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啊……那、那麽多的人甕?!
朱顔吃驚地看着這一幕,幾乎又要驚呼出來。幸虧時影一直捂着她的嘴,不讓她有再次驚動大巫師的機會。
“要女人。”大巫師低聲道,“十二個!”
“好。”大妃領命,從一排排的人甕裏選了幾個年輕的,一個接着一個,從地窖裏提了上去,在雪地上排成了一列,“一下子用掉十二個,回頭可真是要花不少錢從葉城補貨——要知道,現在一個品相很差的鲛人都得賣五千金铢了!”
“要做大事,這點花費算什麽?”大巫師一邊檢視着從地窖裏提取出來的人甕,一邊道,“鲛人一族壽命千年,靈力更強,換成用普通人類做血食祭獻,得拿上百個才夠用。”
“那可不行。”大妃皺着眉頭,“本旗大營要是一下子少了那麽多人,這事兒蓋不住,一定會引起騷亂。”
“所以,就不要心疼金铢了。”大巫師冷冷道,手指敲着人甕裏的鲛人,“隻要娶到了朱顔郡主,将來整個西荒還不都是你的天下?”
他的手指逐一敲着那些被剁去了四肢裝在酒甕裏的女鲛人的頭顱,發出敲擊西瓜似的空空聲音。那些鲛人拼命地掙紮、尖叫,可是沒有舌頭的嘴裏發不出絲毫聲音,如同一幕令人毛骨悚然的默劇。
朱顔在一邊看着,隻覺得刺骨驚心,緊緊攥着時影的袖子。
蘇薩哈魯的地底下,竟然藏着這樣可怖的東西!天哪……她要嫁入的哪是什麽霍圖部王室,分明是惡鬼地獄!
“天快亮了,要複活朱顔郡主,必須抓緊時間。”大巫師用法杖在雪地上畫出了一個符咒,将十二個人甕在雪地上排成一個圓。
“開始吧。”大巫師低聲道,“十二個鲛人當血食,估計也夠了。”
他開始念動咒語,将那一縷紅色的長發握在了手心。那個祝頌聲非常奇怪,不是用空桑上古的語言吐出,而是更接近于一種野獸的低沉咆哮和吼叫,聽上去令人躁動不安,非常不舒服。
随着他的聲音,他的雙瞳逐漸變了顔色,轉爲赤紅,如同兩點火焰——大巫師一邊念咒,一邊凝視着手心,不停變換着手勢。忽然間,他手裏的那一縷頭發竟轟然燃燒了起來!
這……這是什麽奇怪的術法?她在九嶷山那麽多年,竟然從來沒有聽說過!
朱顔驚詫萬分,側頭詢問地看着師父,然而時影隻是聚精會神地看着這一幕,表情肅穆,眼神裏跳躍着火焰一樣的光,一動不動。
大巫師在風雪之中施術,手中的火焰越來越旺盛。一輪咒術完畢,他拈起了其中一根燃燒的發絲,往前走了一步,念動咒語,“唰”的一聲,發絲竟然直接插入了那個人甕女鲛人的頭頂心!
那麽細小的發絲,竟然如同鋼絲一樣穿破了顱骨。人甕女人的五官瞬間扭曲,顯然慘痛至極,卻怎麽也叫不出聲音來。
“住手!你這個瘋子!”朱顔憤怒已極,一時間竟忘了自己完全不是對手,想要沖出去扼死這個惡魔一樣的巫師。然而時影的手牢牢地捂住了她的嘴,不讓她動彈分毫。
他站在那裏,撐着傘,隻是冷冷地看着這一幕慘劇,一動不動。
一根接着一根,燃燒的發絲直插入人甕的天靈蓋,如同一支支火炬。轉眼間,在這風雪之夜,荒原裏點起了一個火焰熊熊的大陣!
大雪裏,火焰在燃燒,布成了一個燈陣,以人的生命爲燈油。大巫師盤腿跪在火焰中心,割裂自己的雙手,一邊祝頌,一邊将鮮血滴入了每一個人甕的天靈蓋,然後再度展開手臂,将流着血的手伸向黑夜的天空,低沉地開口,說出了最後的禱詞——
“毀滅一切的魔之手啊……請攫取血食吧!”
“請您回應奴仆的願望,讓死去的人從黑暗裏歸來!”
