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走了以後,福爾摩斯默默地點上煙鬥,坐了下來,陷入了沉思。我翻開早報,認真讀着一件發生在昨天夜裏的駭人聽聞的兇殺案。正在這時,我的朋友長歎一聲,站了起來,并把他的煙鬥放在壁爐架上。
他說:“沒有更好的辦法了,隻能這樣行動了。情況很棘手,不過還不至于沒有一點希望。現在我們要弄清誰拿走了信,可能信還在他手中。這些人關心的無非是錢的問題,我們有英國财政部做後盾,不怕花錢。隻要他肯賣,不管花多少錢我都要買。可以想象到這個偷信的人把持着這封信,看看這個買家能付多少錢,再問另一個買家。隻有三個人敢冒這樣大的危險,他們是奧勃爾斯坦、拉若澤和愛德華多·盧卡斯。我要分别去找他們。”
我瞟了一眼手中的早報,問:“是高道爾芬街的愛德華多·盧卡斯嗎?”
“是的。”
“你再也見不到他了。”
“爲什麽?”
“昨天晚上他在家裏被殺害了。”
在破案的過程中,他常常使我吃驚,而這一次我卻使他吃了一驚,心中不免有點得意。他驚訝地盯着報紙,然後從我手中奪過去。下面就是他從椅子上站起來的時候,我正在讀的一段。
《威斯敏斯特教堂謀殺案》
昨晚在高道爾芬街十六号發生了一起神秘的謀殺案。這條街位于泰晤士河與威斯敏斯特教堂之間,議院樓頂的陰影幾乎可以遮住它,幽靜的街道兩旁全是十八世紀的老住宅。十六号是棟小巧精緻的樓房,住着倫敦社交界有名的愛德華多·盧卡斯先生。他平易近人,曾享有英國最佳業餘男高音演員的聲譽。盧卡斯先生現年三十四歲,未婚,家中有一名女管家波林格爾太太和一名男仆米爾頓。女管家住在閣樓上,很早就睡下了。男仆當晚外出探望住在漢莫爾斯密的一位朋友。晚上十點以後,家中隻有盧卡斯先生一人,此時發生了什麽事情還有待查清,到了十一點三刻,警察巴瑞特巡邏經過高道爾芬街,看到十六号的大門半開着。他敲了敲門,卻沒有人回答。他看見前面的屋子裏有燈光,便走進過道繼續敲門,仍然沒有動靜。于是他推門走了進去,隻見屋裏亂得不像樣子,家具幾乎全都翻倒在屋子的一邊,一把椅子倒在屋子正中央。死于非命的房主倒在椅子旁,一隻手仍然抓着椅子腿,刀子紮進他的心髒後,他當即身亡。殺人的刀子是把彎曲的印度匕首,是原來挂在牆上作爲裝飾品的東方武器。兇手的動機不像是搶劫,因爲屋内的貴重物品并沒有丢失。愛德華多·盧卡斯先生很有名,同時也很受大家喜愛,所以他的悲慘而神秘的死亡一定會引起他衆多朋友們的深切關心和同情。
福爾摩斯過了一會兒問:“華生,你對這件事有什麽看法?”
“我想這隻是個驚人的巧合。”
“巧合!他就是我們剛才說過的三個人中最可能登台表演的人物,這場戲剛要開幕的時刻,他卻死于非命。不大可能是巧合,當然還不能下定論。親愛的華生,這兩件事可能有聯系,一定是互相關聯的。我們正是要找出它們之間的關系。”
“現在警察一定都知道了!”
“不。他們隻知道他們在高道爾芬街所看到的。至于在白廳住宅區發生的事,他們肯定不知道,将來也不會知道。隻有我們知道兩件事,并且能夠弄清它們之間的關系。不管怎麽說,盧卡斯有一點使我産生懷疑,就是從威斯敏斯特教堂區的高道爾芬街到白廳住宅區步行隻需要幾分鍾。可是,我說的其他兩個間諜都住在倫敦西區的盡頭。因此,盧卡斯要比其他二人容易和歐洲事務大臣的家人建立聯系,得到消息,雖然這件事本身是小事,但是考慮到作案時間隻發生在幾小時之内,那麽這一點也是很重要的。喂,誰來了?”
