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爾摩斯先生,”牧師激動地說,“昨天晚上發生了一件最悲慘的事,奇特得前所未聞。恰好您在這裏,感謝老天,在整個英格蘭,您是我們唯一需要的人。”
我用不大友好的目光打量着這位突然闖進來的牧師。福爾摩斯抽出嘴邊的煙鬥,從靠椅上坐直,仿佛一隻老練的獵犬聽到了對它的呼叫。他用手指了指沙發。我們驚魂未定的來訪者和他那焦躁不安的同伴緊挨着坐到沙發上。莫梯墨·特雷根尼斯先生的情緒控制得比牧師好一些,不過他那雙幹瘦的手一直在不停地抽搐,黑色的眼珠發出光芒,這表明他們兩人的情緒沒什麽差别。
“我來說,還是你來說?”他問牧師。
“嗯,不管是什麽事,看來是你發現的,牧師也是從你這裏知道的。那還是你說吧。”福爾摩斯說道。
牧師的衣服是匆忙穿上的。他旁邊坐着的他的房客,衣服卻很整齊。福爾摩斯幾句簡單的推論讓他們露出驚訝的神色,我覺得有些好笑。
“還是我先說吧,”牧師說道,“聽完我說的,您再看要不要聽特雷根尼斯先生說詳細的情況,或者我們是否要馬上趕到現場去。我說明一下,我們的朋友昨晚和他的兩個兄弟歐文和喬治以及妹妹布倫達在特裏丹尼克瓦薩的房子裏玩牌。這所房子在沼澤地上的一個石頭十字架附近。他們在餐桌上玩牌,精神很好,興緻極高。十點過後,他就離開了他們。他起床總是很早。今天上午,吃早餐之前,他向那個方向走去。理查德醫生的馬車趕到了他的前面。理查德醫生說剛才有人請他到特裏丹尼克瓦薩去看急診。莫梯墨·特雷根尼斯先生于是就與他同行。他到了特裏丹尼克瓦薩,讓人驚愕的一幕出現在他的面前:他的兩個兄弟和妹妹仍然坐在桌邊,紙牌仍然放在他們面前,就像他離開的時候一樣,燭架底端被蠟燭燒到了。妹妹死在椅子上,兩個兄弟坐在她的兩邊又笑又唱,瘋瘋癫癫的。一個死了的女人和兩個瘋了的男人——他們的臉上都有一種驚恐的表情,猙獰得簡直讓人不敢直視。除了老廚師兼管家波特太太以外,沒有别的人去過。波特太太說她睡得很沉,沒聽到晚上有什麽動靜。沒有東西失竊,也沒有被翻過的痕迹。是什麽樣的恐懼能把一個女人吓死,把兩個健壯的男子吓瘋,真是難以想象。情況大緻就是這樣,福爾摩斯先生,如果您能破了這個案子,那可就是幹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了。”
我本來是打算用某種方式引開我的同伴,重新回到我們旅行的目的中,回複到那種平靜之中,可我一看見他一臉興奮、眉頭緊鎖,就知道我的計劃泡湯了。他坐了一會兒,一語不發,認真思考這起打破我們甯靜的案子。
“讓我琢磨一下,”他最後說道,“表面上看,這件案子的性質很不尋常。你去過那裏嗎,朗德黑先生?”
“沒有,福爾摩斯先生。特雷根尼斯先生回到牧師住宅說起這個事情,我就馬上和他趕到這兒來了。”
“悲劇的地點離這裏多遠?”
“往内陸的方向,大概一英裏。”
“那我們一起走去吧。但在出發之前,莫梯墨·特雷根尼斯先生,我需要問你幾個問題。”
特雷根尼斯一直沉默。不過,我看出他在竭力壓抑内心激動的情緒。他坐在那裏,臉色蒼白,眉頭緊鎖,他注視着福爾摩斯,目光裏滿是不安,兩隻幹瘦的手顫抖着緊握在一起。當他在一旁聽人講述他的家人的可怕遭遇時,他那蒼白的嘴唇在顫抖,黑色眼睛裏似乎寫着他對當時情景的某種恐懼。
“您有什麽要問的就問吧,福爾摩斯先生,”他說,“說起來是件倒黴的事,不過我會如實回答的。”
“談談昨晚的情況吧。”
“好的,福爾摩斯先生。我在那裏吃過晚飯,如牧師所說,我哥哥喬治提議玩一局惠斯特。九點左右,我們坐下來打牌。我走的時候是十點一刻。我離開的時候,他們都圍在桌邊,興緻勃勃的。”
“誰給你開的門?”
