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犯罪之說是不能成立的。本地區并沒有尚未破案的犯罪報告,這我十分清楚。如果說是尚未暴露出來的犯罪,那從家族利益來說應該是把他弄走或是送出國外,而不是藏在家裏。所以,這種可能可以排除。
“第二種可能即精神失常的可能性要更大一些。小屋裏的第二個人可能是看守人。他走出來以後把門反鎖上,這就加強了上述假設的可能性,說明可能是強行禁閉。但另一方面,強制不可能是很嚴的,否則這個青年就不會跑出來去看一眼他的朋友了。多德先生,你記得我曾探索論據,比如問你肯特先生讀的是什麽報紙。如果是《柳葉刀》或《英國醫學雜志》,那就能幫助我确定這種情況。但是,隻要有醫生陪同并上報當局,把瘋人留在家裏是被允許的,根本用不着這麽拼命地保守秘密。因此精神失常的設想也不能成立。
“剩下的第三種可能,看起來雖然稀奇,卻是完全符合實際情況的。麻風在南非是常見病。由于特殊的機遇,這個青年可能受到感染。這樣一來,他的家屬處境就十分困難了,因爲他們不願把他交給麻風隔離病院。爲了不露風聲、不受當局幹涉,必須嚴守秘密。如果給以适當報酬,不難找到一位忠實的醫生來照顧病人。當然,病人在晚上的行動也可以不必被限制得那麽嚴格。膚色變白是這種病的普通症狀。這個假設的論據是十分充足的,以緻使我決心把它當做已被證實了那樣來行動。當我初到這裏的時候,發現給小屋送飯的拉爾夫戴着浸了消毒水的手套,這時候我連最後的疑點也消除了。先生,我隻寫了兩個字,就告訴你秘密已被發現了,我之所以寫而沒有說出來,是爲了向你證明可以信任我的謹慎。”
正在我侃侃而談時,門開了,那位莊嚴的著名皮膚病學家被引進來了。但是破例地,他那一向嚴肅的面孔上露出了笑容,大步走向上校同他握手。
“我往往給人帶來壞消息,”他說,“但今天的消息不那麽壞。不是麻風。”
“什麽?”所有人都吃了一驚。
“他得的是典型的類麻風,也就是魚鱗癬。是一種鱗狀的皮膚疾病。這種病影響儀容,非常頑固,但有治愈的可能,絕無傳染性。不錯,福爾摩斯先生,确是非常巧合。但能說完全是巧合嗎?難道沒有一些未知的因素在起作用嗎?或許這位青年在接觸病人以後的恐懼心理産生了一種生理作用,模拟了它所恐懼的東西?不管怎麽說,我可以用我的職業榮譽來擔保--嗬!夫人休克了!我建議由肯特先生護理她,直到她從這次驚喜性休克中恢複過來。”
王冠寶石案
華生醫生很高興又回到了貝克街二層的這間雜亂無章的房間,許多著名的探案活動都是從這裏開始的。他環顧室内,見牆上貼着科學圖表,屋裏擺着被強酸燒壞的藥品架子,屋角裏立着小提琴盒子,桌上依然放着煙鬥和煙草。最後他的目光落到畢利含笑而有神的臉上。畢利是一個小聽差,年紀雖輕卻很聰明懂事,有他在身邊,可以抵消一點這位著名偵探的陰郁身影所造成的孤獨寡合之感。
“一切都是老樣子,畢利。你也沒變。他也是老樣子吧?”
畢利朝那扇緊閉着的卧室門掃了一眼,不無擔心地說:“我想他大概是上床睡覺了。”
當時正是一個明媚夏日的下午七點鍾。在這個時候睡覺,那隻能說明一個問題,就是福爾摩斯正在辦一件頗棘手的案子,每到這種情況,他總是拼命工作,所以作息也無規律可循。
“就是說,目前正在查辦一件案子喽?”
“是的,先生。他這陣子幹得很辛苦。我很擔心他的健康狀況。他越來越蒼白消瘦,還吃不下飯。赫德森太太總是問他:‘福爾摩斯先生,您幾點鍾用飯?’而他總是說:‘後天七點半。’您是知道他專心辦案的時候就什麽都不顧了。”
“是的,畢利,這我很清楚。”
“目前他正在盯着個什麽人。昨天他化裝成一個找工作的工人,今天他裝扮成了一個老太太,簡直惟妙惟肖,我都差點認不出他了,可我現在應該算是熟悉他的習慣了。”畢利一邊笑着一邊用手指了指立在沙發上的一把很皺的陽傘,“這是裝扮老太婆的道具之一。”
“這都是幹什麽呢?”
