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傷口已經痊愈拆線,但報紙上卻報道說他得了丹毒。不管他是真病還是假病,同一天的晚報上刊登的一條消息我卻得去告訴他。這條消息說,格魯納男爵将于三天後乘船前往美國料理重要财産事宜,歸來後将與維奧萊特·德·梅爾維爾小姐舉辦婚禮等等。當我把這條消息念給福爾摩斯聽的時候,福爾摩斯那蒼白的臉上顯出一種冷冷的、全神貫注的樣子,但看得出,他明顯地顯出了焦慮。
“什麽?!”他大聲說道,“三天後。我認爲這惡棍是想躲過危險。但是他跑不了,華生!我不會讓他得逞的!現在,華生,該用得着花大力氣了。”
“我随時聽候調遣,福爾摩斯。”
“那好,就請你從現在起花二十四小時的時間全心全意鑽研中國瓷器。”
他沒有作任何解釋,我也沒問什麽問題。長期的經驗使我學會了服從。但在我離開他的房間走到貝克街上的時候,我的腦子開始盤算,我究竟怎樣去執行這樣離奇的一道命令。于是我就坐車跑到聖詹姆斯廣場的倫敦圖書館,在我的朋友洛馬克斯副管理員的幫助下,我借了一本相當大部頭的書回到我的住所。
據說那種仔細記下案情而能在星期一就質問證人的律師,不到星期六就把他死記硬背來的知識忘光了。顯然我不敢自稱已經是陶瓷學權威了,但那天從傍晚到第二天上午,可以說通宵達旦地鑽研,我确實記住了著名燒陶藝術家的印章、神秘的甲子紀年法、洪武和永樂的标志、唐寅的書法以及宋元初期的鼎盛曆史等等知識。第二天晚上我去看福爾摩斯的時候,我的腦子裏裝滿了這一切知識。他已經下地走動了,雖然從報紙的報道中你是不可能猜出這種情況的。他用手托着他那裹滿了繃帶的腦袋,深深坐在他慣坐的安樂椅裏。
“嘿,福爾摩斯,”我說,“對報紙上刊登的消息,外面還以爲你奄奄一息了呢。”
“那個嘛,”他說道,“那正是我要造成的假象。怎麽樣,你的學習成果如何?”
“至少我已經盡了最大努力。”
“那很好。你大概能就這個問題和内行交流了?”
“我想是可以的。”
“那請你把壁爐架上那個小匣子拿給我。”
他打開匣蓋,拿出一個用東方絲綢嚴密包裹着的小物件。他又啓開包裹,露出一個極爲精美的、深藍色的小茶碟。
“這玩意兒必須小心翼翼地用手拿。這是個真正的明朝雕花瓷器,就是在克裏斯蒂市場(指當時倫敦賣藝術品的一個市場--譯者注)上也沒有一件比這好的了,一整套可價值連城--但實際上除北京紫禁城之外還有沒有一整套是很難說的。真正的收藏家見到這玩意兒沒有不眼紅的。”
“我用它幹什麽呢?”
福爾摩斯遞給我一張名片,上面印着:“希爾·巴頓醫生,半月街3V9号。”
“這是你今天晚上的姓名,華生。你将去拜訪格魯納男爵。我知道一點他的生活習慣,大概在晚上八點他是有空閑的。事先可以給他寫一封信告訴他你要來訪,并和他說你将帶給他一件稀有的明朝瓷器。最好還是自稱醫生,這個角色你可以真實地演好。就說你是收藏家,碰巧得到這套寶物。聽說男爵是這方面的專家,所以拿給他鑒賞,如果價格合适,你願将這批瓷器出售。”
“什麽價錢呢?”
“問得好,華生。要是你連自己的貨物是什麽價錢都不知道,那就慘了。這個碟子是詹姆斯爵士給我拿來的,是他委托人的收藏品。就是說它舉世無雙、價值連城,也不爲過。”
“我可以提議由專家來估價。”
“好極了!華生,你今天真有靈感。可以提出通過克裏斯蒂之類的拍賣行來估價,不好自己提出價錢。”
“如果他不肯見我怎麽辦?”
