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玉绯的聲音,尖厲而恐懼,如同一根扔向天際的鋼絲,一下子穿透了風雪,刺耳地紮破西荒如鐵的夜幕,讓朱顔瞬地站了起來。
看來,這丫頭是被那群沙魔給吓壞了吧。喊得如此凄厲,完全不像是裝出來的——明明交代過她,那些巨獸領了自己的命令,除了那個假朱顔之外,并不會攻擊帳篷裏的其他人,她還在那裏怕個鬼啊!
朱顔心裏一急,再也顧不得這邊的事——她這次來蘇薩哈魯,人地生疏、勢單力薄,在這場混亂裏能保全自己、順利脫身就不錯了,哪裏管得了這突然冒出來的一對母子?
她輕巧地捏住了那個孩子的後頸,玉骨瞬地點在了他的眉心,一點光如同飛螢一樣注入。旁邊的魚姬拼命地張嘴大喊,然而沒有舌頭的嘴發不出聲音,她猛烈地搖着頭,幾乎把酒甕又重新搖得倒了下去。
“别怕,我不會殺你兒子的。”朱顔歎了口氣,将軟倒的孩子扔回地上,“這孩子看到了不該看的事情,我得用術法消除他今晚的記憶才行。至于你……反正你也說不出話不能告密,算了。”
一邊說着,她一邊抽出短刀,“唰”的一聲削斷了孩子腳上的鐵鐐,擡頭看了看裝在甕中的魚姬,又搖了搖頭:“算了,你身上這個酒甕還是留着比較好,都長到肉裏去了。要是砸了,估計你也活不了。”
她拍了拍手,站起身來:“好了,接下來你們自己想辦法吧——我得忙我的事情去了!”
她随手将那把短刀扔給孩子,轉身出門。
所有人都朝着金帳奔去了,這邊更是空蕩蕩的沒人理會。風雪裏她聽到玉绯的尖叫,以及沙魔的嘶吼。金柝聲響徹内外,将霍圖部的勇士驚醒。一旦族裏的大巫師出動,那些沙魔估計過不了多久就會被全數殲滅吧。
沒關系,隻要有這半個時辰的時間,她就可以順利離開了。
——朱顔郡主在大婚前夜,遇到了雪下沙魔的攻擊,慘遭橫禍,屍骨不全。這個消息傳到帝都後,此生就再也不會有人逼着她成親了,多好。
朱顔心急如焚地出了柴房,趕着離開。然而出去一看,外面準備好的那匹夜照玉獅子馬不見了,甚至馬廄裏所有的馬匹都不在原地,雪地上蹄印散亂,顯然是已經四散而去。
什麽?她不由得大吃一驚,變了臉色。
誰幹的?那些馬,明明被她施了術法定住了!怎麽還會跑掉?
風雪還在呼嘯,她聽到遠處沙魔的慘叫,它們在一頭一頭地倒下去——看來霍圖部的人已經控制住了局面,很快就要殺到金帳裏面去了。她心下焦急,擡起雙手在胸口結了一個印,瞬間就隐身于風雪之中。
等不得了,就算沒有馬,她也得馬上離開!
雪積得很厚,幾乎到了膝蓋。她隐了身,跌跌撞撞地往外走,想要飛升空中,疾行而去。然而風雪實在太大,偏偏又是逆風,把她吹得歪歪扭扭怎麽都飛不起來。她如同一隻笨鳥,掙紮着起飛了好幾次都被狼狽地吹了回來,最後頹然落在雪地上,隻能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盡快離開蘇薩哈魯。
然而她走着走着,忽然間一頭撞上了一個人。
“喂,沒長眼睛嗎?”朱顔被撞得一屁股跌倒在雪地裏,心頭大怒,脫口就罵了一聲。然而話一出口她就回過神來,連忙捂住了嘴——是的,她現在是隐身的狀态,又怎麽可能被别人看到?這一說豈不是暴露了?
“自己用了隐身術,還怪别人不長眼?”一個聲音冷淡地回答,如同風送浮冰,“都長這麽大了,怎麽還跟個沒頭蒼蠅似的?”
她聽到那語聲,忽然間打了個寒戰。
什麽?難道……是、是他?
