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是這樣的:我們的“五朔節”号在外面航行了七天。船上的一個大桶松開了,導緻一條橫梁脫了節,我們隻好進港停泊十二小時。我下船朝家的方向走去,心想這會讓我的妻子覺得驚喜,并且指望她見到我回來得這樣快,也許會高興。我這樣想着,走進了我住的那條街道。這個時候,一輛馬車從旁邊經過,馬車裏的人正是我的妻子,她正和費拜恩兩個人有說有笑地坐着,根本沒有注意到我,那時我正站在人行道上注視着他們。
“‘我跟你們說,請你們相信,從那一刻起,我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現在回想起這件事,真像一場噩夢。最近,我喝酒喝得很兇。這兩件事加在一起弄得我身心疲憊。現在,在我腦袋裏總有個什麽東西在敲打,像一把船員用的鐵錘,可是那天上午,好像整個尼亞加拉瀑布在我耳朵裏轟鳴。
“‘我悄悄地跟着那輛馬車,手裏拿着一根沉重的橡木手杖,眼睛裏想要噴火。跑着跟在他們後面的時候我也學聰明了,稍微在後面離遠一點,這樣我能看見他們,他們卻不會發現我,他們不久就到了火車站。售票處人很多,熙熙攘攘的,所以我離他們很近,他們也沒有發現我。他們買了去新布賴頓的車票,我也買了。我的座位在他們後面,隔三節車廂。抵達以後,他們沿着閱兵場走去,我距離他們總是不超過一百碼。最後,我看見他們租了一隻船,要去劃船。那天很熱,他們肯定是覺得水上涼快些。
“‘看樣子,我真像是要抓住他們了。那天有點霧,幾百碼以外看不見人。我也租了一隻船,跟在他們後面劃。我隐隐約約可以看見他們的小船,但他們的船的速度跟我的差不多,我要是不追上去,他們肯定離岸一英裏了。霧氣像一塊幕布籠罩着我們,這裏面就隻有我們三個人。老天,我永遠也不會忘記當他們看到向他們劃過去的小船裏的人是誰的時候,他們臉上的表情。她尖叫起來,而他則咒罵起來,用船槳襲擊我,因爲他肯定看到了我眼睛裏的殺氣。我避開他揮過來的槳,用手杖回擊了他一下,他的頭就像雞蛋一樣破了。雖然我已經發了狂,但我還是有可能放過她,可她卻一直抱着他喊,還呼他“阿利克”。我又給了她一下,她就倒在了他的旁邊。那個時候,我像一隻發狂的野獸,我向上帝發誓,如果薩拉也在,她也逃不了。我拿出了刀,然後……唉,算了,我說夠了。當我一想到薩拉看到她的多管閑事帶來的這樣的東西會是什麽感覺時,我就會有一種複仇的快感。最後,我把他們倆的屍體捆在船裏,把一塊船闆打穿了,直到船沉下去我才離開。我知道,船老闆一定會以爲他們因爲大霧天氣迷失了方向,劃出海了。我理了理衣服,不露痕迹地上岸回到輪船上,誰也不會懷疑出了什麽事。那天晚上,我就把東西包好,第二天從貝爾法斯特給薩拉·庫辛寄去。
“‘所有事情你們已經清楚了。你們可以把我絞死,怎麽處置我都行,但你們不能讓我閉上眼睛,我已經受夠這個懲罰了,我一閉上眼睛就會出現那兩張盯着我的臉,就像當時我的小船穿過霧氣追上他們,他們盯着我的那副樣子。我殺掉他們是那麽幹脆利落,但他們卻在慢慢折磨我一直到死。如果再讓我過一個那樣的夜晚,天亮前,我不是瘋掉就是死掉。你們不會把我一個人關在牢房裏吧,先生?請可憐可憐我,别這樣做,但願你們現在對待我就像你們在痛苦的日子裏受到的對待一樣。’
“這究竟是爲什麽,華生?”福爾摩斯放下供詞,表情嚴肅地說道,“這一系列的痛苦、暴力、恐懼,究竟是爲了什麽?肯定是爲了某種目的,否則,我們這個宇宙就是被偶然支配的了,那将是不可想象的。那麽,目的是什麽呢?這是一個以人類智慧遠遠無法解答的并将永遠存在的大問題。”
紅圈會
