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間陰暗通風不良的房子,屋裏散發着黴味。這也是不足爲怪的,因爲主人從不出去。這個女人,由于奇怪的命運,從一個慣于把動物關在籠子裏的人變成一個關在籠子裏的動物了。她坐在陰暗屋角裏的一張破沙發上。多年不活動,使她的身材變粗了,但那身子當初肯定是美的,現在也還豐滿動人。她頭上戴着一塊厚厚的黑面紗,但剪裁頗短,露出一張優美的嘴和圓潤的下巴。我可以想象,她以前是一位風姿不凡的女人。她的音色也很抑揚好聽。
“福爾摩斯先生,我想你對我并不陌生,”她說,“我知道你會來的。”
“是的,太太,不過我不知道你怎麽會認爲我對你的情況感興趣。”
“我恢複健康以後,當地警官埃德蒙先生曾找我談話,我聽他說的。我對他沒說實話。也許當時說實話更好一些。”
“一般地說,講實話是最聰明的。但是你爲什麽對他說謊呢?”
“因爲另一個人的命運與我的話有關。我明知他是一個無價值的人,但我還是不願由于毀了他而良心不安。我們的關系曾經是那麽地緊密!”
“現在已經沒有這道障礙了嗎?”
“是的,這個人已經死了。”
“那你爲什麽不把真相告訴警察呢?”
“因爲另外還有一個人需要考慮。這個人就是我自己。我受不了警察法庭審訊所帶來的流言飛語。我活不了多久了,但我要死得清靜。我還是想找一個頭腦清醒的人來,把我的可怕經曆告訴他,這樣我去世以後也會真相大白。”
“太太,我很不敢當。同時我也是一個負有社會責任的人,如果是觸犯法律的事,我不能應允你當你說完以後我一定不會報告警方。”
“我同意你的想法,福爾摩斯先生。我是很了解你的人格和你的工作方式的,因爲這些年來我都在拜讀你的事迹。命運所留給我的唯一快樂就是閱讀,因此社會上發生的事情我很少遺漏不讀。不管怎麽說吧,我願意碰碰運氣,任憑你怎麽利用我的悲劇都可以。說出來我就安心了。”
“那我和我的朋友是願意聽你講的。”
那婦人站起來從抽屜裏拿出一個男人的照片。他顯然是一個職業的雜技演員,一個身體健美的人,照相時兩隻粗壯的胳臂交叉在凸起的胸肌之前,在濃胡須下面的嘴唇微笑地張開着——這是一個多次征服異性者的自滿的笑。
“這是雷奧納多。”她說。
“就是作證的那個大力士嗎?”
“正是。再瞧這張--這是我丈夫。”
這是一張醜陋得讓人頓生厭惡的臉。大大的嘴巴、滿臉橫肉、一雙惡毒的小眼睛,整個身體像一頭蠢笨的豬而且是兇悍的野豬。無賴、惡霸、野蠻--這些都清楚地刻在他的臉上。
“先生們,這兩張照片可以幫助你們了解我的經曆。我是一個在鋸末上長大的貧窮的馬戲演員,十歲以前已經表演跳圈了。還在我成長時,這個男人就愛上我了,如果他那種情欲可以叫做愛的話。在一個不幸的時刻,我成了他的妻子。從那時起,我就生活在地獄裏,他就是折磨我的魔鬼。他背棄我去找别的女人。我一抱怨,他就把我捆起來用馬鞭子抽打。這一切馬戲團的人都看在眼裏,但敢怒不敢言。他們都怕他,全都怕他。他在任何時候都是可怕的,喝醉時就像一個兇狠的殺人犯。多次因打人和虐待動物而受傳訊,但他有的是錢,不怕罰款。好的演員都離開我們了,馬戲班開始走下坡路。全靠雷奧納多和我,加上小格裏格斯那個醜角,才把班子勉強維持下來。最讓人可憐的是格裏格斯,他無依無靠,老是受人欺侮,但他還是那麽盡心地做事,沒有任何怨言。
