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朱顔便迫不及待地起來梳洗,喬裝打扮成一個闊少,瞞了盛嬷嬷,準備偷偷地去星海雲庭一飽眼福。管家知道郡主脾氣大,自己是怎麽也攔不住的,便幹脆順水推舟,陪在她的身邊一起出門。
兩人坐了沒有赤王府徽章的馬車馳入群玉坊,身邊帶了十二個精幹的侍衛,個個都做了便服裝扮,低調謹慎,護衛在左右。
然而,等一踏入星海雲庭,朱顔便知道爲啥蘇摩昨天忽然發了脾氣,再也沒有和她說過一句話了——這一家全雲荒最大的青樓果然奢華絕倫,金玉羅列,莺歌燕舞,錦繡做幛,脂膏爲燭,陳設之精美、裝飾之奢靡,極爲驚人,即便是見過了大世面的赤王郡主也不由得咋舌。
而玲珑樓閣中,那些綽約如仙子的美人,卻全是鲛人!
個個美麗,風姿無雙,或是臨波照影,或是花下把盞,或是行走于長廊之下,或是斜靠于玉欄之上,三三兩兩、輕聲笑語——應是經過了專人調教,煙視媚行,言談舉止無不銷魂蝕骨,讓人一望便沉迷其中。
這星海雲庭,難道專門做的就是鲛人的生意?
朱顔愕然不已,駐足細細看去,隻見那些鲛人個個都是韶華鼎盛的年紀,大多是女子,間或也有男子或者看不出性别的鲛人,無不面容極美,體态婀娜。
那些被珠玉裝飾起來的鲛人,均置身于一個極大的庭院中。庭院的四周全是七層高的樓閣,有長廊環繞。外來的客人們被帶來樓上,沿着長廊輾轉往複,反複俯視着庭院裏的美人,一路行來,等到了第七層,若有看上的,便點給身邊跟随的龜奴看。龜奴自會心領神會,一溜小跑下去将那個美人從庭院裏喚出,侍奉恩客。
星海雲庭作爲雲荒頂級的青樓,價格自然也昂貴非凡。恩客無論看上了哪個,都得先付三十個金铢才能見到一面。見了面,也不過是陪個酒喝個茶唱個曲兒,連手也摸不到。若要春宵一度,便更要付高達上百金铢的夜合之資。
朱顔被龜奴引着,一層層地盤旋上去,從不同的角度看着下面庭院裏上百位美人,越看越奇,不由得詫異:“怎麽,你們這兒全是鲛人?”
“那當然!這兒可是星海雲庭呀。”引着她走進來的那個龜奴聽得此話,不由得笑了起來,“既然叫這個名字,自然裏面全是鲛人了——公子一定是第一次來葉城吧?”
“喀喀。”朱顔尴尬地摸了摸唇上的髭須,裝模作樣地點頭,“見笑了。”
爲了這趟出來玩得盡興,她用術法暫時改變了自己的模樣。此刻的她看上去是個二十出頭的翩翩闊少,油頭粉面,衣衫華貴,右手上好大一顆翡翠扳指,是她出發前從父王的房間裏臨時翻出來的,完事得馬上放回去——若是被父王知道她偷了他的行頭出來逛青樓,還不打折了她的腿?
“那公子來這裏就是來對了!”龜奴笑嘻嘻地誇耀,“來葉城不來星海雲庭,那就是白來了——這裏的鲛人都是整個雲荒一等一的絕色,即便是伽藍帝都的後宮裏也找不出更好的了。”
“這麽厲害?”朱顔天性直率,一時好奇,忍不住較真地問,“那秋水歌姬這樣的鲛人,你們這裏也是有的了?”
“這個嘛……”龜奴一下子被她問住了,倒是有些尴尬,“秋水歌姬也隻是傳說中的美人,論真實姿色,未必比得過我們這裏的如意!”
“是嗎?”她生性單純,倒是信以爲真,“那這個如意豈不是很倒黴?明明可以入帝都得聖眷的姿色,卻居然淪入風塵?”
“嘿嘿……這倒也不算不好。”龜奴有些尴尬地笑了一聲,連忙把話題轉開,“秋水歌姬雖然一時寵冠後宮,最後還不是下場極慘?被活活毒死,據說連眼睛都被挖掉了!哪裏比得上在我們這裏逍遙哦……”
“真的?”朱顔倒還是第一次聽說這事,不由得咋舌,“被誰毒死的?”
