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順從地回答說,因爲不了解全部事實我才這樣說的。我适時的服輸使他轉怒爲喜,也使他打開了話閘子。
“您應該相信,先生,我都是在有了很充分的根據時才提出一個肯定的意見的。我多次看到過那孩子拿着他那卷東西,每天一次,有時每天兩次,我都能……等一等,華生醫生。現在是我的眼花呢,還是在那山坡上有什麽東西在動着?”
約幾英裏遠的地方,在暗綠的和灰色的背景襯托之下,我能清楚地看到一個小黑點。
“來呀,先生,快來呀!”弗蘭克蘭邊喊邊向樓上沖去,“您先親眼看看,然後再自己作判斷吧。”
平坦的鉛闆屋頂上,那架龐大的望遠鏡裝在一隻三腳架上。弗蘭克蘭把眼湊了上去,發出了滿意的呼聲。
“快呀,華生醫生,快來,不要等他過了山呀!”
果然,一個肩上扛着一小卷東西的孩子,正在費力地慢慢向山上走着。當他走到山頂時,在暗藍色的天空的襯托下,我突然發現了那衣衫不整的陌生人。他鬼鬼祟祟地四下張望着,好像是怕被人跟蹤似的。後來就在山那邊不見了。
“哈,我沒有說錯吧?”
“當然了,那個小孩好像負有什麽秘密使命似的。”
“他的使命連一個縣裏的警察都能猜得出來,可是我一個字也不會告訴他們,我要求您也保守秘密,華生醫生。一個字也不要說,您明白嗎?”
“我聽您的。”
“他們對我太不像話--太不像話了。等弗蘭克蘭對女王政府的訟案内情公布之後,我敢說全國都會嘩然一片。無論如何,我也不會幫警察的忙的。他們要管的是我本人,而不是象征我的、被這群流氓捆在柱子上燒掉的草人。您不要走呀!您得和我喝完這瓶酒,來慶祝這個偉大的勝利!”
我謝絕了他的挽留,并成功地打消了他的要陪我散步回家的想法。他目送我的時候,我一直是順着大路走,等他看不見我以後,我突然離開了大道,穿過沼地,向那孩子消失不見的那座山上走去。對我說來事事都很順利,我發誓絕不會因爲缺乏精神和毅力而錯過命運之神賜予我的機會。
我抵達山頂時,太陽已經落下去了,腳下的山坡向陽的一面變成了金綠色,而另一面則完全被灰暗的陰影籠罩了。在極遠的天際線上,呈現出一抹蒼茫的暮色,奇形怪狀的貝利弗和維克森岩崗在暮色中突出來。無邊無際的大地一片寂寥。在高高的藍色天空之中,一隻灰雁,也許是一隻海鷗或麻鹬在自由地翺翔。廣大無邊的蒼穹和荒蕪的大地之間,這隻飛鳥和我好像是僅有的生物。荒漠的景色、孤獨的感覺和神秘而緊迫的使命,使我不禁打起寒戰來。四周看不到那個孩子。我看到下面的一個山溝裏有一些環繞成圈的古老石屋,中間有一棟還有能夠遮風擋雨的屋頂。我一看到它,不禁爲之一振,那個人一定藏匿在這裏。我終于靠近了他的藏身之所——我即将抓住他的秘密了。
我小心而謹慎地慢慢接近小屋,就像是斯台普吞高舉着捕蝶網慢慢走近停下來的蝴蝶似的。我滿意地确定,這地方曾有人住過。亂石之間有一條隐約可見的小路,通向破爛得要塌的開口。那個陌生人可能正藏在那裏,或者正在沼地裏遊蕩。冒險的感覺使我的神經亢奮,我把煙頭抛在一旁,手摸着左輪的槍柄,迅速地走到門口,我向屋裏望了一望,裏面空空的。
很多證據表明,我并沒有找錯地方。這裏一定是那個人住的地方。一塊防雨布包着幾條毛毯,放在新石器時代的人曾經睡過覺的那塊石闆上,在一個粗陋的石坑裏還有一堆燒過的灰燼,旁邊放着一些廚房用具和半桶水。一堆空罐頭盒說明,那人在這屋裏已經住了不少日子了。當我的眼睛習慣了這種透過樹葉照下來的紛亂的點點陽光之後,看到屋角裏有一隻金屬小杯和半瓶酒。小屋的中央有一塊平平的石頭,看來是當桌子用的,上面有個小布包--顯然就是我從望遠鏡裏看到的小孩肩上的那卷。裏面有一塊面包、一聽牛舌和兩聽桃罐頭。當我察看完畢重新放下的時候,心裏一跳,因爲我看到下面還有一張紙,我拿了起來,上面用鉛筆潦潦草草寫着:“華生醫生曾到庫姆·特雷西去過。”
