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在星海雲庭受了重傷,朱顔在赤王府裏躺了一個多月才漸漸恢複了元氣。等她進了飲食,恢複了一點氣色,赤王府上下無不歡慶。
她重傷初愈,平日裏隻能和蘇摩在房間裏切磋一下術法,聊聊天,直到五月初才下地行走,第一次回到了庭院裏。
外面日光明麗,晴空高遠,令卧床已久的人精神一振。
“啊……菡萏都蓄起花蕾了?這麽快?”朱顔呼吸着久違的新鮮空氣,卻看到了池塘裏的花,不由得有些吃驚地喃喃,再轉過頭去,發現牆角的一架荼蘼也已經開到了最盛處,顯出了凋敗的迹象。那一刻,她忽地想起了那一句詩——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顔辭鏡花辭樹。
回憶起來,這一年的時間,似乎過得分外快呢……不過短短數月,世事更疊、變亂驟起,她一直平順的人生大起大落,在半年裏經曆了無數之前從未想過的事情。現在站在葉城溫暖和煦的春風裏,回想初嫁蘇薩哈魯那天,師父打着傘從雪夜裏向她走來的樣子,竟恍然像是前世的事情,如此遙遠,恍如夢幻。
是的,師父他……他把淵給殺了!
她曾經是那麽地依賴他、信任他,可是,他毫不留情地摧毀了她的一切!
大病初愈後,朱顔怔怔地站在庭院裏望着暮春的晴空,心裏恍恍惚惚,空空蕩蕩,覺得一切似乎都是假的,就像是做了一場夢。
是的……真希望這都是一場夢啊,醒來什麽事都沒有,那就好了。可是,這一切雖然殘酷,竟都是真的!淵死了……她要爲他報仇!
朱顔一想到這裏,胸口血氣上湧,便變了臉色。是的,既然她要爲淵報仇,便不能什麽也不做地坐以待斃。以她現在的微末本事,師父一隻手都能捏死她,如果不抓緊時間日夜修煉,此生此世是沒有報仇的指望了。
她支開了盛嬷嬷和所有的侍女,獨自走到了花園最深處人迹罕至的回廊,站住身,打量了一下周圍的環境——這裏是個九曲回廊,周圍翠竹環繞,沒有人居住,安靜而偏僻,倒是很适合修煉。
朱顔剛走到石台上,雙手虛合,忽然間覺得身後有一雙眼睛。
“誰?”她驟然回身,看到了藏在假山後的那個鲛人孩子。
蘇摩沒有和其他人一起離開,依舊跟着她來到了這裏,遠遠地看着。
“怎麽了?”她忍不住皺了皺眉頭,“你是怕我有什麽事嗎?放心,我還要爲淵報仇呢,現在要好好修煉,可不會想不開。”
那個孩子沉默着,卻不肯回去。
朱顔想了一想,招了招手,讓那個孩子過來:“哎,你不是想要學術法嗎?先看看我怎麽練,如何?”
“在這裏?”蘇摩愣了一下,眼裏露出了一絲光芒。
“嗯。你坐那邊走廊底下去,免得被傷到了。”朱顔指了指不遠處的長凳,讓蘇摩避開一點,然後便退入了天井,在中心站定。那個孩子在遠處乖乖地坐下,靜默地看着她,湛碧色的眼睛裏出現了一絲罕見的好奇。
天高氣爽,朱顔沐浴在傾瀉而下的日光裏,微微閉上了眼睛,将雙手在眉間虛合。那一瞬間,她心裏的另一隻眼睛在瞬間睜開,凝視着天和地。
她緩緩将雙手前移展開,十指微微動了動。
忽然間,那落了一地的荼蘼花簌簌而動,竟然一朵一朵地從地上飛起,排列成了一條線,飄浮到了她的掌心上!
“啊?”那個鲛人孩子坐在廊下,眼睛一亮。
“看!”朱顔擡起手,對着手掌心輕輕吹了一口氣——隻聽“唰”的一聲,那些凋落的花朵忽然間如同被春風吹拂,瞬間重返枝頭,盈盈怒放!