“噢,瓦倫太太,我實在不理解有什麽特别的原因讓你不安;我也很難理解,我的時間這麽寶貴,竟然還能插手這件事。我真的還有别的事情要做。”歇洛克·福爾摩斯一邊說,一邊轉身去看他那冊厚重的剪貼簿。他把一些最近的信息剪貼在裏面,并且編了索引。
可房東太太很固執,她一點也不退讓。她還具有女性的巧妙本領。
“去年您幫我的一個房客解決了一個難題,”她說,“他就是費戴爾·霍布斯先生。”
“噢,是的。一樁小事。”
“可他總在我的耳邊唠叨,說您一定肯幫忙,先生,說您能夠把毫無頭緒的事查得清清楚楚。當我遇到困難,沒有頭緒的時候,我想起他的話來了。我知道,隻要您願意,您肯定能做到。”
每當受到恭維時,福爾摩斯的心腸都會軟下來,而且當别人誠懇地對待他時,他也會盡他的全力去幫助他的。這兩個原因使他歎了一口氣,表示同意,他放下膠水刷子,拖開了椅子。
“好吧,好吧,瓦倫太太,那就跟我們說說吧。我抽支煙,你不介意吧?謝謝你,華生,火柴!我了解,你的新房客成日待在房間裏,你看不到他,你就爲這個發愁,那又怎樣呢?上帝保佑你,瓦倫太太,如果我是你的房客,你會一連好幾個星期都見不着我。”
“說得沒錯,先生,可是這次的情形不一樣啊,這讓我感到害怕,福爾摩斯先生,我整天都提心吊膽地睡不着覺。每天都是隻聽見他急促的腳步從一大早到深夜走來走去,可是看不到他的人,這可讓我受不了。我丈夫和我一樣對此感到神經緊張,可他一整天都在外面上班,我呢,我根本就避不開。他想隐瞞什麽呢?他做過什麽呢?除了一個小姑娘,屋子裏就剩我和他了。我的精神快要崩潰了!”
福爾摩斯身子稍稍往前傾,用他細長的手指拍了拍房東太太的肩膀。隻要他需要,他幾乎有催眠術般的撫慰人心的力量。她那慌亂的目光安定下來,臉上緊張的表情也舒緩了許多,恢複了平常的狀态。她在福爾摩斯指的那張椅子上坐了下來。
“如果我要插手這件事,我必須了解關于這件事的所有細節,”他說,“先别着急,慢慢回憶一下。最微小的細節可能是最重要的線索。你說,這個人是十天前搬過來的,付了你兩周的住宿費和夥食費?”
“他問我要多少錢。先生,我說一周五十個先令。有一間小起居室和卧室,配套齊全,在頂層。”
“還有什麽?”
“他說:‘我一個星期付五鎊,隻要我可以按我的意願行事。’我是一個窮人,先生,瓦倫先生掙的錢少,錢對我來說很重要。他當場拿出一張十磅的鈔票遞給我。‘如果你同意我的要求,你可以在将來很長一段時間裏每兩周得到同樣的錢。’他說,‘不然,我隻好不将就你了。’”
“什麽條件?”
“嗯,先生,要求是他要拿着房子的鑰匙。這倒沒什麽,房客們常常是要鑰匙的。還有一個要求是,要讓他完全無拘無束,不能以任何理由去打擾他。”
“這裏頭不會有什麽古怪吧?”
“按道理應該沒什麽。可這又不合情理。他來住了十天,瓦倫先生、我、還有那個小姑娘都沒有見過他一次。早中晚,就聽見他急促的腳步走來走去。除了第一天晚上,其他時間他都沒有出過房門。”
“哦,他在第一天晚上出去過?”
“是的,先生,很晚才回來,我們都已經睡了。他住進來以後曾經跟我說過,他回來得晚,叫我不要鎖大門。我聽到他回來時,已經過了半夜了。”
“他吃飯呢?”
“他特别囑咐過,要等他按鈴我們才能把他的飯放在門外的一張椅子上。等他吃完了再按鈴,我們再從同一張椅子上把東西收走。如果他要别的什麽東西,就用印刷體的字在一張紙上寫下。”
“印刷體的字?”
“是的,先生,用鉛筆寫的印刷體的字,沒有别的,就隻有一個詞。我帶來了一張,給您看看——肥皂。這是另外一張--火柴。這是他在前一天早上留下的——《每日電訊報》。我每天早上把報紙和早餐一起放在那兒。”
“天啊,華生,”福爾摩斯說道,驚訝地看看房東太太遞給他的幾張紙片,“這的确有點古怪。深居簡出我可以理解,但是爲什麽要寫印刷體呢?寫印刷體不麻煩嗎,爲什麽不随便寫呢?這說明什麽,華生?”