“波特太太已經睡了,我自己開的門。我關上大門。他們那間屋子的窗是關着的,百葉窗沒有放下來。今天早上去看,門窗還是老樣子,沒有外人進去過的痕迹。但他們還坐在那裏,有的被吓瘋了,布倫達被吓死了,腦袋耷拉在椅臂上。我永遠也無法把那間屋裏的情景從我頭腦裏消除掉,除非我死了。”
“你說的情況是很奇怪,”福爾摩斯說,“我想,你自己也說不出什麽能夠解釋這些情況的理由吧?”
“魔鬼,福爾摩斯先生,是魔鬼!”莫梯墨·特雷根尼斯叫道,“那不是這個世界上的事物。有一個東西進了那個房間,撲滅了他們的思維之火。人類能有什麽力量做到這一點呢?”
“我擔心,”福爾摩斯說,“假如這件事并非人力所及,也就是我力所不能及的。不過,在不得不相信這一理論之前,我們必須想盡辦法找到合乎科學的解釋。他們住在一起,而你自己卻另有住處,特雷根尼斯先生,你和他們是分家了吧?”
“是的,福爾摩斯先生,雖然事情已經過去,已經結束。我們一家本來是錫礦礦工,住在雷德魯斯,不過,我們把這個充滿冒險的企業轉賣給了一家公司,不做這一行了,所以手頭還寬裕。我承認,爲了分錢,我們有一段時間感情有點矛盾,不過這都已得到了諒解,沒記在心上,現在我們都是要好的朋友。”
“回憶一下你們一起度過的那個晚上吧,是否留有什麽可以說明這一悲劇的事情?仔細想想,特雷根尼斯先生,因爲任何線索對我都是有幫助的。”
“沒有,先生。”
“你的親人情緒正常嗎?”
“非常正常。”
“他們是不是有點神經質的人?有沒有任何憂慮的情緒表明将會有危險發生?”
“沒有。”
“你沒有什麽可以幫助我的信息可以提供了嗎?”
莫梯墨·特雷根尼斯認真地想了一會兒。
“我想起一件事,”他說,“我們坐在桌邊時,我背對着窗戶,我哥哥喬治和我是牌伴,他面向窗戶。有一次我看他一直朝我背後張望,因此我也扭頭去看。百葉窗沒有放下,窗是關着的,草地上的樹叢裏好像有什麽東西在移動。我不敢肯定那是人還是動物,反正我覺得那裏是有個東西。我問他在看什麽,他說跟我感覺的一樣。我所能說的就是這一些。”
“你有去查看一下嗎?”
“沒有,我沒把它放在心上。”
“後來你就離開他們了,沒有任何兇兆?”
“一點也沒有。”
“我不明白你今天早上怎麽那麽早就得到消息。”
“我習慣早起,在早餐之前我通常要去散步。今天早上我還沒有來得及去散步,醫生就趕到了。他跟我說,波特老太太讓一個小孩捎急信給他。我坐上馬車,坐在他旁邊,我們就上路了。到了那裏,我們向那間恐怖的房間看去。蠟燭和爐火在幾個鍾頭之前已經燒完。他們三個人應該是一直坐在黑暗中,直到天亮。醫生說布倫達已經死去至少六個鍾頭,并無暴力行爲的痕迹。她斜靠在椅臂上,臉上帶着驚恐的表情。喬治和歐文在斷斷續續地說說唱唱着什麽,就像兩隻大猩猩。噢,那場景真是可怕!我受不了。醫生的臉白得像一張紙,他有些頭暈,倒在椅子上,差點兒要我們去照料他。”
“奇怪,太奇怪了!”說着,福爾摩斯站了起來,拿起帽子,“我看,我們最好是到特裏丹尼克瓦薩去一趟,馬上出發。我承認,開頭就出現這麽奇怪的問題的案子,我還很少碰到過。”
我們第一天早上的行動沒有什麽進展。不過值得一提的是,剛開始調查時,有一件意外的事在我頭腦裏留下了不祥的印象。趕往案發地點的路上,在一條狹窄蜿蜒的鄉村小巷,正當我們往前走時,聽見一輛馬車嘎吱嘎吱向我們駛來,我們在路邊停下來,讓它過去。馬車駛過時,我從關着的車窗裏瞧見一張扭曲得可怕的龇牙咧嘴的臉在盯着我們,那瞪得大大的眼睛和緊咬着的牙齒從我們面前一閃而過,像一個可怕的幻影。
