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城總督府。午茶時分,幽靜的庭院裏隻有春日的鳥啼,廊下微風浮動着花香,空無一人,一隻雪白的小鳥兒站在高高的金絲架上,垂着頭瞌睡。
“前日擒回來的那幾個複國軍戰士,都已經下獄拷問過了。”白風麟合上了手裏的茶盞,和對面的人低聲道,“所有的刑罰都用上了,還是一句都沒有招供——唉,那些複國軍,個個簡直都不是血肉之身一樣。”
對面空無一人,隻有一道深深的珠簾低垂。
簾幕後,隐隐約約有一個影子寂然端坐。
“倒是硬氣。”簾子後的人淡淡道。
白風麟歎了口氣,道:“那些鲛人,估計是破身劈腿的時候就死過了一次,吃過常人吃不了的苦,所以反而悍不畏死吧?刑訊了一天一夜,已經拷問得殘廢了,舌頭都咬斷,卻一句話都不招。”
“就算舌頭斷了,也容不得他們不招。”簾子後那個人微微冷笑,“等會兒把爲首的那個鲛人帶到我這裏來,我自然有法子讓他開口。”
“是。”白風麟知道對方的厲害,“馬上就安排。”
“複國軍的首領是誰?”簾子後的人低聲道,一字一頓,“不惜代價,一定要把這個人找出來!”
白風麟很少聽到對方波瀾不驚的語氣裏有這樣的力度,不由得微微倒吸了一口氣,笑道:“影兄乃世外高人,怎麽也對複國軍如此上心?倒是在下的運氣了——最近他們鬧得兇,讓葉城雞犬不甯啊。”
“何止葉城。”簾後之人低聲道,語音冰冷,“燎原之火,若不及早熄滅,将來整個雲荒都會被付之一炬!”
“整個雲荒?”白風麟愕然停頓了一下,大不以爲然,又不好反駁對方的意見,隻能笑道,“複國軍建立了那麽多年,那些鲛人來回折騰也不見能折騰出什麽花樣來。影兄是多慮了吧?”
簾後的人隻是淡淡道:“世人眼光短淺。”
被冷嘲,白風麟狹長的眼睛裏有冷光一掠而過,卻壓下了怒火,笑道:“說的是。在下不過是紅塵裏的一介俗人,見識又豈能和大神官相比?”
“知道就好。”簾後的人居然沒有說一句客氣的話,颔首。
白風麟知道這個人素來性格冷傲,孤芳自賞,完全不懂應酬交際,說出的話自然是不顧及别人感受,握着折扇的手微微握緊,好容易才忍下了這口氣,笑道:“前兩天我按照吩咐,把葉城所有的鲛人奴隸名冊都拿過來了——不知影兄看了多少?如果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盡管開口。”
“已經看完了。”簾子後的人淡淡道,手指微擡。一道無形的力量瞬間将簾子卷起,一大堆簡牍書卷如同小山一樣平移出來,整整齊齊地停在了葉城總督的面前,“你拿回去吧!”
簾子卷起,春日午後的斜陽照在一張端正冷峻的臉上。
九嶷山的大神官穿着一身白袍,坐在深簾背後,眉目俊美,凝定冷肅,宛如雕塑。垂落的黃金架子上停着一隻通體雪白、有着朱紅色四眼的飛鳥,身側放着一把傘——傘上的那一枝薔薇蜿蜒綻放,和對面葉城總督衣衫上的薔薇家徽遙遙呼應。
那,是白之一族的标記。
自己的父親、當代的白王,和時影的母親、去世的白嫣皇後,乃是一母同胞的兄妹。說起來,他們兩個人身上其實流着四分之一相同的血,是嫡親的表兄弟——可是,爲什麽每次自己看到這個九嶷山的大神官,都覺得對方遙不可及呢?
