快亮了,星辰漸隐,斜月西沉,而天宇裏師父的星辰搖搖欲墜,幾乎淡得快要看不見了。
但在九天之上看去,它已經離自己近了許多。
不知道飛了多久,身周的空氣都開始稀薄了,冷風如同刀子一樣吹在臉上。重明的速度開始放緩,翅膀上似乎系上了沉重的鐵塊,每一次撲扇都用盡了力氣。朱顔可以看到毒氣從它翅膀下的傷口開始蔓延,讓半邊潔白的羽翼都變成了黑色——不能拖延了,就是現在!
朱顔深深吸了一口氣,在神鳥的背上閉上了眼睛,重新将手指擡起,鄭重地在眉心結印!
是的,成敗在此一舉。
如果在九天之上施用禁咒還不能成功,如果師父魂魄消散,她也不打算回到這個大地,就這樣從鳥背上踴身一躍算了!
她飛快地結印,用盡了身體裏最後一點力量。
用念力飛越三垣二十八宿,再度聯結了那一顆紫芒的大星。那是師父的星辰,正在黎明前悄然墜落。
朱顔用星魂血誓竭盡全力地接近那顆星辰,試圖把它拉離原來的位置,然而幾次嘗試未果。當她再度感覺到力量枯竭的時候,座下的重明神鳥發出了一聲尖厲的呼嘯,忽然加速振翅直上!
鮮血從翅膀上不停滴落,神鳥不顧一切地托起了背上的少女,将她盡可能地送向離那顆星辰更近的地方。
近了……近了!
當漫天的星鬥都近在眼前的時候,朱顔的眼前一陣陣發白,不惜冒着損耗元神的風險,将靈力竭力推向彼岸,終于感覺到了聯結的悄然建立——跨越了最後的那一點點距離,抵達了星辰!
那一刻,朱顔用力一咬牙,鮮血從舌尖沁出。
她擡起手,用靈苗之血塗染指尖,飛快地畫出了複雜的符咒,同時從流血的唇齒之間吐出綿長的咒語。
漫天的星鬥在眼前旋轉,漸漸納入了她的力量範圍。她張開了雙手,用最高禁咒将自己的鮮血祭獻給蒼穹,注入師父的那顆星辰。
那一刻,星魂血誓開始啓動!
星空下,屬于她的那顆大星驟然閃亮,發出了赤色的光芒,照耀天地。以那顆星辰爲中心,四周星野開始微微晃動,向着她彙聚而來。
動了……動了!那漫天的星鬥,居然因她而動!
這個瞬間,朱顔終于感覺到了師父說過的“五行相生、六合呼應”的強大力量,如同澎湃洶湧的海水從四面八方而來,灌注進了她的身體——她通過自己的心魂操縱着這一股巨大的力量,讓自己的命星煥發出巨大的光芒,橫向聯結了屬于師父的那顆紫芒大星!
雙星刹那變軌,一舉便将即将墜落的暗星拉出了原來所在的軌道!
整個星野在一瞬間全部改變。
那一刻,蒼穹發出了轟然巨響。天空驟然雪亮如電,又驟然暗淡。
漫天的星辰都在搖晃,如同天目即将墜落。在炫目的光影之中,朱顔再也支撐不住,手一松,竟然直直地從重明的背上摔了下去——與此同時,重明神鳥再也沒有力氣往上飛上一寸,一隻翅膀全然變成漆黑,在環繞的電光之中,從九天之上折翼墜落!
她和重明雙雙從高空下跌,如同流星墜落。
朱顔在下墜之中漸漸昏迷。最後的視線裏,隻看到無數星鬥在眼前旋轉、飛舞,仿佛有無數的流星雨飛快地滑落。她知道那是虛影——是被改變軌道之後,那些死去星辰的幻影,隻停留一刹,便消失在時空之中。
在從九天上跌落的瞬間,朱顔忘了死亡的恐懼,仰望的瞳孔裏映照着璀璨的星空,心裏隻有最後一個念頭——是的!師父……我終于做到了!