“後來雷奧納多走進了我的生活。你們看見他的外表了,現在我算是知道在這個優美的身軀裏有着多麽卑怯的精神,但是與我丈夫相比,他簡直是天使。他可憐我,幫助我,後來我們的親近變成了愛情--是很深很深的熱烈愛情,這是我夢寐以求而不敢奢望的愛情。我丈夫懷疑我們了,但我覺得他不僅是惡霸而且還是膽小鬼,而雷奧納多是他唯一懼怕的人。他用他特有的方式報複,就是變本加厲地折磨我。有一天夜裏,我的慘叫聲驚動了雷奧納多,他們兩個人打了起來,當然我丈夫打不過雷奧納多,雷奧納多差點把他打死。過後我的情人和我都認爲早晚會出慘禍。我丈夫不配生存在這個世界上。我們得想辦法叫他死。
“雷奧納多有着聰明的頭腦。是他想出的辦法。我不是往他身上推,因爲我情願步步跟着他走。但我一輩子也想不出這樣的主意。我們做了一個棒子,當然是雷奧納多做的,在棒子頂端上他安了五根長的鋼釘,尖端朝外,正好像獅子爪的形狀。用這棒子打死我丈夫,再放出獅子來,造成獅子殺死他的假象。
“那天夜晚天色一片漆黑,我跟我丈夫照例去喂獅子,我們用鋅桶裝着生肉。雷奧納多隐蔽在我們必經的大篷車的拐角處。他動作太慢,我們已經走過去了,他還沒下手。但他輕輕跟在了我們背後,我聽見棒子擊裂我丈夫頭骨的聲音了。一聽見這聲音,我的心歡快地跳起來。我往前一沖,打開了關着獅子的門闩。
“接着意想不到的事就發生了。你們大概聽說過野獸對于人血的味道非常敏感,它能刺激野獸的獸性。由于這種奇異本能,那獅子立刻就知道有活人被殺死了,變得異常興奮。我剛一打開門闩它就跳出來,立刻撲到我身上。雷奧納多本來有可能救我,如果他跑上來用那棒子猛擊獅子,也許會把它吓退。但他喪了膽。我聽見他吓得大叫,後來我看見他轉身逃走。這時獅子的牙齒在我臉上咬了下去。它那又熱又臭的呼吸氣息已經麻痹了我,我不知道疼痛了,用手掌拼命想推開那個蒸氣騰騰、沾滿血迹的巨大嘴巴,同時尖聲呼救。喊聲驚動了戲班子,後來我隻知道有幾個人,雷奧納多、格裏格斯,還有别人,把我從獅子爪下拉走。這就是我最後的記憶,福爾摩斯先生,我一直過了沉重的幾個月才好轉過來。當我恢複了知覺,在鏡子裏看見自己的模樣時,我是多麽詛咒那隻獅子啊!——不是因爲它奪走了我的美貌,而是因爲它沒有奪走我的生命!福爾摩斯先生,這時我隻剩下一個願望,我也有足夠的錢去實現它。那就是用紗遮上我的臉使人看不見它,住在一個沒有熟人能找到我的地方。這是我所能做的唯一事情,我也就這樣做了。一隻可憐的受傷的動物爬到它的洞裏去結束生命——這就是尤金尼亞·郎德爾的歸宿。”
聽完這位不幸的婦女講述她的生平,我們默默無言地坐了一會兒。福爾摩斯伸出他那長長的胳臂拍了拍她的手,表現出在他來說已是罕見的深深的同情。
“可憐的姑娘!”他說道,“可憐的人!命運真是難以捉摸啊。如果來世沒有報應,那這個世界就是一場殘酷的玩笑。但雷奧納多這個人後來怎麽樣了?”
“我後來沒有再看見或聽說過他。也許我不該這麽恨他。一個女人的愛不是那樣容易擺脫的。當我在獅子爪下時,他背棄了我,在困苦中他離開了我,但我還是下不了狠心送他上絞架。就我自己來說,我不在乎對我有什麽後果,因爲世界上還有比我現存的生命更可怕的嗎?但我顧及了他的命運。”
“他死了嗎?”
“上個月他在馬加特附近遊泳時淹死了。我在報紙上看見的。”
“後來他怎麽處理那個五爪棒的?這個棒子是你叙述中最獨特、最巧妙的東西。”
“我也不知道,福爾摩斯先生。營地附近有一個白垩礦坑,下面是一個很深的水潭。他可能把它扔在那個潭裏了。”
“說實在的,關系也不大了,這個案子已經結了,我們何必還追究下去呢?”
“是的,”那女人說,“已經結案了。”
我們這時已經站起來要走,但那女人的聲調中有一種不祥的意味引起了福爾摩斯的注意。他立刻轉過身去。
“你的生命不僅僅屬于你自己,”他說,“你沒有權利結束自己。”
“難道它對别人還有任何意義嗎?”
