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梅森太太把嬰兒抱來。”弗格森說。這個孩子以一種奇怪的、蹒跚的步伐走了,照我做醫生的眼光看來,他是患有脊椎軟骨症的。一會兒工夫他就回來了,後面跟來一個又高又瘦的女人,懷中抱着一個秀美的嬰兒,黑眼睛,金黃色頭發,是撒克遜和拉丁血統的絕妙融合。弗格森顯然很疼愛他,一見面就把他抱到自己懷裏非常親切地愛撫着。
“真不明白怎麽會有人忍心傷害他。”他一邊自言自語地說着,一邊低頭去看那天使般白嫩的脖子上的小紅皺痕。
就在這一刹那,我的眼光碰巧落在福爾摩斯身上,我發現他的表情特别專心。他的臉像牙雕一般紋風不動,他的眼在看了一下父親和兒子之後又極其好奇地盯在對面的什麽東西上。我順着他的眼光望去,卻隻能猜想他是在望着窗外那使人抑郁的、濕淋淋的園子。而實際上百葉窗是半關着的,什麽也看不見,但他的眼光顯然是在盯着窗子。然後微微一笑,他的眼光又回到嬰兒身上。嬰兒的脖子上有一塊小傷痕。福爾摩斯不發一言地仔細觀察傷口。最後他握了握嬰兒在空中搖晃着的小拳頭。
“再見,乖乖。你生活的起點是奇特的。保姆,我跟你說幾句話。”
他和保姆走到一邊去認真地談了幾分鍾。我隻聽見最後一句是:“你的顧慮馬上就會解除了。”保姆似乎是一個脾氣有點倔、不大多說話的人,她抱着嬰兒走了。
“梅森太太是個什麽樣的人?”福爾摩斯問道。
“表面雖然不使人有什麽好感,但是心地非常善良,而且疼愛這個嬰兒。”
“傑克,你喜歡保姆嗎?”福爾摩斯突然對大孩子說。孩子那表情豐富的靈活多變的臉龐陰沉起來,他搖了搖頭。
“傑克這孩子有着強烈的喜歡與不喜歡,”弗格森用手摟着孩子說,“幸虧我是他喜歡的人。”
傑克哼哼着把頭紮到爸爸懷裏。弗格森輕輕拉開他。
“去玩吧,好乖。”他說着,一直用愛撫的眼光看着他出去,然後繼續對福爾摩斯說:“福爾摩斯先生,我真覺得讓你白跑了一趟,因爲你除了表示同情之外又能做些什麽呢?從你的角度來看,這一定是一個特别複雜和敏感的案子。”
“敏感确乎是敏感的,”福爾摩斯覺得有點好笑地說,“但我倒還沒發現有多麽複雜。本來是一個推理過程,但當原先的推理一步一步地被客觀事實給證實了以後,那主觀就變成客觀了,我們就可以自信地說達到了目的。其實,在離開貝克街之前我已得出結論,剩下的隻是觀察和證實而已。”
弗格森用大手按住布滿皺紋的額頭。
“看在上帝的分上,福爾摩斯先生,”他急得嗓子都啞了,“既然你看出這事的真相,千萬别再讓我懸着一顆心了。到底是怎麽回事?我應該怎麽辦?請你直接告訴我事實真相。”
“會的,我會馬上告訴你真相。不過我要用我自己的方式來替你揭開謎底。華生,夫人的身體狀況如何,可以同我們見面說幾句話嗎?”