荒漠風雪之夜,一個打着傘的年輕男子從黑暗中走來,輕飄飄地站在了她的面前。一襲白袍在眼前飛舞,袍角上繡着熟悉的雲紋。簌簌的雪花落滿了那一把繪着白色薔薇的傘,傘下是一雙淡然的雙眸,正俯視着狼狽跌坐在地上的她,微微蹙起眉頭。
“師……師父?”她結結巴巴地看着那人,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這個雪夜的荒漠裏驟然出現的男子二十五六歲,一頭長發用玉冠束起,額頭發際有一個清晰的美人尖。眉目清朗,雙瞳冷澈,宛如從雪中飄然而至的神仙。
這個人,居然是九嶷神廟的大神官——時影!
那個遠在天邊的師父,怎麽會忽然出現在了這裏?自己不會是在做夢吧?朱顔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直到那個人伸出手,一把将她從雪地上托起來。
他的手是有溫度和力度的,并非幻象。
“師……師父?”她忍不住又結結巴巴問了一聲,不知所措。
時影沒理她,隻是側過頭傾聽。遠方的風裏傳來巨獸的嘶吼,一聲比一聲弱。風雪裏有隐約的祝頌聲,忽然間,一道光劃破了夜幕,轟然大盛!
“霍圖部的大巫師果然厲害,才短短一刻鍾,就已經把你召喚出的沙魔全部滅了。”時影淡淡道,“走吧,過去看看熱鬧。”
“啊?”她吓了一跳,往後退了一步。
——以她的這點修爲,瞞過那些守衛也罷了,如果在大巫師面前使用隐身術,隻怕瞬間就會被識破吧。
“怕什麽?”他側過傘,罩住了她的頭頂,淡淡道,“有我在呢。”
淩厲的風雪頓時息止,傘下的氣息溫暖甯和,如同九嶷清晨山谷中的霧氣。她貪戀着這種溫暖,卻又有些畏懼地看了師父一眼,縮了縮肩膀,嘀咕:“還……還是趕快趁亂跑路,比……比較好吧?”
她從小就怕師父,一到他面前,連說話都結結巴巴。
“你以爲這樣就能跑得了?”時影看了她一眼,神色冷淡,“就算大巫看不出這群沙魔是被你召喚來的,就算他們看不出那個被吃掉的隻是個替身——可是,這些呢?”
他頓了頓,指了指雪地上那些散亂的腳印,其中有沙魔的爪印,也有駿馬的蹄印,密密麻麻印滿了雪地。
朱顔一陣心虛,問:“這……這些又怎麽了?”
時影皺了皺眉,不得不耐心地教導徒弟:“這些沙魔的腳印分明是從馬廄附近的地下忽然冒出來的。可它們偏偏沒有襲擊這些近在咫尺的馬匹,反而直接沖着你的帳篷去了,而那些馬,居然還毫不受驚地呆立着?你覺得霍圖部的人,個個都是和你一樣的傻子嗎?”
朱顔愣了一下,說不出話來,半晌,才喃喃問:“那……那些馬,難道是你放掉的?”
“當然。不放掉的話,明眼人一看就露餡了。而且王族的坐騎都打過烙印,你騎着偷來的馬招搖過市,是準備自投羅網嗎?”時影搖了搖頭,恨鐵不成鋼地看了她一眼,“就靠着你那個破綻百出的計劃,還想逃婚?”
被一句話戳破,朱顔不由得吓了一跳,失聲:“你……你怎麽知道我要逃婚?”
“呵。”時影懶得回答她,隻道,“走,跟我去看看那邊的熱鬧。”
她被師父押着,不情不願地往回走,忍不住嘀咕了一聲:“師父,你……你不是在帝王谷閉關修煉嗎?怎……怎麽忽然就來了這裏?”
“來喝你的喜酒不行嗎?”時影淡淡道。
“師父……你!”她知道他在譏諷,心裏郁悶得很,跺了跺腳,卻不敢還嘴——該死的,他是專程來這裏說風涼話的嗎?
時影沒理睬她,隻顧着往前走。也不見他如何舉步,便逆着風雪前掠,速度快得和箭似的。朱顔一口氣緩了緩,立刻便落在了後頭,連忙緊跟了上去,将自己的身子縮在那把傘下,側頭觑着師父的臉色,惴惴不安。
作爲九嶷神廟的大神官,時影雖然年紀不大,在空桑的地位卻極高,僅次于伽藍白塔上的大司命。自從離開九嶷之後,自己已經有足足五年沒見到他了——師父生性高傲冷淡,行蹤飄忽不定,一貫神龍見首不見尾,此刻爲何會忽然出現在這西荒,确實令人費解。
莫非……他真的是來喝喜酒的?