他知道這個驚才絕豔的表兄本來該是空桑的皇太子,君臨雲荒的帝王。卻因爲母親不爲北冕帝所喜,生下來不久就被逐出伽藍帝都,送到了神廟當了神官。
而青妃所出的皇子時雨,取代了他的位置。
“我們白之一族皇後所生的嫡長子,居然被廢黜驅逐了?可恨……可恨啊!”有一次,白王喝醉了,喃喃地對着兒子說出了心裏的話,“風麟,你要多親近親近表兄……知道嗎?他,他才是真正的帝王!青族的那個小崽子算什麽東西!遲早我們……”
他恭謹地領命:“是,父王。”
是的。時影是帝君的嫡長子,即便沒有被冊立爲皇太子,如今卻也是九嶷神廟的大神官,将來少不得會繼承大司命的位子,成爲空桑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物——對這樣一位表兄,自己是萬萬怠慢不得。
所以,當這個本該在九嶷神廟的人忽然秘密來到葉城,提出一系列奇怪的要求時,自己也全數聽從了,并沒有半句诘問。更何況,大神官還主動提出要幫自己對付城裏鬧得兇猛的複國軍,更是正中他的下懷。
“你給的資料很齊全,涵蓋了近三百年來葉城所有的鲛人奴隸買賣名冊。”時影淡淡道,“隻可惜我從頭看了兩遍,毫無收獲——在冊的鲛人奴隸一共二十七萬三千六百九十一名,沒有一個人是我想要找的。”
白風麟沒想到他在短短兩天内居然看完了這海量的資料,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這樣驚人的閱讀能力和記憶力,遠遠超乎正常人,難道也是靠着修行術法獲得的?
他愣了一下,忍不住道:“你确認你所要找的那個鲛人,眼下就是在葉城?”
“是。”時影淡淡,隻回答了一個字。
他說是,便沒有人敢質疑。
白風麟皺着眉頭,看着那如山一樣的資料,道:“不可能啊……葉城不敢有人私下畜養鲛人奴隸!你看過屠龍戶那邊的鲛人名冊嗎?那兒還有一些剛從海裏捕獲,沒有破身、沒有被拍賣的無主鲛人。”
“看過了。”時影冷冷道,“都沒有。”
白風麟皺眉:“那個鲛人叫什麽名字?”
“不知道。”時影語氣平靜,淡淡,“既不知道名字,也不知道性别,更加不知道年齡和具體所在。”
白風麟愕然——這還能怎麽找?連性别年齡都不知道!
“但我所知道的是:最初曾在葉城待過,然後去了西荒,最近一次出現,是在蘇薩哈魯。”時影淡淡道,“而現在,應該已經回到了葉城——誕生的地方。”
白風麟忍不住問:“這些都從何得知?”
“觀星。和蝼蟻般的芸芸衆生不同,那些可以影響一個時代的人的宿命,是被寫在星辰上的。”時影看着那些堆積如山的卷宗資料,語氣裏第一次透出敬意,“當我察覺到那片歸邪從碧落海上升起時,就全心全意地追逐了整整三年。可惜,每一次我都錯過了……”
連大神官也無法追逐到的人,豈不是一個幻影?
白風麟看着卷宗,慢慢明白了過來:“你看完了所有資料,發現這上面所有的鲛人,都不符合你上面說的軌迹?”
“是。”時影淡淡,“不在這上面。”
“那又能在何處?葉城的所有鲛人名錄都在這上頭了!”白風麟苦思冥想,忽地一拍折扇,驚呼起來,“難道……那個,竟是在複國軍?!”
是的,按照目下的情況,如果在葉城,卻又不在奴隸名冊上的,那就唯有複國軍裏的鲛人了!
時影颔首:“這個可能性最大。”
“難怪你要幫我清剿複國軍!原來是在追查某個人?”白風麟恍然大悟,“好的,我立刻去吩咐他們,把那幾個複國軍俘虜都移交給你處理。”
“盡快。”時影不再說什麽,手指微微一動,卷起的簾子“唰”地落下,将他的臉重新遮擋在了暗影裏。
這樣的意思,便是談話結束,可以走人了。
葉城總督也識趣地站了起來,起身告退。然而,剛走了幾步,他仿佛想起了什麽似的,忽地回過頭,笑道:“對了,前幾日在葉城外,我倒是見到了赤之一族的朱顔郡主——原來她竟也跟着赤王來了這裏。”
“哦?”時影不置可否,“是嗎?”
白風麟笑道:“那位朱顔郡主,聽說曾是影兄的徒弟?”
“是。”時影淡淡道,似不願多說一個字。
“名師出高徒。難怪身手那麽好。被一群鲛人複國軍拖入海底圍攻,居然還能劈開海逃出一條命來!”白風麟贊了一聲,似是躊躇了一番,又道,“聽說……她剛剛新死了丈夫?”