當血滴入火焰的那一刻,十二個人甕女子一起張開了嘴,似是痛極而呼。在她們的痛苦裏,十二道火焰猛然大盛,仿佛被一股力量吸着,朝着圓的中心聚集,在圓心彙成了一股巨大的火柱!
同一瞬,人甕女子被吸光了精氣神,瞬間幹癟枯槁。
火柱裏,居然誕生了一個影影綽綽的東西。
“出來了……出來了!”大妃驚喜不已。
朱顔站在風雪裏看着這一幕,幾乎要暈眩過去——是的,她看得清楚:在那火焰裏漸漸浮凸出來的,居然是一個人形!當她看過去的時候,那個火裏的人仿佛也在看着她,居然還對着她詭異地笑了一笑!
那……那又是什麽東西?
她戰栗着擡起頭,想詢問身邊的時影,卻忽地發現風聲一動,身邊已經空無一人。師父?師——
她擡起頭,幾乎失聲驚呼。
風雪呼嘯狂卷,有什麽從她頭頂掠過,那是一隻巨大的白色飛鳥,瞬間展開了雙翅,從陰雲如鉛的九霄直沖而下,沖入了火柱之中!
“啊!”朱顔終于忍不住叫出聲來,“四……四眼鳥?”
重明!時隔多年,她終于再次見到了這隻童年陪伴過她的上古神鳥——這隻巨大的白鳥是九嶷山神殿裏的千年守護者,屬于師父的禦魂守,現在它盤旋着從九霄飛下來了……師父呢?師父去哪兒了?!
大妃也在失聲驚呼:“那……那是什麽東西?”
神鳥呼嘯着從九霄飛來,雙翅展開幾達十丈,左右各有兩隻朱紅色的眼睛,凝視着大地上大巫師燃起的火焰法陣,尖嘯一聲,翅膀一掃,風雪激蕩,便将十二個人甕都晃到了地上,尖利的喙一探,直接啄向了火柱中剛剛成型的肉身。
一啄之下,火焰都猛然暗淡。
“這、這是重明?不可能!”大巫師大驚失色,手中法杖一頓,一道火光急射而來,直取神鳥右側那一雙眼睛,逼着它歪了歪腦袋,大巫師失聲,“難道……難道是九嶷山那邊的人來了?”
“說對了!”一個聲音在風雪裏冷冷道。
白色的飛鳥上,無聲無息地出現了一個人影。穿着九嶷神官白袍的時影從重明的背上躍下,長袍在風雪裏獵獵飛舞。他淩空手腕一轉,手中的傘“唰”地收攏,轉瞬化成了一柄發着光的劍!
“啊!”朱顔失聲驚呼,看着時影的長劍淩空下擊,瞬地貫穿了火焰裏那個剛剛成型的東西,随後劍勢一揚,将其高高地挑起,扔出了火堆。
“啪”的一聲,那個東西摔落在她的面前。
她隻看得一眼,就吓得往後跳了一步。
那……那竟赫然是另一個自己!
不是一具空殼的人偶,而是活生生的、還在扭動的活人!那個從火焰裏誕生的“朱顔”全身赤裸,臉上帶着痛苦不堪的表情,胸口被那一劍從上到下割裂,連裏面的髒腑都清晰可見。
鮮血急速湧出,在雪地上漫延。
——那個“朱顔”的血,居然是黑色的!
“救……救救……”那個東西居然還會說話,在地上痛苦地掙紮着,爬過來,對着她伸出一隻手,眼神裏全是哀求。
“啊啊!”她往後又跳了一步,求助似的看了一眼師父。
然而時影已經重新翻身躍上了重明神鳥,和那個大巫鬥在了一處,速度快得她壓根看不清。風雪呼嘯,那個大巫師的一頭白發根根豎起,用古怪的聲調大聲吼着什麽,一次又一次地用法杖重重頓着地面。
火焰在熄滅後又重新燃燒,轟然大盛,被操縱着撲向了時影!
一襲白衣在烈火裏飄搖,如同閃電般穿進穿出,看得人眼花缭亂。風雪呼嘯,仿佛龍卷風一樣盤旋,将這方圓數十丈内變成了一個你死我活的絕境。
“師父,小心!”眼看師父的白衣被火焰吞沒,朱顔急得不行,拔下玉骨便是一劃——這一下她使上了十二成的功力,“唰”的一聲,玉骨化爲一道流光,破開了風雪,直刺戰團中心。
冰雪和火焰同時一震,雙雙熄滅。
重明神鳥長嘶一聲,收斂了雙翅落下,漫天的大雪随之凝定。
“師父!”她一擊即中,心裏不由得狂喜,“你沒事吧?”