我手裏拿着那張紙,在那裏站了足有一分鍾之久,思考這句話的寓意是什麽。那麽說,這個神秘人物要跟蹤的是我而不是亨利爵士。他并沒有親自跟蹤我,而是派了一個人——也許就是那個孩子——跟着我,這就是他寫的報告。
可能從我到了沼地以來,每一步行動都已被他看到并報告了上去。我總感覺到有一股看不見的力量,像一張密密的網似的,無比巧妙地圍住了我們,而我們并未察覺,敵人是爲了到緊要關頭,才讓我們知道自己真的已被網在其中了。
除了這份報告,可能還有其他的,于是我就在屋裏到處搜尋。可是毫無所獲,也沒有發現任何足以說明住在這個奇怪地方的人的特點和意圖的迹象。但有一點可以确定,就是他一定有着斯巴達人式的習慣,不在乎生活是否舒适。
我看了看這開着大口的屋頂,再想一想傾盆大雨那晚,就更能體會到,他那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意志,正是具有這樣的意志,他才能住在這種不舒适的地方。
他是兇狠的敵人呢,還是保護我們的天使呢?
我下定決心,不弄清一切,決不離開這小屋。
外面,太陽已經落得很低了,西面放射着火紅的金光,天光照着散布在遠處格林坪大泥潭中的水窪,反射出片片紅光。可以看到那邊巴斯克維爾莊園的兩座塔樓,遠處有一帶朦胧的煙氣,那裏就是格林坪村,在這兩處的中間,斯台普吞家的房子在小山背後。在傍晚金黃色的餘光照耀下,一切都顯得美好而恬靜。可是在我看到這景色的時候,卻絲毫感受不到大自然的甯靜,反而還因即将到來的會面而感到茫然和恐懼。我的神經在顫抖,但是決心堅定,我坐在小屋裏黑暗的深處,耐心地等待屋主人的回來。
後來,我終于聽到他走來了,遠處傳來了皮鞋走在石頭上所發出來的噔噔聲,一步又一步地愈走愈近了。我退回到最黑的屋角去,手在口袋裏把左輪手槍的扳機扳好,我決定在能看清這人以前不使自己露面。那聲音停住了很久,說明他站住了,後來腳步聲又向前了,一條黑影由石屋的開口處投射進來。
“真是個美麗的黃昏,親愛的華生,”一個很熟悉的聲音說,“我覺得你到外邊來,肯定要比待在裏面舒服得多。”
十二、沼地的慘劇
我屏住呼吸,靜坐了一兩分鍾,簡直不能相信我的耳朵。後來,我清醒過來,也能夠說話了,同時心裏那極爲沉重的負擔好像馬上卸了下來。因爲那種冰冷、尖銳和嘲諷的聲音隻會從那個人口中發出。
“福爾摩斯!”我喊了起來,“福爾摩斯!”
“出來吧!”他說道,“請當心你那支左輪手槍。”
我弓着身跨過粗糙的門框,看到他坐在外面的一塊石頭上。當他看到我一臉吃驚的表情,那灰色的眼睛高興得轉動起來。他顯得又瘦又黑,卻依然保持清醒和機警,他那機靈的臉被太陽曬成了棕色,被風沙吹得粗糙了。他身穿蘇格蘭呢衣服,頭戴布帽,這身打扮和任何在沼地上旅行的人一樣,他竟還能像貓那樣地愛護着個人的清潔,這是他的一個特點,他的胡須刮得幹幹淨淨的,衣服也還像是住在貝克街時一樣整潔。
“在我的一生裏,還從沒有因爲看見任何人比這更開心的。”我搖着他的手說道。
“也沒有這麽吃驚吧?”
“噢,我隻得承認吧。”
“其實吃驚的人并不止你一個呢。我跟你說,我真沒有想到你已經找到我的臨時藏身之所了,更想不到你已經藏在裏面了,直到我離這門口還有二十步的時候才發現。”
“是由于我的腳印吧?”