“那還有誰?白皇後呗!”龜奴說着深宮裏的往事,仿佛是在說着隔壁街坊的八卦一樣熟悉,“北冕帝祭天歸來發現寵妃被殺,一怒之下差點廢了皇後,若不是六王齊齊阻攔……哎,當時天下轟動,公子不知道?”
“還真不知道。”朱顔搖頭。
十五年前她才三四歲而已,又如何能得知?
眼看他們兩個人跑題越來越遠,旁邊的管家咳嗽了一聲,出來打了圓場,道:“我們公子是從中州來雲荒販貨的,這次運了一車的瑤草,在東市都出手了,打算在葉城多盤桓幾日,好好玩樂一番再走——我們公子不差錢,隻想一見真正的絕色美人。”
管家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頓時龜奴就喜笑顔開。一車的瑤草!這位公子莫非是慕容世家的人?那可是葉城數得着的大金主了!
“公子有沒有看上哪位美人?”龜奴立刻換了一副表情,巴結道,“這院子裏的若是都看不上,我們還有更好的!”
“還有更好的?”朱顔看得眼花缭亂,不由得詫異,“在哪兒?”
“那是。”龜奴笑道,“這裏的鲛人都是給外面來的生客看的,不過是一般的貨色。真正的美人都藏在樓裏呢,哪裏能随便抛頭露面?”
“說得也是,好玉在深山。”朱顔仔細看遍了庭院裏的鲛人,全都是陌生面孔,不由得歎了口氣:這裏雖然是葉城鲛人最多的地方,可淵哪裏又會在這種地方?來這裏打聽淵的下落,自己的如意算盤隻怕是落空了吧。
然而既然來了,她的好奇心又哪裏遏制得住,便道:“那好,你就帶我看看真正的絕色美人吧!”
她看了管家一眼,管家便扔了一個金铢給龜奴。
龜奴見了錢,喜笑顔開,壓低了聲音:“論絕世美人,星海雲庭裏的頭牌,自然是如意了!昨天晚上總督大人來這裏,就點名要她服侍呢。”
“總督大人?”朱顔吃了一驚,“白風麟嗎?”
“噓……”龜奴連忙示意她小聲,壓低了聲音道,“總督大人是這裏的常客,但每次來都是穿着便服,不喜聲張。”
“哎。”朱顔冷笑了一聲,“那家夥看起來人模狗樣的,居然還是常客?”
管家心裏“咯噔”了一下,想起了葉城總督頗有和赤王結親的意思,此刻卻被郡主得知了他經常出入青樓,隻怕這門婚事便要黃了,連忙打岔,問:“那個花魁如意,又要怎生得見?”
“主管星海雲庭的華洛夫人一早就去了兩市,想在拍賣會上買回幾個看中的鲛人雛兒。”龜奴笑道,“如意是這兒的頭牌,沒有夫人的吩咐她是不出來見客的。”
朱顔不免有些氣餒,嘀咕:“怎麽,架子還挺大?”
龜奴賠笑:“如意長得美,又長袖善舞,左右逢源,連葉城總督都是她的座上客,在星海雲庭裏,就算是華洛夫人也對她客氣三分呢。”
“那我倒是更想見見了。”朱顔不由得好奇起來,“開個價吧!”
“這……”龜奴露出一副爲難的表情。
管家老于世故,立刻不作聲地拿出了一個錢袋,放在了龜奴的手心裏,沉甸甸得隻怕有十幾枚金铢。龜奴接過來,笑道:“公子随我來。”
朱顔跟着他走了開去,一路上看着底下那個巨大的庭院——無數的鲛人行走在花蔭下,遊弋在池水裏,滿目莺莺燕燕,美不勝收,簡直如同人間天堂。然而她在一旁看着,心裏覺得有些不舒服。
“居然都是鲛人?難怪那個小家夥一聽我要來星海雲庭,就立刻翻了臉。”她喃喃,轉頭問龜奴,“來你們這裏的客人,大都是什麽人?”
“大都是空桑的權貴富豪,也有一部分是中州來的富商。”龜奴笑着回答,“若要華洛夫人引爲座上賓,除了一擲千金,必須還得是身份尊貴之人。”
朱顔忍不住冷笑了一聲:“怎麽,逛青樓也得看血統?難怪總督大人也成了這裏的座上客——他倒是名門望族!”
管家在一旁聽着,不由得皺眉,有點後悔沒有拼死攔住郡主來這裏。聽語氣,郡主對白風麟的評價已經大爲降低,就算他真的去和赤王提親,這門婚事多半也是要黃了。若赤王知道了,不知道是喜是怒?