“是。”時影繼續淡淡地說道,語氣卻有些不耐煩。
“可惜了……”白風麟歎了口氣,“若不是她剛嫁就守寡,實在不吉利,我倒是想讓父王替我去赤王府求這一門親。”
簾子後的眼睛瞬間銳利起來,如同有閃電掠過。
“赤王的獨女,人漂亮,又有本事。若能娶到,必能添不少助力。”白風麟忍不住自言自語,“隻可惜偏偏是個新喪夫的寡婦,我身爲白王的繼承人,再娶過來當正室,未免贻笑大——”
話說到一半,他的呼吸忽然停住了。
空氣忽然凝結了,仿佛有一隻無形的手驟然從半空降臨,一把扼住了他的咽喉,将葉城總督硬生生淩空提了起來,雙腳離地!
他頓時喘不過氣來,拼命掙紮,一句話也說不出。
“住嘴。”簾幕後暗影裏的人隔空擡起了兩根手指,微微并攏,便将簾子外的人捏了起來。一雙眼睛雪亮如電,冷冷地看着被提在半空中掙紮的葉城總督,半晌才用森然入骨的語氣開口,“我的徒弟,哪裏輪得到你們這些人來說三道四?”
兩根手指驟然放開,淩空的人跌落在地,捂着咽喉喘息,臉色蒼白。
然而,等白風麟擡起頭時,簾幕後的影子已經消失了。他掙紮着從地上站起,不敢停留,跌跌撞撞地離開了這個庭院,心裏驚駭無比。
這個喜怒無常的大神官,心裏到底想着什麽?
這個平時不動聲色的人,竟然一提到那個小丫頭就毫無預兆地翻了臉,實在是令人費解。莫非是……白風麟一向是個洞察世情的精明人,想了片刻,心裏猛然“咯噔”了一下,臉色幾度變化。
“把前幾天抓到的那幾個複國軍,統統都送到後院裏去!”他一邊想着,一邊走了出去,吩咐下屬,“送進去之後就立刻離開,誰也不許在那裏停留,出來後誰也不許說這事兒,知道嗎?”
“是!”下屬領命退下。
當四周無人後,白風麟坐在大堂的椅子上,擡起手,心有餘悸地摸着咽喉——剛剛那一瞬,他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整個人便已經離地而起,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鎖住了他的咽喉,奪去了他的呼吸。
雖然隻是一瞬間的事,卻是令人刻骨銘心。
那種人爲刀俎我爲魚肉的感覺,讓葉城總督在驚魂方定之後驟然湧現出一種說不出的憤怒和恥辱來——作爲殺出一條血路才獲得今天地位的庶子,他從來不是一個好相處的人,更是第一次被這樣羞辱!
白風麟看着深院裏,眼裏忽然露出了一種狠意。
這個人忽然來到葉城,命令他做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到底是爲了什麽?本來是看在他是同族表親、能力高超,又可以幫自己對付複國軍的分上才答應相助的,而現在看來,竟是請神容易送神難了。
堂堂葉城總督,豈能被人這樣玩弄于股掌之間?
他的手指慢慢握緊,眼裏竟隐約透出了殺氣。
“總督大人。”正在出神,外面卻傳來了侍從的禀告,“有人持着名帖,在外面求見大人。”
“不見!”白風麟心裏正不樂,厲聲駁了回去。
“可是……”這個侍從叫福全,是白風麟的心腹,一貫會察言觀色,知道主人此刻心情不好,卻也不敢退下,隻是小心翼翼地道,“來人持着赤王的名帖,說是赤王府的管家,奉朱顔郡主之命前來。”
“赤王府?”白風麟愣了一下,冷靜了下來,“朱顔郡主?”
那一瞬,他眼前又浮現出那個冷月之下的貴族少女身影,心裏一動,神色不由得緩了下去,問:“何事?”
福全道:“說是郡主新收了一個小鲛人,想來辦一份丹書身契。”
“哦,原來是這事兒。”白風麟想起了那個差點被複國軍擄去的鲛人小孩,“那小家夥沒死啊?倒是命大……好,你帶他們去辦理丹書身契吧!”
“是。”福全點頭,剛準備退下去,白風麟卻遲疑了一下,忽然道:“等一下,赤王府的管家在哪兒?我親自去見見他。”
“啊?”福全愣了一下,“在……在廊下候着呢。”
“還不請進來?”白風麟皺眉,厲叱,“吩咐所有人好生伺候着。等下辦好了,我還要親自送貴客回赤王府去!”