“會的,他會見你的,他是典型的收藏狂,在中國瓷器這方面,他被公認爲權威。你坐下,華生,我念信的内容你執筆,無須要求回信,隻須說明你要來訪,并且說清來訪的原因。”
這封信寫得十分得體、簡短、有禮,而又能打動收藏者的好奇心。信寫好後立刻派了一個街道送信人去送。當天晚上,手持珍貴茶碟、懷揣巴頓醫生名片的我就冒險前去了。
住宅庭園的華美說明格魯納确實相當富有,正如詹姆斯爵士之前所言。一條曲折的甬道,兩旁栽種着珍貴的灌木,直通飾有雕像的花園。這座宅子原是一個南非金礦大王在其全盛時期修建的,那帶角樓的長形的低房子,在建築藝術上雖說像噩夢一樣陰沉,但就其規模和堅固性看卻很可觀。一個儀表不俗頗有主教派頭的男管家,把我讓到大廳轉交給一個身穿華麗長毛絨衣服的男仆,他再把我帶到男爵面前。
男爵正站在位于兩座窗子之間的一個敞着的大櫃櫥前面,裏面擺放着他的部分中國陶瓷。我進屋時,他手裏拿着一個棕色花瓶轉過身來。
“醫生,請坐,”他說,“我正在翻檢我自己的珍藏,不知是不是還出得起高價來增添珍品。你瞧,這個小花瓶是唐朝出品,七世紀的古物,你也許有些興趣。我相信這是最精的手工和最美的瓷釉。你說的那個明朝碟子帶來了嗎?”
我小心地打開包裹,把它遞給他。他在書桌前坐下來,把燈拉近,因爲天色越來越黑了,他開始細心鑒賞。這時黃色燈光照在他臉上,我可以從容地端詳他的相貌。
他确實是一個十分英俊的男人。他确實能享有歐洲美男子的盛名。他不過中等身材,但體态優雅而靈活。他的臉色黝黑,近似東方人,有着黑亮、疲倦的大眼睛,極具異性誘惑力。他的鬓發烏黑,須短而形尖,他的五官端正而悅目,隻有偏薄的嘴唇有些例外。假使我看到過一個殺人犯的嘴臉的話,就是在這兒--它是臉上的一道冷酷兇殘的切口,口角緊繃,冷漠無情,令人生畏。他把須角向上留起而露出嘴角,這是不明智的,因爲這成了天然的危險警告,使受難者警覺。他聲調文雅,舉止倜傥。論年紀,我看他不過三十出頭,而事後知道他已經四十二歲。
“好得很——實在好得很!”他終于開腔了,“這樣珍貴的藝術品确實難得一見。可是,你說你有一套六個一模一樣的托盤?怎麽可能呢?在整個英國我隻聽過一件這樣的東西,而且是私人收藏,絕不會出現在市場上。恕我冒昧,巴頓醫生,請問你是怎麽得到它的呢?”
“那個無關緊要。”我盡量用一種滿不在乎的口氣說道,“反正你看得出它是真品,而價錢方面,我建議聽聽專家的意見。”
“這太神秘了,”他的烏黑大眼睛裏閃着懷疑的目光,“在這樣的珍貴物品方面做交易,我當然想知道它所有的具體情況。它确實是真貨,對這一點我毫不懷疑。不過--我必須估計到一切可能的情況——要是事後證明你沒權出賣它可怎麽辦呢?”
“我保證不會有這種事。”
“這自然又引出另一個問題,就是你的保證究竟有什麽價值?”
“我的信用銀行對此負責。”
“那自然。但這筆交易還是令我覺得太稀奇古怪了,不太放心。”
“成不成交悉聽尊便,”我滿不在乎地說,“我首先考慮你,是因爲我知道你是有名的鑒賞家,但我在别處也不會有成交困難的。”
“誰告訴你我是鑒賞家的?”
“我知道你在這方面寫過一本著述。”
“你讀過那本書嗎?”
“沒有。”
“好家夥,這可叫我越來越摸不着頭腦了!你自稱是一個鑒賞家和罕見珍品的收藏家,而你卻不願花時間去查閱一下唯一能告訴你自己的珍品價值的著作,這你怎麽解釋呢?”