“啊!”蘇摩再也忍不住,脫口驚呼了起來。
“這隻是最基本的入門功夫。”朱顔拍了拍手,對一邊的孩子解釋道,“提升個人的靈力,固然是必要的。可是人生不過百年,即便一生下來就開始修煉,又能攢下多少力量呢?所以,最重要的是控制六合之中五行萬物的力量,爲自己所用。知道嗎?”
“嗯。”那個孩子似懂非懂地點着頭,忽然開口,“可是……我們鲛人可不止百年啊,我們能活一千年呢!”
朱顔被他噎了一下,忍不住白了這孩子一眼:“好吧,我是說空桑人!我教你的是空桑術法好不好?”
蘇摩努力理解着她的話,又問:“六合五行?那又是什麽?”
“金木水火土謂之五行,東南西北天地謂之六合。在它們中間,有着無窮無盡的力量在流轉。凡人隻要能借用到萬分之一,便已經不得了啦!”朱顔盡量想說得直白淺顯,然而顯然并沒有昔年師父那麽大的耐心,雙手再一拍,道,“落花返枝算什麽,我再給你看一個厲害的!”
她手腕一翻,十指迅速結了一個印,掌心向上。不到片刻,頭頂的萬裏晴空中,驟然憑空出現了一朵雲!
那朵雲不知道是從何處招來的,孤零零地飄着,一路逶迤,不情不願,似乎是被一根無形的線強行拖來,停在了庭院的上空,幾經掙紮扭曲,最後還是顫巍巍地不能動。
“啊?這雲……是你弄來的嗎?”蘇摩忍不住輕聲驚呼。
“從碧落海上抓了一朵最近的!”她帶着一絲得意道,卻微微有些氣喘,顯然這個術法已經是頗耗靈力,“你看,操縱落花返回枝頭,隻是方圓一丈之内的事。而力量越大的修行者,所能控制的半徑範圍也越大。”
“那最大的範圍能有多大?”孩子的眼睛裏有亮光,驚奇不已,“有……有整個雲荒那麽大嗎?”
朱顔想了一下,點了點頭:“有。”
“啊……”孩子情不自禁地發出了一聲驚歎,“這麽厲害?!”
“當你修煉到最高階位的時候,五行相生,六合相應,便能借用這天下所有的力量爲自己所用!”她微微提高了聲音,擡起手,指着天空那一朵雲,“你是鲛人,天生可以操縱水的力量——隻要你好好修煉,到時候不但可以呼風喚雨,甚至還能控制整個七海爲你所用呢!”
蘇摩“啊”了一聲,小臉上露出吃驚憧憬的表情來。
她默默念動咒術,在雙手之間凝聚起了力量,飛速地變換着手勢。萬裏晴空之上,那小小的一團雲被她操控着,随着她手勢的變化,在天空裏變出各種各樣的形狀:一會兒是奔馬,一會兒是駱駝,一會兒又是風帆……如同一團被揉捏着的棉花。
“啊……”鲛人孩子在廊下看得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看,竹雞!”最後,朱顔把那朵雲揉搓成了她剛吃完的竹雞的形狀,不無得意地擡起手指着天空,“怎麽樣?我捏得像吧?”
蘇摩嘴角一動,似是忍住了一個笑,哼了一聲:“這明明是一隻……一隻肥鵝。”
“胡說八道!”朱顔剛要說什麽,忽然頭頂便是一暗。
頭頂那朵飽受蹂躏的雲似乎終于受不了折磨,驟然變暗。烏雲蓋頂,雲中有傾盆大雨轟然而下,雨勢之大,簡直如同水桶直接潑下來一般!
朱顔站在中庭,壓根來不及躲避,就被直通通地淋成了落湯雞。
“哈哈哈哈!”她濕淋淋地站在雨裏發呆,卻聽到蘇摩在廊下放聲大笑。
“笑什麽!”她本來想發火,然而一轉頭忽地又愣住了——這麽多日子以來,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孩子放聲大笑吧?這個陰郁孤僻的鲛人孩子以前不知道受了多少折磨,眼神裏總是帶着無形的戒備和敵視,遍體是刺。而這一笑簡直如同雲破日出,璀璨無比,令人心神爲之一奪。
朱顔看在眼裏,滿腹的怒氣便散去了。
“沒良心的,我還不是爲了教你?”她嘀咕了一聲,抹了抹滿頭的雨水,等回過神擡起頭來,那朵号啕大哭的烏雲早就飛也似的逃得不見了蹤影。
“給。”蘇摩跳下地來,遞過來一塊手巾。孩子的眼睛裏閃着亮光,仿佛有人在他小小的心裏點起了一盞燈,他擡頭看着她,語氣都變得有些激動,“這些……這些東西,你……你真的打算都教給我?我學了真的可以控制七海嗎?”
