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天,朱顔郡主都沒有從金帳裏出來。
玉绯和雲缦送晚膳進來時,看到郡主居然還坐在那裏,一動不動,全神貫注地看着那本小冊子,甚至連姿勢都和中午一模一樣,桌上的午膳也沒動過。兩人不由得相互交換了一個眼神,暗自納罕。
郡主從小是個屁股上長刺片刻都坐不住的人,什麽時候這樣安靜地看過書?該不是受了刺激之後連性格都變了吧?
侍女們不敢說話,連忙偷偷放好晚膳,退了出去。然而剛到帳外面,隻聽耳後一聲風,一個碗便扔了出來,差點砸中雲缦的後腦。
“郡主,怎麽啦?”她們連忙問。然而一回頭,看到朱顔捧着書喜笑顔開地跳了起來,眼神發直地看着門外,嘴裏直嚷着:“你看!扔出去了,扔出去了!我成功了……我成功了!扔出去了!哈哈哈……”
一邊說着,她一邊就往外闖,瘋瘋癫癫連拉都拉不住。然而剛沖到門口,忽然就是一個踉跄,仿佛被什麽迎面打了一拳,往後直跌了出去!
“郡主……郡主!”玉绯和雲缦不知道出了什麽事,連忙雙雙搶身過去攙扶住了她,急問,“你怎麽啦?你……你流血了!”
朱顔沒有說話,隻是一把擦掉了鼻血,死死看着金帳的門,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忽然一跺腳:“我就不信我真的出不去!今晚不睡了!”
金帳裏的燈,果然徹夜沒有熄。
侍女們看着郡主在燈下埋頭苦讀,對着冊子比比畫畫,一會兒哭一會兒笑,有時候還忽地高聲吟誦,起坐長嘯,不由得也是滿頭霧水、提心吊膽——郡主怎麽變成了這樣?一定是傷心得快瘋了!老天保佑,讓赤王趕緊來這裏吧!不然就要出人命了!
到了第三天夜裏,郡主還是不飲不食不眠不休,一直翻看着手裏的書卷,臉色卻已經極差,身形搖搖欲墜,連别人和她說話都聽不見了。
玉绯和雲缦正想着要不要強行喂她喝一點東西,卻見朱顔陡然坐了起來,深深吸了一口氣,擡手在胸口結印,然後伸出手指對着門口比畫了幾下——“唰”的一聲,隻見黑夜裏忽地有光華一閃即逝,如同電火交擊。
有什麽東西在虛空裏轟然碎裂,整個帳篷都抖了一下!
她們還沒明白是怎麽回事,卻見朱顔身子往前一傾,一口血就吐在了面前的書卷上!
“郡主!郡主!”玉绯和雲缦失聲驚呼,搶身上去。
“快……快!擡……擡我出去,試試看破掉沒?”她躺在了侍女的懷裏,卻隻是指着門外,用微弱的聲音說了最後一句話,就昏迷了過去。
朱顔不知道自己那天晚上到底被成功地擡出去了沒,也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隻知道醒來的時候,頭裂開一樣地痛,視線模糊,身體竟然一動也不能動,似乎透支了太多的力氣,全身虛脫酸軟。
震醒她的,是父王熟悉的大吼——
“怎麽搞的?竟然弄成這樣!明明讓你們好好看着她!一點用都沒有的東西!把你們拉去葉城賣掉算了!廢物!”
玉绯和雲缦吓得縮在一旁嘤嘤啜泣。她很想撐起身體來幫她們兩個人攬過責任,卻死活無法動上一根手指頭。
怎麽回事……爲何她身體那麽虛弱?
“算了算了,阿顔的脾氣你也知道,玉绯和雲缦哪裏能管得住她?”一個溫柔虛弱的聲音咳嗽着,勸導着,“既然人沒事,那就好。”
哎呀!竟然連母妃都過來了?太好了……她又驚又喜,頓時安心了大半。父王脾氣暴躁,性烈如火,唯獨對母妃處處退讓,說話都不敢大聲——這回有母妃撐腰,她挨打的可能性就少多了。
“這丫頭,我就知道她不會乖乖地成親!丢臉……太丢臉了!”父王還是怒不可遏,在金帳内咆哮如雷,“當初就想和那個鲛人奴隸私奔,現在好好地給她找了個丈夫,竟然還想逃婚?我打死這個……”
父王怎麽這麽快就知道自己逃婚的事兒了?師父明明沒去告密啊!難道是……啊,對了!一定是玉绯雲缦這兩個膽小的死丫頭,一吓就什麽都招了!
她聽到父王的咆哮聲近在耳邊,知道他沖到身邊對自己揚起了巴掌,不由得吓得全身一緊,卻死活掙紮不動。
“住手!不許打阿顔!”母妃的聲音也忽然近在耳邊,一貫溫柔的語氣忽然變了,厲聲道,“你也不想想你給阿顔挑的都是什麽夫君!霍圖部包藏禍心,差點就株連到我們!幸虧沒真的成親,否則……喀喀,否則阿顔的一生還不都被你毀了?阿顔要是有什麽三長兩短,我也不活了!”
父王的咆哮聲忽然消停了,久久不語,直喘粗氣。
太好了,果然母妃一發火,父王也怕了!
“她這回又想和誰私奔?說!”父王沒有再和母妃争辯,霍地轉過身,把一腔怒火發到了别處,狠狠瞪着玉绯和雲缦,手裏的鞭子揚了起來,“哪個兔崽子蛤蟆想吃天鵝肉,竟然敢勾搭我的女兒!不給我老實交代,立刻打斷你們的腿!”