“我是一個忙人,我是專職醫生。”
“這是答非所問。一個人要是真有這方面的興趣,不管他有多忙,總會花一些時間鑽研。而你在信裏說你是鑒賞家。”
“我就是鑒賞家。”
“我能不能問你幾個問題來試試你?我不得不對你實說,醫生--如果你真是醫生的話--情況越來越可疑了。請問,你知道日本聖武天皇以及他和奈良附近的正倉院的關系嗎?怎麽,你感到茫然嗎?那麽請你講一講北魏在陶瓷史上的地位。”
我裝作發怒地跳了起來。
“先生,這太過分了,”我說,“我來這裏是給你面子,而不是當小孩子被你考試的。我的陶瓷知識也許僅次于你,但我不能回答如此無禮的提問。”
他瞪着我。他眼中的慵懶全然不見了。他的目光突然鋒利起來,兇殘的嘴唇之間閃現出牙齒。
“你搞的什麽名堂?你根本不是什麽醫生,更不是文物收藏家,你是福爾摩斯的探子。你是在愚弄我。聽說這家夥快要咽氣了,于是他就派奸細來摸我的底。你私自闖進了我的住宅。好哇!你進來容易,出去難!”
他從椅子上跳起來,我退了一步準備他沖上來,因爲他已勃然大怒。也許他一開頭就懷疑我了,也許是質問的過程中我露出了馬腳,總之騙不到他是顯而易見的了。他把手伸到一個小抽屜裏去瘋狂地亂翻着。這時,身後傳來的動靜傳到他的耳朵裏,他站在那裏側耳傾聽着。
“好哇!”他喊道,“好哇!”他一下子蹿進身後那間小屋。
我一個箭步跳到門口。那景象是我一輩子也不會忘的。通往花園的大窗敞開着,在窗前,福爾摩斯像鬼影一般地站着,他頭上裹着血迹斑斑的繃帶,臉色煞白。一轉眼他已不見,我聽見了他身子擦過樹葉的聲音。宅子的主人大吼一聲也沖到窗口。
說時遲那時快,隻見一隻女人的手臂從樹叢中伸出一揚。與此同時,隻聽男爵發出一聲可怕的慘叫——這一叫聲将永遠留在我的記憶中。他兩手緊捂住臉,滿屋亂跑,頭在牆壁上砰砰亂撞。接着他倒在地毯上亂滾亂翻,一聲聲的尖叫在屋内回響。
“水!看在上帝的分上,拿水來啊!”他叫着。
我從茶幾上抄起一個水瓶朝他奔去。這時男管家和幾個男仆也趕來了。當我跪下一條腿把受傷者的臉轉向燈光時,有一個仆人昏了過去。硫酸已經腐蝕了他整個面孔,從耳朵和下巴往下滴着。一隻眼已經蒙上白翳,另一隻紅腫起來。剛才還令我迷戀的臉現在已是面目全非了,就像一幅美妙的油畫被畫家用粗海綿抹亂,失去了原有的風采,不僅如此,這張臉已失去了人形,變得異常可怖。
我把剛才有人潑硫酸的情形簡短地向仆人講述了一下。有幾個仆人爬上窗口,有的已經沖到草地上去,但是天色已黑,又下起雨來。受傷人在号叫之餘痛罵着那個灑硫酸的複仇者。“她就是那個女魔溫德!”他大叫着,“這個魔鬼,她跑不了!跑不了!我的天哪,疼死我了。”
我的醫生職業此時發揮了作用,我用清水簡單處理了他的臉,并且給他打了止痛針和鎮靜劑。在這場災禍面前,他對我的懷疑全然消釋了,他緊緊拉着我的手,仿佛我是他唯一的救星。要不是我想起他那咎由自取的罪惡一生,我也許會對這樣的美貌被毀之事灑下同情之淚的。而此時我對他那發燙的手心深感厭惡,所以當他的家庭醫生和會診專家前來接替我的時候,我松了一口氣。另外還來了一個警察巡官,我把自己的真實名片遞給了他。不這樣做不僅是愚蠢的,而且也沒有用,因爲蘇格蘭場的警察認識我和福爾摩斯。之後我就離開了這座陰森可怕的住宅,回到了貝克街。
福爾摩斯正坐在他平常坐的安樂椅中,面色蒼白、筋疲力盡。不僅是由于他的傷情,今晚的事件也讓他的精神大受刺激,他聽我叙述男爵被毀容,不禁感到了震驚。
“這就是罪惡的代價,華生,純粹是罪惡的代價!”他說道。“早晚是這個結局。天曉得,這個人是惡貫滿盈的。”他又說。随後他從桌上拿起一個黃色的本子。“這就是那個女人說的本子。要是這個本子不能取消這場婚事的話,那世界上恐怕什麽也無能爲力了。但是這個本子是能夠達到目的的,一定能達到。這是任何一個有點自尊心的女人都不能容忍的。”
“這是他的戀愛日記嗎?”