福全跟了他多年,一時間也不由得滿頭霧水。
“這個管家是赤王跟前最得力的人,多年來一直駐在葉城和帝都,爲赤之一族打理内外事務。”白風麟将折扇在手心裏敲了一敲,一路往外迎了出去,低聲對身邊的心腹道,“将來若要和赤之一族聯姻,這個人可怠慢不得。”
“啊?聯……聯姻?”福全吃了一驚,脫口而出,“大人您想娶朱顔郡主?她……她可是個新喪的寡婦啊!”頓了頓,自知失言,又連忙道,“不過郡主的确是年輕美貌,任誰見了也動心!”
“原本是沒想的,隻不過……”白風麟冷笑了一聲,有意無意地回頭看了一眼深院,“我隻想讓有的人知道:這女子我想娶就娶,可不是什麽癡心妄想!”
“是,是。”福全答應着,小心翼翼地提醒了一句,“不過,娶正妻可是大事……還需得王爺做主啊。”
“放心,我自然會修書請示父王。”白風麟“哼”了一聲,“無論如何她是赤王的獨女,說不定還會是下一任的赤王,兩族聯姻,也算是門當戶對——父王即便覺得略爲不妥,但我若堅持,自然也會替我求娶。而赤王,呵……”說到這裏,他笑了一聲,“赤王估計是求之不得吧?本來這個新寡的女兒,可隻有做續弦外室的份兒!”
“那可不是。”福全連忙點頭,“大人看上她,那是她的福分!”
兩人說着,便到了外間,看到赤王府的管家正在下面候着,白風麟止住了話頭,滿臉含笑地迎了上去,拉着手寒暄了幾句,看座上茶,叙了好一番話,竟是親自引着去辦理了丹書身契。
赤王府的管家看對方如此熱情,心下不免詫異,然而聽到他十句話八句不離朱顔郡主,畢竟也是人情練達,頓時明白了幾分,話語也變得謹慎起來——白王長子、葉城總督身份尊貴,年貌也相當,他對郡主有意,自然是好事,可不知道赤王的意下如何,自己一個下屬又怎能輕易表态?
有總督親自陪着,原本需要半個月才能辦好的丹書身契變成了立等可取,等管家拿到奴隸的身契,白風麟便要福全下去準備車馬,準備親自送他們回赤王府上。管家受寵若驚地推辭了幾次推不掉,心知總督是有意親近,便不再反對。
然而,不等白風麟起身出門,福全從門外回來,湊過去在他耳邊輕聲禀告了幾句什麽,葉城總督的臉色便頓時變了一變,脫口:“什麽?”
福全看了看管家,有點爲難。赤王府管家也是聰明見機的人,看在眼裏,知道是外人在場有所不便,立刻起身告辭。
“臨時有事,分身乏術,還請見諒。替在下問候郡主。”白風麟也不多留,隻是吩咐手下人送上了一對羊脂玉盒,“些微薄禮,還請郡主笑納——等來日有空,必當登門拜訪。”
管家深深行禮:“恭候總督大駕。”
等禮數周全地送走了赤王府的管家,白風麟屏退了左右,臉上的笑容凝結了,變得說不出地煩躁:“怎麽回事?雪莺居然又跑了?”
福全不敢看總督的臉色,低聲道:“是。”
白風麟氣得臉色煞白:“又是和皇太子一起?”
“是。”心腹侍從不敢擡頭,低聲道,“大人莫急,帝都那邊的缇騎已經出動了,沿着湖底禦道一路搜索過來,明日便會抵達葉城。”
“怎麽搞的,又來這一出!”白風麟“唰”地站了起來,氣得摔了手邊的茶盞,“上次這兩個家夥跑出帝都偷偷到葉城玩,就攪得全城上下天翻地覆——費了多大工夫才抓回去,現在沒過兩天又跑出來?還有完沒完了!”