“我倒是沒什麽事……”過了一會兒,時影的聲音才從黑暗中傳來,依稀透着一絲疲憊,“你打傷的是重明。”
“什麽?”她吃了一驚。
黑夜即将過去,暗淡的火光裏,那隻巨大的神鳥緩緩降落在雪地上,落地時候身子卻歪向一邊,右翅拖在身後,四隻眼睛緩緩轉過來,冷冷地盯着她看。潔白的右翅上,赫然插着她的玉骨。
“啊?”朱顔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時影從鳥背上躍下地來,手裏提着滴血的長劍,身上果然沒有受傷,隻是冷着一張臉:“去和重明道歉。”
“我不去!”朱顔不敢上前。
然而時影沒理睬她,手腕一轉,那把長劍驟然變回到了原形,成了一枚古樸的玉簡——那是九嶷山大神官的法器,千變萬化。
時影握着玉簡,看也不看地穿過她身側,朝着雪地另一邊走去了。她隻能抖抖索索地上前,擡起手想撫摸白鳥的羽毛,又縮了回來:“對……對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明明是瞄準了那個大巫師打過去的……誰知道會……”朱顔看着這個兒時的夥伴,知道神鳥脾氣倨傲,結結巴巴,不敢靠近,“你……你的翅膀沒事吧?我幫你包紮一下?”
重明神鳥冷冷地看着她,下颌微微揚起,四隻眼睛裏全是看不起,忽然冷哼了一聲,脖子一揚,将嘴裏叼着的東西扔到了雪地上。
那個大巫師,赫然已經被攔腰啄爲兩段!
“我說呢,原來你嘴裏叼着這家夥?”她一下子叫了起來,爲自己的失手找到了理由,“你看你看,我沒打偏!明明是——”
話說到一半,“唰”的一聲勁風襲來,她頭頂一黑,立刻跌了個嘴啃泥。重明毫不客氣地展開翅膀,隻是一掃,便一把将這個啰唆的人類打倒在地,白了她一眼,不慌不忙地将翅膀收攏,邁着優雅的步伐走了開去,開始一處一處地啄食那些殘餘的火焰,一啄便吞下了一個被燒成灰燼的人甕。
重明乃六合神獸之首,是專吃妖邪鬼怪的神鳥,淨邪祟,除魔物。千百年來一直留在九嶷山,守護着帝王谷裏的曆代空桑帝王陵墓,是九嶷神廟大神官的禦魂守,此刻也擔負起了清理現場的責任。
朱顔狼狽地爬起來,剛想去找尋師父的蹤影,卻忽然聽到遠處傳來一陣驚天動地的聲響,如同千軍萬馬在靠近。
怎……怎麽了?
她轉過頭,忽地張大了嘴巴——赫然有一支軍隊,出現在黎明前的荒原上!
整個霍圖部的戰士不知道什麽時候接到了命令,被迅速地召集到了這裏。全副武裝的戰士們将這片空地包圍得鐵桶也似,劍出鞘,弓上弦,殺氣騰騰。領頭的正是她的婆婆,蘇妲大妃,她臉色鐵青,手裏握着弓箭。
“不是吧?”朱顔看到全副武裝的大軍,喃喃:天哪,今天她隻是想逃個婚而已……怎麽轉眼就變成要打仗了?這形勢也變得太快了吧?
“蘇妲大妃,如今你還有什麽話好說?”時影手握玉簡,冷冷地看着面前的千軍萬馬,并無絲毫退縮。他指了指地上奄奄一息的“朱顔”,又指了指雪地上熄滅的火焰大陣和死去的大巫師,淡淡道,“你勾結大巫師,秘密修習被禁止的暗魔邪法,竟然意圖謀害朱顔郡主!你覺得這樣就可以操控西荒了嗎?”
“啥?”朱顔聽得發愣。
什麽叫作“意圖謀害朱顔郡主”?明明是她自己弄死了自己,試圖逃跑,怎麽到了師父嘴裏,就變成是大妃的陰謀了呢?還……還是,她自己莫名其妙地被卷入什麽事情裏面去了?