然而剛想到這裏,眼前一晃,一道黑影直撲而來,戾氣如刀割面。
糟糕!她來不及多想,十指交錯,瞬地便結了印。然而身子還沒動,隻聽一聲悶響,遠處一道火光激射而來,“唰”地貫穿了那個東西的腦袋。那東西大吼一聲,直直地跌在了腳邊,抽搐了幾下,便斷了氣息。
朱顔低頭看了一眼,臉色微微變了一下,這分明是被她派遣出去的沙魔,嘴裏還咬着半截子血淋淋的身體,是那個假新娘。
時影舉着傘站在那裏,不動聲色。
“幻影空花之術?那是你的傑作嗎?”他看着沙魔嘴裏銜着的一角大紅織金鳳尾羅袖子,淡淡開口——這是帝都貢綢,隻賜給六部王室使用,上面的刺繡也出自禦繡坊,是她作爲新嫁娘洞房合卺之夜穿的禮服。
“嗯。”她瞥了一眼,隻得承認。
那個“朱顔”的整個上半身已經被吞入了沙魔口裏,隻垂着半個手臂在外面。魔物利齒間咬着的那半隻胳膊雪嫩如藕,春蔥般的十指染着蔻丹,其中一根手指上還帶着她常戴的寶石戒指。
“人偶倒是做得不錯。”時影好容易誇了她一句,“可惜看不見頭。”
“估……估計已經被吃掉了吧?”朱顔想象着自己血糊糊的樣子,不禁背後一冷,打了個寒戰——今天真是倒黴,逃婚計劃亂成一團不說,居然還被逼着看自己的悲慘死相,實在是不吉利。
“可惜。”時影搖頭,“看不到頭,我也不知道你到底算出師了沒。”
她實在沒好氣,嘀咕:“原來你是來考我功課的……”
師徒兩人剛說了幾句,已經有許多人朝着這邊奔跑過來,大聲呐喊。火把明晃晃地照着,如同一條火龍呼嘯着包過來,将那一頭死去的沙魔團團圍住。
看到來勢洶洶的人群,朱顔下意識地想躲,時影卻将傘壓了一壓,遮住兩人的頭臉,道:“沒事,站在傘下就好。他們看不見你。”
她愣了一下,很快便鎮定了下來——也是,以師父的修爲,整個雲荒都無人匹敵,他如果出手護着自己,那個霍圖部的大巫師又算什麽?
兩個人便打着傘站在原地,看着那群人狂奔而來。
“在這裏……郡主她在這裏!”當先的弓箭手跳下馬,狂喜地呼喊,然而走過去隻看了一眼死去的沙魔牙齒間的屍體,聲音便一下子低了下去,顫聲道,“郡主……郡主她……”
“她怎麽了?”馬蹄聲疾風般卷來,有人高聲問。
緊跟着而來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西荒婦人,高大健壯,衣衫華麗,全身裝飾滿了沉甸甸的黃金,馬還未停,便握着鞭子從馬背上一躍而下,身手竟比男人還利落——那是霍圖部老王爺的大妃,如今部落的實際掌權者,所有人看到她都退避一旁。
朱顔明知她看不見自己,還是下意識地往傘下縮了一縮。
“這個就是你婆婆吧?看上去的确是蠻厲害的。”時影看着那個人高馬大的西荒貴婦人,又轉頭打量了她一番,“你肯定打不過她。”
“喂!”朱顔用力扯了一下師父的袖子,幾乎把他的衣服拉破。事情越鬧越大,她實在是不好意思繼續在這裏看這場自己一手導演的鬧劇了,然而這個該死的家夥怎麽也不肯走。
天哪,當初自己爲啥要拜這個人爲師?
“神啊……”大妃跳下馬背,走過來隻看了一眼,臉色頓時煞白,然而頓了頓,很快又定下神來,猛地厲喝了一聲,“先不要動!”
霍圖部的勇士剛剛圍上去,想要把人從沙魔嘴裏拉出來,聽到這話頓時一震,退到了一邊。大妃快步走上前,在雪地上跪了下來,握了一握那隻垂落在外面的手臂,身子一震,不作聲地吸了一口氣。
她擡起頭,吩咐旁邊的人:“還有救!快,去叫大巫師過來!”