福全不敢說話,噤若寒蟬。
“雪莺這丫頭,以前文文靜靜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并不是這麽亂來的人啊……一定是被時雨那小子帶壞了!”白風麟咬着牙,“還沒大婚就帶着雪莺三番兩次地出宮,當是好玩的嗎?皇室的臉都要被丢光了!真不愧是青妃的兒子。”
“總督大人……”福全變了臉色。
白風麟知道自己失言,便立刻停住了嘴,沉默了片刻,道:“立刻派人守住葉城各處入口,特别是伽藍帝都方向的湖底禦道,嚴密盤查過往行人,一旦發現雪莺和皇太子,立刻一邊跟住,一邊秘密報告給我!”
“是!”福全領命。
“我立刻修書一封,快馬加急送去給父王!”白風麟用折扇敲打着欄杆,咬牙,“無法無天了!得讓父王把雪莺這丫頭領回白王府裏去才行——直到明年冊妃大典之前,都不要再放她去帝都了!”
“是。”福全戰戰兢兢地點頭。
白風麟匆匆寫完了信。他一向爲人精明幹練,老于世故,雖心中煩躁憤怒,落筆卻是謙卑溫文,沒有絲毫火氣——是,無論雪莺再怎樣胡鬧,她也是白王嫡出的女兒、将來的太子妃,他身爲庶子,又怎可得罪?
他壓着火氣寫完信,從頭仔細看了一遍,又在末尾添了一筆,将自己想和赤之一族聯姻的意圖略說了一下,便将信封好,交給了心腹侍從。然而越想越是氣悶煩亂,他拂袖而起,吩咐:“備轎!出去散心!”
福全跟了他多年,知道總督大人心情一不好便要去老地方消遣,立刻道:“小的立刻通知星海雲庭那邊,讓華洛夫人準備清淨的雅座等着大人!”
“讓她親自去挑幾個懂事的來!”白風麟有些煩躁地道,“上次那些雛兒,紮手紮腳的,真是生生敗了興緻。”
“是!”福全答應着,遲疑了一下,道,“不過,大人……明天就是兩市的春季第一場拍賣了,您不是還要去主持大局嗎?”
“知道。”白風麟擡起手指捏了捏眉心,“和華洛夫人說,我今晚不留宿了。上次拍賣被複國軍攪了局,這回可不能再出岔子。”
“是。”福全點了點頭,想起了什麽,又小心翼翼地開口,“星海雲庭那邊在預展的時候看上了幾個新來的小鲛人,都是絕色——華洛夫人明天想去買回來,又怕看中的人太多,被哄擡了價格……”
“知道了知道了……那女人,真是精明得很。”白風麟不耐煩地揮手,“她看上了哪幾個,寫下名字來給我——我明天讓商會的人把那幾個奴隸先行扣下,不上台公開拍賣就是了!”
“是。”
當葉城總督在前廳和來客應酬揖讓、斡旋結交時,血腥味彌漫了總督府深處那個神秘的院子。伴随着鐵鐐拖地的刺耳響聲,一個接着一個,一行血肉模糊的鲛人被拖了進來,放在了那個神秘深院的地上。
“前日在港口上一共抓了五個複國軍,按照總督的吩咐,都給您送過來了。”獄卒不敢和簾子後的人多說一句話,“屬下告退。”
庭院靜悄悄的,再無一個人。那些重傷的鲛人已經失去了知覺,無聲無息地躺着,隻有血不停滲出,染紅了地面。
片刻,簾子無風自動,向上卷起。
簾後的人出現在了庭院裏,看着地上那些奄奄一息的複國軍戰士,眼裏掠過一絲冷意,擡起手指,微微一點。隻聽“唰”的一聲,仿佛被看不到的手托起,地上一個昏迷的鲛人忽然淩空而起,平移到了他的面前。
時影隻看了一眼,便知道這個鲛人全身骨骼盡碎,已經接近死亡,除非再替他提回生之氣息,否則絲毫問不出什麽來——而替這樣一個鲛人耗費大力氣回魂,自然是不值得的事情。
他手指一揮,便将那人扔回了外面庭院,随即又取了一人過來。
那個鲛人情況略好一點,還在微微地呼吸,臉色蒼白如紙,舌頭被咬斷了,一隻手也齊肩而斷,似乎全身的血都已經流盡。時影擡起右手,五指虛攏,掌心忽然出現了一個淡紫色的符咒,“唰”地扣住那個鲛人的頭頂,低聲道:“醒來!”