朱顔一路上看着那些鲛人,忍不住歎了口氣:“這些鲛人真慘……”
七千年前星尊大帝揮師入海,囚了龍神,滅了海國,将大批鲛人俘虜帶回雲荒大地。從此後,這些原本生活在碧落海裏的一族就淪爲空桑人的俘虜,世代爲奴爲娼,永世不得自由。
“成王敗寇,如此而已。”一旁的管家卻不以爲意,“當初若是我們空桑人戰敗了,六部還不是都會淪爲海國的奴隸?”
“胡說!”朱顔聽到這種說辭,頓時雙眉倒豎,忍不住大聲反駁,“鲛人連腿都沒有,要稱霸陸地幹什麽?就算是兩族仇怨,一時成敗,如今也都過去幾千年了,和現在這些鲛人又有什麽關系?”
管家沒料到郡主忽然聲色俱厲,連忙道:“是,是。”
龜奴卻是不以爲然地在一旁笑道:“若是天下人個個都像公子這麽宅心仁厚,我們星海雲庭可真要關門大吉了……”
“關門倒也好。”她“哼”了一聲,“本來就是個作孽的地方。”
龜奴不敢反駁,隻是唯唯諾諾地應着,一路将他們引到了一個雅室包間——樓閣綿延,回廊輾轉,不知道走了多少路。這裏和原來那個大庭院相隔頗遠,外面的喧鬧聲頓時聽不見了。
朱顔環視了一下這個包間,發現居然布置得如同雪窟似的洗練,陳設比外面素雅許多。一案一幾看似不起眼,卻是碧落海沉香木制成,端的是價值連城,堪與王宮相比。
淡極始知花更豔。這身價最高的青樓女子,原本是豔極了的牡丹,此刻反倒要裝成霜雪般高潔了?
“花魁呢?”她有些耐不住性子,直截了當地問。
龜奴給她沏了一杯茶,笑道:“公子莫急啊,這才剛正午呢……花魁剛睡醒起來,大概正在梳妝呢。”
“這般嬌貴?”朱顔的脾氣一貫急躁,“還得等多久才能見客?”
“沒辦法,外面要見如意的客人太多,花魁應接不暇,便立了個規矩下來,除了華洛夫人安排的,她一天隻見一個新客,攢點私房錢。”說到這裏,他壓低了聲音,豎起一根手指,“一千金铢,私下付給她,不經過星海雲庭的賬面。”
“這麽貴?”朱顔吃了一驚,忍不住脫口而出,“跟她睡上幾夜,豈不是都可以買個新的鲛人了?”
龜奴見她嫌貴,忍不住臉色微變,口裏卻笑道:“公子這麽說就有點外行了吧?如意是葉城的花魁,一等一的無雙美人,那些剛從屠龍戶手裏破了身、血肉模糊的雛兒怎麽比?公子若是嫌貴……”
“誰嫌貴了?”朱顔愣了一下,連忙冷笑一聲,“但是總得讓人先看一眼吧?千金一笑,誰知道值不值那麽多?”
龜奴大概也見多了客人的這種反應,便笑了一聲,道:“那是那是……公子說的有道理。這邊請。”
“怎麽?”朱顔被他領着,走到了包間的一側。
龜奴将薄紙糊着的窗扇拉開,擡手道:“請看。”
朱顔往窗外一看,不由得愣了一下——外面的底下一層,居然也是一個庭院。很小,不過三丈見方,裏面隻有純粹的一片白,仿佛剛下過雪。定睛看去,乃是細細密密的白沙在院子裏鋪了一地,用竹帚輕輕掃出水波般蕩漾的紋路來。
一片純白色裏,唯一的顔色是一樹紅。
那,竟然是一株高達六尺的紅珊瑚!
玲珑剔透,枝杈橫斜,精美絕倫。這樣高的珊瑚,隻怕得足足三百年才長得成,被船從萬丈深海裏打撈起來,周身上下居然沒有一點磕碰缺陷,品相十足,竟是連赤王府裏都不曾有——光這一樹紅珊瑚,便要價值十萬金铢!