“她确實病得很厲害,不過頭腦還清楚,會見不成問題。”
“那好。我們隻有當着她的面才能澄清事實。我們上樓去見她吧。”
“但她不肯見我。”弗格森大聲說道。
“她會的。”福爾摩斯說着在紙上匆匆寫了幾行字并把紙條遞給我,“華生,你是醫生,至少你不會被拒絕的,就勞駕你把這張紙條交給女主人吧。”
我走上樓去,多羅雷思警惕地把門打開了,我把條子遞給她。一分鍾以後我聽到屋内高呼了一聲,那是驚喜的呼聲。接着多羅雷思探出頭來對我說:“她願見他們,她願意聽。”
我把弗格森和福爾摩斯叫上樓來。一進門,弗格森就朝着床頭搶了兩步,但是他妻子半坐起來用手止住了他。他隻好頹然坐在一張沙發椅上。福爾摩斯鞠了一躬坐在他旁邊。女主人睜大了驚奇的眼看着福爾摩斯。
“我想這裏用不着多羅雷思了吧,”福爾摩斯說,“噢,好的,太太,如果您願她留下我也不反對。好,弗格森先生,我是一個忙人,事務繁多,我的方式必須是簡短扼要的。手術越快,痛苦越少。我首先要說那使你放心的事情。你的妻子是被冤枉的,她是一個非常善良、非常溫存,并且深愛你的人。”
弗格森歡呼一聲挺起腰來。
“福爾摩斯先生,隻要你證實這個,我一輩子都感激你。”
“我是要證實給你,但很遺憾,事實的另一半可能會令你感到痛苦。”
“隻要你能洗刷我妻子的冤情,别的我都不在乎。别的我都不在乎。”
“好吧,那就讓我把我在家裏已經開始思考的推理假設告訴你。吸血鬼的說法在我看來是荒誕不經的。這種事在英國犯罪史中沒有發生過。不過你看到的情況也是對的。你看見女主人在嬰兒床邊站起來,嘴唇上沾滿了血迹。”
“是的,我親眼所見。”
“但你難道沒有想到過,吸吮淌血的傷口除了吸血之外還有别的用處嗎?在英國曆史上不是有過一位女王用嘴吸吮傷口裏的毒的故事嗎?”
“吸出毒!你是說——”
“在一個南美風情的家族。在我親眼看見你牆上挂的這些武器之前,我已本能地感到它們的存在了。也可能是别的毒物,但我首先想到的是南美毒箭。當我在客廳看見那架小鳥弓旁邊的空箭匣時,我一點不覺得奇怪,這正是我期待着看到的東西。如果嬰兒被這種蘸了馬錢子的毒箭紮傷,要是不立即把毒吸吮出來是會緻命的。
“還有那條狗!如果一個人決心使用毒藥,他不是要先試試以求萬無一失嗎?本來我倒沒有預見到這條狗,但是至少一見之下我就明白了,而這條狗的情況完全符合我的推理。
“這回你清楚了吧?你妻子在害怕這種傷害。她親眼看見它發生了,她救了嬰兒的生命,但她卻避免告訴你真實情況,因爲她知道你是多麽愛你那個兒子,她怕傷你的心。”
“原來是傑克!”
“剛才你撫弄嬰兒的時候我觀察了傑克。他的臉清楚地映在了窗子的玻璃上,因爲外面有百葉窗做底襯。在他臉上我看到了如此強烈的嫉妒和冷酷的仇恨心理,那是很少見的。”
“我的傑克!”
“你必須面對現實,弗格森先生。這是特别痛苦的,正因爲它是出于被歪曲了的愛,一種誇張的病态的對你的愛,還可能有對他死去的母親的愛,正是這種愛構成了他行動的動機。他的整個心靈充滿了對這個嬰兒的恨,嬰兒的健康漂亮恰恰襯出了他的殘疾和缺陷。”
“我的天!這不可能!”
“太太,我說得對嗎?”
女主人正在哭泣,頭埋在枕頭裏。這時她擡起頭來望着她丈夫。
“當時我怎麽能對你講呢,鮑勃?我能感受到你可能受到的精神打擊。我不如等待,等着由别人來對你講。當這位先生的條子上說他全知道的時候,我真高興,他仿佛有神奇的力量呢。”
“我看遠航一年對小傑克來說是有益健康的,這是我的處方。”福爾摩斯說。他站了起來。“隻有一件事還不清楚,太太。我們可以理解你爲什麽打傑克。母親的容忍也不能是無限度的。但是這兩天你怎麽敢離開嬰兒呢?”
