淵斷然返回,轉身重新沖入了戰場,拔劍斬落了三支落日箭,身形如同白鶴回翔天宇。鲛人水藍色的長發在戰場上獵獵飛揚,猶如最亮的旗幟,一瞬間令朱顔有些失神。
記憶中的淵,明明不是這樣子的。
是不是因爲她太小,迄今隻活了十九年,所以對這個已經活過了自己十倍以上歲月的鲛人,其實是完全不了解的?如果眼前這樣的人才是真正的淵,那麽,她從小的記憶、從小的愛慕,難道都投注給了一個虛幻的影子嗎?
她怔怔地站在那裏,一時間竟然沒有來得及留意那個通往鏡湖的通道在失去了她的支撐之後,竟然已經轟然關閉!
此刻,四周大軍環顧,淵已經回不去了!
“傷得重不重?”淵卻沒有在意這些,眼裏滿是擔憂,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把她扶起來,“還能走嗎?”
她心裏一暖,幾乎要掉下眼淚來,跺了跺腳,失聲:“你……你剛才爲什麽不走?這回死定了!”
“我要是就這樣走了,你怎麽辦?”淵握劍在手,掃視了一眼周圍逼上來的軍隊,将她護在了身後,“這裏有千軍萬馬,若隻留下你一個人,萬萬是沒法脫身的。”
她心裏一暖,剛要說什麽,卻被他一把拉了起來,厲聲道:“愣着幹嗎?快跟我來!”
淵帶着她在戰場上飛奔,左突右閃,忽地躍起,将當先馳來的一架戰車上的骁騎軍給斬了下去,一把拉起了她,翻身而上,握住了缰繩。
朱顔怔了一下:“你……你打算就這樣沖出去?”
“那還能怎樣?”淵沉聲回答,“沒法回到鏡湖那邊,也隻有往回沖一沖了!”
話音未落,戰車沖入一個迎面而來的騎兵隊裏,七八柄雪亮的長槍急刺而來。“拿着!”淵厲喝一聲,将馬缰扔給了她,從腰邊抽出長劍。朱顔下意識地接過了缰繩,然而等她剛控制住馬車,雙方已經飛速地擦身而過——那一瞬間,有一陣血雨當頭落下,灑滿了衣襟。
劍光如同匹練閃過,三名骁騎軍戰士從馬上摔落,身首異處。淵斬開了敵人的陣勢,戰車從缺口裏飛快沖出。朱顔坐在駕駛者的位子上,有一個戰士的首級正好摔在了她的前襟上,滾燙的血噴了她半身。
她在那一瞬間失聲尖叫,慌亂地将那個人頭從膝蓋上拂落,卻忘記了手裏還拿着缰繩。一瞬間戰車失去了控制,歪歪扭扭朝着一堵斷牆沖了過去。
“你在做什麽?!”淵飛身躍過,一把從她手裏奪去了缰繩,厲聲道,“給我鎮定一點!”
他手腕瞬間加力,将失控的駿馬生生勒住,戰車在撞上斷牆之前終于拐了一個彎,堪堪避開。他側頭看了一眼朱顔,想要怒叱,卻發現她正在看着膝蓋上那顆人頭,臉色蒼白,全身都在發抖。
那是一顆骁騎軍戰士的人頭,比她大不了幾歲,看起來隻有二十歲出頭的樣子,睜着眼睛,猶自溫熱——這個年輕戰士的頭顱,在被斬下來的瞬間,眼睛裏還凝固着奮勇,并無絲毫恐懼。
朱顔捧着這顆人頭,顫抖得如同風中的葉子。
這是一個年輕的空桑戰士,立誓效忠國家,英勇地戰鬥到死。他的一生毫無過錯,甚至可說是輝煌奪目的。可是……她又在做什麽?爲了一個叛亂的異族人,斬下了一個同族的人頭?
那一刻,一直無所畏懼的少女劇烈地發抖起來,仿佛心裏有一口提着的氣忽然間散掉了,那些支持着她的勇氣和熱血忽然間冷卻下來。她頹然地坐在馬車上,看着燃燒的戰場、滿目的廢墟、蜂擁而來的軍隊,懷抱着那一顆人頭,忽然間放聲大哭起來。
是的!當初,在師父讓她選擇站在哪一邊的時候,她曾經明晰地說出過答案——在那時候,她充滿了信心,覺得即便是得知了預言,也不該被命運壓倒,不該盲從。她覺得自己應該幫助鲛人一族,哪怕與族人爲敵。
是的,她不信命運,她還想搏一搏!
在那時候,她以爲自己可以分辨錯與對、是與非,能憑着自己的力量處理好這些錯綜複雜的問題。可是到了現在……她還敢說自己一定有勇氣繼續堅持下去,踏着族人的鮮血繼續往前走嗎?