“是……是……”玉绯膽小,抖抖索索地開口。
喂,别胡說八道啊!我這次隻是純粹不想嫁而已,先跑了再說,哪裏有什麽私奔對象?我就是想投奔淵,也得先知道他的下落啊!
她急得很,卻沒法子開口爲自己解釋半句。
“唰”的一聲,鞭子抽在了地上,玉绯吓得“哇”的一聲哭了,立刻匍匐在地,大喊:“王爺饒命!是……是九嶷山的大神官!時影大人!”
“什麽?”父王猛然愣住了,“大神官?!”
“是!”玉绯顫聲道,“那一晚……那一晚郡主本來要和他私奔的!不知道爲什麽又鬧出了那麽多亂子,兩人吵了架,就沒走成。”
“什麽?”父王和母妃一起失聲,驚駭萬分。
“不對!明明是大神官親自寫信,讓我來這裏接回阿顔的!他又怎麽可能拐帶她私奔?”父王畢竟清醒理智,很快就反駁了玉绯的話,“他們兩個是師徒,又怎麽可能……”
玉绯生怕又挨鞭子,連忙道:“奴婢……奴婢親耳聽到郡主說因爲大神官,所以她才看不上天下男人,還……還求大神官帶她一起走!王爺不信,可以問問雲缦!”
雲缦在一旁打了個寒戰,連忙點頭:“是真的!奴婢也聽見了!”
什麽?這兩個小妮子,居然偷聽了他們的對話?而且還聽得有一句沒一句的!朱顔氣得差點吐血,幹脆放棄了醒過來的努力,頹然躺平——是的,事情鬧成了這樣,還是躺着裝死最好,這時候隻要一開口,父王還不抽死她?
然而奇怪的是,父王和母妃一時間竟都沒有再說話。
“你們先退出去。”許久,母妃開口。
金帳裏頓時傳出了一片簌簌聲,侍從侍女紛紛離開,轉瞬之間,房間裏安靜得連呼吸聲都聽得見。
“我說,你當年把阿顔送去九嶷山,是不是就暗自懷了心思?”母妃忽然幽幽地開口,問了一句奇怪的話,“其實,他們也隻差了九歲。”
“胡說八道!”赤王咆哮了起來。
“怎麽胡說八道了?我看他這次來蘇薩哈魯,其實就是爲了阿顔。”母妃咳嗽着,語氣卻帶着奇怪的笑意,“而且,你、你也知道,喀喀……他送阿顔的那支玉骨,明明是白薇皇後的遺物……這東西是能随便送人的嗎?”
“他們是師徒!”赤王厲聲道,“大神官不能娶妻,你想多了!”
母妃卻還是低聲分辯:“大神官不能娶妻又如何?他本來就不該是當神官的命!隻要他脫下那一身白袍,重返……”
赤王厲聲打斷了母妃:“這事兒是不可能的!想都别想!”
金帳裏忽然再度沉默了下去。朱顔看不到父母臉上的表情,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隻覺得氣氛詭異而壓抑,令人透不過氣來。
許久,母妃發出了一聲歎息:“算了,反正最後他也沒帶走阿顔……這事情還是不要鬧出去了,就當沒有發生吧。不然……喀喀,不然對我們赤之一族也不好,多少雙眼睛盯着呢。”
“那是,我就說了這事兒想都别去想,是滅族的罪名。”赤王沉聲,“我當年送阿顔去九嶷,不過是想讓她多學點本事多個靠山而已,不是想讓她惹禍的。”
“唉……”母妃歎息了一聲,“可惜了。”
頓了頓,她又道:“最近這一年,你也别逼阿顔出嫁了,等等再看吧——我們總共隻得這麽一個女兒,總得替她找個好人家,不要操之過急。”
赤王沉默了下來,不說話,似乎是默認了。
她躺在那裏,心頭卻是一驚一喜。喜的自然是這事情居然就這樣雨過天晴,沒有人秋後算賬了。而且暫時不會被再度逼婚,自然也就不用急着逃跑了,簡直是天大的好消息——說實話,要離開父王母妃,她心裏也是怪舍不得的。
而驚的,是父母的态度。怎麽竟然連叱咤天下的父王,都有點畏懼師父的樣子?
師父他,到底是有多大的本事?
然而,這一輪的裝暈,時間居然出乎意料漫長。
直到被帶回天極風城的赤王府,朱顔竟都沒能從榻上起來。身體一直很虛弱,到第三日她才能睜開眼睛,勉強能說一兩句話,第七日才能微微移動手指,卻怎麽也沒力氣站起來。赤王請遍了天極風城的名醫也不見女兒好轉,情急之下,便從赤之一族供奉的神廟裏請來了神官。
“不妨事。郡主最近術法修爲突飛猛進,一舉飛躍了知見障,估計是施展出了超越她現有能力的術法,所以一時間靈力枯竭了。”赤族神官沉吟了許久,才下了診斷,“服用一些内丹,靜養一個月就好——小小年紀就能修到這樣的境界,罕見,罕見。”
卧床休息的她愣了一下:突飛猛進?不會吧?隻看了幾天師父給的冊子而已……對了!仿佛想起了什麽,她忽地轉頭問:“玉绯呢?雲缦呢?她們去了哪裏?那天晚上她們到底有沒有把我擡出帳篷?”
父王眉頭一皺,冷冷道:“玉绯和雲缦做事不力,我已經把她們兩個貶到浣衣處,罰做一年的苦工了。”
“别!”她叫了起來,“都是我的錯,不關她們的事!”