而在珊瑚樹下,雪波之上,陳設着一架鋪了雪貂皮的美人靠,上面斜斜地倚着一個剛梳妝完畢的絕色麗人。那個麗人年方雙九,穿着一襲繡着淺色如意紋的白裙,水藍色的長發逶迤,似乎将整個人都襯進了一片碧海裏。
星海雲庭的花魁如意獨坐珊瑚樹下,遠遠地有四個侍女分坐庭院四角,或撫琴,或調笙,或沏茶,或燃香,個個姿容出衆,都是外面房間裏見不到的美人。然而這四個美人一旦到了花魁面前,頓時都黯然失色,如米粒之珠遇到了日月。
似乎聽到這邊窗戶開啓的聲音,樹下的美人便微微轉過了颀頸,橫波流盼,擡起頭,似笑非笑地看向了這邊的雅室包間。
被她那麽遙遙一望,朱顔的心忽地跳了一下。
那是什麽樣的眼神啊……眼波盈盈,一轉勾魂。自己雖然是女人,被這麽一看,心裏竟也是漏跳了一拍,幾乎被牽引着怎麽也移不開視線。
那個傳說中的花魁,難道是會什麽媚術不成?
“公子覺得如何?”龜奴細心地看着她面上的表情,忍不住笑了一笑,“值不值一千金铢?”
朱顔吸了一口氣,定了定心神:“千金就千金!”
她這邊話音方落,管家便拿出了一張一千金铢的最大面額銀票,遞到了龜奴的手裏:“下去告訴如意接客吧!”
然而龜奴收了錢,隻是轉過身從雅室裏取了一盞燈,從窗口斜斜伸了出去,挂在了屋檐上,口裏笑道:“不必下樓,花魁看到這邊公子令人挑了燈出來,自然就會上來見客。”
果然,看到那盞紗燈挑了出來,珊瑚樹下的花魁嫣然一笑,美目流盼地望向了這邊的窗子,便扶了丫鬟的肩,款款站了起來。
可是剛站起,庭院對面的另一扇窗子忽地開了一線,也有一串燈籠無聲無息地伸了出來,挂在了對面的屋檐下。如意便站住了身,看向了對面,嘴角的笑意忽地更加深了,忽地微微彎腰行了個禮,對那邊曼聲道:“多謝爺擡愛。”
“怎麽回事?”朱顔站在窗後,不由得詫異。
龜奴臉色有些尴尬,賠着笑臉道:“嘿,公子……看來今天不巧,對面也有一位爺想要點如意呢。”
“什麽?”朱顔不由得急了,“那也是我先挂的燈啊!”
“是。是公子先挂的燈。”龜奴生怕她又發起脾氣,連忙賠笑道,“但對面的那位爺,出了二千金铢。”
“什麽?”她愕然往窗外看去,“報價在哪裏?”
“公子請看那邊的燈。”龜奴低聲下氣地伸出兩根指頭,指點給她看,“您看,對方挂出了一串兩盞燈籠,便是說要出雙倍價格的意思。公子,今兒真是不巧,不如明天再來?”
“雙倍有什麽了不起?”朱顔的怒火一下子上來了,從懷裏摸出了一顆拇指頭大的東西,扔給了一旁的龜奴,“這個夠我包她三天三夜了吧?”
那是一塊小玉石,直徑寸許,光華燦爛,一落入手掌便有淡淡的寒意,龜奴在星海雲庭多年,也算是見多識廣,一時間不由得脫口驚呼:“照夜玑?”
這個寶貝,至少值三千金铢。
“哎呀,公子出手果然大方!”龜奴臉上堆起了笑,連忙拿着珠子走下樓去找人過目鑒定,又急急忙忙地回來,推開窗戶,在剛才的燈籠下面挂上了一串兩盞燈。
如意剛要離開庭院,聽得這邊窗戶響,不由得站住身再度望了過來。一時間,花魁的臉上也有些微的錯愕,顯然沒想到今天會有兩位客人同時競價。
管家滿臉的驚訝,忍不住低聲道:“郡……公子,你哪裏來的照夜玑?”
“這種東西我多了去了。”朱顔笑了一聲,無不得意,“我當年跟着師父修行,上山下海,什麽奇珍異寶沒見過?取到一顆照夜玑又有啥稀奇?”
管家苦笑:“難爲屬下還專門備了銀票出來。看來是用不上了。”
然而剛說到這裏,隻聽對面一聲響,是那扇窗戶又推開了一線。
“不會吧?”朱顔和管家都變了臉色,齊齊脫口。
那邊的窗戶裏果然又挑出了燈籠,整整齊齊一大串,也不知道究竟有幾個,竟累累垂垂直接垂到了地上!
庭院裏傳出一片驚呼。龜奴也是愣住了,脫口而出:“萬金之主!”