淵看在眼裏,不出聲地歎了口氣,“啪”地一下将那個人頭從她手裏打飛:“好了。别看了。”
“你!”朱顔失聲,卻對上了一雙深淵一樣的眼睛。
淵的眼神是如此陌生,卻又依稀帶着熟悉的溫暖。他伸出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阿顔,你還不是一個戰士,不要去看死者的眼睛——會承受不住的。”
她咬着牙别開了臉,深深呼吸着,竭力平息着身上的戰栗。
迎面而來的是如山的大軍,長刀如雪,弓箭似林,嚴陣以待。而他們兩個人駕着一輛戰車,孤注一擲,如同以卵擊石。朱顔振作起了精神,勉力和他并肩戰鬥。這一路上,他們一共遭遇了五撥骁騎軍的攔截,都被淵逐一斬殺,硬生生沖出重圍。
兩個人駕着戰車,從骁騎軍合圍時的最薄弱之處闖出,向東疾馳。
朱顔從未見過這樣的淵,所向披靡,如同浴血的戰神。甚至,當劍鋒被濃厚的血污裹住,無法繼續斬殺的時候,面對着追上來的影戰士,他竟然幻化出數個分身,迎上去搏殺!
她在一旁輔助着,隻看得目瞪口呆:淵所使出的已經不僅僅是劍術,甚至已經包括許多精妙的術法!這些術法和她從九嶷學到的完全不同。他……他怎麽也會術法?海國的鲛人一族裏,也有懂術法的嗎?
當闖出最後一圈包圍的時候,他們兩個人的身上已經斑斑點點全是血迹,筋疲力盡。淵駕着戰車從屠龍村戰場裏闖出,一路奔上了官道,竟然是朝着葉城方向沖去,毫不遲疑。
“你瘋了嗎?爲什麽要回城裏?”朱顔吓了一跳,“那裏全是總督的人啊!”
“不,我們得回星海雲庭。”淵沉聲道,語氣冷靜,“他們不傻。在碧落海那邊一定也布置了重兵,在等着我們自投羅網。”
“回星海雲庭做什麽?那才是自投羅網!”她茫然不解,忽地想起了一個人,心裏頓時有些不舒服,脫口道,“啊?你是想去找那個花魁嗎?她……她到底是你什麽人啊?”
淵看了她一眼,不說話。
“不過,我想她現在應該自身難保吧?”朱顔想起那個女人來,心裏不是滋味,皺着眉頭道,“那天師父可把她折磨得很慘……哎,她好像很硬氣,爲了不供出你的下落,竟咬着牙挨了那麽厲害的刑罰!”
說到這裏,她語氣裏的敵意漸漸弱去,竟露出一絲敬佩來:“能在師父手下撐那麽久的,整個雲荒都沒幾個,了不起。”
淵看了看她,眼裏忍不住閃過一絲贊賞。畢竟是個心地澄淨的女孩,即便對别的女子滿懷敵意,但對于對手依舊也有尊敬——這樣的愛憎分明,和記憶中的那個人一模一樣。
看到他眼裏的笑,朱顔心裏更加有些不悅,嘀咕:“怎麽,你難道真的想回去救她?我們現在自身難保了好嗎?”
淵卻搖了搖頭,道:“不,她早已不在那裏了。”
“啊?不在那兒了?”朱顔愣了一下,“那你去那兒幹嗎?”
淵沒有回答,闖出了戰場,隻是向着星海雲庭方向策馬疾馳。身後有骁騎軍急追而來,馬蹄嗒嗒,如同密集的雷聲。對方輕裝飛馳追來,漸漸追上了他們所在的戰車。聽到蹄聲近在耳側,淵将缰繩扔給了朱顔,再度拔劍站起。
朱顔站起身,攔住了他:“我來!”
淵回頭看她,卻看到少女站在戰車上,轉身向着追來的騎兵,合起了雙手——她從戰場上初次遭遇血腥殺戮的驚駭裏漸漸平靜下來,重新凝聚起了力量。那一瞬,站在戰車上的她,似乎籠罩了一層淡淡的光芒。
咒語無聲而飛快地從她的唇角滑落,伴随着十指飛快地變幻。那一瞬間,有無數巨大灰白色藤蔓破土而出,飛快生長,瞬間成爲一道屏障,纏繞住了那些飛馳而來的駿馬!
“快走!”朱顔轉頭看了他一眼,“縛靈術隻能撐一會兒!”