“隻是讓她們吃點苦頭,長點記性而已,過陣子自然會招她們回來。”父王草草安撫了她一句,如同哄小孩一般,“到時候再叫她們回來服侍你就是。”
“不要!”朱顔卻是瞪着眼睛,恨恨道,“這兩個吃裏爬外的丫頭,動不動就出賣我——我才不要再看到她們!”
“好啦,那就不讓她們回來,打發得遠遠的。”赤王早就猜到了她會有這一句,不由得笑了笑,又問,“不過擡出帳篷又是怎麽回事?”
朱顔抓了抓腦袋,有點不确定地說:“那天晚上,我好像是破掉了師父留下的結界……不過也不能确認,因爲被擡出去之前我已經昏過去了。”
赤王居然沉默了一瞬,沒有說話。
作爲年僅二十五歲就成爲九嶷神廟大神官的術法天才,時影靈力高絕,獨步雲荒,修爲僅次于白塔頂上的大司命——他所設下的結界,女兒居然能破掉?是她長進得太快,還是一直以來自己都低估了阿顔呢?
他有些複雜地想着,忽然道:“阿顔想不想去帝都玩?”
“啊?”朱顔眼睛一亮,“去帝都?真的?”
赤王點了點頭:“等三月,明庶風起的時候,父王要去伽藍帝都觐見帝君,你想一起去嗎?”
“想想想!”她樂得眉開眼笑,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居然一下子就從床上坐了起來,“去帝都還要經過葉城對吧?太好了……我好幾年沒去過葉城了!我要去逛東市西市!要去鏡湖上吃船菜!哎呀,父王你真是太好了!”
她摟着赤王的脖子,在父親胡須濃密的臉上印了一個響亮的吻。
“沒大沒小!”赤王眼角直跳,卻沒有對女兒發脾氣。
“好餓!”她嚷嚷,四顧,“飯好了沒?我要吃松茸炖竹雞!”
退出來後,赤王正好和站在外面廊下的王妃打了個照面。夫妻兩人默默對視了一眼,并肩走過王府裏的長廊,一直到四下無人,王妃才歎了口氣,問:“你終究還是決定了?”
赤王點了點頭:“是。我要帶她去帝都。”
王妃咳嗽了一聲:“你……你不是一直不想她卷進去嗎?”
“以前我隻願阿顔在西荒找個如意郎君,平平安安過一生,遠離帝都那個大旋渦。”赤王搖頭,“但如今看來,阿顔可能比我們所想的更加厲害,她未必就隻配過如此平淡的一生……”
說到這裏,他歎了口氣:“你看,我也試過了——像上次那樣直接把她拉出去嫁掉,總歸是不成的。帶她出去見見世面也好,說不定在那兒她能找到更好的機緣。”
王妃微微咳嗽了幾聲,笑道:“沒想到你這樣一輩子固執的人,居然也有想通的時候……”
“也是爲了赤之一族啊。”赤王轉過頭去,看着月色下飛翔的薩朗鷹,低沉地歎息,“六部之中,隻有赤之一族在不斷衰微,如今帝君病了,王位到了交替的時候——在這樣的時機上,我們總得努力一下。”
“那也是白王和青王兩個人的事兒,和我們有什麽關系呢?”王妃歎了口氣,忽地喃喃,“不過,白王的長子據說尚未婚配,說不定和阿顔倒是可以……”
赤王啞然失笑:“婦道人家,就隻想到這個。”
“這是阿顔的終身大事,怎麽能不上心?空桑皇後曆代都是從白之一族裏遴選,我們阿顔是沒這福氣了,但是做下一任白王妃嘛,還是綽綽有餘。”母妃卻是認真地道,“你這次帶着她去葉城帝都,順路也多見見六部王室的青年才俊,可不能耽誤了——”
赤王低聲道:“這次我的确是約了白王見面。”
“多探探他口風。據說他的長子白風麟鎮守葉城,外貌能力都是上上之選,更好的是至今還沒娶妻。”說到女兒的婚嫁,王妃的表情和世俗父母幾乎一樣,眼睛亮了起來,推了推丈夫,“你去私下問問吧!”
“這種事,怎麽好我去問?哪有主動湊上去給自家女兒提親的?”赤王有些尴尬地咳嗽了幾聲,“而且六部王室向白王長子提親的人也不少,他一直沒有定下,隻怕是所圖者大,想結最有助力的姻親吧?我們家可說不上是……”
“哎,你怎麽這麽小看自家呢?”王妃怫然不悅,“阿顔從小福氣好——說不定大司命說的是真的呢?”
赤王臉色微微變了一下,許久才低聲道:“原來你也一直記得大司命說過的那句話?”
“當然記得。那麽重要的話,怎麽會忘記呢?大司命十五年前就說過,我們家的阿顔,将來可會比皇後還要尊榮呢!”王妃一字一句地重複着那句預言,眼裏有亮光,“我覺得她的命,絕對不會比雪莺差!”
“大司命的預言,也未必準。”赤王咳嗽了幾聲,淡淡道,“當年他一句話就讓尚在襁褓中的時影被送去了九嶷山,我卻一直有所懷疑。”
“懷疑什麽?”王妃有些愕然。
“我懷疑他……”赤王遲疑了一下,搖頭,“還是不說了。”
赤王停頓了片刻,又道:“其實,大司命去年還在朝堂上公然說空桑亡國滅族的大劫已至,剩下的國運不會超過一百年——當時可把帝君給氣得!”