“或者稱作他的淫亂日記,随你怎麽叫都可以。那個女人第一次提到這本日記的時候,我就想隻要我們能拿到它,它将是一個有力的武器。當時我沒有說什麽,因爲這個女人可能會走漏風聲。但我一直在盤算着它。後來他們把我打傷,使我有機會讓男爵認爲沒有必要防備我。這都是有利的。本來我打算多等幾天,但他的訪美加速了我的行動。他絕不會把這麽富有暴露性的文件留在家裏,所以我們必須立即行動。夜間去偷它是不可能的,他防範很嚴。但是如果在晚上能把他的注意力吸引住,那是一個好機會。這裏就用上你和你的藍色茶碟兒了。但我必須搞清楚這個本子到底放在什麽地方。我知道我隻有幾分鍾的時間去行動,因爲我的時間是受你的陶瓷知識的限制的。所以,在最後一刻我還是找來了這個女孩子。我怎麽會知道她偷偷地藏在懷裏的小包兒是什麽呢?我還以爲她是爲我的任務而來的,誰料想她還有自己的特殊任務。”
“他已猜到我是你派來的了。”
“就怕這個。但是你纏住他的時間已足夠讓我拿到日記,隻是還不夠讓我安全逃走——歡迎,歡迎!”
門鈴響起,詹姆斯爵士應邀而來了。聽完福爾摩斯叙述的全部經過,他說:“你真是創造了奇迹,不折不扣的奇迹!不過如果傷勢真像華生醫生說的那樣嚴重,我們不用日記也足能取消這場婚姻了。”
福爾摩斯搖了搖頭。
“像德·梅爾維爾這類的女人是不會這樣行事的。她隻會把他當做一個毀了容的殉道者而更加愛他。我們要摧毀的對象絕不是他的外形,而是他的道德。這本日記會使她醒悟過來,我看它是世界上唯一能使她冷靜的東西。這是他親筆寫的日記,她怎麽也會相信的。”
詹姆斯爵士把日記和珍貴茶碟都拿走了。由于我還有自己的事要辦,就同他一起出來到了街上。一輛馬車在等候。他跳上車,對戴帽徽的車夫匆忙地發了一句話,就急急駛去了。他把大衣的半邊挂在窗口用來遮住車廂上的家徽,但我早已借着一扇氣窗射來的燈光看分明了。我大吃一驚,轉身就跑上樓回到福爾摩斯的房間。
“我發現咱們的委托人是誰了,”我興沖沖地大聲報告我的新消息,“你當是誰,原來就是——”
“是一個忠實的朋友和慷慨的紳士,”福爾摩斯擡手止住了我,“不必多說了。”
我不知道這本暴露罪惡的日記是怎樣被利用的。可能是詹姆斯爵士辦的,更可能是把這個不大好處理的事兒交給小姐的父親去辦了。總而言之,效果十分圓滿。
三天之後,報上登出一條消息說阿德爾伯特·格魯納男爵與維奧萊特·德·梅爾維爾小姐的婚禮已經取消。同一家報紙也刊載了刑事法庭對吉蒂·溫德小姐的第一次開庭,她受到的嚴重指控是投灑硫酸。但考慮其犯罪動機實屬情有可原,結果隻判了此類犯罪的最輕徒刑。歇洛克·福爾摩斯本來也受到盜竊指控的威脅,但是既然是出于辦案的需要,且委托人又是顯赫貴族,于是連一向鐵面無私的英國法庭也變得靈活機動和富有人情味兒了。他始終沒被傳訊。
白臉軍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