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我剛才所說的,我最初的感覺是既憐憫又害怕。後來,我記下了病人的脈搏和體溫,試了試他肌肉的強直程度,檢查了他的反應能力,沒有發現與我以前所診斷的這種病例有不一緻的現象。在過去這樣的病例中,我使用烷基亞硝酸吸入劑,曾經取得了良好的療效。現在似乎正是試驗它療效的極好機會。這個藥瓶在樓下我的實驗室裏,于是,我跑下樓去取藥。大約五分鍾,我找到了藥回來。可是室内卻空空如也,病人已不知去向。你可想而知,我當時是多麽驚訝了。
“當然,我首先就跑到候診室,他兒子也不在了。前門已經關上,可是沒有上鎖。我那個接待病人的仆役是一個新來的,并不機靈。平時他總是等在樓下,等我在診室按鈴時,他才來把病人領出去。他也沒聽到什麽,這件事就成爲一個不解之謎了。沒過多久,布萊星頓先生散步回來了,可是我沒有向他提及這件事,因爲,老實說,近來我盡量少和他交談。
“我想我再也不會見到這個俄羅斯人和他兒子的影子了,所以,在今天夜晚,也是在那個時候,他們兩個人像昨天那樣,又來到我的診室時,我更驚訝了。
“‘昨天我突然離開,我覺得實在是太抱歉了。’我的病人說道。
“‘我承認,我對這件事感到非常奇怪。’我說道。
“‘情況是這樣的,’他說,‘我每次清醒過來,對犯病時發生的一切事情,記憶總是非常模糊的。我覺得,我醒來時是待在一間陌生的房子裏,當你不在時,我便昏頭昏腦地起身出去,走到街上了。’
“他兒子說道:‘看到我父親從候診室門口走過,自然以爲已經診治完了。直到我們回到了家,我才知道事情的真相。’
“‘好了,’我笑了笑,說道,‘除了你們使我感到不解之外,别的倒也沒什麽。所以,先生,如果你願意到候診室去的話,我很高興繼續進行昨天突然中斷的診治。’
“我和那位老紳士讨論了他的病情約有半小時,後來,我給他開了處方,之後,他在他兒子的攙扶下走了出去。
“我已經向你們說過,布萊星頓先生一般是在這個時間出去散步的。過了不久,他散步回來了,走上樓去。過了一會兒,他從樓上發瘋似的跑下來,沖進我的診室。
“‘誰到我的屋子裏去了?’他叫喊着。
“‘沒有人去過。’我說道。
“‘撒謊!’他怒吼道,‘你上來看看!’
“我沒有注意他說話的粗魯,因爲他害怕得幾乎要發瘋了。我和他一起上樓時,他把淺色地毯上的幾個腳印指給我看。
“‘你說這是我的腳印嗎?’他叫喊道。
“這些腳印顯然比他的要大得多,而且是不久前留下的。你們知道,今天中午曾經下過大雨,而我的病人隻有剛才來過的父子倆。那麽,一定是在候診室等着的那個人,出于某種目的,趁我在忙于給那個老人診斷時,上樓進了我那位住院病人的房間。沒有動什麽東西,也沒有拿走什麽,不過這些足迹證明,毫無疑問,是有人進去過的。
“盡管這是讓人不安的事,可是布萊星頓先生顯得出乎意料地異常激動不安。他竟然坐在一把扶手椅上不斷叫喊。是他提出要我來找你,我當然立即看出,這樣做是适當的。因爲盡管他對這件事的重要性似乎估計過高,但可以肯定這裏面是有問題的。我很難指望你能把所發生的這件奇事解釋清楚,我隻希望你能與我一同回去,至少你能使他平靜下來。”
歇洛克·福爾摩斯聚精會神地傾聽着這段冗長的叙述,看得出來,這件事引起了他強烈的興趣。雖然他像平時一樣毫無表情,可是他的雙眼眯得愈加厲害,從他煙鬥中袅袅上升的煙霧也越來越濃。特裏維廉醫生的話音剛落,福爾摩斯二話不說就站起來,把我的帽子遞給我,從桌上抓起他自己的帽子,跟随特裏維廉醫生向門口走去。不到一刻鍾,我們就來到這位醫生位于布魯克街的寓所門前了。一個矮個子小聽差領着我們進去,我們立即走上寬闊的、鋪着上等地毯的樓梯。
可是,突然發生了一件怪事,使我們被迫停了下來。樓頂的燈光突然熄滅了,黑暗中傳來一個尖細的、顫抖的喊聲:“我有手槍,我警告你們,如果你們再往上走,我就開槍。”
“這實在令人不能容忍,布萊星頓先生。”特裏維廉醫生高聲喊道。
“啊,原來是你,醫生,”這人松了一口氣,“可是其他幾位先生不是冒充的嗎?”