“不,華生,我恐怕還不能擔保能從全世界人的腳印裏辨認出你的來呢。如果你真的想把我蒙混過去的話,你就應該換個牌子的香煙了,因爲我一看到煙頭上印着‘布萊德雷,牛津街’,我就知道我的朋友華生一定在附近。在路邊你還能找到它呢。毫無疑問,在你沖進空屋的緊要關頭才把它扔掉的。”
“正是。”
“我想到了這點,而又知道你具有堅韌不拔的性格,我就确定你在暗中坐着,手中握着你那支手槍,等待着屋主人回來。你真的以爲住在這裏的人就是逃犯吧?”
“我并不知道你是誰,可是我下定決心要弄清這一點。”
“好極了,華生!你是怎樣确定地點的呢?也許是在捉逃犯的那晚上,我不小心站在初升的月亮前面被你看到了吧?”
“對了,那次我看到你了。”
“你一定找遍了所有的小屋才找到這間石屋吧?”
“沒有,我看到了你雇用的那小孩了,是他給我指出了搜尋的方向。”
“準是在有一架望遠鏡的那位老紳士那裏看到的吧。最初我看到那鏡頭反射的光,我還弄不清是什麽呢。”他站起來朝小屋裏望了一眼,“哈,卡特萊又給我送上來什麽吃用的東西了?這張紙是什麽?原來你已經到庫姆·特雷西去過了,是嗎?”
“對。”
“去找勞拉·萊昂斯太太嗎?”
“是的。”
“幹得好!顯然我們調查的方向是一緻的,但願我們查出的結果合到一起的時候,我們對這件案子能有比較充分的了解。”
“嘿,你能在這裏,我從心底感到高興,這樣重大而神秘的案件,我的神經實在受不住了。可是你究竟是怎麽到這裏來的呢?你都幹什麽來着?我以爲你是在貝克街調查那件匿名恐吓信的案子呢。”
“我正希望你這樣想呢。”
“原來你是利用我,你并不信任我呀!”我又氣又惱地喊道,“我覺得我在你眼裏還不至于這樣吧,福爾摩斯。”
“我親愛的夥伴,這件案子裏就和在很多其他案子裏一樣,你對我的幫助是無可估量的,如果我真對你耍了什麽花招的話,那就請你原諒吧。實際上我這樣做,一部分也是爲了你的緣故,正因爲我體會到了你所冒的危險,我才親自到這裏來探察這件事的。如果我和你們--亨利爵士和你——都在一起的話,我相信我們的看法是一樣的,而隻要我露面,就等于向我們的對手發出警告,叫他們多加小心了。事實上,我一直能自由行動,而如果我是住在莊園裏,那就根本沒有可能了。我在這件事裏扮了一個不爲人知的角色,随時準備在緊要關頭放手一搏。”
“可是爲什麽要瞞着我呢?”
“因爲叫你知道了,對我們毫無幫助,還可能使我暴露出來。你肯定想來告訴我什麽線索,或者是好心好意地給我送些東西來,這樣我們就要冒不必要的風險了。我把卡特萊帶來了--你一定還記得傭工介紹所的那個小家夥吧--我的一些簡單的生活用品,都是由他來辦理的:一塊面包和一副幹淨的硬領。一個人還需要什麽呢?他等于給我添了一雙勤快的腳和一對敏銳的眼睛,而這兩樣東西對我說來,都是無價之寶。”
“那麽說,我的報告恐怕都白寫了!”我回想起在我寫那些報告時的辛苦和當時驕傲的心情,聲音都顫抖起來了。
福爾摩斯從衣袋裏拿出一卷紙來。
“這就是你的報告,我親愛的夥伴,我反複地讀過了,我向你保證。我安排得好極了,因此它在途中隻耽擱一天。你在處理這件極端困難的案子時,表現出極大的熱情和極高的智慧,我必須對你緻以最高的敬意。”
我因爲受了欺騙,心裏很不舒服,可是福爾摩斯這些贊揚,平息了我内心的憤怒。我心裏也承認他說得很對,要想達到我們的目的,這樣做實在是最好的,我本不應該知道他已來到了沼地的。
“這樣就好了,”他看到我的臉色好轉後說道,“現在告訴我你拜訪勞拉·萊昂斯太太的結果吧。不難想象你到那裏是找她的,因爲我已經知道,在庫姆·特雷西,她是唯一在這件事裏對我們有幫助的人。其實,如果你今天沒有去的話,很可能明天我就要去了。”
太陽完全落下去了,暮色籠罩着整個沼地。天氣也涼了起來,于是我們就進小屋去取暖。昏暗中我們坐在一起,我把和那女士談話的内容告訴了福爾摩斯。他非常感興趣,某些部分我還得重複兩遍,他才表示滿意。
“這事是極爲重要的,”當我談完後他說道,“在這件最複雜的案件裏,它把我聯結不起來的那個缺口接上了。也許你已知道了,這位女士和斯台普吞先生有着極爲親密的關系吧?”