畢利放低了聲音,仿佛談論國家大事似的,“跟您說倒沒關系,但不能外傳。就是辦那個王冠寶石的案子。”
“什麽--就是那樁十萬英鎊的盜竊案嗎?”
“是的,先生。他們決心要找回寶石。您知道嗎?那天首相和内務大臣親自來了,就坐在那個沙發上。福爾摩斯先生對他們态度挺好,他沒說幾句話就使他們放心了,他答應一定盡全力去辦。然而那個坎特米爾勳爵--”
“噢,他呀!”
“正是他,先生。您明白那是怎麽回事兒。要讓我說的話,他簡直就是一具活僵屍。首相和内務大臣都比較随和,也有禮貌。但是我可受不了這位勳爵大人。福爾摩斯先生也受不了他。您瞧,他壓根不相信福爾摩斯先生,也反對請他辦案。他巴不得先生破不了此案。”
“福爾摩斯先生知道這個嗎?”
“福爾摩斯先生當然什麽都知道。”
“那咱們祝他辦案成功,讓坎特米爾勳爵見鬼去吧。嘿,畢利,窗子前邊那個簾子是幹什麽用的?”
“三天前福爾摩斯先生讓挂上的,那背後藏了一個好玩的東西。”
畢利走過去把遮在凸肚窗的凹處的簾子一拉。
華生醫生不禁驚歎地叫了一聲。那是他朋友的蠟像,穿着睡衣什麽的,一應俱全,半邊臉傾向窗子,頭微微下垂,仿佛在讀一本書,身體深深地陷在安樂椅裏。畢利把頭摘下來舉在空中。
“我們把頭擺成各種不同角度,爲的是更像真人。要不是放着窗簾,我是不敢摸它的。打開窗簾,馬路對面也可以看得見它。”
“以前有一次我和福爾摩斯也使用過蠟人。”
“那時候我還沒來呢。”畢利說。他随手拉開簾子朝街上張望着,“有人在那邊監視着我們。我現在就看得見那邊窗口有一個家夥。您過來瞧瞧。”
華生剛邁了一步,突然卧室的門開了,露出福爾摩斯的瘦高身材,他面色蒼白而緊張,但步伐和體态像往常一樣矯健。他一個箭步跳到窗口,立刻把窗簾拉上了。
“不要再擺弄了,畢利,”他說道,“剛才你有生命危險,而我目前還用得着你。華生,很高興又在老地方見到你了。你來得正是時候,我正需要你幫忙。”
“聽你這麽說,我感到很榮幸。”
“畢利,你忙别的去吧。華生,這孩子是個麻煩。讓他冒危險怎麽說也不公平。”
“什麽危險,福爾摩斯?”
“生命危險。我估計今晚會有事。”
“什麽事?”
“被暗殺,華生。”
“别開玩笑了,福爾摩斯!”
“我一向缺少幽默感,不會開這樣的玩笑。但是不管怎麽說,眼前還是先享受一下吧,對不對?可以喝酒嗎?煤氣爐和雪茄都在老地方。依我看你還是坐回你原來的安樂椅吧。你大概還不會讨厭我的煙鬥和我的糟糕煙草吧?最近它們代替了我的三餐。”
“爲什麽不吃飯呢?”
“因爲饑餓可以改善人體的機能。作爲一個醫生你當然會承認,消化過程需要的供血量正好等于大腦需要的供血量。而我就隻是頭腦,華生。除此以外我的身體隻是一個附件。所以,我首先應該考慮腦的需要。”
“不過,到底面臨着怎樣的危險?”
“對了,趁着還沒出事的時候,你最好把兇手的姓名地址記住。你可以把它交給蘇格蘭場,并捎去我對他們的問候和臨終祝福。兇手的名字是西爾維亞斯——内格雷托·西爾維亞斯伯爵。寫下來,夥計,寫下來!地址是莫爾賽花園街13V号。記住了嗎?”
華生那忠厚的臉急得都發顫了。他這才了解原來這件案子已經使福爾摩斯身陷險境,他知道他的朋友一向不是一個喜歡誇大其詞的人。華生一向是個行動家,這時他當機立斷。
“我不能讓你一個人冒險,福爾摩斯。我這兩天沒什麽事做,你說,我能幫你做什麽?”
“我說華生,你的人格可沒見長進,但現在又添了說謊的毛病。你明明是一個忙不過來的醫生,每個小時都有人來看病的。”
“那都不是什麽要緊的症候。你已經知道兇手是誰了,那爲什麽不叫人逮捕這個家夥呢?”