“你怎麽知道沒有呢?對于一個缺乏耐心的世界來說,堅忍而耐心地受苦,這本身就是最可貴的榜樣。”
那女人的回答是駭人的。她把面紗扯掉,露出了恐怖的臉。
“你能受得了嗎?”她說。
那是異常可怖的景象。臉已經被毀掉,無法用語言來形容它。在那已經爛掉的臉上,兩隻活潑而美麗的黃眼睛悲哀地向外望着,使這張面孔更顯得可怕了。福爾摩斯憐憫而不平地舉起一隻手來。我們一起離開了那間屋子。
兩天以後,我來到我朋友的住所,他自豪地用手指了指壁爐架上的一個藍色小瓶。瓶上有一張紅簽,寫着劇毒字樣。我打開瓶蓋,聞到一股杏仁甜味兒。
“這是氫氰酸,哪兒來的?”我說。
“正是。是郵寄來的。條子上寫着:‘我把引誘我的東西寄給你。我聽從你的勸導。’華生,咱們不難猜出寄信人的名字,那是個勇敢女人的名字。”
肖斯科姆别墅
歇洛克·福爾摩斯彎着腰用一個低倍顯微鏡看了許久,最後他直起腰來,帶着得意的眼光看着我。
“華生,這是膠,”他說,“毫無疑問是膠。你來看看這些散在四周的東西。”
我俯身到目鏡前對好焦距。
“這些纖維來自花呢上衣。這些不規則的灰色團塊是灰塵。左邊還有上皮鱗層。中間這些褐色的黏團無疑是膠。”
“好吧,”我笑着說,“我同意你說的。但這能說明什麽問題嗎?”
“這是個很好的物證。”他答道,“你也許記得聖潘克萊斯案中的警察屍體旁發現的那頂帽子吧。被控人否認那是他的。但他是一個經常用膠的畫框商。”
“這是你承辦的案子嗎?”
“不是,這是我警場的朋友——梅裏維爾要我幫忙的一個案子。自從我在被告的袖縫中找到了鋅和銅屑,因此推斷他是僞币制造者以來,他們就認識到顯微鏡的重要性了。”他不耐煩地看了看表,“我有個新委托人要來,時間已經過了。對了,華生,你懂賽馬嗎?”
“可以說懂一點。我的負傷撫恤金有一半都耗在這上面了。”
“那我可要把你當做我的‘賽馬指南’了。你知道羅伯特·諾伯頓嗎?你記得這個名字嗎?”
“當然記得。他住在肖斯科姆别墅,那兒我比較熟悉,因爲我在那裏待過一個夏天。有一次諾伯頓還差點進入你的業務領域。”
“怎麽回事?”
“他在紐馬克特用馬鞭差點把薩姆·布魯爾打死,此人是科爾曾街的一個放債人。”
“嗬,他真有意思!他常那麽幹嗎?”
“是的,他是有名的危險人物。他差不多是英國最膽大妄爲的騎手了——幾年以前在利物浦障礙賽馬中獲得第二名。可惜他生不逢時,要是在攝政時期,他本該是個公子哥兒——拳擊家、運動家、拼命的騎手、追求美女的人,是一個典型的花花公子。”
“了不起,華生!你的介紹非常扼要,我就好像見到他本人了。你能告訴我一些肖斯科姆别墅的情況嗎?”
“我隻知道它在肖斯科姆公園的中央,著名的肖斯科姆種馬飼養場和訓練場也在那裏。”
“教練官是約翰·馬森,”福爾摩斯說,“不要表示驚訝,華生,我打開的這封信就是他寄來的。咱們還是再談談肖斯科姆吧。我像是遇上了豐富的礦藏。”
“那兒有肖斯科姆長毛垂耳狗,”我說,“在所有的狗市上它們都是大名鼎鼎的。這是英國最上等的狗。肖斯科姆女主人爲此十分驕傲。”
“女主人就是羅伯特·諾伯頓爵士的妻子喽?”
“不,羅伯特爵士沒有結過婚。考慮到他的前景,這也是好事。他和他守寡的姐姐比特麗斯·福爾德夫人住在一起。”
“你是說她住在弟弟的家裏?”
“不,不。這個宅子屬于她的前夫詹姆斯。諾伯頓先生在這兒沒有任何産權。在夫人生前,産業的收益歸她,在她死後房産則還給她丈夫的弟弟。所以她隻是每年收租金。”
“我猜這些租金就由羅伯特花了吧?”
