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許三觀在絲廠做送繭工,有一個好處就是每個月都能得到一副線織的白手套,車間裏的女工見了都很羨慕,她們先是問:

“許三觀,你幾年才換一副新的手套?”

許三觀舉起手上那副早就破爛了的手套,他的手一搖擺,那手套上的斷線和一截一截的斷頭就像撥浪鼓一樣晃蕩起來,許三觀說:

“這副手套戴了三年多了。”

她們說:“這還能算是手套?我們站得這麽遠,你十根手指都看得清清楚楚。”

許三觀說:“一年新,兩年舊,縫縫補補再三年,這手套我還能戴三年。”

她們說:“許三觀,你一副手套戴六年,廠裏每個月給你一副手套,六年你有七十二副手套,你用了一副,還有七十一副,你要那麽多手套幹什麽?你把手套給我們吧,我們半年才隻有一副手套……”

許三觀把新發下來的手套疊得整整齊齊,放進自己的口袋,然後笑嘻嘻地回家了。回到家裏,許三觀把手套拿出來交給許玉蘭,許玉蘭接過來以後第一個動作就是走到門外,将手套舉過頭頂,借着白晝的光亮,看一看這嶄新的手套是粗紡的,還是精紡的。如果是精紡的手套,許玉蘭就突然喊叫起來:

“啊呀!”

經常把許三觀吓了一跳,以爲這個月發下來的手套被蟲咬壞了。

“是精紡的!”

每個月裏有兩個日子,許玉蘭看到許三觀從廠裏回來後,就向他伸出手,說:

“給我。”

這兩個日子,一個是發薪水,另一個就是發手套那一天。許玉蘭把手套放到箱子的最底層,積到了四副手套時,就可以給三樂織一件線衣;積到了六副時能給二樂織一件線衣;到了八九副,一樂也有了一件新的線衣;許三觀的線衣,手套不超過二十副,許玉蘭不敢動手,她經常對許三觀說:

“你胳肢窩裏的肉越來越厚了,你腰上的肉也越來越多了,你的肚子再大起來,現在二十副手套也不夠了……”

許三觀就說:“那你就給自己織吧。”

許玉蘭說:“我現在不織。”

許玉蘭要等到精紡的手套滿十七八副以後,才給自己織線衣。精紡的手套,許三觀一年裏也隻能拿回來兩三副。他們結婚九年,前面七年的累積,讓許玉蘭給自己織了一件精紡的線衣。

那件線衣織成時,正是春暖花開的時候,許玉蘭在井旁洗了頭發,又坐在屋門口,手裏舉着那面還沒有被摔破的鏡子,指揮着許三觀給她剪頭發,剪完頭發後她坐在陽光裏将頭發曬幹,然後往臉上抹了很厚一層的雪花膏,香噴噴地穿上了那件剛剛織成的精紡線衣,還從箱底翻出結婚前的絲巾,系在脖子上,一隻腳跨出了門檻,另一隻腳擡了擡又放在了原地,她回頭對許三觀說:

“今天你淘米洗菜做飯,今天我要過節了,今天我什麽活都不幹了,我走了,我要去街上走一走。”

許三觀說:“你上一個星期才過了節,怎麽又要過節了?”

許玉蘭說:“我不是來月經,你沒有看見我穿上精紡線衣了?”

那件精紡的線衣,許玉蘭一穿就是兩年,洗了有五次,這中間還補了一次,許玉蘭拆了一隻也是精紡的手套,給線衣縫補。許玉蘭盼着許三觀能夠經常從廠裏拿回來精紡的手套,這樣……她對許三觀說:

“我就會有一件新的線衣了。”

許玉蘭決定拆手套的時候,總是在前一天晚上睡覺前把窗戶打開,把頭探出去看看夜空裏是不是星光燦爛,當她看到月亮閃閃發亮,又看到星星閃閃發亮,她就會斷定第二天陽光肯定很好,到了第二天,她就要拆手套了。

拆手套要有兩個人,許玉蘭找到手套上的線頭,拉出來以後,就可以一直往下拉了,她要把拉出來的線繞到兩條伸開的胳膊上,将線拉直了。手套上拉出來的線彎彎曲曲,沒法織線衣,還要浸到水裏去,在水裏浸上兩三個小時,再套到竹竿上在陽光裏曬幹,水的重量會把彎曲的線拉直了。

許玉蘭要拆手套了,于是她需要兩條伸開的胳膊,她就叫:

“一樂,一樂……”

一樂從外面走進來,問他母親:

“媽,你叫我?”