“我并不知道他們有親密的關系啊!”
“這件事是毫無疑問的。他們常見面,常通信,彼此十分了解。現在,這一點又爲我們增加了一件有力武器。隻要我們用這一點對他妻子進行分化……”
“他的妻子?!”
“我現在給你提供一些情報,作爲剛才你告訴我那麽多信息的回報吧。那個斯台普吞小姐實際上就是他的妻子。”
“天哪,福爾摩斯!你說的是真的嗎?那他怎麽能讓亨利爵士愛上她呢?”
“亨利爵士愛上那外國女士,除了對自己有害之外,對誰都不會有害。斯台普吞曾經特别小心,極力避免亨利爵士有機會向她表白,這是你親眼看到的。我再說一遍,那位女士就是他的妻子,而不是他的妹妹。”
“可是他爲什麽要費這麽大工夫策劃這個騙局呢?”
“因爲他早就看了出來,讓她扮成一個未婚的女子會更有用。”
我的猜測和模糊的疑惑突然變得清晰而具體,并且全都集中到生物學家身上了。在這戴着草帽、拿着捕蝶網的、缺乏熱情、言行乏味的人身上,我好像看出了什麽可怕的東西——深不可測的城府和狡黠的心機,笑眯眯的面孔下包藏着狠毒的心腸。
“那麽說,在倫敦尾随我們的就是他,我們的敵人也是他了?”
“我就是這樣解開了這個謎的。”
“那個拼湊起來的警告一定是她發的了?”
“正是。”
一樁在我心頭萦繞已久、似有似無連帶猜測的罪惡行徑,在黑暗之中漸漸地現出來了。
“可是這一點你敢肯定嗎,福爾摩斯?你怎麽知道那女人就是他的妻子呢?”
“因爲在他第一次和你見面的時候,曾不由自主地說出了他身世之中真實的一段。我敢說,從那時起,他肯定是追悔莫及。他曾在英格蘭北部當過小學校長,現在要調查一個小學校長是再容易不過了,通過教育機關可以查到任何從事過教育工作的人。我稍微調查了一下,就弄清了曾有一所小學,因爲一些災禍而倒閉了,而學校的主人——姓名可不相同——和他的妻子去向不明。他們的相貌特征與我們在這裏所看到的都符合。當我知道了失蹤者也同樣熱衷于昆蟲學之後,他的身份就可以鑒别出來了。”
黑幕已逐漸被揭了起來,但很多真相仍隐藏在黑暗之中。
“如果這個女人是他的妻子的話,那麽這個勞拉·萊昂斯太太又是怎麽回事?”我問道。
“這也是全部問題之中的一個,而這個問題已被你在拜訪中揭示出來了。你對那位女士的訪問已使情況明朗了許多。我在這之前沒有聽說過她和她的丈夫想要離婚。如果她有離婚計劃,又以爲斯台普吞還未婚,那她肯定要想到做他的妻子了。”
“可是,如果她知道了這騙局呢?”
“啊,那樣的話,這位女士就可能對我們有用了。當然,我們首先就應該去找她——我們兩人明天就去。華生,你不覺得你離開自己的崗位太久了嗎?你現在應該待在巴斯克維爾莊園的啊。”
最後的一抹晚霞也在西方消失了,夜降臨了沼地。在紫色的天空中,閃爍着幾顆半明半暗的星星。
“還有最後一個問題,福爾摩斯,”我一邊站起來一邊說道,“你我之間是無須保守什麽秘密的。他這樣做是爲什麽呢?其目的何在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