“差不多。他是一個不管不顧的家夥,一定使她過得很不安甯。但我還是聽說她對他很好。怎麽,肖斯科姆出事了?”
“啊,這正是我想知道的。我想能告訴我們詳情的人來了。”
門已經打開,從過道裏走來一個高個子、臉修得很幹淨的人,他那種堅決、嚴厲的表情說明他是教管馬或男孩子的那類人。馬森先生這兩行都幹,而且看來同樣勝任。他鎮定自若地鞠了躬,在福爾摩斯指給他的椅子上坐下。
“福爾摩斯先生,你接到我的信了?”
“是的,可是你的信中沒有作什麽解釋。”
“這件事十分敏感,不好一一寫在紙上,而且也太複雜。我隻能和你面談。”
“好吧,我們就聽你談。”
“首先,福爾摩斯先生,我覺得我的主人羅伯特先生,瘋了。”
福爾摩斯揚起眉毛。“這是貝克街,不是哈利街(哈利街:倫敦名醫診所聚集的街道。--譯者注),”他說,“你這樣說有什麽根據嗎?”
“先生,一個人幹一兩件古怪的事情還可以理解,可如果他幹的事情都那麽稀奇古怪,那你就會疑心了。我覺得是肖斯科姆王子和賽馬大會把他給弄得神經失常了。”
“肖斯科姆王子是你馴的一頭小馬嗎?”
“是全英國最好的馬,這我是有把握的。福爾摩斯先生,現在我可以跟你坦率地講,因爲我知道你是一位正直的紳士,此事也不會傳出去。羅伯特爵士在這次賽馬中,隻能勝不能敗。他已經全力以赴、孤注一擲了。他把他所能搞到和借到的錢都壓在這匹馬上了,而且賭注的比值也懸殊。一比四十已經很高了,但他壓的賠率接近一比一百了。”
“如果馬真是那麽好,爲什麽要這樣呢?”
“但是别人并不知道它有這麽好。羅伯特爵士可沒讓馬探子套出情報去。他把王子的同父異母兄弟拉出去兜風,誰也分辨不出它們。可一奔馳起來,跑上二百米它們之間就會拉開距離。他一心隻想着馬和賽馬的事,身家性命都放在這上面了。他暫時還可以應付高利貸主,但如果王子失敗了,他可就破産了。”
“真是一場瘋狂的賭博,可是從什麽地方看出來他本人瘋了呢?”
“首先,你隻要看他一眼就知道了。我根本不相信他晚上睡過覺,他整天待在馬廄裏。他兩眼發狂,精神已經接近崩潰的邊緣。還有他對比特麗斯夫人的行爲也變得不可理喻!”
“啊,怎麽回事?”
“他們一直感情很好。他們趣味相同,她也像他一樣愛馬。她每天準時驅車來看馬--她最寵愛的是王子。一聽到石子路上的車輪聲,它就聳起耳朵,每天早晨它都要小跑着到夫人車前去吃賞它的那塊糖,可現在一切都完了。”
“爲什麽?”
“她對馬似乎已經完全喪失了興趣。一個星期以來她每天驅車路過馬廄時連個招呼也不打!”
“你認爲他們吵架了?”
“而且吵得很厲害,言語很粗魯,彼此深懷惡意。不然,他爲什麽要把被她當做兒子一樣寵愛的狗送人呢?幾天以前他把狗送給了老巴恩斯,他是三英裏外克倫達爾青龍旅店的掌櫃。”
“确實有點怪。”
“她心髒不好、又浮腫,當然不能跟他出去跑,他一向每天晚上在她屋裏待兩個小時。他現在完全可以照舊那樣做,因爲她是他少有的好朋友。可現在這一切都完了,他再也不走近她了。她也很傷心。她變得心情抑郁、沉悶,喝起啤酒來,福爾摩斯先生,簡直是狂飲無度了。”
“在這之前她喝酒嗎?”
“她也喝一杯,可現在她一晚上就喝一瓶。這是管家斯蒂芬斯告訴我的。現在一切都變了樣,福爾摩斯先生,簡直變得一塌糊塗。還有,主人深夜到老教堂的地穴裏去幹嗎?在那兒等他的那個人又是誰?”
福爾摩斯搓起手來。
“講下去,馬森先生,你的話越來越有意思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