“叫我一聲姐姐。”她刮了一下那個小鲛人的鼻子,“叫了我就教給你。”
蘇摩有些不高興:“我都七十二歲了,明明比你老。”
“不願意就算了。”朱顔哼了一聲,“那我走了。”
當她扭過頭去裝作要離開的時候,那個孩子的嘴角動了動,卻沒有發聲,似乎有無形的力量在他心裏設了一個牢籠,将什麽東西給死死地關了進去,無法釋放。
“哎,真的不肯啊?”她裝模作樣地走到回廊盡頭,眼看他不動,又飄了回來,沒好氣地瞪了一眼,“臭脾氣的小兔崽子!”
蘇摩站在那裏,嘴唇翕動了一下,嘴形似乎是叫了一聲姐姐,聲音卻是怎麽也發不出。朱顔歎了一口氣,也不好再爲難他,便戳了戳他的額頭,道:“好了好了,教你啦!今天我先給你看一遍所有的術法,讓你大概有個了解——然後明天再選擇你最感興趣的入門,好不好?”
“好!”蘇摩用力地點頭,兩眼放光。
朱顔用手巾草草擦了一把頭臉,重新回到了庭院裏,開始演練從師父那個手劄上剛學會的術法。從最簡單的紙鶴傳書、圓光見影,到略難一點的水鏡、惑心,到更難的定影、金湯、落日箭……一個一個施展開來。
或許是這些日子真的突飛猛進了,或許是來不及救淵的記憶令她刻骨銘心,這一次,那麽多那麽複雜的咒術,她居然一個也沒有記錯,飛快地畫着符咒,瞬間就從頭到尾演練了一遍!到最後,便輪到了最艱深的防禦之術:千樹。
當她結印完畢,單手按住地面,瞬間無數棵大樹破土而出,小小的庭院轉瞬成了一片森林!
蘇摩在一邊定定地看着這一切,小臉上露出目眩神迷的表情來——這個來自大海深處的鲛人孩子似乎第一次感到了天地間澎湃洶湧的力量,爲這些術法所震懾,久久不語。
“怎麽樣,我厲害吧?”她擦了擦額角的微汗,無不得意地問。
“嗯!”蘇摩看着她,用力地點了點頭,眼裏露出由衷的敬佩。
“來,我教你。”她在将所有術法演練過一遍後也覺得疲累無比,便拉過他,将師父給她的那一卷手劄拿了出來,翻開,“我們從最基本的五行生克開始……”
蘇摩非常認真地聽着,一絲不苟地學習,甚至拿出筆将手劄上那些上古的蝌蚪文用空桑文重新默寫了一遍,方便背誦。
然而,奇怪的是,這個孩子看着聰明無比,學起術法來卻是十分遲鈍,任憑她耐着性子一遍又一遍地複述,居然什麽都記不住,半天下來,就連最簡單的七字口訣都背不下來。
蘇摩仿佛也有些意外,到最後隻是茫然地看着那一卷手劄,湛碧色的眸子都空洞了。
“沒事,剛開始學的時候都會慢一點的。”朱顔強自按捺住了不耐,對那個孩子道,“我們先去吃晚飯吧……等明天再來繼續!”
然而,到了第二天,第三天,無論怎麽教,蘇摩始終連第一個口訣都記不住。
“喂!你到底有沒有在聽啊?”朱顔性格急躁,終于不耐煩起來,劈頭就打了他一個爆栗子,“那麽簡單的東西,就七個字,連鹦鹉都學會了,你怎麽可能還記不住?”
孩子沒有避開她的手,任憑她打,咬緊了牙關,忽然道:“可是,我……我就是記不住!這上面的字……好像都在動。”
“什麽?”朱顔愣了一下。
“不知道爲什麽……我就是記不住!”蘇摩低下頭看着手劄第一頁,眼裏流露出一種挫敗感,喃喃,“那些字,我一眼看過去清清楚楚,可到了腦子裏,立刻就變成一片空白了。就好像……就好像有什麽東西擋住了一樣。”
朱顔越聽越是皺眉頭,不由得點着他的額頭,怒罵:“怎麽可能?才七個字而已!你們鲛人是不是因爲發育得慢,小時候都特别蠢啊?”