“真是口無遮攔。”王妃不由得咋舌。
如今正是夢華王朝兩百年來最鼎盛的時期,七海靖平,六合安定,連冰夷也遠避海外,亡國滅種這樣的話不啻是平地一聲雷,令所有人都驚得掉了下巴。若不是帝君從小視大司命如師如友,也知道他一喝醉酒就會語出驚人,一怒之下早就把他給拖出去斬了。
“所以說,即便是大司命說的,有些話,也聽聽就好。”赤王苦笑,搖着頭,“若是當了十萬分的真,隻怕也是自尋煩惱。”
“也是。”王妃忍不住掩住嘴,低聲地笑,“大司命若是這麽靈驗,怎麽就沒預見到自己喝醉了會從伽藍白塔上摔下來呢?白白瘸了一條腿。”
“哈哈哈……”赤王不由得放聲大笑。
“我說,你這次見了白王,還是得去試試。”王妃推了他一把,瞪了丈夫一眼,“爲了阿顔的人生大事,你這張老臉也不算什麽要緊的。去試試!”
“好,好。”赤王苦笑,“等我見了白王再說。”
夫妻兩個人坐在王府的庭院裏,在月下絮絮閑話。
“服侍阿顔的那兩個侍女,你把她們怎麽樣了?”沉默了片刻,王妃輕聲問,“整個王府都沒找到蹤影,莫非你——”
“不要問了。”赤王的聲音忽轉低沉,“她們知道得太多。”
王妃倒抽了一口冷氣,也壓低了聲音:“萬一阿顔再問起來怎麽辦?”
“沒事,那丫頭忘性大,見異思遷得很,轉頭就忘了。而且,我不是下個月就要帶她去帝都了嗎?”赤王擡起頭,看着大地盡頭那一座高聳入雲的白塔,眼神遼遠,“這一去,她将來還回不回這個王府,都還說不準呢……”
月光下,有一道淡淡的白影,伫立在天和地之間。
那是鏡湖中心的伽藍白塔,雲荒的心髒。
七千年前,空桑曆史上最偉大的帝王——星尊帝琅玕聽從了大司命的意見,驅三十萬民衆曆時二十年,在伽藍帝都建起了這座六萬四千尺的通天白塔,在塔上設置了神廟和紫宸殿,從此後獨居塔頂,郁郁而終,終身未曾再涉足大地。
多少年了。多少英雄死去,多少王朝覆亡,隻有它還在,冷冷地俯瞰着這一切——宛如一個沉默不語的神。
赤王望向了那座白塔,遙遙擡起了手:“阿顔的機緣,說不定,就在那裏。”
當赤王指着那座白塔,說出那句意味深長的話時,大約沒有想到在伽藍白塔頂上,也有一個聲音同時提到了他。
“今天赤王向朝廷上了奏章。”
那個聲音是對着一面水鏡說的,說話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男子,穿着空桑司天監的袍子,看上去精明謹慎。
水鏡的另一頭坐着穿着黑色長袍的王者,卻是遠在紫台的青王,冷冷問:“是蘇薩哈魯的事情嗎?”
司天監躬身道:“是。殿下的消息真快。”
水鏡另一頭的青王冷笑了一聲:“據我所知,應該是時影平定的吧?呵,居然讓赤王這家夥先上奏章搶了功勞?”
“大神官性子一貫淡泊,倒是從未有争功的心思。”司天監道,“赤王他還在奏章裏替大神官美言了一番,幾乎把所有功勞都推到了他身上,自責管理西荒失職,說将不日親自到帝都來請罪。”
“謝罪?”青王眉梢一挑,眼裏掠過嘲諷的表情,“他倒是乖覺——這事兒若不是平得快,他自己也脫不了幹系。他那個女兒朱顔,不是許配給了大妃的兒子了嗎?”
“是。聽說柯爾克親王還沒入洞房就死了。”
“那麽說來,赤王女兒算是望門守寡了?”青王一愣,忍不住冷笑起來,甚爲快意,“他們把這個女兒看得寶貝似的,三年前我替侄兒去求親還被擋回來了——這回我倒要看看,六部還有哪家願意揀一個二手貨。”
司天監唯唯諾諾:“青王說的是。”
青王皺了皺眉,又問:“有沒有時影的消息?”
“暫時還沒有。”司天監道,“離開蘇薩哈魯之後,就失去了大神官的蹤迹。動用了眼線,也通過水鏡看遍了雲荒,怎麽也找不到他的下落。”
“真沒用!”青王恨恨道,“早說了讓你好好盯着這家夥的!”
“王爺也太難爲在下了。大神官靈力高超,以在下這點能耐,又怎能監控他?”司天監苦笑,搖了搖頭,“整個雲荒,估計也就隻有大司命一人可以做到吧?”
“也就是因爲那小子本事大,誰都奈何不了他,否則,他能活到如今?”青王狠狠道,“真是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
司天監不敢回答。
青王仿佛也知道自己有點失控,放緩了語氣,問:“皇太子還好嗎?”
“還是像以前那樣,老是喜歡出去玩,整天都不在帝都。”司天監搖着頭歎氣,“帝君早已心灰意冷懶得管束,而青妃一貫寵溺這個兒子,打不得罵不得。隻能等明年正式冊立了太子妃,估計就有人好好管他了。”
“唉,這個小家夥也太不讓人省心了。”青王恨恨道,“都二十二了,還不立妃!帝君在這個年紀都已經生了皇長子了!”
司天監賠笑道:“青王也不用太急,雪莺郡主不也還小嗎?”