她下意識地往前走了幾步,想要跑過去問個清楚。然而,大妃一眼看到她從大雪裏奔來,全身一震,驚得幾乎從馬上跌下來。
“朱顔郡主……還、還活着?”她喃喃,不可思議地看着毫發無傷的人,又看了看地上扭曲掙紮的人形朱顔,一時說不出話來。
“這是你們的陰謀吧?這一切,都是你們安排的?!”終于,大妃想通了前後的聯系,回過神來,指着時影狂怒厲喊,“九嶷山的人,竟聯合赤之一族,把手伸到了這裏!你們是早就計劃好了要借着這場婚禮來對付我們,是不是?該死的!”
喂!什麽意思?我和他明明不是一夥兒的!
然而,不等朱顔開口辯解,師父冷笑了一聲:“别自以爲是了,就算沒有這回事,你們在西荒秘密畜養血食、供奉邪神的陰謀遲早也要暴露。”
什麽?師父怎麽也知道了那個柴房地下的人甕的秘密?
“來人!”大妃眼神已經冷得如同嚴霜,裏面籠罩了一層殺氣,擡起了手,“把這裏所有的人都給我殺了!一個都不許離開蘇薩哈魯!”
“唰”的一聲,鐵甲應聲散開,将荒原上的人團團圍攏。
“娘?”柯爾克親王看着眼前的這一切,一時間回不過神來——這些年來母親和大巫師一直走得很近,他是知道的。但是他以爲母親隻是爲了籠絡大巫師,借助他的力量來鞏固自己在部族的地位而已,不知道還涉及了這樣匪夷所思的事情。
——如果要把九嶷的大神官和赤之一族的郡主一起殺死在這裏,豈不是造反的大罪?
“柯爾克,我一直都不想把你卷進來,所以什麽都沒和你說。”大妃轉頭看着兒子,眼神凝重,“可事已至此,已經不能善罷甘休——今天如果放跑了他們中的任何一個,我們霍圖部就要大難臨頭了!”
大妃厲聲下令:“所有人,張弓!将這兩個人都給我射殺了!”
“唰唰”的上弓聲密集如雨,聽得朱顔毛骨悚然,她生怕下一刻就會被萬箭穿心射成刺猬,下意識地往前走了一步,拉住了師父的衣角。
“沒事。”時影卻神色不動,隻是将手裏的傘遞給了她,“你拿着這個,退到重明身邊去待着。”
“可是……你、你怎麽辦?”她接了他的傘,知道那是師父的法器,看着他赤手空拳地站在雪地裏,面對着上千的虎狼戰士,不由得發怵,脫口而出,“我……我們還是快跑吧!”
“跑?”他冷笑了一聲,“我這一生,甯可死,也不臨陣退縮!”
“射!”就在拉拉扯扯的當口上,大妃一聲斷喝。
呼嘯而來的箭雨,瞬間在荒原上掠過。
朱顔驚呼了一聲,下意識地撐開了傘,想撲上去幫師父擋住。然而時影卻在瞬間身形一動,迎着箭雨就沖了上去!
“師父!”她失聲大喊。
清晨的依稀天光裏,隻看得到漫天的雪花飄轉落下,而他的白袍在風中飛舞,獵獵如旗——無數支利箭迎面射來,在空中交織成聲勢驚人的箭陣,如同暴風雨呼嘯而來。時影一襲單衣,迎着萬箭而上,凝神聚氣,忽地伸出手去,“唰”地扣住了當先射到的第一支箭!
——那一瞬間,空中所有的箭都頓住了。
他手指一擡,指尖一并,“咔嚓”一聲将手裏的箭折爲兩段。
——那一瞬間,空中所有的箭竟然也都淩空折爲兩段!
他松開手指,将那支箭扔在了雪地上。
——那一瞬間,所有的箭也都憑空掉落在了地上!
靜默的戰場上,千軍壓境,所有人都瞬間驚呆了。這……這算是什麽術法?這個白衣神官,居然能在一瞬間,通過控制一支箭來控制千萬支箭!那,他豈不是能以一人而敵千萬人?
這……這到底是什麽樣可怕的邪術?!
隻是一個刹那,時影已經出現在了大妃的面前,看着那個手握重兵的貴婦人,冷冷開口:“蘇妲大妃,你可認罪伏法?”