“我确實可以這麽做。這也正是使他焦躁的緣故。”
“那你爲什麽不下手呢?”
“因爲我還不知道寶石藏在什麽地方。”
“對了!畢利跟我說過——是王冠寶石。”
“不錯,就是那顆碩大的發黃光的藍寶石。我已經撒下網了,也逮住魚了,就是沒拿到寶石,那樣抓起他們來又有什麽用呢?雖然可以爲社會除一害,但這不是我的目的。我的目的是找到寶石,歸還王室。”
“這個西爾維亞斯伯爵是你要抓的罪犯嗎?”
“不錯,他是個鲨魚一般兇殘的人物。另一個是拳擊手塞姆·莫爾頓,他倒不是一個壞家夥,可惜被伯爵利用了。塞姆不是鲨魚。他是一條大個的長着大頭的傻 魚。不過他也同樣在我的網裏撲騰呢。”
“你見過西爾維亞斯伯爵嗎?”
“今天一上午我都在他身邊。你以前也看見過我化裝成老太婆,華生。但今天最逼真。有一次他還真替我拾起了我的陽傘。‘對不起,夫人。’他說。他有一半意大利血統,在他高興的時候很有一點南方的禮貌風度,但一生氣就是個魔鬼的化身。人生真是無奇不有,華生。”
“人生也可能變成悲劇。”
“是的,也許可能。後來我一直跟着他到了米諾裏斯的老斯特勞本齊商店。這個店是做汽槍的,做得相當精巧,我看現在就有一支在對着咱們的窗口。你看見蠟人沒有?當然,畢利給你看過了。蠟人的腦袋随時可能被子彈打穿。什麽事兒,畢利?”
小聽差手裏端着一個托盤,上面有一張名片。福爾摩斯看了它一眼就擡起了眉梢,臉上浮出打趣的微笑。
“這家夥來了。這一招我倒沒料到。華生,拉網吧!這家夥是個有膽量的人。你大概聽說過他作爲一個大型比賽中的射手的名聲吧。要是他能把我也收在他的成功的運動記錄上頭,那倒是一個勝利的結尾。這說明他已經感覺到我在收網了。”
“叫警察!”
“恐怕得叫,但不是馬上。華生,你能不能從窗口看一下,街上是不是有一個人在溜達?”
華生小心地從簾子邊上望了望。
“不錯,有一個彪形大漢在門口晃蕩。”
“那就是莫爾頓,忠心卻愚昧。畢利,來訪的那個先生在哪兒?”
“在會客室。”
“等我一按鈴,你就帶他上來。”
“是,先生。”
“要是我不在屋裏,你也讓他一個人進屋。”
“是,先生。”
華生等畢利出去一關上門,就立刻對福爾摩斯嚴肅地說:“我說,福爾摩斯,這可不行。這個人是個亡命之徒,是個不管不顧的人,他可能是來謀殺你的。”
“我并不感到奇怪。”
“我不走,我跟你一起。”
“你留下隻會礙事。”
“礙他的事?”
“不,我的夥伴,是礙我的事。”
“那我也不能離開你。”
“華生,你走沒關系,你會走的,因爲你從來沒有讓我失望過。我相信你會這樣做到底的。這個人雖說是爲了達到自己的目的而來,倒反能爲我的目的服務。”說着他掏出日記本,匆匆寫了幾行字,“你把這個送到蘇格蘭場交給偵查處的尤格爾。然後你跟警察一起來。那就可以逮捕這家夥了。”
“我會高高興興照辦的。”
“在你到來之前我剛好有時間找回寶石。”說着他按了一下鈴,“咱們最好從卧室門走出去。這個旁門非常有用。我想在一邊看看我的老鲨魚,你知道我有特殊的辦法。”
于是,一分鍾以後,畢利把西爾維亞斯伯爵帶到空屋子裏來了。這個有名的獵獸家、運動員兼花花公子是一個魁梧、黝黑的男子,留着威武的黑胡須,蓋着下面兇殘的薄嘴唇,上面伸着一個鷹嘴似的長而彎的鼻子。他的服飾考究,但是花色領結以及閃閃發光的别針和戒指給人一種浮華的感覺。當他身後的門關上之後,他用兇惡而驚愕的目光環顧四周,仿佛每走一步都唯恐有陷阱似的。當他突然發現窗前安樂椅上方的頭和睡衣領子時,他猛然吃了一驚。起初他的表情純是驚奇,接着在他兇殘的黑眼睛裏閃現出一種可怕的希冀的光。他向四周看了一下,見确實沒有人在場作證,他就舉起粗手杖、踮起腳尖朝無聲的人形走過去。
當他正蜷身準備猛跳過去一擊時,突然從卧室門口有一個冷靜而譏諷的聲音向他說道:“不要打壞它,伯爵!請手下留情!”