赫德森太太走進來,手裏的托盤内有一張婦女的名片。福爾摩斯看了看名片,好像看到一線希望的樣子,随手把名片遞給了我。他對赫德森太太說:“請希爾達·崔洛尼·霍普夫人上樓來。”
在這間簡陋的房間裏,那天早上我們接待了兩位名人之後,接着又接待了倫敦最可愛的婦女。我常聽人說起倍爾明斯特公爵的幼女貌美如花,然而,無論是别人對她的贊美,還是她本人的照片,我都沒有料到她竟長得如此纖柔婀娜、豔麗無比。然而,她在那個秋天的上午,給我們的第一個印象卻不是美麗。她的臉蛋雖然十分可愛,但是由于情緒激動而顯得有些蒼白;雙眼雖然明亮,但是感覺急躁不安;爲了盡力控制自己,她那薄薄的嘴唇也緊緊地抿着。當她筆直地站在門邊時,最先映入我們眼簾的不是她的美麗,而是她的極度恐懼。
“福爾摩斯先生,我丈夫來過這裏嗎?”
“是的,太太,他來過了。”
“福爾摩斯先生,我請求您不要告訴他我來過。”
福爾摩斯冷淡地點了點頭,指着椅子請她坐下,說:“夫人,這很讓我爲難。請您先坐下,再講講您有什麽要求,不過恐怕我不能無條件地答應您的要求。”
她走到屋子另一邊,背對着窗戶坐下。她身材苗條,姿态優雅,富有女性的魅力,頗有皇後的風度。
她戴着白手套,雙手時而握在一起,時而松開,她說:“福爾摩斯先生,我願意對您開誠布公,同時希望您對我也能十分坦率。我和我丈夫幾乎在所有的事情上是完全互相信任的,但政治問題除外。在這方面他從來不告訴我什麽。現在我才知道我們家中昨晚發生了不幸的事。我知道丢失了一份重要文件,但是因爲是政治問題,我丈夫就沒有對我講清楚。事情很重要,非常重要,我應該徹底了解這件事。除了幾位政治家之外,您是唯一了解情況的人,福爾摩斯先生,我請求您告訴我出了什麽事,可能導緻什麽結果。福爾摩斯先生,請告訴我詳情。請您不要因爲怕損害我丈夫的利益而不肯告訴我,因爲隻有充分相信我,他的利益才不會受損,這一點他遲早會明白的,請您告訴我丢失的究竟是什麽文件呢?”
“夫人,您問的是不能說的。”
她歎了口氣,用雙手捂着臉。
“夫人,您要明白,我隻能這樣做。您的丈夫認爲不應當讓您知道這件事;而我由于職業的緣故,也隻是在發誓保守秘密之後才知道全部事實的,難道我能不守信而随便說出他不允許講的話嗎?您最好還是去問他本人。”
“我問過他。我是萬不得已才到您這兒來的。福爾摩斯先生,您既然不肯明确地告訴我,那麽您能否給我一點啓示呢?這樣對我也會很有幫助的。”
“夫人,您說的啓示指哪一方面呢?”
“我丈夫的政治生涯會不會因爲這個意外事件而受到嚴重的影響呢?”
“除非事情來得及挽回,否則後果很嚴重。”
“啊!”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好像難題一下子解決了似的。
“福爾摩斯先生,我還有一個問題。我丈夫發現文件丢失後震驚無比,我那時就明白了,丢失這個文件将會在全國引起可怕的後果。”
“既然他這樣說了,我也不會否認。”
“丢失文件會造成什麽性質的後果呢?”
“不,夫人,這個問題也不是我應該回答的。”
“那麽我不再耽誤您的時間了。福爾摩斯先生,您講話過于嚴謹,我不能責怪。我相信您也不會認爲我這樣做不得體,因爲我希望分擔他的憂慮,雖然他不願意這樣做。我再一次請求您不要告訴他我來過這兒。”
她走到門口,又回頭看了我們一下,她那美麗而焦慮的面容又一次留給我深深的印象,還有她那受驚的目光和抿着的嘴。她走出了房門。
裙子摩擦的沙沙聲漸漸聽不見了,接着前門砰地一響,聲音完全消失了。這時,福爾摩斯微笑着說:“華生,女性屬于你的研究範圍。這位漂亮的夫人在耍什麽把戲呢?她的真正意圖是什麽呢?”