星海雲庭雖是葉城最奢華的青樓,一擲萬金的豪客卻也是鳳毛麟角,一年也難得見上幾次,此刻看得這一串長長的紅燈挂下來,他竟是忘了朱顔還在旁邊,喜不自禁地笑出了聲來:“天哪!今兒竟然出了一個萬金之主!”
“怎麽了?”朱顔看不懂,急得抓住了龜奴,“他到底出了多少?”
“小的去問問……”龜奴出去問了一圈回來,臉上也有不可思議之色,道,“聽說對方拿出了整整一袋子的辟水珠,至少有十幾顆!哎,可真是好久沒見到那麽豪爽的客人了……如意今天可算是賺大了,哈哈……”
然而剛笑了一聲,他便知道不妥,又連忙點頭哈腰地賠笑:“公子,看來今天真不巧……要不您明兒再來?”
“誰要明天再來!”朱顔一時怒從心頭起,轉頭就抓住了管家,厲聲道,“快,把錢都給我拿出來!”
管家看到郡主動了真怒,忙不疊地将懷裏所有的銀票都拿了出來。朱顔看也不看地劈手奪了,一把摔到了龜奴懷裏:“去,把燈全點起來!”
龜奴一捏這厚厚一沓的銀票,不由得愣住了。
“夠了不?”朱顔怒喝。
“夠……夠了!”龜奴點頭如搗蒜,卻臉露爲難之色,“可是按照規矩,出到了萬金,那就是封頂的價格了——公子接着出再多的錢也是無用。”
“什麽?”朱顔不由得勃然大怒,咬牙切齒,“封什麽頂?我出的比他多,花魁就該是我的!快去替我點燈!不快點去,我就點了你的天燈!”
“規矩就是規矩,破不得的呀。”龜奴拿着那一沓銀票,左右爲難。
朱顔越想越生氣,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對面那個人是誰?有毛病嗎?怎麽會那麽巧,我出三千他就出一萬?莫不是你們暗自做了手腳,想雇個托兒一路擡價,找個冤大頭宰了吧?”
“公子,您這麽說可真的是冤枉啊!”龜奴推開窗,小心翼翼地指着斜對面的窗口,壓低聲音道,“小的剛才派人打聽了一下,據說對面包間裏坐的是一個帝都來的貴客,年輕英俊,大有來頭,也是說了今天非見花魁不可!”
“帝都貴客?”朱顔愣了一下。
帝都來的客人,年輕英俊,大有來頭——聽說皇太子時雨頑劣,經常偷跑出伽藍帝都來葉城玩耍,喝酒賭博無所不爲,莫非今天……
“是呀,應該是個大人物,氣派可不凡呢。”龜奴看到她動搖,連忙壓低了聲音添油加醋,“萬一得罪了,隻怕會有後患。何況花魁天天都在這裏,公子不如改天再……”
“誰要改天!”朱顔卻是怒了,也顧不得猜測對方是誰,忽然一跺腳,拉開門便朝着對面走了過去。
“公子……公子!”龜奴大驚,連忙追上來,“您要去哪裏?使不得!”
“有什麽使不得!”她窩着一肚子火,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嘴裏冷笑,“我倒要去看看,是哪個家夥狗膽包天,居然敢跟我搶?!”
管家眼見不好,知道郡主火暴脾氣上來了誰也攔不住,心裏叫了一聲苦,便從袖子裏摸出一支小小的袖箭,“唰”的一聲從窗口甩了出去,召集從赤王府裏帶出的便衣侍衛前來救場,又匆匆忙忙轉過頭追了上去。
真是要命……撞了什麽邪,這個姑奶奶今天不鬧個天翻地覆是不罷休啊!
這邊朱顔已經直闖過去,龜奴攔不住,一路追着,眼看她闖到離對面的包間雅座隻有一道門的距離了,不由得急得要命,失聲道:“公子,你真的不能過去了!前面有……”
“前面有什麽?”朱顔冷笑,腳步絲毫不停。
話音未落,前面黑影一動,不知從何處忽地躍下了兩個穿着勁裝的彪形大漢,一左一右攔在了朱顔的面前,手腕一翻,露出一把短刀。
“星海雲庭的保镖?”朱顔一愣,冷笑了一聲,還是徑直往前闖去,竟是完全不把那些雪亮的利刃放在心上。
“給我站住!”那兩位打手見這個人不知死活地還要往裏闖,眼露兇光,頓時也毫不客氣地揮刀砍了下來!