“郡、郡主怎麽樣了?哦,天哪!這是——”這時候,又有一個人氣喘籲籲地從馬背上連滾帶爬地下來,卻是從伽藍帝都來的使者,看到眼前這一幕,連聲音都發抖了——送赤之一族的郡主來蘇薩哈魯和親,本來是一件美差,沒想到最後竟是這樣一個結果。如此失職,回到帝都,會被帝君處死吧?
使者心裏一驚一急,加上風寒刺骨,頓時昏了過去。
“來人,快帶大人回金帳裏休息!”大妃處亂不驚,吩咐周圍霍圖部族人帶着昏迷的帝都使者離開,然後看了一眼那隻挂出來的手臂,又道,“郡主受了重傷,千金玉體,不便裸于人前,所有人給我退開十丈,靠近者斬!”
“是!”霍圖部戰士一貫軍令嚴格,立刻便齊刷刷往後退去。
在這樣呼嘯的風雪夜,十丈的距離,基本上便隔絕了所有耳目。
朱顔隐身在一旁看着,忍不住嘀咕了一聲:“呸,一搭脈搏就知道死透了,這個老巫婆幹嗎還這般惺惺作态?無事生非,必有妖孽!”
“老巫婆?”時影眉梢擡了一下,“這麽說你婆婆合适嗎?”
“誰是我婆婆了?”她冷哼了一聲,想起了馬廄裏魚姬的悲慘境遇,心底忍不住生出一股厭惡來,雙眉倒豎,“如果不是怕給父王惹事,我恨不得現在就悄悄過去掐死了這惡毒的老巫婆!”
時影沒有搭話,饒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轉過頭去。
當所有人都退下後,霍圖部的大妃一個人跪在雪地上,面對着那隻死去的龐然大物,竟然親自挽起了袖子,赤手撬開沙魔的嘴,扯出了被吞噬的兒媳婦來——殘缺屍體耷拉了出來,肩膀以上血肉模糊,整個頭都已經不見了。
“果然看不到臉了。”時影在傘下喃喃,“啃得七零八落。”
朱顔站在一邊,皺着眉頭扯了扯他的衣服,示意趕緊走。這場面血腥得實在受不了,再看下去她都要吐了。
然而此刻,又有一騎絕塵而來,急急翻身下馬。
“喏,那就是你的夫君,新王柯爾克。”時影忽然笑了一笑,指着那個滿臉絡腮胡的大漠男兒,“倒是一條昂藏好漢。”
“醜。”朱顔撇了撇嘴,“哼”了一聲。
作爲赤王的獨女,她生長在鍾鳴鼎食的王府,從小傾慕的是淵那樣的絕世美人。以鲛人中的佼佼者作爲審美的啓蒙标準,長大後對男子眼光更是高得無以複加——即便是師父,在她眼裏也隻能算是清俊挺拔氣質好而已,又怎能看上這粗魯的西荒大漢?
“淺薄。”時影搖了搖頭。
“母妃!郡主她怎樣了?”對方跳下馬背,急急地問,一眼看到了地上那一具沒頭的屍體,他喉嚨動了一動,血腥味刺鼻而來,頓時忍不住胃裏翻上來的滿腔酒氣,轉頭扶着馬鞍,“哇”的一聲嘔吐了出來——想必新郎也聽說赤之一族的朱顔郡主是個美人,心裏滿懷期待,沒想到今晚尚未入金帳合卺,看到的新娘卻是這般模樣。
新郎隻看了自己一眼,就吐得七葷八素。朱顔站在一邊,也覺得大丢臉面,恨不得跳到面前去糾正他:“喂……别看那一堆碎肉了,那是假的,假的!我長得還是很不錯的!配你綽綽有餘好嗎?”
仿佛知道她的想法,時影轉頭看了她一眼:“後悔了吧?”
“後悔個鬼啊!隻是沒想到自己的死相會那麽難看而已……”她忍不住又扯了一下他的袖子,嘀咕,“現在我們可以跑路了吧?還有什麽好看的……難道你還要看着我入殓下葬?”