九嶷神廟裏,七星燈驟然大亮,綻放出閃電一樣的光華。七魄被看不見的力量催動,從即将熄滅的燈上亮起,和三魂一起“唰”地上升,向着夜空凝聚,回到了那顆重新亮起來的紫色星辰裏。
星野變,天命改。
從此後,天上地下,所有一切都已經不同!
當九嶷上空的星圖發生改變的時候,伽藍白塔頂上的神廟裏有一雙深邃蒼老的眼睛凝視着這一切,再也無法抑制地露出了驚喜交加的表情。
“真的成功了!”大司命看着天宇,有點不可思議,面露狂喜,低呼,“隻用了三十二天……這個小丫頭,果然不簡單!”
在他身後,有個聲音微弱地問:“什麽……成功了?”
大司命霍然回頭,看着病榻上的北冕帝,眼神裏有掩飾不住的狂喜,忽然一揮手,道:“好了,現在影沒事了,你也可以死了!”
大司命揮了揮手,瞬間撤去了籠罩在帝君身上的續命咒術。那一刻,病弱的老人頹然倒下,在錦繡堆中劇烈地顫抖,魂魄從衰朽的軀殼上遊離而出,蠕蠕而動,随時潰散。
“時間到了,我不會再耗費靈力用術法替你聚攏魂魄——如果運氣好,你大概還能活個十天吧。”爲帝君續命幾十天,大司命似乎也是極疲倦,“阿珺,我們這一世的兄弟緣分,也差不多到頭了。”
帝君的眼睛裏充滿了垂死的混濁,看着大司命,卻有無限的不解和不安,努力發出了一絲聲音:“阿珏,你……到底在做什麽?”
“說了你也不懂。”大司命卻是不屑。
看着大司命拂袖轉身,帝君忍不住問:“你……要去哪裏?”垂死的人從龍床上伸出手來,枯瘦的手指微微屈伸,似乎想要挽留唯一的胞弟,“等一等!”
“怎麽,你怕一個人在這裏等死?”大司命應聲站住,回頭看着自己的胞兄,語氣含着一絲譏諷,“放心,青妃會來陪你走過最後一程——她不知道我已經拆穿了她,還想着要給你喂最後一碗藥呢!”
北冕帝全身一震,喃喃:“青妃……她……”
“你都已經親眼看到了,難道還是不相信?”大司命冷笑,“這種事,她也不是第一次做了——當年她還不是這樣對付了阿嫣?”
“什麽?”北冕帝的身體猛然一震,“真的?”
阿嫣。這個名字,即便是在垂死之時聽來,依舊有着驚心動魄的力量。
“當然是真的。你難道相信當年是阿嫣賜死了你那個鲛人女奴?”大司命冷笑了一聲,眼裏露出刻骨的仇恨來,“也不用腦子想想,阿嫣那種性格,怎麽能做得出那種狠毒的事?你中了青妃的計。”
“不……”北冕帝劇烈地喘息着,緩緩搖着頭,“不可能……”
“什麽不可能?”大司命冷笑起來,“是你不可能中計,還是青妃不可能殺人?你忘了青妃送來的‘還魂湯’是什麽滋味了?那是來自中州苗疆的降頭蠱,可以控制人的神志,雲荒罕見。”
頓了一頓,他冷冷道:“既然明白了這一點,當年你那個鲛人女寵是怎麽死的,也就昭然若揭了。”
“不!明……明明是……阿嫣殺了……殺了秋水。”帝君劇烈地喘息着,聲音虛弱,卻絲毫不曾動搖,“和青妃……有什麽關系?”
大司命冷笑:“所以我說你愚蠢啊,哥哥!”
“不……不可能。”北冕帝似乎用盡了剩下的力氣,在思考着那一件時間遙遠的深宮疑案,眼神緩緩變化,身體也漸漸發抖,“秋水……秋水死之前,親口對我說……是皇後殺了她!是她親口說的!”