“我跟梅森太太說實話了,她全明白。”
“原來如此,我猜也是這樣。”
這時弗格森已經站到床前,伸着顫抖的兩手,泣不成聲了。
“現在,我想,我們該退場了,華生,”福爾摩斯在我耳邊這樣輕聲說道,“你攙着忠實的多羅雷思的那隻手,我攙這隻。好了,”關上門之後他又說,“讓他們倆自己解決其餘的問題吧。”
關于這個案子,我還要補充一句話,那就是福爾摩斯給本篇開頭的那封來函的回信,全文如下:
有關吸血鬼事由
敬啓者:
接十九日來函後我已調查了貴店顧客——敏興大街弗格森·米爾黑德茶業經銷公司的羅伯特·弗格森所提的案件,結果圓滿。因承貴店介紹,特此緻謝。
歇洛克·福爾摩斯
十一月二十一日于貝克街
同姓案
這個案子也許是喜劇,也許是悲劇。它使一個人精神失了常,使我受了傷,使另一個人受到了法律的制裁。但這個案子還是有喜劇成分。至于到底是悲劇還是喜劇,就請讀者自己判斷吧。
那個日期我記得很清楚,因爲那是在福爾摩斯拒絕了爵士封号的同一個月裏發生的事,他要被封爵是因爲立了功,這功勞将來也許有一天我還要寫出來。我隻是順便提及封爵的事,因爲作爲合作者我應該謹慎行事,避免一切冒失的行爲。然而這件事卻使我記牢了上述的日期,那是一九○二年六月底,就在南非戰争結束後不久。福爾摩斯在床上一連躺了幾天,他時而會有這種習慣,但有一天早晨他卻從床上起來了,手裏拿着一份大頁書寫紙的文件,嚴峻的灰眼睛裏閃着諷刺的笑意。
“華生老兄,現在有一個使你發财的好機會。”他說道,“你聽說過加裏德布這個姓嗎?”
“沒有,好奇怪的姓,真的有這個姓嗎?”
“要是你能找到一個加裏德布,就能賺一筆錢。”
“爲什麽?”
“那就說來話長了,而且有點異想天開。我認爲在咱們所研究過的複雜的人類問題裏頭,還沒有過這麽新鮮的事呢。這個家夥馬上就要來,到時我們再詳細詢問,所以在他到來之前我暫且不多談,但這個姓氏是咱們需要查一查的。”
電話簿就在我旁邊的桌子上。我不抱希望地打開簿子翻閱着。但使我感到詫異的是在應該排列它的位置上還真有這個奇怪的姓氏。我得意地喊了一聲。
“在這兒!福爾摩斯,就在這兒!”
他把簿子接過去。
“内森·加裏德布,”他念道,“西區小賴德街13V号。抱歉,華生,這可能使你失望,這是寫信者本人。咱們需要再找一個同樣姓加裏德布的人。”
正說着,女仆拿着托盤走了進來,上面有一張名片。我把名片接過來看了一眼,一下子跳了起來。
“有了,在這兒!”我驚奇地喊道,“這是一個不同名字的開頭字母。約翰·加裏德布,律師,美國堪薩斯州穆爾維爾。”
福爾摩斯一看名片就笑了。“我看你還得再找一個出來才行,華生,”他說道,“這位也是計劃之内的,不過我倒沒想到他今天早上會來。但不管怎麽說,他能告訴咱們許多我想要知道的情況。”
不一會兒,門外走進來一個笑容可掬的青年,他個頭不高,但有着健壯的身軀,一張圓圓的、氣色很好的、整潔的臉,就像許多美國事務家所具有的特征那樣。他的眼睛最引人注目,我很少見到過一雙如此反映内心生活的眼睛,那麽亮,那麽機警,那麽迅速地反映出每一點思想變化。他的口音是美國腔調,但并不帶古怪的土音。
“哪位是福爾摩斯先生?”他在我們倆之間來回打量着,“不錯,你跟照片上的形象十分相像。福爾摩斯先生,恕我冒昧,據我所知,我的同姓者給你寫了一封信,對嗎?”
“請坐下談,”福爾摩斯說,“我覺得跟你有不少可讨論的問題。”他拿起那沓書寫紙。“你就是這份文件中提到的約翰·加裏德布先生喽。但你到英國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吧?”
“爲什麽這麽說呢,福爾摩斯先生?”這個年輕人臉上充滿了疑惑。
“你的穿着全是英國式的。”
加裏德布勉強一笑。“我在書上讀到過你的推理技巧,福爾摩斯先生,但我沒料到我會成爲你的研究對象。你怎麽看出來的?”
“你上衣的肩式,你靴子的足尖部--誰能看不出呢?”
“噢,我倒沒想到我是這麽明顯的英國人模樣。我是好些日子以前因事務來到英國的,所以,正如你說的,裝束幾乎都倫敦化了。不過,我想你的時間是寶貴的吧,我們見面也不是來談靴子式樣的。談談你手裏拿着的文件好嗎?”
福爾摩斯在某方面觸怒了來訪者,他那孩子氣的臉孔變得遠沒有那麽随和了。
“不要着急,加裏德布先生!”我的朋友安慰他說,“華生醫生可以告訴你,我的這些題外話有時跟正題有點關系。不過,内森·加裏德布先生怎麽沒同你一起來呢?”