“說明他想隐瞞自己的筆迹。”
“爲什麽呢?房東太太看見他寫的字,對他又有什麽壞處?也可能是你說的那樣。那麽,還有,紙條爲什麽寫得這樣簡單呢?”
“我想不出來。”
“這樣一來就有得琢磨了。寫字的筆很特别,紫色,粗筆頭。你看,寫完以後,紙是從這撕開的,所以‘肥皂’這個詞裏的‘S’撕去了一部分。這能說明什麽吧,對吧,華生?”
“說明小心謹慎嗎?”
“沒錯。顯然還會有一些符号,指紋和其他一些東西可以提供線索,來查明這是個什麽人。瓦倫太太,你說這個人是中等身材,黑黑的,有胡子。大概多大年紀?”
“蠻年輕的,先生,不超過三十歲。”
“嗯,還有更多的情況嗎?”
“他能說一口流利的英語,先生,可是聽他的口音,他應該是個外國人。”
“穿着講究嗎?”
“很講究,先生,一副紳士派頭。衣服是黑色的,我看不出有什麽特别。”
“他沒跟你說過他的名字?”
“沒有,先生。”
“他有沒有信件,有沒有人來找過他?”
“沒有。”
“你,或者是那個小姑娘,一定在某個早上進過他的房間咯?”
“沒有進去過,先生,全部都由他自己打理的。”
“哦?真奇怪。行李呢?”
“他随身提着一個棕色大手提包,别的什麽也沒有。”
“嗯,看來對我們有幫助的信息還不多。你是說什麽東西也沒有從他房間裏帶出來過?一樣也沒有?”
房東太太從她錢包裏拿出一個信封,又從信封裏取出兩根燃過的火柴和一個煙頭放在桌上。
“今天早上他的盤子裏有這些東西。我拿給您看看,因爲我聽說您能從細小的東西上看出大問題。”
福爾摩斯聳了聳肩。
“這些東西很普通,”他說,“火柴當然是用來點香煙的,因爲火柴棍燒得隻剩這麽一點兒了;點了一支煙或是一支雪茄燒去了一半。可是,哎,這個煙頭倒很怪。你說,這位先生嘴唇上和下巴都有胡子?”
“是的,先生。”
“這我就不明白了。我覺得,隻有胡子剃得光光的人才會把煙抽成這樣。嘿,華生,就是你嘴上的那麽一點胡子也會被燒到的。”
“是用煙嘴抽的?”我提出我的看法。
“不,不。煙頭已經銜破了。瓦倫太太,我想房間裏不會還有另外一個人吧?”
“不可能,先生。吃的東西那麽少,我還擔心他吃這麽一點能不能活下去。”
“嗯,我看我們還得等着多找一點兒線索。總之,你用不着抱怨什麽。你收了租錢,他雖然有些古怪,但也不是一個惹麻煩的房客。他出錢很大方,如果他要隐瞞什麽,跟你也沒有什麽直接的關系。我們沒有理由幹涉别人的隐私,除非我們有理由認爲這件事有關犯罪。我既然接手了這件事情,就不會置之不理。有什麽新情況,請随時通知我;如果你有需要,我會給你提供幫助。”
“這裏面有幾個地方确實有趣,華生,”房東太太離開我們之後,他說,“當然,也許是件小事,純屬個人的怪癖,但也可能比表面上看到的複雜得多。我最先想到的是這樣一種明顯的可能性,租房子的人和住在裏面的人,可能不是同一個人。”
“你怎麽會這樣想?”
“嗯,除了煙頭之外,這位房客租下房間之後立刻出去過一次,而且僅此一次,這難道不能表明什麽嗎?他回來的時候,或者說,某個人回來的時候,沒有人看見他。我們沒有證據證明回來的人和出去的人是同一個人。還有,租房間的人英語說得很好,卻把應當寫爲‘matches’的詞寫成了‘match’。我可以聯想,這個詞是從字典裏找出來的。字典裏隻給單數名詞,不給複數。這種簡短的方式可能是爲了掩蓋不懂英語。沒錯,華生,有充足理由懷疑有人頂替了我們的房客。”
“可能是什麽目的?”