“也十八歲了,不小了。”青王搖着頭,憂心忡忡,“這事兒一日不定下來,我一日不得心安。皇太子畢竟不是皇後所生,非嫡非長,在朝中壓力很大——若是早日能迎娶雪莺郡主,和白之一族達成聯姻,我這顆心才算放下了。但白王如今的态度模棱兩可……唉,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會真的支持這門婚事。”
“青王不用太憂心,皇太子和雪莺郡主兩個人可好着呢!隻怕生米都做成熟飯了……”司天監忽地壓低了聲音,笑道,“上個月皇太子偷偷拉了郡主去葉城,玩了兩天兩夜沒回來,最後貴妃一怒之下讓青罡将軍派了殿前骁騎軍,才給抓了回來。”
“這小子!”青王搖着頭笑,“對付女人倒是有本事。”
司天監賠笑:“那當然,是大人您的親外甥嘛。”
“好了,你也該歇息了。”青王的情緒終于好了起來,揮了揮手,“等過段時間我空了,便從封地來帝都拜會一下白王。”
“是。”司天監合上了水鏡,一時間房間裏便黑了下去。
要明年才冊立太子妃呢,現在朝野各方就已經開始鈎心鬥角了?他搖着頭歎了口氣,朝外看了一眼。
白塔頂上,夜風浩蕩,吹得神幢獵獵作響,神廟前的廣場空空蕩蕩,隻有玑衡在觀星台上緩緩運轉,将滿天星鬥都籠罩在其中。
忽然間,他的眼睛睜大了——不知何時,外面空無一人的廣場的盡頭,居然悄無聲息地出現了一個人!
那個憑空出現在絕頂上的年輕男子,負手站在伽藍白塔之上,星空之下,一襲白衣飄搖,正在透過玑衡,聚精會神地看着頭頂的星野變幻。
那……那居然是大神官?!
司天監不由得驚得站了起來,然而還沒來得及走出去,卻看到又有一個人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登上了觀星台,站在了大神官的背後,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是一個古稀老者,白發白須,迎風飄飛,手裏握着一枚玉簡——竟是深居簡出、多日不見的空桑大司命!
這兩個人,爲何深夜突然出現在了這裏?
司天監連忙湊到了窗前,竭力想聽清他們的對話。然而,一老一少隻是在伽藍白塔絕頂上站着,負手臨風而立,彼此一句話也沒說,隻是默然地看着頭頂鬥轉星移。
過了半個時辰,終于,大司命開口了:“怎麽樣,你也看到了吧?”
“是。”時影輕聲道,“看到了。”
“空桑覆滅,大難降臨……血流成河啊!”大司命用手裏玉簡指着那片淡得幾乎看不見的歸邪,歎息,“空桑人的末日要到了!而現在帝都這些人還隻忙着鈎心鬥角!夢華王朝?哈哈,都還在做夢呢!”
什麽?大司命又喝醉酒了吧?司天監心裏“咯噔”了一下。
他踮起腳,從窗口往大司命指的方向看去,星野變幻,群星曆曆,卻怎麽着都沒在那片區域裏看到有東西。等他忍不住探頭再看時,眼前忽然就是一黑——巨大的翅膀從天而降,輕輕一掃,就将這個偷窺者迎頭擊得暈了過去,尖利的喙子一啄,将軟倒的身子橫着叼了出來。
“重明,不許吃!”時影微微皺眉,頭也不回地呵斥,“放回去。”
神鳥羽翼一震,不甘心地将嘴裏叼着的司天監吐了出來,隔着窗子扔回去,發出了“咕咕”的抗議聲。
時影重新望了一眼星野的方向,對着大司命點了點頭:“是的,在下看到了——您的預言雖然殘酷,卻是準确無疑的。”
是的。在那個星野裏,有一片肉眼尚自看不到的歸邪,如同一片淡淡的霧氣,悄然彌漫,将在五十年之内抵達北鬥帝星的位置。當代表亡者重生、離人歸來的歸邪籠罩大地時,雲荒将陷入空前的大動亂!
“可惜,除了九嶷神廟的大神官,整個雲荒竟然沒有第二個人贊同我。”空桑的大司命搖着頭笑了起來,“呵呵……所有人都認爲我是危言聳聽,一個個都是睜眼瞎!”
“無須和那些肉眼凡胎之人計較。”時影深深一彎腰,肅然,“您用半生心血推算出了這個結果,剩下的,就交給我來做吧。”
“你?你想做什麽?你又能做什麽?!”大司命看了一眼面前的後輩,冷笑,“你難道覺得自己能夠扭轉星辰的軌道嗎?可笑!造化輪回的力量,如同這浩瀚的蒼穹,沒有任何凡人可以抵擋!”
時影微微一躬身:“盡人事,聽天命,如此而已。”
“這麽有自信?”大司命笑了一聲,搖了搖頭,“那麽,告訴我,你這一次去蘇薩哈魯,有找到‘那個人’嗎?”
時影沉默了一瞬,歎息:“沒有。”
頓了頓,他又道:“我把整個蘇薩哈魯的鲛人都殺盡了,可那片歸邪依舊沒有消失——所以我隻能回到伽藍白塔,通過玑衡來預測此刻的所在。”
“你是找不到的,因爲天命注定必将存活下去!”大司命搖了搖頭,須發在風裏飄飛,“‘那個人’是上天派來報複空桑的,是注定要滅亡六部、帶來傾國之亂的人——你和我,都無法阻攔!”
“隻差一點點,我就能找到了。”神官卻語氣平靜,“離預言發生還有幾十年的時間呢……我總會找到的。”
大司命怔了一下,看着他,忽然笑了起來。
“你!”他擡起玉簡,拍打着時影的肩膀,“你不知道在這個帝都,人人都在爲眼前的利益像瘋狗一樣争奪嗎?你爲何要将眼睛盯在那麽久之後?誰會在意幾十年之後沒發生的事?”