蘇摩猛然顫了一下,擡頭瞪了她一眼。
朱顔愣了一下,下意識地閉上了嘴。這個孩子大約由于童年時遭受過太多的非人折磨,心理脆弱非常,隻要一句話就能令他的眼睛從澄澈返回到陰暗。真是養不熟的狼崽子……
“唉,算了,我怕了你!”她嘀咕了一聲,“你自己練吧。”
她扔下了那個孩子,自顧自進了庭院。侍女戰戰兢兢地跟在她後面,不敢湊得太近,生怕這個小祖宗忽然間又翻臉鬧脾氣。
外頭傳來一陣喧鬧聲,似是管家在迎送什麽賓客。
“誰啊?”她順口問。
盛嬷嬷在一邊笑道:“大概是總督大人又派人來問安了。”
“白風麟?”朱顔怔了一下,“他來幹什麽?”
“郡主昏迷的這段日子,總督大人可是親自來了好幾趟!每次都送了許多名貴的藥材補品……哎呀呀,郡主你就是活一百年也用不了那麽多!”盛嬷嬷笑了起來,臉皺成了一朵菊花,“最近幾天大概是外面局勢緊張,忙不過來,所以才沒親自來探望了,但還是每日都派人送東西過來。”
“他怎麽忽然那麽巴結?”她心裏“咯噔”了一下,覺得有些不舒服,嘀咕,“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盛嬷嬷笑眯眯地看着出落成一朵花的赤族小郡主:“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郡主那麽漂亮的女孩兒,自然每個男人都想獻殷勤……”
“哼,我在葉城出了事受了傷,他一定是擔心我會轉頭在父王面前告他的狀,所以才來百般讨好罷了。”朱顔卻是想得簡單,冷哼了一聲,忽然想起了一事,不由得轉頭問,“對了,我父王呢?我病了那麽久,他怎麽都沒來看我?”
“王爺他……”盛嬷嬷愣了一下。
“我父王怎麽了?”朱顔雖是大大咧咧,心思卻是極細,一瞬間立刻覺得有什麽不對,瞪着眼睛看住了盛嬷嬷,“他到底怎麽了?爲什麽一到葉城就把我扔在了這裏,那麽久沒來看我?”
盛嬷嬷咳了一聲,道:“王爺其實是來過的。”
“啊?”她不由得吃了一驚,“什麽時候?”
“就是郡主受了傷回來後的第三天。”盛嬷嬷道,“那時候大神官把郡主送回來,同時也通知了在帝都的王爺趕來。”
“真的?”朱顔一時有點反應不過來,“那……父王呢?”
“王爺在病榻前守了一天,看到郡主身體無虞之後,便匆匆起身走了。”盛嬷嬷有些尴尬地道,“說是在帝都還有要事要辦,不能在這裏耽擱太久。”
“什麽?”她有點愣住了,一下子說不出話。
父王雖然是霹靂火般的暴脾氣,從小對自己的寵愛卻是無與倫比。她有一次從馬上摔下來,隻不過扭了腳,他都急得兩天吃不下飯。這次她受了重傷,父王居然不等她醒來就走了?到底是什麽樣天塌下來的大事,才能讓他這樣連片刻都等不得?
朱顔心裏不安,思量了半日想不出個頭緒來,不由得漸漸急躁起來。
“到底有什麽急事啊!”她一跺腳,再也忍不得,轉頭便沖了出去,直接找到了管家,劈手一把揪住,“快說!我父王爲什麽又去了帝都?那邊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爲什麽他這麽急?”
“這……”管家正在點數着一堆總督府送來的賀禮,一下子被揪起來,不由得變了臉色,“郡主,這個屬下也不知道呀!”
“胡說!”朱顔卻不是那麽好蒙騙的,對着他怒喝,“你是父王的心腹,父王就算對誰都不交代,難道還不給你交代上幾句?快說!他去帝都幹什麽?”