“那是我的兄弟們!”莫梯墨·特雷根尼斯喊道,嘴唇都發白了,“這是把他們送到赫爾斯頓去了。”
懷着恐懼的心情,我們眼看着這輛黑色馬車遠去。然後我們轉身走向他們遭遇不幸的那座兇宅。
這是一座明亮寬大的小别墅,而不是村屋。有一個很大的花園,在科尼什的氣候下,這裏已經春色滿園了。起居室的窗子對着花園。據莫梯墨·特雷根尼斯說,那個惡魔似的東西一定是在花園裏出現,把兄弟兩人吓傻了。福爾摩斯在花園裏一邊走一邊想,又沿着小路查看,後來我們就進了門廊。我記得,他是那麽的專心,以緻被澆花的水壺絆了一跤。水壺的水倒了出來,打濕了我們的腳和花園的小路。進了屋,我們碰到了科尼什的老管家波特太太,有一個小姑娘幫她料理家務。波特太太欣然回答了福爾摩斯的問題。晚上,她沒有聽到什麽動靜。她的東家近來心情很好。今天早上,當她走進屋裏看到那可怕的一幕時,她吓得暈了過去。她醒來後,便去推開窗子,讓清晨的空氣進來,然後跑到外面小巷,讓一個村童去找醫生。那個死去了的女人就躺在樓上的床上。找了四個身體強壯的男子才把兄弟兩人放進開往精神病院的馬車。她不想在這屋裏多待一天,當天下午就要回聖伊弗斯去和家人團聚。
我們上樓看了屍體。布倫達·特雷根尼斯小姐的年紀雖然已經近中年,但仍然非常漂亮。人雖死了,那張臉還是很美,但臉上卻是某種驚恐的表情。離開她的卧室,我們下樓來到發生慘案的起居室。隔夜的炭灰還殘留在爐栅裏。桌上放着四支燃燒盡的蠟燭,桌上撒滿了撲克。椅子已經搬到牆壁邊靠着,剩下的一切還是頭天晚上的樣子。福爾摩斯在室内輕輕地來回走動。他在那三把椅子上都坐一坐,把椅子挪動一下又放回原處。他試了一下能看見花園多廣的範圍,然後查看了地闆、天花闆和壁爐。可是,每一次我都沒有看見他那種兩眼放光、雙唇緊閉的神情。每當這種神情出現,我就會知道,他已在一片黑暗之中發現一絲光亮了。
“爲什麽生火?”有一次他問,“春天的夜晚,他們在這間小屋裏總是生火的嗎?”
莫梯墨·特雷根尼斯解釋說,那天晚上陰冷潮濕,所以他來了以後就生了火。“您現在準備做什麽,福爾摩斯先生?”他問道。
我的朋友笑了一下,一隻手按住我的胳膊,“華生,我想我需要研究你經常指責而且指責得很正确的煙草中毒,”他說,“先生們,如果你們同意,我們現在要回到我們的住處,因爲我并不認爲這裏會有什麽新的線索值得我們注意。我要好好思考一下所有的情況,特雷根尼斯先生,一有消息,我會通知你和牧師的。現在,祝你們早安。”
我們回到波爾都海灣别墅不一會兒,福爾摩斯就打破了沉默。他蜷縮在靠椅裏,吸着煙,煙霧幾乎遮擋了他那憔悴嚴肅的面孔。他皺着眉,兩眼空洞。終于他放下煙鬥,站了起來。
“華生,這樣不行!”他笑着說道,“我們一起沿着懸崖走走,尋找火石箭頭。比起尋找這個問題的線索來,我甯願去尋找火石箭頭。轉動腦筋卻沒有足夠的材料,好像讓一部引擎空轉,會浪費的。有了大海的空氣,陽光,還有耐心,華生,其他的一切就會有了。”
“現在,讓我們冷靜地分析一下我們的境況,華生,”我們一邊沿着懸崖走,他一邊接着說,“我們要緊緊抓住我們現在掌握的情況,這樣,一旦有新的情況,我們就可以讓它們對上号。首先,我認爲你我都不會相信是魔鬼驚擾了世人。我們應該把這種想法完全排除,然後再來開始我們的調查。沒錯,充分的證據顯示三個人遭到了某種有意或無意的人類行爲的嚴重襲擊。那麽,是什麽時候遭遇的呢?如果說莫梯墨·特雷根尼斯先生說的是真的,那麽事情顯然是在他離開房間後不久發生的。這一點非常關鍵。假設是在他走後幾分鍾之内的事,因爲桌上還放着牌,他們沒有改變位置,也沒有把椅子推到桌子下面,平時就寝的時間已過。沒錯,事情應該是在他走後不久就發生的,不遲于昨晚十一點。