淵抓起了缰繩,策馬。戰車飛馳而去,轉瞬将那些追來的騎兵甩在了背後。灰白的藤蔓裏,傳來了骁騎軍戰士的掙紮怒罵,他們抽出刀來砍着,那些奇怪的藤蔓卻随砍随長,完全無法砍斷。
“是術法!”白風麟大喊,“影戰士,上前!”
玄燦帶着影戰士上前,開始解開這些咒術。然而朱顔一共設了三重咒,那些灰白的藤蔓被砍了一層又飛快長出來一層,一時半會兒竟是無法徹底破除。
得了這一瞬的空當,他們兩人駕駛着戰車,飛速甩開了追兵。
“還好我師父沒來……不然今天我們一定會死在這裏。”等到那些人都從視線裏消失,朱顔終于松了一口氣,“謝天謝地。”
奇怪,爲什麽師父今日沒有出現在戰場上?既然他已經布下了天羅地網要把複國軍一網打盡,爲何隻是派了軍隊去圍捕,自己卻沒有親自出手呢?難道他對骁騎軍和影戰士就這麽放心?在放松下來的刹那,她隻覺得全身酸痛,乏力到幾乎神志飄忽——這是透支靈力的象征。上次的傷剛剛好,自己就這樣竭盡全力和人鬥法,這一次回去隻怕要比上一次卧床休息更多的時間。
然而,看到身邊的淵,她心裏又略微振作了一點。
無論如何,淵還活着!
她隻覺得胸口悶,下意識地擡起手,想去解下臉上一直蒙着的布巾——那塊布已經沾滿了鮮血,每一次的呼吸都帶入濃烈的腥味,早已讓人無法忍受。可她的手剛一動,耳邊聽得淵道:“别解下來!”
“嗯?”朱顔愣了一下,回頭看着他。
“不能讓人看到你的臉。”淵專心緻志地策馬疾馳,語氣卻凝重,“你這丫頭,居然不管不顧地闖到戰場上做出這種事來!幸虧沒被人識破,若是有人認出你是郡主,少不得又會牽連赤之一族!”
“嗯?”她愣了一下,有略微的失望,一直以來,淵對于赤之一族的關切,似乎比對她本人還要更多,此刻聽到他語氣裏的斥責,她忍不住使了小性子,憤憤道,“反正也不關你什麽事!”
“當然關我的事。”淵的手似乎微微震了一下,緩緩道,“很久以前,我答應過一個人,要替她看顧赤之一族。所以,我不能扔下你不管。”
朱顔聽得這句話,猛然一陣氣苦,沖口而出:“就是那個曜儀嗎?”
淵聽到這句話不由得一怔,看了她一眼:“你怎麽會知道這個名字?”
她嘀咕了一聲:“還不是那天你說的。”
“哪天?”淵有些疑惑,“我從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過這個名字!”
“就是……那天啊!”朱顔想說就是她用惑心術迷惑他的那一天,畢竟臉皮還薄,臉色一紅,跺了跺腳,便氣沖沖地道,“反正,我知道她就是了!”
淵沒有再追問,隻是看了她一眼,然後将視線投向了迎面而來的敵人,語氣淡漠而堅定:“那麽你也應該知道,在你誕生在這個世上之前,我的一生早已經過去了。”
朱顔猛然一震,說不出話來,隻覺得胸口劇痛。
是的,那是他不知第幾次拒絕她了,她應該早就不意外……可是,爲何這一次的心裏感覺到如此劇烈的疼痛?那是無力到極處的絕望,如同絕壁上的攀岩者,在攀登了千丈百丈之後,前不見盡頭,後不見大地,終于想要筋疲力盡地松開手,任憑自己墜落。
曜儀。曜儀……她到底是誰?
朱顔知道現在不是說這種事的時候,然而一提起這個名字,心裏卻有無法抑制的苦澀和失落,令語聲都微微發抖起來:“她……她就是你喜歡的人嗎?你是爲她變成男人的?她到底是誰?”
淵沒有說話,也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她是誰?”朱顔還是忍不住追問,“很美嗎?”
“如果我告訴你她是誰,你就可以死心了嗎?”淵微微蹙起眉頭,扭頭看了一眼後面追來的大軍,“現在都什麽時候了!還說這些幹嗎?”
“死也要死個明白啊!”朱顔卻跳了起來,氣急敗壞,“我這一輩子還從沒有輸給過别人呢!偏偏在最重要的事情上輸了,還輸得不明不白,那怎麽行?”
“呵……”淵忍不住笑了起來,轉頭看向這個惱羞成怒的少女,語氣忽然放緩了下來,輕聲道,“阿顔,别胡鬧。我是看着你長大的,就像是看着……”
說到這裏,他輕聲地頓了一下,搖了搖頭。
“就像是看着她嗎?”朱顔陡然明白了過來,臉色微微一變,“你……你是因爲我長得像她,才對我那麽好的嗎?”