“公子!”龜奴和管家齊聲驚呼。
然而,那兩把刀快要砍到朱顔手臂上的時候,朱顔擡起了手指,在虛空裏平平劃過,做了一個最簡單的動作,那兩個打手的動作忽然凝固,就這樣定定地僵在了那裏,全身上下隻有眼珠子在骨碌碌地轉。
“哼。”她冷笑一聲,伸出手指頭戳了戳面前僵硬的人,隻聽“撲通”兩聲,兩個壯漢應聲而倒,眼睜睜地看着朱顔穿過了他們的攔截,揚長而去。
對面那間雅室就在眼前,她怒氣沖沖地往裏沖,一腳就踢開了最後一道門,大喝:“哪個不知好歹的王八蛋,居然敢跟我搶花魁?滾出——”
然而話音剛落,下一個瞬間,她聲音裏的氣勢忽然就弱下來了,脫口“啊”了一聲,似是見到了極不可思議的事情。
那一聲後,就沒了聲音。
“怎麽了?”管家大吃一驚,再也顧不得什麽,一把甩開了龜奴的手,狂奔上前,沖入了對面的房間,“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然而,門一開,隻見朱顔好好地站在那裏,隻是臉上的表情甚是怪異,就像是活見了鬼一樣,直直看着前面。
“郡……公子!你沒事吧?”管家急忙問。
朱顔一震,似是被這一喊緩過了神,卻沒有回過頭看他一眼,隻舉起手擺了擺,又連忙将手指放到嘴邊,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那一刻,管家終于看到了對面窗戶後的那個客人。
那個一擲萬金的恩客坐在那裏,背對着他們,沒有說話。背影看上去頗爲年輕,不過二十許的樣子,雖然隻是靜靜地坐在那裏,卻像那龜奴說的那樣,氣度如同淵渟嶽峙,凜冽逼人。雖然被人破門闖入,對方也沒有回頭,隻是捏着冰紋青瓷杯的手指動了一動,發出了輕微的“咔啦”一聲裂響。
管家心裏一緊,連忙拉住了朱顔,免得她一怒之下又要鬧出什麽禍來。然而那個怒氣沖沖的少女隻是直直地看着前面,張口結舌,嘴唇動了動,似是硬生生吞下了一句驚呼。
“不好意思,驚擾閣下了!抱歉抱歉!”管家生怕對方發作,連忙賠禮道歉,然後一拉朱顔,低聲道,“姑奶奶,快走吧……算我求您了。”
這邊的朱顔仿佛回過神來了,猛然往後退了一步,也不作聲,隻是用力一扯他的衣袖,瞬地轉身,飛也似的逃了出來。管家被她這種沒頭沒腦的做法搞糊塗了,緊跟着她也退了出來。
兩人一路疾奔,一口氣退到了外面的廊道上,看到裏面的人沒有轉過頭也沒有追出來,朱顔這才長長松了一口氣,擡起手,擦了擦額頭——剛才那一瞬,額頭上竟然出了那麽多汗!
“怎麽了?”管家納悶不已,“郡主,你沒事吧?”
“沒事沒事……快走吧!”她臉色有些發白,匆匆就往外走。
剛一回身,外面黑影一動,窗戶打開,一行人無聲無息地躍入,一見到管家,齊齊屈膝:“總管大人!”
“怎麽才來!”管家低叱,“都已經沒事了,走吧!”
他們又往回走了幾步,碰上了急急趕來的龜奴。眼看一場亂子消弭于無形,龜奴也不禁松了口氣,追在後面,賠着笑臉:“哎,公子這就走了?難得來一趟,星海雲庭那麽多美人,要不要再看看?”
朱顔三步并作兩步,從回廊裏繞了出來,一路壓根沒有理睬龜奴的喋喋不休,臉色陰晴不定,不知道在想着什麽。
忽然間,她又站住了身,猛然一跺腳。
“不,不行……他一定是看到我了!”朱顔表情驚恐,似乎天塌下來了一般,喃喃道,“這回完了!怎麽辦?”
“怎麽了?”管家愕然不解,“出什麽事情了?”
朱顔沒有理睬他,在原地沒頭蒼蠅似的團團亂轉了一會兒,忽地轉身,從懷裏拿出了一沓銀票,拍到了龜奴的手裏:“拿着!”
龜奴吃了一驚:“這……這是?”
“房間裏那位公子的其他一切費用,都由我包了!”朱顔急急忙忙道,将所有的銀票都扔了過去,“他要什麽,你們就給他什麽!千萬要伺候周到,讓他盡興而歸,知道不知道?”