大司命冷然:“她說的不是實話。”
“不可能!秋水她……她不會騙我!”北冕帝失聲,眼神可怖,“她……她的眼睛都被人挖掉了!我問過了,那一天除了皇後,沒……沒有其他人進過她的房間!”
“是啊,你那麽寵幸她,自然相信那個鲛人說的話。”大司命聲音冷酷,将多年前塵封的往事劃破揭開,“如果我說,秋水歌姬的眼睛是她自己挖掉的,你信不信?”
北冕帝猛然一震,失聲:“不可能!”
“你看,就是我這樣告訴你,你也不會信。”大司命冷冷,看着垂死的胞兄,“那當初阿嫣這樣對你說,你自然更不會信。”
“不可能。”北冕帝喃喃,“不可能!”
“有什麽不可能?那個鲛人中了蠱,被青妃操縱了神志。”大司命的聲音平靜而森冷,“蠱蟲的力量,足以讓她毫不猶豫地親手挖掉自己的眼睛,然後在你面前嫁禍給阿嫣!”
“什……什麽?”北冕帝虛弱的聲音都提高了。
“青妃也真是狠毒。不但讓那個鲛人女奴挖了自己的眼睛,還把那一對眼睛做成凝碧珠,放在了阿嫣的房間裏。”大司命歎了口氣,同情地看了胞兄一眼,“你憤怒得發了狂,自然不會懷疑心愛女人臨死之前的話——青妃既殺了你的寵妃,又借她之口除去了皇後,這個後宮,自然就是她一個人的天下了。這種一石二鳥的計謀,也算高明。”
“我親眼看着秋水在我懷裏斷了氣!她、她明明對我說,是皇後做的……”北冕帝全身發抖,似乎在努力地思考這番話的合理性,“時隔多年……空口無憑,你……”
“你想看憑據?”大司命看着北冕帝的表情,冷笑了一聲,從懷裏拿出了一物,遞到了他面前,“我就讓你看看!”
那是一張微微泛黃的紙,上面寫着斑駁的血書。
北冕帝定定地看着上面簡單的幾句話,微微戰栗。
上面不過短短幾行,寫的内容卻是觸目驚心,“天日昭昭”“含冤莫雪”“願求一死,奈何無人托孤”……斑斑血淚,縱橫交錯。
那是白嫣皇後在冷宮裏寫下的最後遺言,十年之後,才出現在他的眼前。那裏面,她寫了自己那一天裏的遭遇,也說到了看到秋水歌姬忽然自挖雙目時的震驚——然而,當皇後明白發生了什麽時,一切都已經晚了。
天羅地網已經落下,她再也無法逃脫。
在被打入冷宮、輾轉呻吟等死的七日七夜裏,作爲空桑帝君,他竟然沒有收到絲毫有關她的消息——如今回想才覺得此事詭異。想必是青妃操控了後宮上下,不讓皇後的一切傳到紫宸殿和他的耳邊吧?可當時的他沉溺在寵妃死去的悲哀之中不能自拔,哪裏管得了這些?
等他知曉時,他的皇後已經在冷宮裏死去了數日。
在死去之前,她又經曆過多少絕望、悲哀和不甘?
“這是阿嫣臨死之前留給我的信,輾轉送出了宮外。”大司命枯瘦的手劇烈地發着抖,如同他的聲音,“同樣是一個女人臨死之前說的話,爲什麽你就相信了那個鲛人女奴,而不肯相信自己的皇後呢?”
北冕帝定定地看着那一紙遺書,說不出話來。
是的,對于那個阿嫣,他甚至沒有多少的記憶。不知道是當初就不曾上心,還是刻意遺忘——從皇太子時代開始,他就極少和這個被指配給自己的妻子見面,說過的話更是屈指可數。連她最後死的時候,他都沒有去看上一眼。
她這一封絕命書裏寫的字,甚至比他們一生裏交談過的話還多。
這樣的夫妻,又是一種怎樣扭曲而絕望的緣分。
“十年前那件事發生的時候,我正好在夢華峰閉關,等出關已經是一年之後。看到這封信,我立刻趕回帝都,卻已經太遲了。”大司命的聲音有一絲戰栗,厲聲道,“阿珺,從那一天開始,我就恨不得你死!”