“這……”管家滿臉爲難,“王爺叮囑過,這事誰都不能說!就是郡主殺了屬下,屬下也是不敢的。”
聽到這種大義凜然的話,朱顔氣得揚起了手,就想給這人來一下。旁邊盛嬷嬷連忙驚呼着上前拉開,連聲道:“我的小祖宗哎……你身體剛剛好,這又是要做什麽?快放開快放開……”
朱顔看了管家一眼,冷笑了一聲,竟真的放下了手。當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時,她卻驟然伸出手,快得如同閃電一般點住了管家的眉心!
她的指尖有一點光,透入了毫無防備的管家的眉心。
那是讀心術——隻是一瞬間,她便侵入了這個守口如瓶的忠仆的内心,将所有想要知道的秘密瞬間直接提取了出來!
“郡主!”盛嬷嬷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連忙撲過來将兩人分開,死死拉住了她的手,“你在做什麽?天……你、你把管家都弄暈過去了!”
然而那一刹那朱顔已經洞察了一切,往後連退了兩步:“什麽?!”
當她的手指離開時,對面的管家随即倒了下去,面如紙色。然而朱顔完全沒有顧得上這些,隻是站在那裏發呆。她忽然間一跺腳,轉頭便往裏走去。
“郡主……郡主!”盛嬷嬷扶起了管家,用力掐人中喚醒他,那邊卻看到朱顔沖進房間,随便卷了一些行李,便匆匆往外走,她不由得吃了一驚,連忙趕上來,一疊聲叫苦,“我的小祖宗哎!你這又是要做什麽?”
“去帝都!”朱顔咬着牙。
盛嬷嬷蒙了:“去帝都?幹嗎?”
“去阻止父王那個渾蛋!我再不去,他……他就要把我賣了!”她恨恨道,幾乎哭出聲來。是的,剛才,她從管家的腦海裏直接提取出來了父王所說過的話,一句一句,如同親耳聽見——
“既然阿顔沒有大事,我就先回帝都了,白王還在等我呢!那邊事情緊急,可千萬耽擱不得。你替我好好看着阿顔,不要再出什麽岔子了。”
“王爺密會白王,莫非是要兩族結盟?”
“不錯,白王提出了聯姻,我得趕着過去和他見面。這門婚事一成,不但我族重振聲望,阿顔也會嫁得一個好夫婿,我也就放心了。”
她隻聽得一遍,便冷徹了心肺。
什麽?她的上一個夫君剛死了沒幾個月,父王居然又要謀劃着把她嫁出去!他……他這是把親生女兒當什麽了?
朱顔氣得渾身發抖,牽了馬就往外走。
是的,她得去阻止父王做這種蠢事!他要是執意再把她嫁出去,她就和他斷絕父女關系!然後浪迹天涯,再也不回王府了!
然而,她剛要翻身上馬,看到了跟在後面的瘦小孩,愣了一下,皺着眉頭不耐煩地道:“蘇摩,怎麽了?你就好好待在這裏吧!别跟來了。”
那個孩子卻搖了搖頭,拉住了她的缰繩,眼神固執:“我跟你去。”
“哎,你跟着來湊什麽熱鬧!别添亂了。”朱顔心情不好,有些急躁起來,便用馬鞭去撥開他的手,嘴裏道,“我隻是要出去辦點要緊事而已!你就不能聽話一點嗎?”
“不。”那孩子也是倔強非常,怎麽都不肯放手——仔細看去,孩子眼睛深處其實隐藏着深深的恐懼和猜疑,然而,着急要走的赤族郡主并沒有注意到,隻是氣急:“放手!再不放我抽你了啊!”
可是蘇摩死死地拉住她的馬缰,還是怎麽也不肯放。
“我真的打你了啊!”她氣壞了,手裏的馬鞭高高揚起,“唰”地抽了他的手一下——那一下并不重,隻是爲了吓吓這個死纏着她不放的孩子,然而那一刻蘇摩瞬地顫抖了一下,眼神忽地變了。
“你打我?”那個孩子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手背上那一道鞭痕,又擡頭看了她一眼。朱顔被他的眼神刺了一下,然而在氣頭上沒有立刻示弱,怒道:“誰讓你不肯放?自己找打!”