“不認!”那個女人卻是悍勇,從驚駭中回過神來,一聲厲喝,竟是從鞍邊“唰”地抽出長刀,迎頭一刀就向着時影砍了下去!
她雖是女流,卻是西荒赫赫有名的勇士,這一刀快得可以斬開風。拔刀速度極快,隻是一刹那,就切到了時影的咽喉。
“師父!”那一刻,朱顔真是心膽俱裂,不顧一切地沖了過去——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那一瞬間她竟然跑得極快,幾十丈的距離仿佛被縮到了一步之遙,驚呼未落的瞬間,她已經沖到了馬前。
這樣鬼魅般的速度,令馬上的大妃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赤之一族的郡主,她那個嬌生慣養的新兒媳,竟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沖過來,赤手握住了她砍下來的刀!
那一雙柔軟嬌小的手,死死握住了刀鋒,鮮血沿着血槽流下。
“你……”大妃倒抽了一口冷氣,立刻咬了咬牙,将長刀繼續往前刺出,想要順勢割斷手掌再将這個少女的心髒洞穿。然而手臂剛一動,她忽然全身抽搐,說不出話來——因爲此時一隻手從背後探過來,扣住了她的咽喉!
“師……師父?!”朱顔愣住了,看着忽然出現在大妃背後的時影。下意識地,她又回頭看了一下。然而,背後的另一個時影還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大妃的刀鋒已經割破了他咽喉上的肌膚。然而詭異的是,沒有一滴血流出來。
朱顔愣住了。過了片刻,才用流着血的手指輕輕點了下背後的那個時影——她的手指從他的身體裏穿過,沒有任何阻礙,如同一層空殼霧氣。
那一刻,她明白過來了。
那是幻影分身!剛才那一瞬,師父早已移形換位!
“接刀的速度挺快。”時影對着發呆的弟子笑了一笑,那笑容竟是少見的柔和。他一把扣住了大妃,将她拖下馬來,轉身對着鐵甲戰士大呼,“大妃勾結妖人,謀害老王爺,罪不容誅!你們都是霍圖部的勇士,難道要跟随這個惡毒的女人反叛嗎?”
“什麽?”所有人瞬地大驚,連柯爾克都勒住了馬。
謀害老王爺?這個消息太驚人,幾乎在軍隊裏起了波濤般的震動。
“老王爺一生英武,五十歲大壽時還能吃一整頭羊、喝十甕酒,如何會因爲區區寒疾說死就死了?”時影策馬,将手裏被制服的大妃舉起,扣住了她的咽喉,“就是這個女人!因爲失寵心懷怨恨,就勾結大巫師,在老王爺身上下了惡咒!不信的話,可以看看這個——”
他手指遙遙一點,大雪紛揚而起,地窖的頂闆忽然被掀開。
“天啊……”那一瞬間,所有人失聲驚呼,握着弓箭的手幾乎松開——木闆移開後,地下露出齊刷刷的一排排人甕,裏面全是沒有四肢、滿臉流血的鲛人。
那樣慘不忍睹的景象,震驚了大漠上的戰士。
“娘!”柯爾克眼角直跳,目眦欲裂,轉向了大妃,顫聲,“這……這些,真的是你和大巫師做的?爲什麽?”
大妃被扣住了咽喉,說不出一句話,然而眼神冷酷,毫無否認哀求之意。柯爾克深知母親的脾性,一看這種眼神,便已經知道答案,隻覺得全身發冷,原本提起要血戰到底的一口氣立刻便洩了。
“這個惡婦陷霍圖部于如此境地。”時影冷冷,聲音不高,卻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傳到了每一個戰士耳邊,“我奉帝君之命來此,誅其首惡,脅從罔治!赤王已經帶兵前來,帝都的骁騎軍也即将抵達——你們這些人,難道還要助纣爲虐,與天軍對抗嗎?!”
荒原上,鐵甲三千,一時間竟寂靜無聲。
朱顔心裏緊繃,用流着血的手默默從地上撿起了那把傘,不聲不響地往師父的方向挪去,生怕那些虎狼一樣的騎兵忽然間就聽到了号令,一起撲了過來。
然而,寂靜中,忽然聽到了“當啷”一聲響。
一張弓箭從馬背上扔了下來,落在雪地上。
“事已至此,也沒有什麽好說的了。”柯爾克居然當先解下了弓箭,扔到了地上,從馬背上跳了下來,回頭對身後的戰士們道,“一切都是我母親的錯,霍圖部不能對抗帝都天軍,不然滅族大難隻在旦夕——大家都把刀箭解下來吧!”