“啊?”管家和龜奴都驚住了。
不到片刻之前,她還那樣怒氣沖沖地闖進去,大家都以爲星海雲庭很快又要因爲争奪花魁而上演一次全武行,怎麽轉瞬情況急轉直下,她竟然如此低聲下氣地爲情敵一擲千金,豪爽地買起單來?
“公子不是開玩笑吧?”龜奴捧着錢,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
“誰跟你開玩笑!”她咬着牙,低聲呵斥,“還不快去?”
“是……是!”龜奴得了錢,也顧不得什麽,連忙眉開眼笑地轉身,想要一溜煙跑開——花魁今晚歸誰倒是無所謂,既然有人想繼續撒錢,又怎麽能拒絕呢?
然而剛一回過身,便撞上了一個人。
那個人也不知道是從哪裏冒出來的,無聲無息就站到了身後。龜奴剛要驚訝地開口,對方的手指隻是輕輕一擡,他就仿佛被定身了一般動彈不得,瞬地失去了知覺。
“喂!你這是……”一旁的管家剛要開口詢問什麽,被那人用另一根手指遙遙一點,瞬間也被隔空定住。
朱顔看到來人,忍不住倒退了一步,臉色“唰”地蒼白。
“怎麽,要替我付錢?”那個人看着她,開了口,“這麽大方?”
他的聲音冷淡,聽不出喜怒。然而一入耳,朱顔的腿便頓時一軟,差點一個跟鬥摔倒,讷讷道:“師父……果,果然是您!”
是的,剛才,當她沖入對面雅座的瞬間,掀起簾子,看到的竟然是自己的師父!九嶷山的大神官時影,居然在星海雲庭和她争奪花魁!
如雷轟頂,她當時就驚呆了,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記憶中,師父這樣清高寡欲的人,就像是絕頂上皚皚的白雪,仿佛摒棄了七情六欲,卻居然也會和那些庸俗男人一樣出入煙花場所?真是人不可貌相啊……還是世上男人都一個樣?
那時候,趁着師父還背對着她,她硬生生忍住了驚呼,倒退着出了房間,想都不想地拔腳就跑。然而沒跑幾步,又立刻明白過來:以自己的修爲,是絕無可能在他眼皮底下溜走而不被覺察的!
所以,她便自作主張地替他買了單。
與其等着來日被師父教訓,不如趁機狠狠讨好一番,說不定師父心情好了,便會當作沒這回事放過了她。
然而,此刻看到時影的眼光冷冷掃過來,她頓時全身吓出了一層冷汗。相處那麽多年,她自然知道那種眼神是他怒到了極處才有的。這一次,隻怕是馬屁拍到了馬腿上,絕對不是挨打那麽簡單的了!
“剛才在和我競價的,居然是你?”時影看着她,語氣喜怒莫測,“你要見花魁做什麽?你和她有什麽瓜葛,怎麽會跑到這裏來?”
“我……我不是有意的!我……我隻是來這裏看熱鬧而已!”她吓得結結巴巴,連話都說不順溜了,“給……給我一百個膽子,也絕不敢搶師父您看中的女人啊……”
時影雙眉一蹙:“你說什麽?”
那一刻,有更加明顯的怒意在他眼底凝聚,如同隐隐的閃電。
朱顔吓得腿都軟了,在師父沉吟着沒有動怒之前,連忙說了一大堆,大意是表示她完全理解師父雖然是大神官,但也是一個大活人,易服私下來這裏會花魁無可厚非。九嶷神廟戒律嚴明,她絕對會爲尊者諱,敢透露一個字就天打雷劈!
她語無倫次地賭咒發誓,隻恨不得把最重的咒都用上,然而時影聽着聽着,臉色越來越不好,忽然出手,一把捏住了她的下颌,厲喝:“給我閉嘴!”
朱顔喋喋不休的嘴終于頓住了,吓得猛然一哆嗦,差點咬到了舌頭。
“你在胡說些什麽?”他捏住了她的下颌,皺着眉頭看她。
“真……真的!我什麽也沒看見!什麽也不知道!”朱顔被那麽一看渾身戰栗,連忙又指了指旁邊兩個被定住身的人,“等一下我就用術法把他們兩個人的記憶給消除掉,絕不會透露一絲風聲!誰、誰都不會知道您來過青樓找過花魁——”
那一瞬,她覺得下巴一陣劇痛,忽然說不出話來。
“閉嘴!”聽她唠唠叨叨說着,時影眼裏的怒意終于蔓延出來,低聲厲喝,“你想到哪裏去了?我來這裏是來做正事的!”