蘇摩忽地放開了手,往後退了一步,死死看着她。
“哎呀呀,我的小祖宗,你們鬧什麽呢?”盛嬷嬷趁着這個空當追了上來,攔住了馬頭,苦着一張老臉疊聲道,“快下馬吧!别鬧了,如今外面到處都戒嚴了,你還想跑哪兒去?”
“戒嚴?”朱顔愣了一下,“爲什麽?”
“還不是因爲前日星海雲庭的事!真是沒想到,那兒居然是複國軍的據點,窩藏了那麽多逆賊!”盛嬷嬷一拍大腿,露出了不敢相信的表情,“如今總督大人派人查抄了星海雲庭,封鎖了全城,正在挨家挨戶地搜捕複國軍餘黨呢!”
她聽得一驚,不由得脫口:“真的?”
“當然是真的!”盛嬷嬷拉住了缰繩,苦口婆心地勸告,“外面如今正在戒嚴,沒有總督大人的親筆手令,誰也不許出城——你又怎麽可能出去?”
朱顔愣了一下,臉上的神色凝重了起來。
淵本來是複國軍的左權使,如今卻已經被師父殺了。那麽說來,鲛人目下正是群龍無首的時候,白風麟借此機會調動軍隊全城搜捕,隻怕形勢更加嚴峻——她一想到這裏,心裏便是沉甸甸的,滿是憂慮。
是的,她還是得出門一趟,順便也好查探一下外面的情況。
朱顔二話不說地推開了盛嬷嬷的手,道:“無論如何,我還是要去一趟的!”
“哎喲,我的小祖宗哎!”盛嬷嬷一疊聲地叫苦,“你這是要我的命哪!”
“放心,我會先去總督府問白風麟要出城手令,不會亂來。”朱顔頓了頓,安慰了嬷嬷一句,又指了指一邊的蘇摩,“你們在府裏,替我看好這個小兔崽子就行了。”
“不!我不要一個人在這兒……”那個孩子卻叫了起來,看了看周圍,聲音裏有一絲恐懼,“這裏……這裏全是空桑人!”
“放心,他們不會虐待你的。我隻是去辦一件事,馬上回來。”她想了想,從懷裏拿出一本手劄,扔到了蘇摩的懷裏,“喏,我把手劄全部都翻譯成空桑文了,你應該看得懂。有什麽不懂的等我回來再問——記着不要給别人看。”
然而蘇摩隻是站在那裏,看着她,不說話。這個孤僻瘦小的孩子,表情卻經常像是個飽經滄桑的大人。
街上還是如同平日一樣,熱鬧繁華,并不見太多異常。隻是一眼掃過去,熙熙攘攘的人群裏果然再也不見一個鲛人。朱顔策馬在大街上疾奔,每個路口都看到有空桑戰士駐守,正在挨個地盤查行人,更有許多戰士正在挨家挨戶地敲門搜索,竟是一戶也不曾落下。
靠着腰間赤王府的令牌,她一路順利地過了許多關卡,滿心焦急地往總督府飛馳而去。然而,在一個路口前,她眼角瞥見了什麽,忽然勒馬停住了,擡頭看向了牆上。
那裏貼着幾張告示,上面畫着一些人像,是通緝令。
迎面一張就畫着她熟悉的臉。下面寫着:“複國軍左權使,止淵。擒獲者賞三千金铢,擊斃者賞兩千金铢,出首者賞一千金铢。”
“什麽?”朱顔吃了一驚,忍不住轉頭問旁邊的士兵,“這……這個左權使,不是死了嗎?怎麽還在通緝?”
“哪裏啊,明明還活着呢!”士兵搖頭,“如果真的死了,葉城哪裏會被他攪得天翻地覆?”
“什麽?”朱顔全身一震,一把将那個士兵抓了過來,“真的活着?”
“當……當然是真的啊!”士兵被吓了一跳。
她隻覺得雙手發抖,眼前一陣發白,二話不說,扔掉了那個快要喘不過氣來的士兵,一把将牆上貼着的通緝令撕下來,策馬就向着總督府狂奔而去。淵……淵還活着!他、他難道從師父的天誅之下活下來了?
怎麽可能!師父的天誅之下,從未有活口!