“我。”時影沒有笑,隻是靜靜地答道,“如果都像其他人那樣,隻安享當世榮華,那麽,這世間要我們這些神官司命又有何用呢?”
大司命臉上的笑意凝固了,久久地看着這個年輕人,忽然歎了口氣:“二十幾年前,我讓帝君把你送去九嶷山,看來是送對了……我時日無多,等我死後,這雲荒,也唯有你能接替我的位置。”
時影微微躬身:“不敢。”
大司命皺眉:“有什麽不敢?我都已經向帝君舉薦過你了。”
時影垂下了眼簾,看着腳下遙遠的大地,忽然輕輕歎了口氣:“多謝大司命厚愛。不瞞您說,如果此次的大事能安然了結,在下想脫去這一身白袍。”
“什麽?”大司命愣了一下,“你……你不打算做神官了?”
“是的。”時影笑了笑,語氣深遠。
大司命臉色微微一變:“你和帝君說過這件事了嗎?”
時影搖了搖頭:“尚未。言之過早。”
“帝君未必會同意。”大司命神色沉了下來,有些擔憂,“他在你童年就把你送到了九嶷神廟,其實就希望你做個一輩子侍奉神的神官,不要再回到俗世裏來——你如果要脫下這身白袍,隻怕他會有雷霆之怒。”
“他怒什麽?”時影冷笑了起來,語氣裏忽然出現了一絲入骨的譏诮,那是罕見地動了真怒的表現,“即便脫下了這身白袍,我也不會回來和弟弟争奪帝位的——他不用怕。”
大司命一時語塞。
“而且,我現在的人生,也不是他能夠左右的。”時影聲音重新克制了下去,淡淡道,“當我想走的時候,誰也攔不住。”
大司命沉默了片刻,問:“那……你不當大神官之後,想去做什麽?”
“還沒想好。”時影淡淡道,“等想好了,估計也就是走的時候了。”
大司命看他說得認真,也不由得嚴肅起來:“一旦穿上這身白袍,是沒那麽容易脫下的。要脫離神的座前,打破終身侍奉的誓言,你也知道要付出什麽樣的代價!你真的打算接受雷火天刑,散盡靈力,毀去畢生苦修得來的力量,重新淪爲一個平庸之人嗎?這個紅塵俗世,有什麽值得你這樣?!”
老人的聲音淩厲,近乎呵斥,然而年輕神官的臉上波瀾不驚。
“大人,您也是知道我的。”時影隻是淡淡地回答,語氣平靜,“我若是一旦決定了要走那一條路,刀山火海、粉身碎骨又有何懼?”
大司命不說話了,看着他,眼神微妙地變了一下,忽然開口:“影,你不會是動了塵心吧?”
時影的臉色微微一動,沒有回答。
“果然如此!”大司命倒吸了一口冷氣,又擡起頭,看着漫天的星辰,蒼老的臉在星光下露出一種不可形容的神色來,“你可真像你的母親啊……唉,枉費了我一番心血把你送去九嶷!”
時影有些愕然地看着大司命,不明所以。
他知道自己在襁褓中就被帝君送去遙遠的九嶷山修行,其實是出自大司命的谏言。但那麽多年來,他從未問過這個亦師亦友的老人,這個改變了他一生的谏言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算了……”大司命看着星空,半晌歎息,“不過,當神官的确也不是你的命運……你的命運,不該是這樣。”
時影一震,手微微收緊。
他的命運?所有修行者,無論多麽強大,就算可以洞徹古今,卻都是無法看到自身的命運的——而這雲荒上,修爲比自己高、唯一能看到他命運軌迹的,便隻有這位白塔頂上的大司命了。
那一瞬,他很想問問這個老人他的命運是什麽,卻終于沉默。
“其實我和你一樣,也想挽救這一場空桑國難。”大司命歎了口氣,語氣忽然變得嚴肅起來,眼神深沉而疲憊,“但是我仔細看了星盤,那些宿命的線千頭萬緒,糾纏難解——我如果動了其中一根,或許就會導緻不可見的結果。到時候對空桑到底是福是禍,連我自己都無法把握啊……”
他轉過頭看着時影:“你想要插手其中,挽救空桑的命運,可知萬一失敗,天下大亂,整個星盤就會傾覆?”
“我知道。”時影低下了眼簾,“但總比什麽也不做強。”
“隻怕沒那麽簡單。”大司命搖了搖頭,沒有再說下去,“你想得太容易了。”
“那,我們就不妨用各自的方法試試看吧。”時影負手看着天宇,淡淡道,“空負一身修爲,總得對空桑有所助益。”
“呵,也是,你心氣那麽高,怎會束手認輸?”大司命笑了一聲,語氣淡淡,不知道是贊許還是惋惜,“你從小就是個心懷天下的孩子啊……”
伽藍白塔的絕頂上,滿天星鬥之下,隻有這一老一少兩人并肩站在風裏,仰望着星空,相對沉默,各自心思如潮湧。
“既然都來了,就去和帝君見一面吧。他最近身體不大好。”許久,大司命歎了口氣,壓低了聲音,“雖然嘴裏不說,但我知道他心裏一直是很想見你的——你們父子之間,都已經二十多年沒說過一句話了。”
時影的唇角動了一動,卻最終還是抿緊。
“不必了。”他轉頭看着白塔下的紫宸殿,語氣平靜,“在把我送進九嶷神廟的時候,他心裏就應該清楚:從此往後,這個兒子就算是沒有了。事到如今,一切都如他所願,又何必多添蛇足呢?”