奇迹般地,那個垂死的複國軍戰士真的在他手裏蘇醒過來。
“叫什麽名字?”時影淡淡開口,直接讀取他的内心。
“清……清川。”紫色的光透入顱腦,那個鲛人虛弱地動了動,眼神是散亂的,似乎有一種魔力控制了他的思維——在殘酷的拷問裏都不曾開口的戰士,雖然已經咬斷了舌頭,竟然在九嶷山大神官的手裏有問必答。
時影面無表情,繼續問:“你在複國軍裏的職位?”
這一刻,那個鲛人停頓了一下,直到時影五指微微收攏,才戰栗了一下,給出了回答:“鏡湖大營,第……第三隊,副隊長……”
隻是個副隊長?時影的眉頭微微皺了一下:“你們的首領是誰?”
“是……是止大人。”那個鲛人戰士在他的手裏微微掙紮,最終還是說出了他想知道的答案,“執掌鏡湖大營……的左權使。止淵大人。”
止淵?就是那個複國軍領袖的名字?
時影微微點頭:“他之前去過西荒嗎?”
“是……是的。”那個鲛人戰士點頭,“止淵大人……他……曾經在西荒居住過……”
時影一震,眼神裏掠過一絲光亮:“他最近去過蘇薩哈魯嗎?”
“去……去過。”那個鲛人戰士微弱地喃喃,“剛剛……剛剛去過……”
看來就是這個人了?大神官不作聲地吸了一口氣,手指微微聚攏:“那此刻,他在葉城嗎?”
“他……”那個鲛人戰士被他操控着,有問必答,“在葉城。”
時影心裏猛然一震,眼神都亮了亮,繼續問了最後一個問題:“他在葉城哪裏?”
“在……”那個鲛人戰士張開口,想說什麽,然而不知道看到了什麽,眼神忽地變了,恍惚的臉色瞬間蒼白,如同驟然從噩夢裏驚醒一樣,大喊了一聲,竟然将頭猛地一昂,掙脫了時影控制着他的那隻右手!
隻聽一聲細微的響,如同風從窗戶縫隙穿入,有微弱的白光一閃而過。那個戰士忽然發出了一聲慘呼,重重墜落地面,再也不動——鮮血從他的心口如同噴泉一樣冒出來,奪去了他的生命。
“誰?”時影瞬間變了臉色,看過去。
庭院裏的垂絲海棠下,不知何時已經站着一個人。那個人有着和鲛人戰士同樣的水藍色長發和湛碧色眸子,身形修長,面容柔美,長眉鳳目,一瞬間竟令身後的花樹都相形失色,手裏握着一把奇異的劍,劍光吞吐,眼神冷而亮,卻是鋼鐵一般。
剛才,正是這個鲛人,居然在緊要關頭猝不及防地出手,在他眼皮底下殺掉了落入敵手的同伴!
“光劍?!”那一刻,時影低低脫口驚呼,臉上掠過了震驚的表情——這種以劍氣取人性命的光劍,居然會出現在一個鲛人手上?!
他脫口:“你是劍聖門下?”
“呵……”那個鲛人沒有回答。他手裏的光劍下指地面,地上橫躺着的所有鲛人戰士,每個人都被一劍割斷了喉嚨,幹脆利落,毫無痛苦。
時影不由得微微動容:這個人獨身闖入總督府,甘冒大險,竟是爲了殺同伴滅口?鲛人一族性格溫柔順從,倒是很少見到如此手段毒辣的人物。
“不,你不可能是劍聖一門。你用的不是光劍。”時影微微皺眉,端詳着對方——千百年來,作爲雲荒武道的最高殿堂,劍聖門下弟子大部分是空桑子民,偶爾也有中州人,卻絕無鲛人。當今飛華和流夢兩位,也剛剛繼承劍聖的稱号,都還沒有正式開始收弟子,再無可能會收這個鲛人入室。
他不禁冷冷道:“你是從哪裏偷學來的劍術?”
那個鲛人沒有說話,手中劍光縱橫而起,迎面落下!
“不自量力。”時影皺眉,瞬間并指,指向了劍網。手指間刹那凝結出了一道光,如同另一把巨大的劍,呼嘯着虛空劈下,将迎面而來的劍網生生破開——隻聽一聲裂帛似的響聲,整個庭院都爲之動搖。
空中的千百道光瞬間消失,似乎是被擊潰。然後,又刹那凝聚,化爲九道鋒芒從天而降!