許玉蘭說:“一樂,你來幫我拆手套。”

一樂搖搖頭說:“我不願意。”

一樂走後,許玉蘭就去叫二樂:

“二樂,二樂……”

二樂跑回家看到是要他幫着拆手套,高高興興地在小凳子上坐下來,伸出他的兩條胳膊,讓母親把拉出來的線繞到他的胳膊上。那時候三樂也走過來了,三樂走過來站在二樂身旁,也伸出了兩條胳膊,他的身體還往二樂那邊擠,想把二樂擠掉。許玉蘭看到三樂伸出了兩條胳膊,就說:

“三樂,你走開,你手上全是鼻涕。”

許玉蘭和二樂在那裏一坐,兩個人就會沒完沒了地說話,一個三十歲的女人和一個八歲的男孩,說起話來就像是兩個三十歲的女人或者是兩個八歲的男孩,兩個人吃完飯,兩個人睡覺前,兩個人一起走在街上,兩個人經常越說越投機。

許玉蘭說:“我看見城南張家的姑娘,越長越漂亮了。”

二樂問:“是不是那個辮子拖到屁股上的張家姑娘?”

許玉蘭說:“是的,就是有一次給你一把西瓜子吃的那個姑娘,是不是越長越漂亮了?”

二樂說:“我聽見别人叫她張大奶子。”

許玉蘭說:“我看見絲廠的林芬芳穿着一雙白球鞋,裏面是紅顔色的尼龍襪子。紅顔色的尼龍襪子我以前見過,我們家斜對面的林萍萍前幾天還穿着,女式的白球鞋我還是第一次見到。”

二樂說:“我見過,在百貨店的櫃台裏就擺着一雙。”

許玉蘭說:“男式的白球鞋我見過不少,林萍萍的哥哥就有一雙,還有我們這條街上的王德福。”

二樂說:“那個經常到王德福家去的瘦子也穿着白球鞋。”

許玉蘭說:“……”

二樂說:“……”

許玉蘭與一樂就沒有那麽多話可說了,一樂總是不願意跟着許玉蘭,不願意和許玉蘭在一起做些什麽。許玉蘭要上街去買菜了,她向一樂叫道:

“一樂,替我提上籃子。”

一樂說:“我不願意。”

“一樂,你來幫我穿一下針線。”

“我不願意。”

“一樂,把衣服收起來疊好。”

“我不願意。”

“一樂……”

“我不願意。”

許玉蘭惱火了,她沖着一樂吼道:

“什麽你才願意?”

許三觀在屋裏來回踱着步,仰頭看着屋頂,他看到有幾絲陽光從屋頂的幾個地方透了進來,他就說:

“我要上屋頂去收拾一下,要不雨季一來,外面下大雨,這屋裏就會下小雨。”

一樂聽到了,就對許三觀說:

“爹,我去借一把梯子來。”

許三觀說:“你還小,你搬不動梯子。”

一樂說:“爹,我先把梯子借好了,你再去搬。”

梯子搬來了,許三觀要從梯子爬到屋頂上去,一樂就說:

“爹,我替你扶住梯子。”

許三觀爬到了屋頂上,踩得屋頂吱吱響,一樂在下面也忙開了,他把許三觀的茶壺拿到了梯子旁,又端一個臉盆出來,放上水,放上許三觀的毛巾,然後雙手捧着茶壺,仰起頭喊道:

“爹,你下來歇一會,喝一壺茶。”

許三觀站在屋頂上說:“不喝茶,我剛上來。”

一樂将許三觀的毛巾擰幹,捧在手裏,過了一會又喊道:

“爹,你下來歇一會,擦一把汗。”

許三觀蹲在屋頂上說:“我還沒有汗。”

這時候三樂搖搖擺擺地走過來了,一樂看到三樂過來了,就揮手要他走開,他說:

“三樂,你走開。這裏沒你的事。”

三樂不肯走開,他走到梯子前扶住梯子。一樂說:

“現在用不着扶梯子。”

三樂就坐在了梯子最下面的一格上,一樂沒有辦法,仰起頭向許三觀喊:

“爹,三樂不肯走開。”

許三觀在屋頂上對着三樂吼道:

“三樂,你走開,這瓦片掉下來會把你砸死的。”

一樂經常對許三觀說:“爹,我不喜歡和媽她們在一起,她們說來說去就是說一些誰長得漂亮,誰衣服穿得好。我喜歡和你們男人在一起,你們說什麽話,我都喜歡聽。”

許三觀提着木桶去井裏打水,吊在木桶把手上的麻繩在水裏浸過上百次了,又在陽光裏曬過上百次,這一次許三觀将木桶扔下去以後,沒有把木桶提上來,隻提上來一截斷掉的麻繩,木桶掉到了井底,被井水吃了進去。

許三觀回到家中,在屋檐裏取下一根晾衣服的竹竿,又搬一把凳子坐在了門口,他用鉗子把一截粗鐵絲彎成一個鈎,又找來細鐵絲将鐵鈎綁在了竹竿的梢頭上。一樂看到了,走過來問:

“爹,是不是木桶又掉到井裏去了?”