他擡起了手,手裏的玉簡化爲傘,重明神鳥振翅飛起。
大司命沒有挽留,隻問:“剛才,你從玑衡裏看到了什麽?”
“歸邪的移動方向。”時影轉過頭,将視線投向鏡湖彼端那一座不夜之城:是的,那一股影響空桑未來國運的力量,眼下正在向着葉城集結。如果這次來得及,一定能在那裏把它找出來。
“在葉城?”大司命搖了搖頭,“不過,你連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如何找?難不成,你還想把葉城的所有鲛人都殺光?”
然而時影神色未動,淡淡道:“如果必要,也未必不可。”
大司命怔了一下,忽地苦笑:“是了。我居然忘了,你一向不喜歡鲛人,甚至可以說是憎惡的吧?是因爲你母親嗎?”
握着傘柄的手指微微緊了一下,時影低下頭去,用傘遮擋住了眼神,語氣波瀾不驚:“告辭了。等事情處理完畢,我便會返回九嶷神廟——到時候請大司命禀告帝君,屈尊降臨九嶷,替我除去神職。”
大司命沉默了一下,歎了口氣:“你是真的不打算做神官了?那也罷了……唉,你做好吃苦頭的準備吧。”
“多謝大人。”時影微微躬身,語氣恭謹,“是在下辜負了您的期許。”
“你有你的人生,又豈是我能左右?去吧,去追尋你的命運……”大司命歎了口氣,用玉簡輕輕拍着他的肩膀,指着白塔底下的大地,“明庶風起了,也就在不遠處了。”
“謹遵教誨。”年輕的神官低下頭,手裏的雪傘微微一轉。
刹那間,天風盤旋而起,繞着伽藍白塔頂端。疾風之中,白鳥展翅,掠下了萬丈高空。
而在兩人都陸續離開後,伽藍白塔的頂端,有一個人睜開了眼睛。
一直裝暈的司天監踉跄着站了起來,揉了揉劇痛的腦袋,恨恨地“哼”了一聲。那個該死的四眼鳥差點就把他給吃了!分明是個魔物,也不知道九嶷山神廟爲啥要養着它。
然而,一想起剛才依稀聽到的話,司天監便再也顧不得什麽,跌跌撞撞地跑回了房間裏,顫抖着打開了水鏡,呼喚另一邊早已睡下的青王。
“什麽?”萬裏之外的王者驟然驚醒,“時影辭去神職?”
“是的!屬下親耳聽見。”司天監顫聲,将剛聽到的驚天秘密轉告,“他……他的态度很堅決,甚至說不惜一切也要脫離神職、重返俗世!”
“真的?”青王愣了一下,禁不住打了個寒戰,眼神轉爲兇狠。
司天監想了想,又補充:“不過他也對大司命說,自己并無意于争奪皇天。”
“他說不争你就信了?”青王冷笑起來,厲聲道,“他付出那麽大代價脫下神袍,不惜靈體盡毀,自斷前途,如果不是爲了人間的至尊地位,又會是爲了什麽?!那小子心機深沉,會對别人說真話嗎?可笑!”
司天監怔了一怔,低下頭去:“是,屬下固陋了。”
“可恨……可恨!”青王喃喃,咬牙切齒,“他畢竟還是要回來了!”
時隔二十多年,他最擔心的事情終于發生了——那個隐于世外多年的最強大的對手,終于還是要回來了!
作爲白嫣皇後所出的嫡長子,無論從血統、能力,還是背後的家族勢力,時影幾乎是無與倫比的,強于青妃生的時雨百倍。若不是昔年帝君因爲秋水歌姬的死而遷怒于他,如今繼承雲荒六合大統的絕對是這個人。
作爲失去父親歡心的嫡長子,時影生下來沒多久就被送往了九嶷山,二十幾年從未在王室和六王的視線裏出現過,自從白嫣皇後薨了之後更是遠離世俗,低調寡言,以至于六部貴族裏的許多人都漸漸忘記了他的存在——包括自己在内,豈不是也一直掉以輕心?
但是誰又想過,這個從小被驅逐出了權力中樞的人,一旦不甘于在神廟深谷寂寂而終,一旦想要返回紫宸殿執掌權柄,又将會掀起多大的波瀾!
“唉……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青王揉着眉心,隻覺得煩亂無比,“早知道如此,當年就應該把那小子在蒼梧之淵給徹底弄死!”
“王爺息怒。”司天監低聲道,“當年我們也已經盡力了……實在是那小子命大。”
“現在也還來得及。”青王喃喃,忽然道,“他現在還在帝都嗎?”
“好像說要去葉城,然後再回九嶷。”司天監搖頭,“對了,他說要在九嶷神廟裏準備舉行儀式,正式脫離神職。”
“什麽?這麽快就要辭去大神官的職務了?”青王眼神尖銳了起來,冷笑,“呵,說不幹就不幹了,想一頭殺回帝都來?我絕不會讓這小子得逞!”
“是。”司天監低聲道,也是憂心忡忡,“大神官一旦回來,這局勢就麻煩了……何況帝君最近身體又不好。”
“已經到了關鍵時刻了,一個不小心,我們的多年苦心便化爲烏有。”青王壓低了聲音,語氣嚴肅,“讓青妃好好盯着帝君,盯着大司命,一旦有變故立刻告訴我——我兒青罡正帶着骁騎軍去葉城平叛。複國軍也罷了,白王态度暧昧不明,你讓他千萬警惕白風麟那個口蜜腹劍的小子!”