戰士們看到新王如此做法,躊躇了一下。
“你們真的要逼霍圖部造反嗎?快解甲投降!”柯爾克有些急了,生怕局面瞬間失控,厲聲大喊,“一人做事一人當,這是我們一家犯下的罪,不能帶累你們父母妻兒,更不能帶累霍圖部被滅九族!請大家成全!”
戰士們遲疑了一下,終于紛紛解下了武器,一個接着一個扔到了雪地上,很快地上便有了堆積如山的弓箭刀槍。
“各位千夫長,分頭帶大家回大營去!”柯爾克吩咐,聲音嚴厲,不怒自威,“各自歸位!沒我命令,不許擅自出來!”
很快,雪地上便隻剩下了孤零零的幾個人。大妃看着這一切,拼命張大嘴巴,卻發不出聲音來,眼神裏又是憤怒又是憎恨,惡狠狠地盯着自己的兒子,恨不能上前用鞭子将這個如此輕易屈服的人抽醒。
“柯爾克親王深明大義,實在難得。”時影不作聲地松了一口氣,對着柯爾克點了點頭,“我知道你并未卷入此事。等到事情完畢,自然會上訴帝都,爲你盡力洗刷。”
“洗刷什麽?”柯爾克搖頭,慘然一笑,“我母親在我眼皮底下做出這等事情,我身爲霍圖部的王,竟然毫無覺察,還有何臉面爲自己開脫?”
他往前走了一步,對着時影單膝跪下,道:“事情到此爲止,在下身爲霍圖部之王,願意承擔所有責任。隻求大神官不要牽連全族,那柯爾克死也瞑目——”
話音未落,他手腕一翻,拔出一把匕首,便往脖子割了下去!
時影身子一震,手指剛擡起,卻又僵住。
“别啊!”朱顔失聲驚呼,拔腳奔過去,卻已經來不及阻攔。柯爾克這一刀決絕狠厲,刀入氣絕,等朱顔奔到的時候已經身首異處。她僵立在雪地上,看着這個本該是自己夫君的人在腳邊慢慢斷了氣,一時間連手指都在發抖。
她低頭看看柯爾克,又擡頭看了看時影,臉色蒼白。
時影默默地看着這一幕,神色不動,手腕一個加力,将不停掙紮的大妃扔到了地上,冷冷開口:“現在,你知道那些被你殘害的人的痛苦了嗎?這個世間,因果循環,永遠不要想逃脫。”
大妃在地上掙紮,想要去兒子的屍身旁,身體卻怎麽也不能動。淚水終于從這個一生悍勇殘忍的女人眼裏流下來,在大漠的風雪之中凝結成冰。
朱顔在一邊看着,心裏百味雜陳,身體微微發抖。
“既然你兒子用自己的血給霍圖部清洗了罪名,那麽,我也答應他此事到此爲止,不會再牽連更多人。”時影說着,從袖子裏飛出一條銀索,瞬地将大妃捆了一個結實,“隻把你送去帝都接受審訊,也就夠了。”
他俯視着地窖裏密密麻麻的人甕,眼裏露出一絲歎息,忽然間一拂袖——雪亮的光芒從雪地憑空而起,如同數十道閃電交剪而過。
“不要!”朱顔大驚,失聲。
然而,已經晚了。那些閃電從天而降,瞬間就繞着地窖旋轉了一圈。人頭如同被收割的麥子一樣齊齊被割下,從酒甕上滾落!
隻是一刹那,那些人甕裏的鲛人,就全都死了。
朱顔站在那裏,看着滿地亂滾的人頭,又看着身首異處的新郎,一時間隻覺得全身發冷。
“爲……爲什麽?”她看着時影,顫聲問,“爲什麽要殺他們?”
“都已經變成這樣了,多活一天多受一天折磨,爲什麽不讓他們幹脆死了?”時影俯身看着她,微微皺眉,“難不成,你還想讓我把這些沒手沒腳的鲛人都一個個救回來嗎?”
“難道不行嗎?”她怔怔,“你……你明明可以做到!”