她的聲音有些微的發抖,宛如被一刀紮在了心口上。
“如果不是她,我們根本就不會相遇。”淵控着缰繩,在戰場上疾馳,似乎是下了一個什麽決心,語氣低沉而短促,“因爲,如果沒有她,這個世上也就不會有你。”
“什麽?”朱顔愣了一下,沒有回過神來。
“她比你早生了一百多年,阿顔。”淵的聲音輕柔而遙遠,眼神也變得有一瞬的恍惚,“當我還是一個試圖逃脫牢籠的奴隸,是進帝都觐見帝君的她發現了奄奄一息的我,買下我,把我帶回了赤王府。”
朱顔心裏一跳,心裏隐約有一種奇異的感覺。
進京觐見。赤王府。這是……
“你想知道她是誰嗎?”淵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補充了一句話,“曜儀隻是她的小字,她的真名,叫作赤珠翡麗。”
“什麽?!”那一刻,朱顔忍不住全身一震,仿佛被刺了一下似的跳了起來,失聲道,“你說謊!怎麽可能?這……這明明是我高祖母的名字!”
淵卻笑了一笑,語氣平靜:“是的,她就是赤之一族三百年來最偉大的王,也是你的先輩,你的高祖母。”
“什……什麽?”朱顔說不出話來,張大了嘴巴,怔怔看着他。是的,怎麽可能?他……他說他所愛的那個女人,居然是她的高祖母?
那麽說來……她心裏驟然一跳,不敢想下去。
“從此,我就和赤之一族結下了不解之緣。”淵的聲音輕如歎息,“上百年了……恩怨糾纏莫辨。雖然空桑人是我們的敵人,但我對她立下誓言,要守護她的血脈,直至我的靈魂回到碧落海的那一天。”
她怔怔地聽他說着,完全忘記了身在戰場,隻是目瞪口呆。
原來……這就是她一直以來想要的答案?她一生的勁敵,那個她永遠無法超越的女子,居然……是自己的高祖母?這個答案未免也太……
淵一直沒聽到她的聲音,不由得轉過頭看了一眼。赤之一族的少女坐在戰車上,張口結舌地看着他——雖然被布巾蒙住了臉,看不到表情,但那一雙大眼睛裏露出的凝固般的震驚,已經将她此刻的心情顯露無遺。
淵忍不住苦笑了一下,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安慰她。
“這就是你一直想知道的答案。”他輕聲道,忽然一振缰繩,策馬疾馳,“現在,阿顔,你滿意了嗎?”
朱顔坐在戰車上,說不出話來,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答案驚呆了。許久,她才擡起頭,不可思議地看了看他,低聲道:“那麽說來……你喜歡的人,就是我的高祖母了?”
她沉默下去,雙手絞在了一起,微微發抖:“那……那你的劍術,難道也是……”
“是她教給我的。”淵淡淡道,“你也應該知道,曜儀她不僅是赤王,也是一百多年前的空桑劍聖。”
朱顔說不出話,是的,她當然也知道那個一百多前的赤王是傳奇般的人物,文治武功無不出色,比她厲害一百倍。她心裏沸騰一般,沉默了片刻,忽然想起了什麽,驟然擡起頭,大聲道:“不對!赤珠翡麗,不,我的高祖母,她……她不是有夫君的嗎?她的丈夫明明是個空桑人啊!”
淵的眼神微微一變,歎了口氣:“是。在遇到我之前,她已經被許配給了玄王最寵愛的小兒子了。”
“果然我沒記錯!”朱顔倒吸了一口氣,“那……那她是不是也逃婚了?”
“是逃了,但半路又回來了。”淵搖了搖頭,“我們那時候都到了瀚海驿了,她忽然又改了心意——她是赤之一族的郡主,不能爲了個人的私情把整個族群棄之不顧,她若是逃了,赤玄兩族說不定會因此開戰。”
“開戰就開戰!”朱顔憤憤然道,“誰怕誰?”
“孩子話!”淵看了她一眼,眼神卻嚴厲起來,叱道,“作爲赤之一族的郡主、未來的赤王,豈能因一己之私,讓萬人流血?”
她呆呆地聽着,一時說不出話來。
這樣的話,從淵的嘴裏說出來,竟然和當初師父說的一模一樣!他們兩個,本來是多麽截然不同的人啊……可是,爲什麽說的話如此不約而同?是不是男人的心裏,永遠都把國家和族人看得比什麽都重要?
朱顔一時間百感交集,幾乎說不出話來。原來,同樣的抉擇和境遇,在一百多年前就曾經有過——而那個一百多年前的女子,最終做出了和她今日截然相反的抉擇!