北冕帝喘息了許久:“當時……爲什麽不告訴我?”
“沒有證據。青妃做得很隐蔽,所有的人證、物證都已經被消滅了。何況你當時盛怒之下,也根本不會聽進我說的話。”大司命頓了頓,眼裏忽然流露出一絲狠意,厲聲道,“那時候,我甚至想直接将青妃母子全數殺了,爲阿嫣報仇!”
北冕帝猛烈一震,半晌無語。
許久,他才低聲:“那……你爲什麽沒那麽做?”
“呵……那時候青王兄妹權勢熏天,如果我那麽做了,整個天下就會大亂。我從小深受神廟教導,無法做出這種事。”大司命沉默了片刻,又坦然道,“當然,阿珺,我也想過殺了你——可你那時候運勢極旺,命不該絕,我不敢随便出手,生怕打亂了整個天下的平衡。”
說到這裏,大司命搖了搖頭,發出了一聲冷笑:“真可笑啊……就因爲我知道天命,所以反而思前想後,束手束腳!如果我是劍聖門下弟子就好了,快意恩仇,哪用苦苦等到今天!”
北冕帝定定地聽着,忽然嘶啞地問:“那你……一直等到現在才動手,是因爲……是因爲,喀喀,現在我的運勢已經衰弱,死期将近?”
“到後來,我已經不想殺你了。”大司命長長歎了一口氣,看了垂死的老人一眼,“阿嫣在遺書裏懇求我不要替她報仇,隻要我好好照顧時影——我本來想,隻要能完成她的囑托也就夠了。”
說到這裏,他頓了一頓,厲聲道:“可是,樹欲靜而風不止——二十幾年了,他們始終還是不肯放過影!”
“他們?誰?”北冕帝忽地震了一下,“青王?”
大司命并沒有否認,冷笑起來:“那麽多年來,他們一直想斬草除根,光在宮裏的時候就派人下了三次毒手,你卻全然不知——我隻能借口天命相沖,不讓任何宮女接近他,以防青妃下毒手;在他五歲的時候,又出面對你說:必須把他送往九嶷山神廟,否則這孩子就會夭折。其實這不是什麽預言,隻不過是事實罷了……”
大司命頓了頓,低聲:“你根本無心保護阿嫣留下的孩子,我若把影就這樣留在後宮,他絕對活不過十歲。”
北冕帝劇烈地咳嗽,神色複雜,似有羞愧。
“幸虧你也沒把這個兒子放在心上,我那麽一說,你爲了省事,揮揮手就讓時影出了家。”大司命淡淡道,“于是我把時影送去了九嶷神廟,讓他獨自住在深谷裏,不許外人靠近——這些年來,我爲他費盡了心血。”
他看了垂死的帝君一眼,冷笑:“而你這個當父親的,隻會讓自己的兒子自生自滅!”
北冕帝不說話,指尖微微發抖。
是的,那麽多年來,他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給了背負罪孽的小兒子,卻讓嫡長子在深山野外風餐露宿——在臨死前的這一刻,一切都明了了,巨大的愧疚忽然間充斥了他的心,令他說不出話來。
“信不信由你……反正等你到了黃泉,自己親口和阿嫣問個明白就知道了。”大司命長歎了一口氣,從懷裏拿出一物,扔到了北冕帝的手邊,“這個給你,或許你用得着。”
“這是?”北冕帝看着那個奇怪的小小銀盒子。
“裏面是一根針,遇到中州的蠱蟲就會變成慘碧色。”大司命淡淡道,“我走後,青妃會再給你送來‘還魂大補湯’——到時候你大可試試,看我說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北冕帝握緊了那個銀盒,全身發抖。
“如果是真的,你會怎麽做呢,阿珺?”大司命饒有興趣地看着自己的哥哥,“我勸你千萬不要惹急了那個女人……她心腸毒辣,一旦翻臉,隻怕你到時候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北冕帝死死握着那個銀盒子,臉上卻并無恐懼。
“我有急事,必須得走了。阿珺,你可得好好保重多活幾天……否則,隻怕我們真的要下輩子才能見面了。”大司命長身站起,回頭看了一眼垂死的兄長,眼裏有複雜的光,“當了一輩子兄弟,最後不能親眼看着你斷氣,真是可惜啊。”
“你……要去九嶷神廟?”帝君終于說出了一句話,聲音嘶啞,“影是真的要辭去神職了?他是想回來嗎?”