“再等等。”時影卻依舊不爲所動,“要跑你自己跑。”
她真的很想拔腿走人,但剛一擡頭,身子又被定住了。
呼嘯的風雪裏,迎面走來了一位黑袍老人,白須白發,面如枯樹,十指裏卻攏着一團火焰——那是霍圖部的大巫師索朗,西荒聲望最隆的法師。人還沒到,一股淩厲的壓迫感已經撲面而來。
大巫師走過時,在她身邊頓了頓,眼裏露出一絲疑慮,又朝着她的方向看了看。朱顔知道厲害,立刻屏聲斂氣地縮在師父身邊,扯着他的袖子,一動也不敢動。
隻要她一走出這把傘下,估計就會被發現了吧。
“長老!快來看看!”幸虧這個時候大妃抱着血淋淋的屍體,失聲對着他大呼,“郡主她、她被沙魔咬死了!你快來看看,還有沒有辦法?”
大巫師應聲轉過頭去,轉移了注意力。朱顔頓覺身上的壓迫感輕了一輕,不禁松了口氣。
連頭都沒了,還能有什麽辦法?
然而,朱顔剛想到這裏,看到大巫舉步走了過去,俯下身來看着殘缺不全的屍體,伸出手指撥拉了一下那些血肉,啞聲道:“隻剩下那麽一點?是有點難度,但如果獻祭的血食足夠,倒也可以勉強一試。”
什麽?她大吃一驚,轉頭看着師父。
這世上,居然還能有逆轉生死的術法嗎?如此說來,這個大巫師豈不是比師父還厲害了?
然而時影并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看着霍圖部的大巫師,握着傘的修長指節似乎微微緊了一緊。
大妃聽得這句話,心裏一定,神色也恢複了平日的鎮定,擡頭對兒子道:“柯爾克,你先退下,派人用幛子将這裏圍起來,誰都不能随便靠近。”頓了頓,又吩咐,“如果帝都使者問起來,你就說大巫師正在搶救郡主,生死關頭,不方便别人前來打擾。知道嗎?”
“是。”柯爾克知道母親的脾氣,不敢多問,立刻退了下去。
很快,這個空地上隻剩下了她和大巫師兩個,以及地上的兩具屍體。
大巫師的氣場太強大,朱顔被壓得縮在傘下,心驚膽戰地看着,不時扯一扯師父的袖子,眼裏幾乎都露出哀求來了。然而時影壓根不理她,隻是站在風雪裏,靜默地隐身旁觀。
“你是不想讓柯爾克看到吧?”大巫師低聲咳嗽,手心裏的那一團火光明滅不定,“也是,無論誰親眼看到妻子從死屍複活,接着還要和她在一個帳篷裏生活,心裏未免會不舒服。”
一邊說着,大巫師一邊俯下了身體,将手搭在了那一隻斷臂上,微微閉上眼睛,默念了一句什麽,手心的火光忽然大盛!
那一瞬,朱顔感覺到師父的眼眸忽地亮了一下。
那邊卻聽到大巫師忽然睜開了眼睛道:“奇怪。這位郡主……不像是活人啊!”
什麽?被看穿了嗎?朱顔心頭猛然一跳,幾乎從傘下蹦了出去,卻聽大妃愕然問:“自然已經是死人,爲何這般問?”
“不,我的意思是,這堆血肉裏沒有一點生氣。”大巫師長眉蹙起,看了看四周呼嘯的風,低聲道,“而且,人才剛死,居然連三魂七魄也無影無蹤,不可思議。”
“啊!”那一瞬,朱顔忍不住失聲。
——是的,人偶雖有血肉,卻沒有三魂七魄!這種差别,騙過常人可以,怎能騙過有修爲的大巫師?那麽重要的事情,她怎生就給忘了?
“誰?”她剛一脫口,霍圖部的大巫師瞬地轉過身,目光如炬,手心一收一放,那一團火焰忽然就如同呼嘯的箭一樣,朝着她直射了過來!
“呀——”她失聲驚呼,手忙腳亂地想要抵擋,然而話還沒出口,眼前便是一黑。站在她身邊的師父在電光石火之際出手,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同時放低了傘面,将手中的傘斜下來罩住頭臉,輕輕一轉。
一朵白色的薔薇花在雪中悄然綻放,瞬間将那團火熄滅。
同一個刹那,她看到師父尾指輕輕一點,地上那頭死去的沙魔忽然全身一震,仿佛被牽着線,猛地從雪地上躍起,吼叫着撲向了一旁的霍圖部大妃!