她怔怔地問:“那……她就這樣嫁給了玄王的兒子?”
“是啊。”淵淡淡地說着,語氣裏聽不出悲喜,“她回去和父親談妥了條件,爲了兩族面子,維持了名義上的婚姻,分房而居,各不幹涉,一直到十一年後她的丈夫因病去世。”
朱顔怔了怔:“那你呢?你……你怎麽辦?”
淵淡淡地道:“我當然也跟着她返回了天極風城。”
他說得淡然,朱顔心裏卻是猛然一震,知道這一句話裏隐藏着多大的忍讓和犧牲:作爲一個鲛人,他放棄了獲得自由的機會;作爲愛人,他放棄了尊嚴,跟随着她回到了西荒的大漠裏,隐姓埋名地度過了一生!
“我有幸遇到她,并且陪伴了她一生。”淵的聲音溫柔而低沉,即便是在這樣的殺場上,也有夜風拂過琴弦的感覺,“這一生裏,雖然不能成爲她的丈夫,但對我來說,這樣的一生也已經足夠。”
他的聲音低回無限,在她聽來卻如兵刃刺耳。那一瞬,她隻覺得心裏的某一簇火焰無聲地熄滅了……是的,從小到大,赤之一族的小郡主是多麽勇敢無畏、充滿自信的少女,明亮如火,烈烈如火,從未對任何事情有過退縮。然而這一次,她忽然間就氣餒了。
她下意識地喃喃:“可……可是,她已經死去許多年了啊。”
“是的。”淵的神色微微一暗,“我要等很久很久,才能再見到她的轉世之身。希望到時候我還能認出她來。”
朱顔沉默了一瞬,心裏漸漸也涼了下來,喃喃道:“你們鲛人,是真的一輩子隻能愛一個人嗎?可是你們的一輩子,會是别人十輩子的時間啊。你……你會一直在輪回裏等着她嗎?”
“嗯。”淵笑了一笑,語氣甯靜溫柔。
她坐在戰車上,握着缰繩的手顫抖了一下,想了一想,忽然問:“可……可是!那個花魁如意,又是你的什麽人?她……她好像也很喜歡你,對不對?你這麽在意她!你……”
“她?”淵仿佛知道她要說什麽,笑了一笑,道,“她是我妹妹。”
朱顔愕然:“妹妹?”
“我們從小失散,被賣給了不同的主人。直到一百多年後才相逢。”淵低聲歎了一口氣,“也是因爲她的介紹,我才加入了複國軍。”
朱顔愣了一下:“什麽?她……她比你還早成爲戰士?”
“是的。”淵眼神裏帶着一絲贊賞,低聲道,“如意是個了不起的女子……她領導着鲛人反抗奴役,從很早開始就是海魂川的負責人了,比我更加适合當一個戰士。”
“海魂川?”朱顔有些不解,“那是什麽?”
“是引導陸地上的鲛人逃離奴役,返回大海的秘密路線,沿途一共有九個驿站。”淵搖了搖頭,并沒有說下去,隻道,“如果不是如意介紹我加入了複國軍,我真的不知道在曜儀去世之後,那樣漫長的餘生要如何度過。”
那是他第一次和她說起這樣的話題,讓朱顔一時間有些恍惚。是的,這是淵的另外一面,潛藏在暗影裏,她從小到大居然一無所知。
她皺了皺眉頭,喃喃道:“那……她去世之後,既然你加入了複國軍,爲什麽還一直留在赤王府?要知道西荒的氣候很不适合鲛人……”
“曜儀剛去世的時候,孩子還太小,外戚虎視眈眈,西荒四大部落随時可能陷入混戰。”淵淡淡道,“所以,我又留下來,幫助赤之一族平定了内亂。”
“啊?是你平定了那一場四部之亂?”朱顔愣了一下,忽然明白過來,“這……這就是先代赤王賜給你免死金牌的原因?”
淵不作聲地點了點頭,手腕收緊,戰車迅速拐了一個彎,轉入了另一條胡同,他低聲道:“叛亂平定後,我又留了一段時間,直到孩子長大成人,成爲合格的王——那時候我想離開西荒,可長老們并不同意。他們希望我留在天極風城。”
朱顔有些茫然:“爲什麽?”
“怎麽,你不明白嗎?”淵的嘴角微微彎起,露出一絲鋒利的笑容,轉頭看着身側的懵懂少女,一字一頓,“因爲,這樣就可以繼續留在敵人的心髒,接觸到空桑六部最機密的情報了啊!”