我們知道他已在暗中仔細地觀察了我們一番。
“是的,是的,一點也不錯,”那聲音終于說道,“你們可以上來,我很抱歉,剛才對你們太失禮了。”
他一邊說着一邊把樓梯上的燈點着,我們看到面前站着一個長相奇特的人。從他的外表和說話的聲音來看,他确實過度緊張。他很胖,顯然過去有一段時間,他比現在還要胖得多,所以他的臉如同獵犬的雙頰一般,耷拉着兩隻松弛的肉袋。他面色蒼白,那稀疏的土黃色的頭發似乎由于感情激動而豎立起來。他手裏握着一支手槍,我們走上來時,他把手槍塞進了衣袋。
“晚安,福爾摩斯先生。”他說道,“非常感激你到這裏來。沒有人比我更需要你的幫助了。我想特裏維廉醫生已經告訴你關于有人非法闖入我房間的事情了。”
“是的,”福爾摩斯說道,“他們是什麽人?布萊星頓先生,他們爲什麽要有意捉弄你?”
“唉,”那位住院病人神情不安地說道,“當然,這很難說。你也很難指望我能回答這樣的問題,福爾摩斯先生。”
“你是說你不知道嗎?”
“請到這裏來,請進。”
他把我們領進他的卧室裏。房間很寬敞,布置得很舒适。
“你們看,”他指着他床頭那隻大黑箱子說道,“我并不是一個很富有的人,福爾摩斯先生,特裏維廉醫生可能已經告訴你了。我一生中除了這次投資外,再也沒其他投資。我不信任銀行家,我從不信任銀行家,福爾摩斯先生。你别跟别人說,我所有的積蓄都在這隻箱子裏。所以你可以理解,當那些不速之客闖入我的房子,我爲什麽會這麽不安了!”
福爾摩斯疑惑地望着布萊星頓,搖了搖頭。
“如果你想欺騙我,我是不可能幫你的。”福爾摩斯說道。
“可是我已經把一切都告訴你了。”
福爾摩斯厭惡地揮了揮手,轉過身來說道:“晚安,特裏維廉醫生。”
“你不打算幫助我嗎?”布萊星頓顫聲大叫道。
“我對你提供幫助的前提就是請講真話,先生。”
一分鍾後,我們已經來到街上,向家中走去。我們穿過了牛津街,走到哈利街時,我才聽到我的朋友發話。
“真是抱歉,華生,讓你爲這樣一個蠢人白跑了一趟。”福爾摩斯終于說道,“可是歸根結底,這也是一件很有趣的案子。”
“我可看不出什麽來。”我坦率地承認道。
“顯然,有兩個人,也許不止兩個,不過至少是兩個人,爲了某種原因,決心要找到布萊星頓這個家夥。我敢肯定那個年輕人兩次都闖入了布萊星頓的房間,而他的同夥則用了一種巧妙的手段,使醫生不能進行阻止。”
“可是那強直性昏厥是怎麽回事呢?”
“那是騙人的,華生,要裝這種病是很容易的。我自己也這樣做過。”
“那麽後來又怎樣呢?”
“完全是碰巧,布萊星頓兩次都不在屋。他們故意選擇這個時刻來看病,顯然是确信候診室裏沒有别的病人。而這個時間恰好是布萊星頓散步的時間,這似乎說明他們不十分了解布萊星頓的日常生活習慣。如果他們僅僅是爲了盜竊,他們至少會設法搜索财物。此外,我可以從布萊星頓的眼神裏看出來,他已經被吓得手足無措了。很難想象這個家夥結下了這樣兩個仇敵,他會不知道。因此,我确信,他知道這兩個人是什麽人,但是由于他自身的原因,他做了隐瞞,很可能明天他就會吐露真情了。”
“難道沒有另外的可能嗎?”我說道,“毫無疑問,這幾率不大,不過還是可以想象的。會不會是特裏維廉醫生自己居心不良,闖進了布萊星頓室内,而捏造出這個患強直症的俄羅斯人和他的兒子的事呢?”