兇手連忙退縮,痙攣的臉上充滿驚恐之色。霎時間他又半舉起那根加鉛的手杖,仿佛又要對真人行兇似的,但是福爾摩斯那鎮靜的灰眼睛和譏諷的微笑使他的手又放了下來。
“這個玩意兒不錯,”福爾摩斯說着朝人形踱過去,“是法國塑像家塔韋尼埃做的。他做蠟像的技巧不下于你的朋友斯特勞本齊做汽槍。”
“什麽汽槍?!你說的是什麽?”
“請把帽子手杖放在茶幾上。好!請坐。你願意把手槍摘下來嗎?好吧,你願帶着坐也随你的便。你來得正巧,我本來也很想找你聊一聊。”
伯爵皺了皺眉頭。
“我正是想和你談才來府上拜訪的,福爾摩斯。我不否認剛才我确實是想揍你。”
福爾摩斯動了一下靠着桌邊的腿。
“我看出來你有這種想法了。”他說,“不過,你爲什麽會對我本人感興趣呢?”
“因爲你專門跟我作對。因爲你派出你的爪牙跟蹤我。”
“什麽?我的爪牙?沒那回事!”
“别裝蒜!我叫人跟着他們來着。你會幹這個我也會,福爾摩斯。”
“這倒沒什麽,西爾維亞斯伯爵,不過請你稱呼我的時候要加稱呼。你應該知道,我幹的這一行,隻有流氓無賴才像熟人那樣直呼我的名字,相信你也會同意,禮節是最基本的交往原則。”
“好吧,那就福爾摩斯先生吧。”
“很好!我向你保證,我沒有派人跟蹤你。”
伯爵輕蔑地笑了。
“别人也會像你一樣跟蹤。昨天有一個閑散老頭子。今天又是一個老太婆。他們盯了我一整天。”
“說實在的,先生,你可真恭維我了。昨天道森老男爵還打賭說,我這個人,幹了法律,是戲劇界的一大損失。怎麽你今天也來擡舉我的小小化裝技術了?”
“那難道,難道是你本人嗎?”
福爾摩斯聳了聳肩,“你看牆角那把陽傘,就是你沒有懷疑那個‘老太太’之前,還好心地在敏諾裏替我拾起來的。”
“早知道是你,你就甭打算——”
“再回到這個寒舍了。我很明白這一點。你我都悔不該錯過了好機會。好在你當時不知道是我,所以咱們才能在此相聚。”
伯爵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你這麽一說更嚴重了。不是你的探子而是你本人化裝跟蹤我,你爲什麽沒事找事啊?那你告訴我,你爲什麽跟蹤我?”
“好吧,伯爵,你以前在阿爾及利亞獵過獅子的。”
“那又怎麽樣?”
“爲什麽打獵?”
“爲什麽?爲了玩,爲了刺激,爲了冒險。”
“也爲了給國家除一害吧?”
“正是。”
“這也正是我跟蹤你的理由!”
伯爵一下跳起來,手不由自主地朝後褲袋摸去。
“坐下,先生,坐下!還有一個更實際的理由,那就是我要那顆發黃光的寶石。”
伯爵往椅背上一靠,臉上露出猙獰的笑。
“原來如此!”他說道。
“你明知道我是爲這個盯着你的。你今晚來的目的不就是想摸摸我的底嗎,看我到底知道多少,決定是否要幹掉我。好吧。我告訴你,從你的角度來說那是絕對必要的,因爲我一切都知道,但隻有一點還需要你親自告訴我。”
“好哇!那麽請問,你不知道的這點是什麽呢?”
“寶石現在何處。”
伯爵警覺地看了他一眼,“這麽說,你是想知道這個呀。但我怎麽能告訴你它在什麽地方呢?”
“你能的,你一定會這樣做。”
“憑什麽?”
“你騙不了我,伯爵。”福爾摩斯兩眼盯着他,越盯越亮,仿佛是兩顆緻命的鋼珠,“你簡直像塊玻璃。我能看穿你的一舉一動。”
“那你當然能看出寶石在什麽地方了。”
福爾摩斯高興地把手一拍,然後伸出一個指頭嘲弄道:“這麽說你确實知道了,你已經承認了。”
“我什麽也沒承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