朱顔一震,如同被匕首紮了一下,痛得倒吸了一口冷氣,怔怔地看着身側的男子,說不出一句話來。
“唉……阿顔。”看到她這樣呆呆的表情,淵忍不住擡起手摸了摸她的面頰,苦笑着搖頭,“你看,你非要逼得我把這些話都說出來,才肯死心。”
她戰栗了一下,情不自禁地往後躲閃了一下,避開了他的手指——鲛人的皮膚是一貫的涼,在她此刻的感覺裏,卻仿佛是冰一樣的寒冷。她用陌生的眼光定定地看着淵,沉默了片刻,才道:“原來,你一直留在隐廬裏,是爲了這個?”
“最初是這樣的。”淵收回了手,歎息了一聲,讓戰車拐過了一個彎道,“但是十年前,左權使潮生在一次戰鬥裏犧牲了,長老們商議後,想讓我接替他,回到鏡湖大營去。”
朱顔下意識地問:“那你爲什麽沒有回去?”
淵看了她一眼,道:“因爲那時候你病了。”
朱顔一震,忽然間想起來了——是的,那時候父王帶着母妃去帝都觐見帝君了,而她偏偏在那時候得了被稱爲“死神鐮刀”的紅藫熱病,病勢兇猛,高燒不退,在昏迷中一天天地熬着,日日夜夜在生死邊緣掙紮。
而在病榻前握住她小小的手的,隻有淵一個人。
他伴随着孤獨的孩子度過了生平第一次大劫,當她從鬼門關上返回,虛弱地睜開眼睛,就看到了燈下那一雙湛碧如大海的雙眸。那一次,她哭着抱住淵的脖子,讓他發誓永遠不離開自己。鲛人安撫着還沒脫離危險的孩童,一遍遍重複着不離開的誓言,直到她安下心來,再度筋疲力盡地昏睡過去。
想到這裏,她的眼眶忽然間就紅了,吸了吸鼻子,忍住了酸楚,讷讷道:“所以……你繼續留下來,是爲了我嗎?”
淵看着她,眼神溫柔:“是的,爲了我的小阿顔。”
她嘀咕了一句:“可後來……爲啥你又扔下我走了?”
“那是不得已。”淵的眼神嚴肅了起來,語氣也凝重,“我忘記了人世的時間過去得非常迅速,一轉眼我的小阿顔就長大了,心裏有了别的想法——我把你當作我的孩子,可是你不把我當作你的父輩。”
“父輩?開什麽玩笑!”朱顔憤然作色,忽然間,不知想起了什麽,露出了目瞪口呆的神情,定定地看着他,嘴唇翕動了幾下,“天啊……天啊!”
“怎麽?”淵此刻已經駕着戰車逼近了群玉坊,遠遠看到前面有路障和士兵,顧不得分心看她。然而朱顔仿佛被蜇了似的跳了起來,看着他,嘴唇微微顫抖,仿佛發現了什麽重大的秘密,顫聲道:“原來是這樣!天啊……淵!我、我難道……真是你的後裔嗎?”
這一次淵終于轉過頭看了她一眼:“什麽?”
“我……我是你的子孫嗎?!”少女坐在戰車上,看着這個已經活了兩百多年的鲛人,臉色發白,“你說我的高祖母是你的情人!你說她和丈夫隻是維持了形式上的婚姻!那麽,她、她生下來的孩子,難道是你的……”
淵沒有說話,隻是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朱顔恍然大悟,頹然坐回了車上,捧住了自己的頭,脫口道:“所以,這就是你把我當孩子看的原因?天啊!原來……你、你真的是我的高祖父嗎?天啊!”
她心潮起伏,思緒混亂,一時間說不出一句話來。
多麽可笑!她竟然愛上了自己的高祖父?那個在一百多年間凝視和守護着赤之一族血脈的人,那個陪伴她長大、比父親還溫柔呵護着她的人,竟然是自己血脈的起點和來源!
這交錯的時光和紊亂的愛戀,簡直令人匪夷所思。
她在車上呆呆地出神,不知不覺已經接近了群玉坊。這裏是葉城繁華的街區,雖然天剛蒙蒙亮,街上卻已經陸續有行人。在這樣的地方,一輛戰車貿然闖上大街,顯然是非常刺眼的,會立刻引起巡邏士兵的關注。
淵當機立斷地在拐角處勒住了馬,低喝:“下車!”
朱顔的腦子一片空白,就這樣被他拉扯着下了戰車。淵拉着她轉到了一個僻靜無人的街角,指着前面的路口,道:“好了,到這裏就安全了——趁着現在人還不多,你馬上回去吧!”