司天監領命:“屬下領命。”
“還有,趕緊把皇太子給我找回來。事情都火燒眉毛了,還在外面尋歡作樂!”青王憤然,“如果不是我的親外甥,這種不成材的家夥我真的是不想扶!”
“是。”司天監連忙道,“青妃早就派出人手去找了,應該和以前一樣,偷偷跑出去玩個十天半個月自己就會回來。”
“現在不同以往!”青王用恨鐵不成鋼的語氣道,“帝君病危,殺機四伏,哪裏還能容他四處玩耍?”
他合上了水鏡,隻留下一句:“大神官那邊,我來設法。”
當水鏡裏的談話結束後,青王在王府裏擡起了頭。
這裏是青族的封地,九嶷郡的首府紫台。深夜裏,青王府靜谧非常,窗外樹影搖曳,映出遠方峰巒上懸挂的冷月,九嶷山如同巍峨的水墨剪影襯在深藍色的天幕下,依稀可見山頂神廟裏的燈火。
青王在府邸裏遠望着九嶷頂上的神廟,不知道想起了什麽,眼神漸漸變幻,低聲歎了口氣:“時影那小子,居然要脫下神袍重返帝都嗎?養虎爲患啊。”
“青王殿下是後悔了嗎?”忽然間,一個聲音低低問。
“誰?”青王霍然轉頭,看到房間裏不知何時出現的人影。
“青王府的守衛也真是太松懈了……空桑人的本事就僅止于此嗎?”那個人穿着一身黑袍,一雙冰藍色的眼睛在陰影裏閃着光,赫然不是空桑人的語音和外貌,低聲笑了笑,“我一路穿過了三進庭院,居然沒有一個侍衛發現。”
“巫禮?”青王怔了一下,忽然認出了來人。
這個深夜拜訪的神秘黑袍人,竟然是西海上的冰族!那個七千年前被星尊帝驅逐出大陸的一族,什麽時候又秘密潛入了雲荒?
“許久不見了。”那個人拉下了黑袍上的風帽,赫然是一頭暗金色的頭發,完全不同于空桑人的模樣,道,“五年前第一次行動失敗之後,我們就沒再見面了。”
青王沒有回答,隻是警惕地看着來人,低聲道:“那你今天怎麽會忽然來這裏?滄流帝國想做什麽?”
“我?”巫禮笑了笑,從懷裏拿出一物,握在他手裏的,是一枚令牌,上面有雙頭金翅鳥的徽章,在冷月下熠熠生輝,“我是受元老院之托,來幫助殿下的。”
“雙頭金翅鳥令符?”青王知道那是滄流帝國最高權力象征,眼睛眯了起來,“自從五年前那次行動之後,我和元老院已經很久沒聯系了。”
“是。”巫禮聲音很平靜,“但如今空桑的局勢正在變化,以殿下個人的力量,隻怕是已經無法控制局面了,難道不希望有人助一臂之力嗎?”
“誰說的?”青王冷笑起來,“我妹妹依舊主掌後宮,時雨依舊是皇太子——這個雲荒,馬上就是青之一族的了!”
“既然如此,殿下爲何要感歎養虎爲患呢?”巫禮淡淡道,“時雨還有一個哥哥,不是嗎?他的星辰最近越來越亮了,在西海上都能夠看得到他的光芒——我正是爲此而來。”
聽到對方說起時影,青王忽然沉默了下來。
“你們若是能幫到我,五年前那小子就該死了。”許久,青王喃喃搖頭,“當他還是個少神官的時候,我們曾經聯手在夢魇森林發動過伏擊——你們派出了巫彭,卻還是被他逃出去了!”
“誰想到那個小子掉進了蒼梧之淵居然沒有死?”巫禮低聲冷冷道,“那時候隻要再來一次就好——我們想再度出手,殿下你卻說不必了。”
“當時一擊不中,我是怕再度動手會打草驚蛇,驚動了白王。”青王皺眉,“何況在他掉進蒼梧之淵失蹤的那段日子裏,帝君已經聽了我妹妹的話,冊封時雨爲皇太子了,大勢已定,所謀已成——加上這小子一直都表現得超然物外,所以我當時一念之仁,留了他一條命。”
“現在後悔了吧?”巫禮笑了起來,露出雪白的牙齒,“要知道時影的才能,可遠遠在你那個不成器的外甥之上啊!”
青王沒有否認這種尖刻的評語,隻是歎了一口氣:“事到如今,滄流帝國是派你不遠千裏前來取笑我的嗎?”
“當然不是。”巫禮立刻收斂了笑意,肅然道,“冰族站在殿下這一邊,希望看到您得到這個天下——就看殿下是否有意重修舊好了。”
青王吸了一口氣,沉默下來,不願意再和這個外族使者多說,隻道:“如此,讓我考慮一下再答複。”
“好。”巫禮沒有再勉強遊說他,幹脆将手裏的雙頭金翅鳥令符留下,“我會在雲夢澤邊的老地方待上三個月,等殿下的消息。殿下若是有了決定,就持此令符來告知。”
“不送。”青王淡淡,并沒有表情。
待來人走後,他沉默了一會兒,随手将那一枚雙頭金翅鳥令符扔進了抽屜深處,再也不看。
這些猖狂的冰族人,不知從哪裏得到的消息,知道空桑政局即将變化,竟然借此來要挾他!如今雖然說時影那邊起了異動,但青之一族還是大權在握,怎能答應對方這種奇怪的要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