許三觀點點頭,對一樂說:

“一樂,你幫我扛着竹竿。”

一樂就坐在了地上,将竹竿扛到肩上,看着許三觀把鐵鈎綁結實了,然後他用肩膀扛着竹竿的這一頭,許三觀用手提着竹竿的另一頭,父子兩個人來到了井邊。

通常隻要一個鍾頭的時間,許三觀将竹竿伸到井水裏,摸索幾十分鍾,或者摸索一個鍾頭,就能鈎住那隻木桶的把手,然後就能将木桶提上來。這一次他摸索了一個半鍾頭了,還沒有鈎住木桶的把手,他擦着臉上的汗說:

“上面沒有,左邊沒有,右邊沒有,四周都沒有,這把手一定被木桶壓在下面了,這下完了,這下麻煩了。”

許三觀将竹竿從井裏取出來,擱在井台上,兩隻手在自己頭上摸來摸去,不知道該怎麽辦。一樂扒在井邊往裏面看了一會,對他的父親說:

“爹,你看我熱得身上全是汗……”

許三觀嘴裏嗯了一聲,一樂又說:

“爹,你記得嗎?我有一次把臉埋在臉盆的水裏,我在水裏埋了一分鍾二十三秒,中間沒有換過一次氣。”

許三觀說:“這把手壓到下面去了,這他媽的怎麽辦?”

一樂說:“爹,這井太高了,我不敢往下跳;爹,這井太高了,我下去以後爬不上來。爹,你找一根麻繩綁在我的腰上,把我一點一點放下去,我紮一個猛子,能紮一分鍾二十三秒,我去把木桶抓住,你再把我提上來。”

許三觀一聽,心想一樂這崽子的主意還真不錯,就跑回家去找了一根嶄新的麻繩,他不敢用舊麻繩,萬一一樂也像木桶那樣被井水吃了進去,那可真是完蛋了。

許三觀将一根麻繩的兩頭從一樂兩條大腿那裏繞過來,又系在了一樂腰裏的褲帶上,然後把一樂往井裏一點一點放下去……這時三樂又搖搖擺擺地過來了,許三觀看到三樂走過來,就說:

“三樂,你走開,你會掉到井裏去的。”

許三觀經常對三樂說:“三樂,你走開……”

許玉蘭也經常對三樂說:“三樂,你走開……”

還有一樂和二樂,有時也說:“三樂,你走開……”

他們讓三樂走開,三樂隻好走開去,他經常一個人在大街上遊蕩,吞着口水在糖果店外面站很久,一個人蹲在河邊看着水裏的小魚小蝦,貼着木頭電線杆聽裏面嗡嗡的電流聲,在别人的家門口抱着膝蓋睡着了……他經常走着走着都不知道自己走到什麽地方了,然後就問着路回到家中。

許三觀經常對許玉蘭說:“一樂像我,二樂像你,三樂這小崽子像誰呢?”

許三觀說這樣的話,其實是在說三個兒子裏他最喜歡一樂,到頭來偏偏是這個一樂,成了别人的兒子。有時候許三觀躺在藤榻裏,想着想着會傷心起來,會掉出來眼淚。

許三觀掉眼淚的時候,三樂走了過來,他看到父親在哭,也在一旁跟着父親哭了。他不知道父親爲什麽哭,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麽哭。父親的傷心傳染給了他,就像别人打噴嚏的時候,他也會跟着打噴嚏一樣。

許三觀哭着的時候,發現身邊有一個人哭得比他還傷心,扭頭一看是三樂這小崽子,就對他揮揮手說:

“三樂,你走開。”

三樂隻好走開去。這時候三樂已經是一個七歲的男孩子,他手裏拿着一個彈弓,口袋裏裝滿了小石子,走來走去,看到在屋檐上行走或者在樹枝上跳躍的麻雀,就用彈弓瞄準了,把小石子打出去,他打不着麻雀倒是把它們吓得胡亂飛起,叽叽喳喳地逃之夭夭。他站在那裏氣憤地向逃亡的麻雀喊叫:

“回來,你們回來。”

三樂的彈弓經常向路燈瞄準,經常向貓、向雞、向鴨子瞄準,經常向晾在竹竿上的衣服、挂在窗口的魚幹,還有什麽玻璃瓶、籃子、漂在河面上的蔬菜葉子瞄準。有一次,他将小石子打在一個男孩的腦袋上。