“郡……郡主?”正好是白風麟的心腹福全在門口當值,一眼認出了她,驚得失聲,連忙迎了上去,“您怎麽來了?小的剛剛還去府上替大人送了補品呢!不是說郡主您還在卧病嗎?怎麽現在就……”
“白風麟在嗎?”朱顔跳下馬,将鞭子扔給門口的小厮,直接便往裏闖。
“郡主留步……郡主留步!”直到她幾乎闖到了内室,福全才堪堪攔住了她,賠着笑臉道,“總督大人不在,一早就出去了。”
“怎麽會不在!”她一怔,不由得跺腳,“去哪裏了?”
“星海雲庭出了那麽大的事,總督這些日子都在忙着圍剿複國軍,很少在府邸裏。”福全知道這個郡主脾氣火暴,因此說話格外低聲下氣,“今天帝都派來了骁騎軍幫助平叛,總督一早就去迎接青罡将軍了。”
“那好,我問你也一樣。”朱顔也不多說,一把将那張通緝令扔到了他的懷裏,“這上面說的是真的嗎?”
“什……什麽?”福全愣了一下,展開那張通緝令看了看,滿懷狐疑地喃喃道,“沒錯。這上面的人,的确是叛軍逆首!”
“我不是說這個!”她皺眉,“這通緝令上的人,如今還活着嗎?”
福全一時間沒明白她爲什麽要這麽問,又看了一眼通緝令,點了點頭,口裏賠笑:“自然是還活着。這個逆黨首領三天之前還帶着人沖進了葉城水牢,殺傷了上百個人,劫走了幾十個複國軍俘虜呢……”
“真的?”朱顔脫口道,隻覺得身子晃了一晃。
“當然是真的。爲何有這一問?”福全有些詫異,看着她的臉色,“莫非郡主有這個逆首的下落?”
她沒有回答,隻是慢慢地摸索着找到了一張椅子,坐了下來,長長地松了一口氣。沉默了片刻,忽然失聲笑了起來。
“郡……郡主?”福全愣住了。她笑什麽?
“哈哈哈……”她仰頭笑了起來,隻覺得一下子豁然開朗,神清氣爽,心裏沉甸甸壓了多日的重擔瞬間不見,笑得暢快無比,“還活着……還活着!太好了!居然還活着!”
福全在一邊不知道說什麽,滿頭霧水地看着這個赤王的千金坐在那兒,一邊念叨,一邊笑得像個傻瓜。
“太好了!淵……淵他還活着!”
隔着一道深深的垂簾,内堂有人在靜靜地聽着她的笑。
“咕。”身邊白色的鳥低低叫了一聲,擡眼看了看他的臉色,有些擔憂畏懼之色。然而時影坐在葉城總督府的最深處,聽着一牆之隔那熟悉的銀鈴般的笑聲,面色卻沉靜如水,沒有絲毫的波瀾。
她笑得這樣歡暢,這樣開心,如同一串銀鈴在檐角響起,一路搖上雲天,聽得人心裏也是明亮爽朗了起來——想必這一個多月的時間裏,她也經受了不少的折磨和煎熬吧?
所以在壓力盡釋的這一刻,才會這樣歡笑。
原來,在她的心裏,竟是真的把那個鲛人看得比什麽都重。
“不過……爲什麽師父要瞞着我?還說等着我找他報仇?”笑了一陣,朱顔才想到了這個問題,嘀咕了一聲,有些不解,“淵要是沒死,我遲早都會知道的呀!他爲什麽要故意那麽說?”
簾幕後,時影微微低下了頭,看着手裏的玉簡,沒有表情。重明擡起四隻眼睛看了他一眼,卻是一副洞察的模樣。
“算了……師父一向冷着臉,話又少,估計是懶得向我說這些吧?”外頭朱顔又嘀咕了一聲,“讓淵跑了,他大概也覺得很丢臉,所以不肯說?真是死要面子啊……”
重明“咕噜”了一聲,翻起四隻怪眼看了看身邊的人,用喙子推了推他的手——你看你看,人家都想到哪兒去了?心裏的想法若是不說出來,以那個死丫頭的粗枝大葉,下輩子都未必能明白你的心意吧?