“啊?”她愣了一下,思維有些遲鈍。
“天亮之前,馬上回赤王府的行宮去!”淵咳嗽着,一字一句地叮囑,“記住,永遠不要讓人知道你今天晚上出來過,不要給赤之一族惹來任何麻煩——忘記我,從此不要和鲛人、和複國軍扯上任何關系!”
“可是……你怎麽辦?我師父還在追殺你。”她的聲音微微發抖,“你、你打不過師父的!”
“戰死沙場,其實反而是最好的歸宿。”淵的聲音平靜,神色凝重地對她說了這一番話,似是最後的告别,“阿顔,我和你的師父爲了各自的族人和國家而戰,相互之間從不用手下留情,也不用别人來插手——哪怕有一天我殺了他,或者他殺了我,也都是作爲一個戰士應得的結局,無須介懷。”
朱顔說不出話來,眼裏漸漸有淚水凝結。
“再見了,我的小阿顔。”淵擡起手指,抹去了她眼角的淚水,聲音忽然恢複了童年時的那種溫柔,“你已經長大了,變得這樣厲害——答應我,好好地生活,将來要成爲了不起的人,過了不起的一生。”
“嗯!”她怔怔地點頭,眼裏的淚水一顆接着一顆落下,忽然間上前一步扯住了他的衣服,哽咽道,“淵!我……我還有一個問題!”
淵放下手,原本已經轉身打算要走,此刻不由得回過頭來看着她:“怎麽?”
她愣愣地看着他:“你……你真的是我的高祖父嗎?”
淵垂下了眼睛,似乎猶豫了一瞬,反問:“如果我說是,你會不會覺得更容易放下一點?”
朱顔不知道該搖頭還是該點頭,淵卻是搖了搖頭:“不,我不是你的高祖父。我和曜儀沒有孩子。鲛人和人類生下孩子的概率并不大,即便生了孩子,孩子也會保持鲛人一族的明顯特征——你不是我的後裔。曜儀的孩子,是從赤之一族的同宗那裏過繼來的。”
“啊……真、真的?我真的不是你的孩子?”她長長松了一口氣,嘴角抽動了一下,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淵看着她複雜的表情,歎了口氣,拍了拍她的肩膀:“不過,我看着你長大,對你的感情,卻是和對自己的孩子一般無二。”
她隻覺得恍惚,心裏乍喜乍悲,一時沒有回答。
淵輕輕拍了拍她,歎了口氣,虛弱地咳嗽着:“所有的事情都說清楚了……再見,我的小阿顔。”
他的眼眸還是一如童年的溫柔,一身戎裝卻濺滿了鮮血,刺目的鮮紅,提醒着她一切早已不是當年。他最後一次俯身抱了抱她,便撐着力戰後近乎虛脫的身體緩步離開。她還想叫住他,卻知道已經再也沒有什麽理由令他留下。
淵松開了手,轉身消失在了街角。
那一刻,她忽然有一種強烈的預感,覺得這可能是自己一生中最後一次看到他了——這個陪伴她長大的溫柔的男子,即将永遠、永遠地消失在她的生命裏,如同一尾遊回了大海的魚,再也不會回來。
“淵!”她沖口而出,忍不住追了過去。
是的,他從戰場上調頭返回,策馬沖破重圍來到這裏,難道隻是爲了送她回家?那麽,他……他自己又該怎麽辦?此刻他們剛闖出重圍,都已經筋疲力盡,萬一遇到了骁騎軍搜捕,他又該怎麽脫身?
她放心不下,追了上去,淵卻消失在了星海雲庭的深處。
這一家最鼎盛的青樓在遭遇了前段時間的騷亂後,被官府下令查封,即便是華洛夫人和總督私交甚厚,苦苦哀求也無濟于事。此刻,在清晨的蒙蒙天光裏,這一座貼滿了封條的華麗高樓寂靜得如同一座墓地。
朱顔跑進了星海雲庭,卻四處都找不到淵。
風從外面吹來,滿院的封條簌簌而動,一時間,朱顔有些茫然地站住了腳,四顧——那一刻,她忽然福至心靈,想起了地底密室裏的那一條密道——是了,淵之所以回到了這裏,并不是自投羅網,應該也是想從這條密道脫身吧。
朱顔站了片刻,心裏漸漸地冷靜下來,垂下頭想了良久,歎了一口氣,沒有再繼續追過去,隻是在初晨的天光裏轉過了身。是的,淵已經離開了,追也追不上。而且,即便是追上了,她又該說些什麽呢?