“啊……啊?”她痛得說不出話來,隻能張大嘴巴,胡亂地點頭——師父剛才在極怒之下控制不住力道,竟然把她的下颌給捏得脫了臼!
見鬼。來青樓,搶花魁,難道還能做别的?難道師父想說自己是來和花魁吟詩作對品茶賞月嗎?她好歹也算是嫁過一個老公又守寡的女人了,怎麽還當她是個小孩子啊?
朱顔不敢說,也說不出話,痛得隻能拼命點頭稱是。
然而她忘了師父有讀心術,這時候她即便不說話,這一頓的腹诽顯然也能被他查知。時影眼裏的怒意瞬間加深,厲聲道:“不要胡思亂想!完全沒有的事!你給我——”
他揚起了手,朱顔吓得一哆嗦,閉上了眼睛。
可就在那一瞬,身後的窗外忽然傳來了一聲響動。朱顔的眼角瞥過,隻看到下面的庭院裏有一個鲛人匆匆進來,俯身在花魁耳邊說了一句什麽。花魁立刻站了起來,看了一眼樓上的雅座包廂,臉上表情忽然間有些異樣。
“不好!”時影脫口,臉色瞬地一變,“她覺察了?”
他顧不上再說什麽,立刻放開了朱顔,回頭向庭院一掠而下。
朱顔這才從窒息般的禁锢中解脫出來,長長松了口氣,揉着劇痛的肩膀,雙手吃力地托住了脫臼的下巴,“咔嚓”一聲給歸位了回去。擡起手指,迅速地給身邊的兩個人消除了記憶,解了定身術,然後一把拉住管家往前就跑。
這一系列動作快得不可思議,就好像有餓狼在後面追着一樣——是的,這一刻,她隻想跑——必須跑掉!要不然,她完全不知道留下來要怎樣面對師父。
她拉着管家奔跑,從小庭院一直跑到了外面的大庭院,一路上飛奔過一間間雅室包廂。周圍都是盈耳的歡聲笑語,視線裏都是一對對的恩客和妓女,到處流淌着暧昧和欲望……
赤王府的小郡主在這座銷金窟裏不顧一切地奔跑,想要從這樣肮髒黏膩的氛圍裏逃出來,大口呼吸到外面清新的空氣。
她飛快地跑着,心跳加速,腦海裏卻是一片空白。
空白之中,漸漸有一些支離破碎的片段浮現,如同遙遠得幾乎埋藏在時光灰燼裏的畫卷,一張一張地無聲掠過。
帝王谷裏,那個孤獨的苦修者。
神鳥背上,埋首在她懷裏無聲哭泣的少年。
神殿深處,臉龐隐藏在香爐氤氲背後的少神官。
……
十年來,那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臉依次浮出腦海,又漸漸模糊——然而,怎麽也無法和片刻之前她看到的景象重疊。
師父……師父他居然來了這種地方?他……他怎麽會是這樣的人呢?還是這個世間的每一個人,永遠都有一千個側面,她之前看到的隻是其中一個而已?
朱顔頓住了腳步,歎了口氣,覺得心裏隐隐約約地疼痛,就像是有什麽寶貴的東西在猝不及防中砰然碎了,連搶救一下都來不及,隻留下滿地殘片——從小到大,她性格直率,是個爽朗幹脆的女孩,敢愛敢恨,拿得起放得下。然而,此刻心裏各種别扭,有什麽沉甸甸的東西壓在心頭。
唉……自己今天真是發了瘋,幹嗎非要來這種地方看熱鬧?如果不知道,如果沒看見,肯定沒有此刻的郁悶和糾結了吧?從今往後,要是再見面,她又要怎樣面對師父啊……
管家還沒有回過神來,已經被她拉扯着奔下了一樓。
“郡主……這、這是怎麽回事?”顯然記憶中出現了一段空白,管家回過神來後,有些納悶地停住了腳步,問,“剛才是怎麽了?你沒事吧?”
“算了,和你說你也不懂。”朱顔歎了口氣,揮了揮手,“我們還是快走吧……哎,今天真是倒黴!早知道就不來這裏看熱鬧了……看了不該看的東西,一定會長針眼!呸呸呸!”
一邊碎碎念着,她一邊沿着回廊往下走去,步态竟有幾分倉皇。管家不由得暗自奇怪——看起來,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郡主竟然是在飛也似的逃出門去。
難道,這裏有什麽她畏懼的人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