然而時影袖子一拂,将嘀嘀咕咕的神鳥甩到了一邊,冷着臉不說話。
外面,朱顔嘀咕了幾句,沒想明白是怎麽回事,又覺得有點僥幸,拍了拍胸口,松了口氣:“太好了!既然淵沒死,我也就不用找師父報仇了!哎,說句老實話,我一想起要和師父打,真是腿都軟了。”
“啊?”福全在一邊聽她笑着自言自語,滿頭的霧水。
簾幕後,重明聽得搖了搖頭,眼裏露出嘲諷。
“本來想着,就算我打不過,被師父殺了也是好的。”朱顔搖了搖頭,歎了口氣,“現在好像也不用死了。”
她最後一句極輕極輕,簾幕後的人卻猛然一震。
“啊?郡主還有個師父?”福全聽得沒頭沒尾,隻能賠笑着,勉強想接住話題,“一定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吧?”
“那是。”朱顔笑了起來,滿懷自豪,“我師父是這個雲荒最厲害的人了!”
簾幕後,時影的手指在玉簡上慢慢握緊,還是沒有說話。
“唉。”朱顔在外面又歎了口氣,不知道又想起了什麽,憂心忡忡,“不過等下次再見到,他一定又要打我了——我這次捅的婁子可大了!”
是啊,誰叫那天她氣昏了頭,竟嚷着要爲淵報仇、要殺了師父?對了,還有,她以前那句随口的奉承謊話也被他戳穿了!天哪……當時沒覺得,現在回憶起來,那時候師父的表情真是可怕!
她怔怔地想着,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算了,既然師父沒殺淵,就沒什麽事情了。反正她也不用找他報仇,也不用你死我活……最多挨幾頓打,軟磨硬泡一下,估計師父也就和以前一樣原諒自己了。
她滿心愉悅地站了起來,一伸手将那張通緝令拿了回來,對福全道:“哎,沒事了!對了,等白風麟回來,你跟他說,我要去帝都一趟,想問他要個出城的手令——回頭讓他弄好了,我明天再來拿。”
她說得直截了當,隻當統領葉城的總督是個普通人一般呼來喝去。
“郡主要出城?”福全有些詫異,但不敢質問,隻能連聲應承,“好,等總督大人回來,屬下一定禀告!”
“嗯,謝謝啦。”朱顔心情好,笑眯眯地轉過身。
她轉過身,準備離去,外面暮春的陽光透過窗簾,淡淡地映照在她身上,讓這個少女美得如同在雲霞之中行走,明麗透亮。
眼看她就要走,房間裏,重明用力地用喙子推了推時影的手臂,四隻眼睛骨碌碌地轉,急得嘴裏都幾乎要說出人話來了。然而白袍神官坐在黑暗深處,手裏緊緊握着那一枚玉簡,低下頭看着手心,依舊一言不發。
赤王的小女兒心情大好,一蹦一跳地往外走去。然而,剛走到台階邊,忽然感覺背後有一道勁風襲來!
“誰?”她吃了一驚,來不及回頭,想也不想擡起手,“唰”地結了一個印——這些日子以來她的術法突飛猛進,揮手之間便已經結下了“金湯之盾”,隻聽“啊”的一聲,有什麽東西一頭撞上了無形的結界,瞬間發出了一聲重重的悶響,摔在了地上,整個結界都顫抖了一下。
“啊?”她定睛一看,不由得失聲驚呼,“四……四眼鳥?”
果然,有四隻血紅色的眼睛隔着透明的結界瞪着她,骨碌碌地轉,憤怒而兇狠。剛才的一瞬間,化爲雪雕大小的重明從内室沖出,想要上去叼住她的衣角,結果卻一頭撞在了結界上,幾乎整個頭都撞扁了。
“對……對不起!”朱顔連忙揮手撤去了結界,将它抱在了手裏,擡起手指,将重明被撞得歪了的喙子給正了回來,“你怎麽會在這裏?”
神鳥憤怒地在她手背上啄了一下,痛得她忍不住叫了一聲。
“誰知道你會在這裏啊?還一聲不響就上來咬我!我這是誤傷!”朱顔憤然嘀咕,仿佛忽地想起了什麽,陡然變了臉色,脫口而出,“呀!你既然在這裏,那麽說來,師父他……他豈不是也……”
話說到一半,她就說不下去了,張大了嘴巴怔怔看着房間的深處。
重門的背後,珠簾深卷,在黑暗的深處靜靜坐着一個白袍年輕男子,正在無聲地看着她,眼神銳利,側臉寂靜如古井,沒有一絲表情。
師……師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