“我就是不明白他把你拉進來幹什麽!”客人突然發起火來,“這事與你有何相幹?本來是兩個紳士之間的一點事務,而其中一個人突然找來一個偵探!今早我見到他,他告訴我他幹了這件蠢事,所以我才來這兒了。我覺得真倒黴!”
“這有什麽呢?”福爾摩斯說道,“這又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事,你的同伴隻是太熱切地想要達到你的目的,不,應該說是你們兩人的共同目的。他知道我有獲得各種消息和情報的辦法,因此,他很自然地找到了我。”
客人臉上的怒氣這才漸漸消散了。
“既然這樣,倒也沒什麽關系,”他說,“今早我去見他,他就告訴我找了偵探,我立即要了你的地址趕來。我是不想讓警察介入純粹私人的事務。但是如果你隻是幫我們找出另一個加裏德布,那倒沒有什麽壞處。”
“正是這麽回事,”福爾摩斯說,“先生,既然你來了,我們最好聽你親口談談情況。我的這位朋友還不了解詳情。”
加裏德布先生以一種并不十分友好的目光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
“他有必要知道詳情嗎?”他問道。
“他是我的合作夥伴。”
“好吧,這事也沒必要保密。我盡量說得簡明扼要些。如果你是堪薩斯州人,不用說你也會曉得亞曆山大·漢密爾頓·加裏德布是什麽人。他是真正靠莊園起家的,後來又在芝加哥搞小麥倉庫發了财,但他把錢都花在了購買道奇堡以西的堪薩斯河流域的土地上,這塊地産足有你們一個縣那麽大片兒的土地,牧場、森林、耕地、礦區,無所不包,這些都是給他賺錢的地産。
“他沒有親屬後代——至少我沒有聽說過有。但他對自己的稀有姓氏十分自豪。這就是使他和我相識的緣故。我在托皮卡從事法律方面的業務,有一天這個老頭突然找上門來。由于又認識了我這樣一個姓加裏德布的人,他樂得合不攏嘴。他有一種怪癖,他想要認真地找一找,世界上還有沒有别的加裏德布了。‘再給我找一個姓加裏德布的!’他說。我對他講,我是一個忙人,沒有工夫整天到處亂跑去找加裏德布們。‘不管怎麽說,’他說道,‘如果不出我預料,總有一天,你不想找也得去找。’我當他是開玩笑,誰知不久以後我就發現,他的話應驗了。
“在他說這話還不到一年他就死了,留下一份遺囑。這真是堪薩斯州有史以來最古怪的一份遺囑了。他要求把财産平分三份,我可以得其中一份,條件是我再找到兩個姓加裏德布的人分享那兩份遺産。每份遺産是不多不少五百萬美元,但非由有我們三個人一起來,否則分文不得動用。
“這是個重大的機會,我幹脆就把法律業務放在一邊,出發去找加裏德布們。在美國一個也沒有。先生,我走遍了美國,就像用細梳子梳過一遍,但一個加裏德布也沒找到。後來我就來到故國碰運氣。在倫敦電話簿上真的就有他的姓氏。兩天之前我找到他,向他說明了情況。但他也是孤獨一人,跟我一樣,有幾個女親屬,卻沒有男子。遺囑裏規定是三個成年男子。所以,你看,還缺一個人,要是你能幫我們再找出一個來,我們立刻給你報酬。”
“你瞧,華生,”福爾摩斯含笑說,“我說什麽來着,不是有點胡思亂想嗎?不過,先生,我覺得最簡單的辦法是在報紙上登啓事。”
“我早登過了,沒有人應征。”
“哎呀!這可真是一個古怪的小問題呀。好吧,我在業餘時間可以留心一下。對了,你是托皮卡人倒也湊巧,我以前有一個朋友,就是已故的萊桑德·斯塔爾博士,他在一八九○年是托皮卡市市長。”
“老斯塔爾博士嗎?”客人說道,“他的名字至今受人敬重。好吧,福爾摩斯先生,我看我們所能做的就是向你報告事情的進展情況。一兩天内你聽我的信兒吧。”說完,這位美國人鞠了一躬就走了。
福爾摩斯已經點燃煙鬥,他臉上含着古怪的笑容坐了半天。
“你看怎麽樣?”我終于問他了。
“我感到奇怪,華生,我很奇怪!”
“奇怪什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