在燈光下,我看到我這想法引起了福爾摩斯的哂然一笑。
“我親愛的朋友,”福爾摩斯說道,“最初我也這樣想過。不過,我很快就證實了醫生所講的事情。那個年輕人在樓梯地毯上留下了腳印,這樣我就沒有必要再去看他留在室内的腳印了。他的鞋是方頭的,不像布萊星頓的鞋那樣是尖頭的,比醫生的鞋長一英寸三,顯然是有這麽個年輕人了。今天就說到這裏,我們現在可以安睡了。如果明天早上我們從布魯克街聽不到新情況,倒會讓我驚奇呢。”
歇洛克·福爾摩斯的預言很快就以頗具戲劇性的形式實現了。第二天早晨七點半,我看到福爾摩斯穿着晨衣站在我的床旁。
“外面有一輛馬車等着我們,華生。”福爾摩斯說道。
“怎麽回事?”
“是布魯克街的事。”
“有什麽新情況嗎?”
“是一個悲劇,不過還不一定,”福爾摩斯一邊說着一邊拉起窗簾,“請看這個,這是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的一張紙,上面用鉛筆潦草地寫着:‘請看在上帝的分上,馬上來。珀西·特裏維廉。’我們的朋友,這位醫生寫這張便條時,已經是處境艱難了。跟我來,因爲情況很緊急。”
過了一刻鍾,我們又來到這位醫生的寓所。他驚恐地跑來迎接我們。
“出大事了!”他雙手捂住太陽穴,大聲喊道。
“出了什麽事?”
“布萊星頓已經自殺了!”
福爾摩斯打了一聲呼哨。
“昨晚他上吊自殺了。”
醫生把我們引進了那間作爲候診室的房間。
“我不知道應該做些什麽,”他大聲說道,“警察正在樓上呢。簡直把我吓壞了。”
“你是什麽時候發現的?”
“他每天一大早都會讓女仆給他送去一杯茶。大約七點鍾,女仆走進去時,他已經吊在房屋中央了。他把一根繩子綁在平常挂那盞笨重的煤氣燈的鈎子上,然後他就從昨天給我們看的那個箱子頂上跳下去吊死了。”
福爾摩斯站着沉思了片刻。
福爾摩斯終于說道:“如果你允許的話,我想上樓去看看。”
我們兩個人便往樓上走去,醫生跟在後面。
一進卧室門,我們就看到一個可怕的景象。我曾經說過那個布萊星頓肌肉松弛的樣子。當他搖搖晃晃地懸挂在鈎上時,他的樣子更加難看,他看上去簡直不像一個人了。他的脖子被拉長了,像一隻拔了毛的雞脖子,與他肥大的身體更加不和諧。他隻穿着一件長睡衣。睡衣下,直挺挺地伸着那雙難看的腳和那腫脹的腳脖子。
屍體旁邊,站着一位精幹的警長,正在做記錄。
“啊,福爾摩斯先生,”我的朋友一進來,警長便親切地說道,“很高興見到你。”
“早安,蘭諾爾,”福爾摩斯答道,“我希望你不會認爲我是闖進屋子的罪犯吧?你知道這件案子發生前的一些情況了嗎?”
“是的,我已經了解了一些。”
“你的看法如何?”
“依我看,這個人已被吓得魂不附體了。你看,他睡了好一陣子,床上有很深的壓痕。你知道,自殺通常發生在早晨五點鍾左右。這大約也就是他上吊的時間了。看來,他是經過再三考慮才作這樣的選擇的。”
“根據肌肉僵硬的情況,我估計他已經死了大約三個小時。”我說道。
“你注意到屋子裏有什麽異常現象嗎?”福爾摩斯問道。
“在洗手池上發現一把螺絲起子和一些螺絲釘。還發現他夜裏似乎吸過不少煙。這是我從壁爐上撿來的四個雪茄煙頭。”
福爾摩斯問道:“你找到他的雪茄煙嘴了嗎?”
“沒有。”
“那麽,他的煙盒呢?”
“煙盒在他的外衣口袋裏。”
福爾摩斯把煙盒打開,聞了聞裏面的一支雪茄煙。
“啊,這是一支哈瓦那煙,而壁爐台上的這些雪茄是荷蘭從它的東印度殖民地進口的特殊品種。你知道,這些雪茄通常都包着稻草,并且比别的牌子的都細。”他拿起那四個煙頭用放大鏡仔細進行檢查。
“兩支煙是用煙嘴吸的,兩支不是。”福爾摩斯說道,“兩個煙頭是用一把不鋒利的小刀削下來的,另兩個煙頭是用尖銳的牙齒咬下來的。這不是自殺,蘭諾爾先生,這是一起精心策劃的謀殺案。”
“不可能!”警長大聲喊道。
“爲什麽?”