他們之間的緣分久遠而漫長,到了今日,應該也已經結束了。
一并消失的,或許是她懵懂單戀的少女時光。
初晨冰涼的風溫柔地略過耳際,撥動她的長發,讓她有一種如夢初醒的感覺。她想,她應該記住今天這個日子,因爲即便在久遠的以後回憶起來,這一天,也将會是她人生裏意味深長的轉折點——十九歲的她,終于将一件多年來放不下的事放下,終于将一個多年來記挂的人割舍。
然而,當她剛滿懷失落和愁緒,筋疲力盡地躍上牆頭的時候,眼角的餘光裏忽然瞥見有什麽東西在遠處動了一動。朱顔在牆上站住腳,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什麽都沒有,隻有一隻覓食的小鳥飛過。整個星海雲庭已經人去樓空,仿佛死去一樣寂靜。
是錯覺吧?她搖了搖頭,準備躍下高牆獨自離去。然而忽然之間心裏總是隐約覺得有什麽不對勁,“咯噔”了一下,仿佛一道冷電閃過,“唰”地回頭看過去——那隻小鳥!居然還在片刻前看到的地方,保持着淩空展開翅膀飛翔的姿勢,一動不動!
那居然是幻境!她所看到的,隻是一個幻境?
風在吹,而畫面上的飛鳥一動不動,連庭院裏的花木都不曾搖曳分毫。整個星海雲庭上空有一層淡淡的薄霧籠罩,似有若無,肉眼幾乎不可見。朱顔心裏大吃一驚,足尖一點,整個人在牆上淩空轉身,朝着星海雲庭深處飛奔了過去!
是的,那是一個結界!
居然有一個肉眼幾乎無法分辨的結界,在她眼前無聲無息展開,擴散籠罩下來!這……似乎像是可以隔絕一切的“一葉結界”?
“淵……淵!”她失聲驚呼,心裏有不祥的預感。
然而,不等她推開星海雲庭的大門,虛空裏忽然一頭撞到了什麽,整個人踉跄往後飛出,幾乎跌倒在地,隻覺得遍體生寒,如同萬千支鋼針刺骨——在這個一葉結界之外,居然還籠罩了可以擊退一切的“霜刃”!
朱顔隻覺得一顆心沉到了底,在地上掙紮了一下,用盡了力氣才站起身來。她飛身躍上星海雲庭的牆頭,半空中雙手默默交錯,結了一個印,準備破開眼前的重重結界。
然而,就在那一刻,眼前祥和凝定的畫面忽然動了!星海雲庭的庭院深處有什麽一閃而過,炫目得如同旭日初升!
這是……她心裏猛然一驚,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那一瞬間,隻見一道雪亮的光芒從星海雲庭的地底升起,伴随着轟然的巨響,如同巨大的日輪從地底綻放而出!那一道光迅速擴展開來,摧枯拉朽般的将華麗高軒摧毀,地上瞬間出現了一個深不見底的大洞!
那一刻,朱顔被震得立足不穩,從牆上摔了下去。
她狼狽地跌落在地上,顧不得多想,朝着那個光芒的來源飛奔過去,不祥的預感令她心膽俱裂。她飛快地起手,下斬,破開了結界。萬千支霜刃刺穿她的身體,她渾然不顧,隻是往裏硬闖。
“淵……淵!”她撕心裂肺地大喊,“你在哪裏?快出來!”
然而,沒有一絲聲音回答她。
身周的轟鳴和震動還在不停繼續,一道一道,如同閃電撕裂天幕——那是強大的靈力和殺意在相互交鋒,風裏充斥着熟悉的力量!
“淵!”她站在被摧毀的樓前,心飛速地寒冷下去,來不及想什麽,聳身一躍,便朝着地下那個深不見底的大洞裏跳了下去!
光芒的來源,果然是星海雲庭的地底密室。
她飛身躍入,直墜到底。
足底一涼,竟是踏入了一窪水中。這……是地下的泉脈被斬斷了嗎?朱顔顧不得驚駭,隻是呼喊着淵的名字,舉頭四顧——然而,一擡頭,映入眼簾的便是一襲熟悉的白袍,廣袖疏襟,無風自動,那個人淩空俯視着她,眼眸冷如星辰,仿佛冰雕雪塑,并非血肉之軀。
那一瞬,她的呼喚凝在咽喉裏,隻覺得全身的血都冰冷了下來。
“還真是……非要闖進來嗎?”那個人凝視着她,用熟悉的聲音淡淡地說,“千阻萬攔,竟是怎麽也擋不住你啊。”
她擡起頭,失聲道:“師……師父?”
是的!那個沒有出現在戰場上的九嶷大神官時影,此刻終于在此地出現了!他白衣獵獵地站在虛空裏,俯視着站在淺淺一灣水中的弟子,語氣無喜也無怒:“隻可惜你來晚了,一切已經結束。”
他袍袖一拂,“唰”地指向了大地深處——
“我已經把他殺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