“我們下一步就是要設法調查莫梯墨·特雷根尼斯先生離開之後的行蹤。這方面沒有大的困難,而且也沒什麽好懷疑的。我的方法你清楚的。你當然已經明白了我笨手笨腳地絆倒澆花水壺的原因。這樣,我就得到了印在潮濕泥沙小路上的他的腳印,比别的辦法取得的腳印清楚多了。真妙,你記得昨天晚上也很潮濕,有了腳印的标本,從别人的腳印中鑒别他的行蹤,從而了解他的行動,這并不困難。看來,他是朝牧師住宅那個方向走去的。
“如果莫梯墨·特雷根尼斯不在現場,是外面的某一個人驚動了玩牌的人,那麽,我們怎麽找到這個人呢?那種恐怖的感覺又是怎麽産生的呢?波特太太顯然是無辜的。是不是有人爬到花園的窗上,用某種方式制造了可怕的效果,讓看到他的人吓瘋了,有沒有這方面的證據?這方面的唯一的想法是莫梯墨·特雷根尼斯本人提出來的。他說他哥哥看見花園裏有動靜。這很奇怪,因爲那天晚上下雨,雲很多,周圍一片漆黑。要是有人有意要吓這幾個人,他就必須在别人發現他之前把他的臉緊貼在玻璃上,可是又沒有發現腳印的痕迹。難以想象的是,外面的人怎麽能使屋裏的幾個人産生這麽可怕的感覺;而且這種煞費苦心的舉動究竟是爲了什麽目的?你看出我們面臨的困難了嗎,華生?”
“眼前的困難是再清楚不過了。”我肯定地回答說。
“但是,如果能再多一些線索,也許可以證明這些困難不是無法排除的,”福爾摩斯說,“華生,我想你也許在你那内容廣泛的案卷中也有近于模糊不清的案卷吧。現在,我們先把這個案子放在一邊,等到有了更加确切的線索再說。早上還有一點時間,我們來追蹤一下新石器時代的人吧。”
我本想談談我朋友聚精會神思考問題時的那種毅力,但是,在這康沃爾春天的早晨,他卻談了整整兩個小時的石鑿、箭頭和碎瓷器,十分輕松愉快,似乎根本就沒有什麽險惡的秘密在等着他去調查似的,這使我很詫異。直到下午,我們才回到我們的住所,已有一位來訪者在等着我們。他立刻把我們的思路帶回到我們要調查的那件事上。我們都知道這位來訪者是誰,高大的身材,嚴肅而滿布皺紋的臉上有一對兇狠的眼睛,鷹鈎鼻子,幾乎要碰到天花闆的灰白的頭發,腮邊的胡子是金黃色的,靠近留有煙斑的嘴唇邊的胡子是白的,所有這一切,在倫敦如同在非洲一樣都是爲人們熟知的,并且隻會使人想到這是偉大的獵獅人兼探險家列昂·斯特戴爾博士的高大形象。
我們已經聽說了他來到這一帶,有一兩次也在鄉路上瞧見過他那高大的身影。我們之間沒有過多的接觸,因爲大家都知道他喜歡隐居。在旅行間歇期間,他大都住在布尚阿蘭斯森林裏的一間小平房裏,一個人埋在書堆裏和地圖堆裏,一心隻顧滿足他那簡樸的欲望,從不關心左鄰右舍的事情。因此,當我聽見他以熱情的聲調詢問福爾摩斯關于那件奇特的案子有無進展時,我感到十分驚訝。“郡裏的警察沒有一點辦法,”他說,“不過,你經驗豐富,也許已經找到某種可以想象到的解釋。希望你把我當做知己,因爲我常常來這裏住,對特雷根尼斯一家十分了解。說真的,我母親是科尼什人,從我母親那邊來算,他們還是我的遠親呢。聽到他們遭遇不幸的消息我很震驚。我可以告訴你,我本來是要去非洲,已經到了普利茅斯。今天早上得到消息後,又急忙趕回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