“爲什麽一個人要用吊死那樣一種笨辦法來進行謀殺呢?”
“這就是我們要調查的了。”
“他們是怎麽進來的呢?”
“是從前門進來的。”
“早晨門是上鎖的。”
“門是在他們走後鎖上的。”
“你是怎麽知道的?”
“我看到了他們留下的痕迹。請稍等,我馬上就能給你們進一步說明它的情況。”
福爾摩斯走到門口,轉了轉門鎖,仔細地檢查了門鎖。然後,他把插在門背面的鑰匙取了出來,也仔細地對它做了檢查。接着,他又依次對床鋪、地毯、椅子、壁爐台、死者的屍體和繩索進行了檢查。最後他終于表示滿意,在我和警長的幫助下,割斷了繩子,把那可憐的人安放在地上,用床單蓋上。
“這條繩子是怎麽回事?”他問道。
特裏維廉醫生從床底下拖出一大卷繩子,說道:“是從這上面割下來的。他非常害怕火災,身邊總是保存着這東西,以便在樓梯燃燒時,他可以從窗戶逃出去。”
“這東西倒給兇手們省去了很多麻煩,”福爾摩斯若有所思地說道,“案情是顯而易見的,如果到下午我還不能把案發的原因告訴你,我就感到奇怪了。我要把壁爐台上布萊星頓這張照片拿走,以便進行我的下一步調查工作。”
“可是你什麽也沒告訴我們!”醫生叫道。
“事情發生的前後經過情況顯然是這樣的,”福爾摩斯說道,“這裏面有三個人:那個年輕人、老人和第三者,對第三者的身份,我還沒有線索。前兩個人,不用我說,就是那假扮成俄羅斯貴族以及他兒子的人,所以我們能夠十分詳盡地叙述他們的情況。他們是被這所房子裏的一個同夥放進來的。警長,你應當逮捕那個小聽差。據我了解,他是最近才到你的診所當差的,醫生。”
“他已經失蹤了,”特裏維廉說道,“剛才女仆和廚師還找過他。”
福爾摩斯聳了聳肩。
“他在案子裏扮演的角色并非不重要,”福爾摩斯說道,“這三個人是踮着腳尖上樓的,那個老人走在前面,年輕人走在中間,那個小聽差走在後面……”
“我親愛的福爾摩斯!”我突然喊道。
“腳印疊腳印,明顯證明了這點。我可以辨認出他們昨天晚上的腳印。後來,他們上了樓,來到布萊星頓的門前,他們發現房門鎖上了。然後,他用一根鐵絲去轉動裏面的鑰匙。你們甚至不用放大鏡,也可以從這把鑰匙榫槽上的劃痕看出,他們是在什麽地方使的勁了。
“他們進入室内,首先一定是堵住布萊星頓先生的嘴。他可能已經睡着了,或者被吓傻了,喊不出聲來。這裏的牆很厚,即使他有可能喊一兩聲,他的呼救聲也是沒人能聽到的。
“他們把他安置妥當以後,就商量了相當一段時間,顯然他們的意見并不一緻。因爲在這段時間内,他們抽了這幾支雪茄煙。老人坐在那張柳條椅子上,他抽煙時用的是雪茄煙嘴。年輕人坐在遠處,他把煙灰磕在了衣櫃的對面。第三個人在室内踱來踱去。我想,這時布萊星頓正筆直地坐在床上,不過對這一點我還不能完全肯定。
“最後,他們就把布萊星頓吊起來。這是他們早就安排好了的,因爲我相信他們随身帶來了某種滑輪用作絞刑架。我估計,那把螺絲起子和那些螺絲釘就是爲了安裝絞刑架滑輪用的。然而,他們看到了吊鈎,自然省了他們許多麻煩。做完這些,其中兩人逃跑後,他們的同夥再把門鎖上。”
我們全神貫注地聽福爾摩斯講述昨晚案件的概況,這都是他憑借細微的迹象推斷出來的,甚至當他給我們一一點明當時的情況時,我們還幾乎跟不上他的思路。之後,警長急忙跑去查找小聽差,我和福爾摩斯則返回貝克街用早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