“是啊。”大司命淡淡,拿着他寫下的旨意,“你反對嗎?”
“不。”許久,北冕帝才說了那麽一句話,閉上眼睛重新躺入了錦繡之中,喃喃,“他是我的嫡長子……讓他回來吧!”
“回來,拿走我所虧欠他的一切。”
遙遠的北海上,有一艘船無聲無息破浪而來。
船上有十個穿着黑袍的巫師,沉默地坐着,雙手交握胸口,低低的祝頌聲如同海浪彌漫在風裏——船上既沒有挂帆,也沒有槳,然而在這些咒術的支持下,船隻無風自動,在冷月下飛快地劃過了冰冷的蒼茫海。
“前面就是雲荒了。”首座巫鹹擡起頭,看着月下極遠處隐約可見的大地,低聲,“按照智者大人吩咐,我們要在北部寒号岬登陸,去往九嶷神廟。”
“唉……五年前沒有殺掉,如今還要不遠萬裏趕來。”另一個黑袍巫師搖頭冷笑,“希望那個人的确重要,值得我們全體奔波這一趟。”
“自然值得。”巫鹹淡淡,“智者大人的決定,你敢質疑嗎?”
十巫全部低下頭去,不再說話。
“我們冰族,七千年之前被星尊帝驅逐出雲荒,居無定所地在西海上漂流,一直夢想着回歸這片大地。”巫鹹看着遠處的大地影子,聲音凝重,“智者大人說了,此行事關雲荒大局變化——如果我們能順利完成任務,那麽空桑王朝的氣數也将結束,我們重返大陸的時候就到了!”
“是!”十巫齊齊領命。
巫鹹剛想繼續說什麽,卻凝望着夜空某一處,脫口:“怎麽了?爲什麽……爲什麽星野在變動?”
那一刻,黑袍巫師們齊齊擡起頭,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那本來是極不顯眼的角落,如果不是巫鹹特意指出,一般沒有人會注意到。
在紫微垣上的那片星野,的确在移動!
那種移動,不是正常的鬥轉星移,而是反常的橫移!
有一顆帶着赤芒的大星散發出耀眼的光芒,以罕見的亮度躍然于星空。在那顆星的周圍,如有看不見的力量牽引着,其他星辰以明顯不正常的速度加速運行,一顆一顆地偏離了原來的軌道!
星野變,天命改!這個雲荒,竟然有人在施行背天逆命之術!
巫鹹脫口而出:“天啊!是誰正在移動星軌?”
話音未落,那一顆赤芒大星的光芒忽然收斂。與此同時,那些被不可知力量推動的星辰瞬間停止了移動,搖晃了一下,“唰”地靜止了下來!天空平靜如初,所有星辰都在甯靜地閃耀,不知道哪些移動過,哪些又從未移動過。
一切發生在短短的一瞬,若不是孤舟上的十巫此刻擡頭親眼所見,天地之間估計沒有人會注意這片刻之間發生了什麽。
是誰在試圖改變星辰,改變命運?
“立刻将此事禀告智者大人。”巫鹹厲聲下令,“加快速度,前去雲荒!”
沒有風的海面上,那一艘船的帆忽然鼓滿了不知從何而來的風,如同一支離弦的箭一樣,“唰”地向着雲荒激射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