“不值得。如果是你被裝到了酒甕裏,我或許會考慮一下。”時影從她手裏接過了傘,走到了柯爾克的屍體邊上,低頭凝視了片刻,歎了口氣,“可惜了……這本該是一個很出色的王啊!他的死,是空桑的損失。”
朱顔默默看着,心裏也是說不出地難過。
一天之前,她還從心裏抵觸和厭惡這個名爲夫君的人,卻從來沒想過自己會以這樣的方式見到他,又以這樣的方式和他告别——人和人之間的緣分,瞬乎缥缈,刹那百變,如同天上的浮雲。
時影回頭看了她一眼,道:“我跟你說得沒錯吧?你的夫君是一條好漢。你如果嫁了他,其實也不虧。”
“你……”朱顔看着他,聲音再也忍不住地顫抖起來,壓抑不住内心的憤怒,脫口而出,“你爲什麽不救他?你……你當時明明是可以救他的!爲什麽眼看着他自殺?”
時影垂下眼簾,語氣冷淡:“是啊……剛才的那一刹,我的确是來得及救他。可我又爲什麽要救他呢?”
“他不該死!”朱顔憤然,一時血氣上湧,竟鬥膽和他頂起嘴來,“我們修行術法,不就是爲了幫助那些不該死的人嗎?”
他擡起眼睛淡淡看了她一眼,聲音平靜:“不管該不該死,以此時此刻而論,他還是死了比較好吧?如果他能作爲一個出色的王活下去,倒是有價值的;如果他能作爲朱顔郡主深愛的夫君活下去,也算有價值。可是,現在他什麽都不是了——他既不能做霍圖部的王,也不能做你的丈夫。我又何必耗費靈力去救他呢?他若是活下來,反而麻煩。”
她說不出話來,怔怔看着那雙熟悉的眼睛。
那樣溫雅從容的眼眸裏,竟然是死一樣的冷酷。
“别這樣看着我,阿顔。每個人心裏都有自己的量尺。”仿佛感覺到了她的情緒,他淡淡地看着她,反問,“其實,爲什麽非要指望我去救他們呢?你自己爲何不去救?”
“我……我趕不及啊。”她氣餒地喃喃,忽地覺得一陣憤恨,瞪着他,“你明明知道我是怎麽也趕不及的!還問?!”
“怎麽會呢?你當然趕得及。”時影淡淡笑了一聲,“在大妃那一刀對着我砍下來的時候,你都能趕得及。”
朱顔忽然間愣住了。
是的,當時,她和大妃之間相隔着至少幾十丈,那一刀迎頭砍下、快如疾風。可就在這樣電光石火之間,自己居然及時地沖了過去,赤手握住了砍下來的刀鋒——這樣的事情,如今轉頭回想起來,簡直是做夢一樣。
她低下頭,怔怔地看着自己手心深可見骨的刀傷,一時間說不出話來。是的,那一刻她如果真的沖過去,說不定也能救下柯爾克吧?
可……可是,爲什麽她沒有?
“你當然能,阿顔。你比你自己想象得更有力量。”看着她手心裏的刀痕,時影一貫嚴厲的語氣裏第一次露出了贊許之意,“要對自己有信心。記住:隻要你願意,你就永遠做得到,也永遠趕得及!”
這麽多年來第一次被如此誇獎,朱顔不由得蒙了,半晌,才茫然地擡起頭,看着他:“真……真的嗎?”
“我什麽時候騙過你?”時影擡起手指,從她手上深可見骨的傷口處移過,觸摸之處血流立止,“好了,事情結束了,我送你回家吧——”
“回家?”她愣了一下,下意識地往後退。
“現在事情鬧成了這樣,你也不用出嫁了,不回家還打算去哪裏?”他審視了一下她的表情,又道,“放心,我親自送你回去,一定不會讓你挨父王的打。”
然而她縮了一下,喃喃:“不,我不回去!”
“怎麽?”時影微微皺眉。
“回去了又怎樣,還不是又要被他打發出來嫁人?”她不滿地嘀咕,頓了頓,又道,“不如我跟你去九嶷山吧!對了……你們那裏真的不收女神官嗎?我甯可去九嶷出家也不要被關回去!”
時影啞然,看了她一眼:“先跟我回金帳!”
“哦。”朱顔不敢拂逆他的意思,隻能乖乖地跟了過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