那個男孩和三樂一樣的年紀,他好端端地在街上走着,突然腦袋上挨了一顆石子,他的身體搖晃了幾下,又伸手在挨了石子的地方摸了一會,然後才哇哇地哭了起來。他哭着轉過身體來,看到三樂手裏拿着彈弓對着他嘻嘻笑,他就邊哭邊走到三樂面前,伸手給了三樂一記耳光,那記耳光沒有打在三樂的臉上,而是打在三樂的後腦勺上。三樂挨了一記耳光,也伸手還給了他一記耳光,兩個孩子就這樣輪流着一人打對方一記耳光,把對方的臉拍得噼啪響,不過他們的哭聲更爲響亮,三樂也在哇哇地哭了。

那個孩子說:“我要叫我的哥哥來,我有兩個哥哥,我哥哥會把你揍扁的。”

三樂說:“你有兩個哥哥,我也有兩個哥哥,我的兩個哥哥會把你的兩個哥哥揍扁。”

于是兩個孩子開始商量,他們暫時不打對方耳光了,他們都回家去把自己的哥哥叫來,一個小時以後在原地再見。三樂跑回家,看到二樂在屋裏坐着打呵欠,就對二樂說:

“二樂,我跟人打架了,你快來幫我。”

二樂問:“你跟誰打架了?”

三樂說:“我叫不出他的名字。”

二樂又問:“那個人有多大?”

三樂說:“和我一樣大。”

二樂一聽那孩子和三樂一樣大,就拍了一下桌子,罵道:

“他媽的,竟還有人敢欺負我的弟弟,讓我去教訓教訓他。”

三樂把二樂帶到那條街上時,那個孩子也把他的哥哥帶來了,那孩子的哥哥比二樂整整高出一個腦袋,二樂見了頭皮一陣陣發麻,對跟在身後的三樂說:

“你就在我後面站着,什麽話也别說。”

那個孩子的哥哥看到二樂他們走過來,伸手指着他們,不屑一顧地問自己的弟弟:

“是不是他們?”

然後甩着胳膊迎上去,瞪着眼睛問二樂他們:

“是誰和我弟弟打架了?”

二樂攤開雙手,笑着對他說:

“我沒有和你弟弟打架。”

說着二樂把手舉到肩膀上,用大拇指指指身後的三樂:

“是我弟弟和你弟弟打架了。”

“那我就把你弟弟揍扁了。”

“我們先講講道理吧,”二樂對那個孩子的哥哥說,“道理講不通,你再揍我弟弟,那時我肯定不插手……”

“你插手了又怎麽樣?”

那個人伸手一推,把二樂推出去了好幾步。

“我還盼着你插手,我想把你們兩個人都揍扁了。”

“我肯定不插手,”二樂揮着手說,“我喜歡講道理……”

“講你媽個屁。”那個人說着給了二樂一拳,他說:

“我先把你揍扁了,再揍扁你弟弟。”

二樂一步一步往後退去,他邊退邊問那個孩子:

“他是你什麽人?他怎麽這麽不講道理?”

“他是我大哥,”那個孩子得意地說,“我還有一個二哥。”

二樂一聽他說還有一個二哥,立刻說:

“你先别動手。”

二樂指着三樂和那個孩子,對那孩子的哥哥說:

“這不公平,我弟弟叫來了二哥,你弟弟叫來了大哥,這不公平,你要是有膽量,讓我弟弟去把他大哥叫來,你敢不敢和我大哥較量較量?”

那人揮揮手說:“天下我沒有不敢的事,去把你們的大哥叫來,我把你們大哥,還有你,你,都揍扁了。”

二樂和三樂就去把一樂叫了來。一樂來了,還沒有走近,他就知道那個人比他高了有半個腦袋,一樂對二樂和三樂說:

“讓我先去撒一泡尿。”

說着一樂拐進了一條巷子,一樂撒完尿出來時,兩隻手背在身後,手上拿了一塊三角的石頭。一樂低着頭走到那個人面前,聽到那個人說:

“這就是你們的大哥?頭都不敢擡起來。”

一樂擡起頭來看準了那個人腦袋在什麽地方,然後舉起石頭使勁砸在了那人的頭上,那個人“哇”地叫了一聲,一樂又連着在他的頭上砸了三下,把那個人砸倒在地上,鮮血流了一地。一樂看他不會爬起來了,才扔掉石頭,拍了拍手上的灰塵,對吓呆了的二樂和三樂招招手,說:

“回家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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