“小心!”大巫師吃了一驚,連忙側身相救。
然而那頭死而複生的沙魔居然兇猛翻倍,這一擊隻略微緩了緩它的身形,緊接着又一個猛撲,将大妃撲倒在了雪地上,便要咬斷她的咽喉。大妃身手也是迅捷,“唰”地拔出佩刀,一刀便插入了沙魔的頂心。趁着這麽一緩,大巫師急速念咒,揮手又招來一道閃電,“唰”的一聲,将沙魔連頭帶軀擊得粉碎。
魔獸的利齒幾乎已經咬住了她的咽喉,那個硬朗的女人竟是沒有驚慌失措,隻是喘了口氣從地上爬起,拍了拍身上的雪。然而,眼看着沙魔化爲齑粉,她卻忍不住變了臉色,脫口驚呼了一聲:“糟糕!”
這一擊,幾乎是把朱顔郡主的屍身也一起完全擊碎。如果剛才要拼湊屍體已經很勉強,此刻便已經完全不可能——人的屍體和沙魔的血肉,都已經混在了一起。
大妃怔怔地站在雪上,愣了半晌,從一堆模糊血肉裏捏起了一縷暗紅色的長發,轉過頭看着大巫師:“現在可怎麽辦?”
“怎麽回事?這頭沙魔剛才明明已經被我殺了!”大巫師沉着臉,看了看那一堆血肉,眼神閃了閃,又擡起頭警惕地四顧,似乎要在風裏嗅出什麽來,“是什麽讓這東西忽然又回光返照了一下?”
時影捂着朱顔的嘴,将傘無聲地放低,手腕緩緩旋轉,傘面上那一枝白薔薇緩緩生長,蜿蜒,将他們纏繞在其中,和大雪融爲一體。
風雪呼嘯,荒原裏空無一人。
“奇怪。”大巫師在周圍走了一圈,什麽都沒有感覺到,這才松了一口氣,不解地喃喃,“剛才的事兒,有點反常。”
“我們還是抓緊時間吧!”然而大妃握着手裏那一縷頭發,焦慮地看着他,“隻剩下這個了,還能不能行?無論如何,絕不能讓朱顔郡主就這樣死在了今晚!否則我們後面的計劃全部都泡湯了!”
後面的計劃?什麽計劃?朱顔滿肚子疑問,卻聽到大巫師咳嗽了幾聲,将目光收回來,投在那一縷頭發上,開口:“去墓庫裏取十二個女人出來——馬上就要,天亮之前!”
時影握着傘柄的手微微一震,薄唇抿成一線。
“好!”大妃吸了一口氣,立刻站起身來。
他們要做什麽?什麽是墓庫?朱顔好奇地看着,卻不敢出聲,隻是用眼睛骨碌碌地看着師父。然而時影的神色非常嚴肅,退在一邊,靜靜地看着大妃朝着馬廄的方向一路走過去,眸子裏幾乎有一種刀鋒般的銳利。
這樣的師父,她幾乎從沒見到過。
大妃繞過馬廄,推開了那個柴房的門。那一刻,朱顔下意識地倒吸了一口冷氣,想起了柴房裏那一對可怖可憐的母子——她已經斬斷了那個孩子的鐐铐,不知道在剛才那一場大亂裏,那個小孩是否已經帶着母親趁機逃脫?可是,這樣大的風雪,一個瘦弱的孩子又要怎樣抱着沉重的酒甕離開?
她心裏有一絲惴惴,忐忑不安。
“咦?”大妃剛走進去,便在裏面發出了一聲低呼,語氣極爲憤怒,“怎麽回事?那個小兔崽子和那個賤人,居然都不見了!”
朱顔不作聲地松了一口氣。
“居然給他們跑了!那個賤人!”大妃狂怒之下,用鞭子抽打着房間裏的雜物,“噼啪”倒了一片,“該死……等找回來,我要把那個小兔崽子也砍了手腳,做成人甕!”
“别管這些了!都什麽時候了!”大巫師皺着眉頭,在風雪裏微微咳嗽,捏着那一縷暗紅色的頭發,“你如果想在天亮之前把這件事掩蓋過去,還給空桑使者一個活的郡主,就馬上從墓庫裏把血食給我拿出來!”
大妃猛然頓住了手,似是把狂怒的情緒生生壓了下去。
“好。”她咬着牙,冷靜地說,“稍等。”
她在那個小小的柴房裏走動,不知道做了什麽,隻聽一聲悶響,房子微微震動,忽然間,整個地面無聲無息地裂了開來!
柴房的地下露出了一個黑黝黝的入口,仿佛是一個秘密的酒窖。
而在地底下,果然也是一排排整整齊齊的酒甕。
隻是每一個酒甕上,都伸出了一顆人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