“當然,她的意圖講得很清楚,她的焦慮也不是裝出來的。”
“哼!華生,你要想想她的表情和态度,她努力克制着的焦慮不安和她一再提出的問題。你知道她是出身于一個不肯輕易表露感情的階層。”
“的确,她的情緒很激動。”
“你還要記住,她一再保證地說,隻有她了解到一切,才對她丈夫有利。她說這些是什麽意思呢?而且你一定注意到了,她背着窗戶坐着,設法使陽光隻照到她的背部,很明顯是不想讓我們看清她的面部表情。”
“是這樣的,她特别挑了那把背光的椅子坐下。”
“女人的心理是很難猜測的。正是出于同樣的原因,我懷疑過瑪爾給特的那位婦女,這你大概還記得,從她鼻子上沒有擦粉而得到啓發,終于解決了問題。你怎能這樣輕信呢?有時她們一個微小的動作包含了很大的意義,一個發卡或一把鬈發火剪就可以看出她們的反常。華生,早安。”
“你要出去?”
“是的,我要去高道爾芬街,和我們蘇格蘭場的朋友們一起消磨今天上午。我們的問題和愛德華多·盧卡斯有直接聯系,不過,我現在還不知道究竟采取什麽方法來解決。事情還沒有弄清就妄加推測,這樣做是極大的錯誤。我的好華生,請你值班接待客人,我盡量回來和你一起吃午飯。”
從那天算起,三天過去了,福爾摩斯一直很沉默,凡是他的朋友們都知道他在默默地沉思,而外人卻以爲他很沮喪。他踱來踱去,煙不離手,有時拿起小提琴拉兩下又丢開,又陷入冥思苦想,不按時吃飯,也不回答我偶爾提出的問題。顯然,他的調查遇到了麻煩。關于這個案件,他什麽也不說,我隻是從報紙上知道一些片斷,例如逮捕了死者的仆人約翰·米爾頓,但是随後又釋放了。驗屍官提出申訴說這是一件蓄意謀殺案,但是弄不清楚案情以及當事人。殺人動機不明。屋内的貴重物品都沒有動過,死者的文件也沒有被翻動。警察詳細地檢查了死者的文稿書信等,發現他熱衷于研究國際政治問題,口才極好,是個出色的語言學家,往來信件也很多,和幾個國家的主要領導人有密切聯系,但是從他抽屜裏的文件中沒有發現可疑之處。他和女人的關系很混亂,但都交往不深。他認識許多女人,但是異性朋友很少,也沒發現他愛上哪個。他的生活很有規律,行爲也循規蹈矩。他死得很神秘,也可能無法解決這個問題。
至于逮捕仆人約翰·米爾頓,那隻是警方束手無策之時的一點措施,以免人們議論當局毫無作爲。這個仆人那天夜裏到漢莫爾斯密去看望朋友,有充分的證據證明案發時他不在現場。從他動身回家的時間推算,他到達威斯敏斯特教堂時,這件兇殺案還沒有被人發現。但是他解釋說當晚夜色很好,他步行了一段路程,所以他十二點才到家,到家後就被這件意外的慘案吓得驚慌失措。他和他主人的關系一直很好。在這個仆人的箱子裏發現了一些死者的物品,其中有一盒刮臉刀引人注意,但是他說這是主人送他的,女管家也證實了此事。盧卡斯雇用米爾頓已有三年,值得注意的是盧卡斯沒有帶米爾頓去過歐洲大陸,有時盧卡斯在巴黎一住便是三個月,而米爾頓隻是留在高道爾芬街看家。至于女管家,出事的夜裏,她什麽也沒聽到,如果有客人來的話,她說也是主人自己去開門的。
一連三個上午,報紙上都沒有看到刊登此案的消息。如果福爾摩斯知道更多情況的話,他也沒有講出來。但是,他告訴我,偵探雷斯垂德把所掌握的情況都告訴了他,我也相信他能夠迅速了解破案的進展情況。直到第四天上午,報上登載了從巴黎拍來的一封很長的電報,似乎就解決了全部問題。電文如下:
〔據《每日電訊報》報道〕巴黎的警察有了重大發現,這可以揭開愛德華多·盧卡斯先生慘死之謎。讀者應該還記得,盧卡斯先生是本周星期一夜間在高道爾芬街自己的住處内被人用匕首刺死的。他的男仆曾受到懷疑,後經查證因他不在犯罪現場而釋放。昨日有幾名仆人向巴黎警察當局報告,他們的主人亨利·弗那依太太精神失常了。她居住在奧地利街某處的一棟小房子裏。經醫院檢查,證實弗那依太太長期以來患有危險的躁狂症。據調查,弗那依太太本周星期二從倫敦回來,有證據說明她的行蹤與威斯敏斯特教堂兇殺案有關。經驗證和多方核對照片之後,當局認爲M.亨利·弗那依與愛德華多·盧卡斯事實上是一個人。由于某種原因,他往返于巴黎和倫敦之間。弗那依太太是克裏奧爾人,性情古怪,容易激動,因忌妒而轉爲癫狂症,據估計她可能由于癫狂發作而犯下了轟動整個倫敦的兇殺案。目前,對于星期一晚間病人的全部活動尚未查清。但是,星期二清晨,在查林十字街火車站上,有一名容貌酷似她的婦女,由于外貌奇異、舉止狂暴而引起仆人們的特别注意。因此,有關人士認爲或者是病人因處于癫狂狀态而殺了人,或者是由于行兇殺人,緻使病人癫狂症複發。目前,她尚不能完整連貫地叙述,并且醫生們認爲使她恢複理智希望不大。有人證明,有一位婦女于本周星期一晚上在高道爾芬街曾一連幾個小時地凝視着那棟房子,她也許就是弗那依太太。”
福爾摩斯快吃完早飯的時候,我給他讀了這段報道,并說:“福爾摩斯,你對于這段報道怎樣看呢?”
他站起來,在屋裏來回踱步,他說:“華生,我知道你早就等不及了。過去三天裏我沒給你講什麽,是因爲沒有什麽可說的。現在巴黎來的報道同樣對我們沒有多大用處。”
“和盧卡斯之死總還有較大的關系吧?”
“盧卡斯的死隻是個意外的事件,與我們的真正目标--找到文件并使歐洲避免一場災難相比,實在是微不足道。過去三天裏唯一重要的事情,就是什麽事也沒發生。這兩天我幾乎每過一小時就收到一次政府方面的報告,可以肯定整個歐洲,不管在哪裏,目前都沒有出現不安的迹象。如果這封信丢失了,不,不可能丢失,如果丢失了,信又在哪兒呢?誰拿着這封信呢?爲什麽要扣壓這封信呢?這個問題真像是一把錘子,時時刻刻敲着我的腦袋。盧卡斯的死和信件的丢失,這真是巧合嗎?他有沒有收到過信呢?如果收到了,爲什麽他的文件裏卻沒有呢?是不是他的瘋狂的妻子把信拿走了呢?這樣的話,信是不是在她巴黎的家中呢?我怎樣才能在不引起巴黎警察的懷疑的情況下搜到這封信呢?親愛的華生,在這個案子上,不但罪犯令我們爲難,連法律也和我們作對。我們阻礙重重,可是事關重大。如果我能順利地解決這個案子,那将是我平生事業的頂峰。啊,又有最新的情況!”他匆忙地看了一眼剛剛交到他手中的來信,說:“好像雷斯垂德已經查出重要的情況,華生,帶上帽子,我們一起去威斯敏斯特教堂區。”
這是我第一次到現場,這棟房子比較高,外表顯得很陳舊,但是布局嚴謹,美觀大方,結實耐用,它帶着十八世紀的風格。雷斯垂德正由前面窗戶往外張望,一個高個子警察打開門,請我們進去,雷斯垂德對我們的到來表示歡迎。我們走進去一看,除了地毯上有一塊難看的、形狀不規則的血迹以外,什麽痕迹都沒有。屋子正中央擺着一小塊方形地毯,四周是由小方木塊拼成的美麗的舊式地闆,地闆擦得很光滑。壁爐上面的牆上挂滿繳獲的武器,行兇的武器就是牆上挂着的一把匕首,靠窗戶放着一張貴重的寫字台,屋裏的一切擺設如油畫、小地毯以及牆上的裝飾品,都顯得精美而豪華。
雷斯垂德問:“看到巴黎的消息了嗎?”
福爾摩斯點了點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