“啊,問題就在這裏!有一個十分簡易明白的調查方法。”他取下一個本子,本子裏面都是他平日保存下來的倫敦各家報紙的尋人廣告。“老天爺!”他一邊翻閱一邊說,“真是一個呻吟、喊叫和廢話的大合唱!一堆奇聞趣事的大雜燴!但這肯定是提供給一個非同尋常的學者的最寶貴的獵場!這個人孤孤單單的,寫信給他就難免要洩露秘密。消息和通信又是怎樣從外界傳送到他手上的呢?很明顯,是通過報上的廣告。除此之外,似乎沒有别的辦法。好在我隻需要觀察一份報紙就可以了。這是最近兩個星期《每日電訊報》上的摘抄:‘王子滑冰俱樂部戴黑色羽毛圍巾的女士’--這不去管它。‘吉米當然不會讓他母親傷心的’--這與我們無關。‘如果這位昏倒在布裏克斯頓的公共汽車上的女士’--她,我也不感興趣。‘我的心每天都在渴望’--廢話,華生,全是廢話!啊,這一段有可能。你聽:‘耐心些。将尋找一種穩妥的通信辦法。在此之前,仍用此欄。G.’這是瓦倫太太的房客住進來兩天之後刊登的。是不是有點像?這個神秘房客可能懂英語,盡管他不會寫。再看看,能不能找到其他信息。有了,這個,三天之後的。‘正在做安排。耐心謹慎,烏雲就會散去。G.’之後一個星期什麽都沒有。這則就很清楚了:‘道路已清除。如有機會,會發信号,記住說好的暗号——一是A,二是B,以此類推。很快你就會得到消息。G.’這是昨天的報紙登的。今天的報紙上什麽也沒有。這些都很符合瓦倫太太那位房客的情況。華生,如果我們再等一段時間,我相信事情就會更加清楚。”
一切如福爾摩斯想的那樣。早晨,我發現我的朋友背對着爐火站在爐邊的地毯上,臉上蕩漾着滿意的笑容。
“看看這個,華生,你覺得怎麽樣?”他問道,拿起桌子上的報紙,“‘紅色高房子,白石門面。三樓。左邊第二個窗口。天黑之後。G.’這已經很清楚了。我想,吃過早餐我們一定得去拜訪一下瓦倫太太的這位鄰居。噢,瓦倫太太!今天早上你給我們帶什麽好消息來了?”
我們的這位委托人氣沖沖地跑進來,這次告訴我們,情況有了新的重大進展。
“我得找警察了,福爾摩斯先生!”她嚷道,“我再也忍受不了了!讓他帶着他的東西走人算了。我本來想直接跟他說,讓他搬走,不過我覺得還是先聽聽你們的建議。可我已經忍到極點了,老頭子被打了一頓,這時候……”
“瓦倫先生被打了?”
“反正對他可粗暴了。”
“誰對他粗暴?”
“唉,我也想知道啊!這件事發生在今天上午,瓦倫先生是托特納姆宮廷路莫頓—威萊公司的計時員,他要在七點鍾以前出門。今天早上,他剛走出門口,後面沖出來兩個人,把他的頭用一件衣服蒙住了,然後捆住他,把他塞進了路旁的馬車。他們帶着他跑了一個鍾頭,然後打開車門,把他拖到車外。他躺在路上,吓得魂飛魄散。他沒看見馬車。等他慢慢站起來,才知道是在漢普斯特德荒地。他坐公共汽車回了家,現在還躺在沙發上。我立刻就趕到你們這告訴你們這件事。”
“真的很奇怪,”福爾摩斯說,“那兩個人的臉他看見沒有,聽見他們說話沒有?”
“沒有,他被吓傻了。他隻知道,他被擡了起來,又被扔了下去,一切都像變戲法。至少有兩個人,也可能是三個。”
“你把這次襲擊跟你那位古怪的房客聯系起來了?”
“唉,我們在這兒住了十五年,這樣的事從來沒有發生過。請他離開吧,錢算不了什麽。天黑以前,讓他從我的房子離開。”
“等等,瓦倫太太。别沖動。我意識到這件事可能要比我最初看到的情況嚴重得多。很顯然,你的房客受着某種危險的威脅。另一個清楚的是,他的敵人躲在你房子附近在等候他。清晨的朦胧光線讓他們看錯了,把你丈夫看成是他,後來發現弄錯了,就把你丈夫放了。如果不是看錯了人,那他們又要幹什麽呢?我們隻能推測。”
“那我該怎麽辦,福爾摩斯先生?”
“我很想去見見你的這位房客,瓦倫太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