時影的眼神凝定了起來,不作聲地吸了一口氣,迅速後退,雙手擡起,在胸口結印,瞬間釋放了一個咒術——問天何壽!這個鲛人使出來的,居然是劍聖門下最深奧的劍術“九問”!
這個鲛人,果然不簡單!
隻聽轟然一聲響,劍光從天刺下,卻擊在了無形的屏障上。
時影全身的衣衫獵獵而動,似被疾風迎面吹過,不由得心下暗自震驚:他這一擊已經是用上了八九成的力量,然而隻和那一道劍光鬥了個旗鼓相當。這個鲛人,竟是他在雲荒罕遇的敵手!
當劍光消失的瞬間,面前的人也已經消失了。
空氣中還殘存着劍意,激蕩凜冽,鋒芒逼人,論氣勢,竟不比當世劍聖遜色多少。地上有零星的血迹,不知道是那個人身上灑落的,還是地上那些鲛人戰士屍體上的。
時影看着空蕩蕩的庭院,不由得微微變了臉色——
由于生于海上,天生體質不強,後天又被劈開身體重造過,鲛人一族的敏捷性和平衡性非常好,卻從來都缺乏力量,偏于柔弱。然而,眼前這個鲛人竟然突破了這些限制,練就了這樣一身絕世的劍術!
這個鲛人是誰?要突破一族力量的極限,必須得到血脈的支持。莫非,這就是他一直以來在找的“那個人”?
他蹙眉飛速地想着,并起手指看了看——剛才他并不是不能攔住那個人,卻故意任其離開,隻是在對方的身上暗自種下了一個追蹤用的符咒。
“重明。”他側過頭,喚了一聲。
隻聽“撲啦啦”一聲響,簾後在架子上将腦袋紮在翅膀底下打瞌睡的白色鳥兒應聲醒來,“唰”地展翅飛了出來——剛飛出簾子時還隻是如同鹦鹉般大小,等落到了庭院裏,卻轉瞬變得如同一隻雪雕。
時影指了指天空:“去,幫我找出剛才那個鲛人的蹤迹!”
重明神鳥轉了轉惺忪的睡眼,不滿地“咕噜”了一聲,雙翅一振,呼嘯着飛上了天空,身軀轉瞬擴大,變得如同巨鲸般大小,四隻紅色的眼眸炯炯閃光,以總督府爲中心,追逐着地面上的蹤迹。
重明四目,上可仰望九天,下可透視黃泉,在它的追逐之下,六合之間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遁形。
九嶷山的大神官低下頭,看着腳邊一地的屍體,眼神漸漸變了。
是的,按照星相顯示,七十五年後,空桑将有滅族亡國的大難——然而,他雖竭盡所能,卻依舊無法看到具體的經過,隻能看到那一片歸邪從碧落海而起,朝着伽藍帝都上空緩緩而來。
他唯一能預知的是,一切的因由,都将和一個眼下正位于葉城的鲛人相關。那個鲛人将揭開雲荒的亂世之幕,将空桑推入滅頂的深淵!
白塔倒塌、六王隕落、皇天封印、帝王之血斷絕、成千上萬的空桑子民成爲冤魂……隻要他凝視着那片歸邪,便能看到這些來自幾十年後的幻影逐一浮現在天宇,如同上蒼顯示給他們這些星象者的冰冷預言。
那樣的滅族大難,已經被刻在了星辰上,在雲荒的每一個空桑人頭頂上懸挂,如同不可阻擋的命運車輪。然而,沒有人看到,沒有人相信。
隻有他和大司命兩個人是清醒的。
清醒着,看着末日緩緩朝着他們走過來。
他,身爲空桑帝君的嫡長子,身上流着遠古星尊帝傳下的帝王之血,即便遠離朝廷,獨處神廟深谷,卻也不能當作什麽也沒看見,和所有人一樣隻顧着享受當世的榮華,罔顧身後滔天而來的洪水。
他用了數年的時間追逐着那片歸邪的軌迹,從九嶷到了西荒,又從蘇薩哈魯回到了葉城——到了如今,終于是一步一步地接近了那個缥缈的幻影。
“實在不行,就把葉城的鲛人都殺光吧。”許久,一句低而冷的話從他的嘴角吐出,在初春的風裏凍結成冰——
“如果空桑和海國,隻有一個能活下來的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