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如果巴克利夫人遭到大的不幸,我們再來找你。”
“當然,要是那樣的話,我會自己來的。”
“如果不是那樣,也不必把死者過去所做的醜事重新翻出來。你現在既然已經知道,三十年來,他爲此一直受到良心的譴責,至少也該滿意了。啊,墨菲少校走到街那邊了。再見,伍德。我想了解一下昨天之後是否又發生什麽事。”
少校還沒走到街拐角處,我們就及時趕上了他。
“啊,福爾摩斯,”少校說道,“我想你已經聽說這件事完全是誤會了吧?”
“怎麽回事?”
“剛剛驗屍結果出來了,上校死于中風。你看,這不過是一件十分簡單的案子。”
“是啊,簡單到不可能再簡單了,”福爾摩斯微笑地說道,“華生,走吧,我想奧爾德肖特這裏已經沒有我們什麽事了。”
“還有一件事,”來到車站時,我問道,“如果說她丈夫的名字叫詹姆斯,而另一個人叫亨利,她爲什麽會提到大衛呢?”
“我親愛的華生,這顯然是一個斥責的詞。”
“斥責的詞?”
“是啊,你知道,大衛有一次也像詹姆斯·巴克利中士一樣偶然做了錯事。你可記得烏利亞和拔示巴的小故事嗎?我恐怕我對《聖經》的知識有一點遺忘了,但是你可以翻一下《聖經》的《撒母耳記》第一或第二章,你就知道這個故事了。”
住院的病人
我粗略地翻看一連串内容不連貫的回憶錄,想用它們來說明我朋友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智力上的一些特點,但卻覺得很難挑選出我所需要的例子。因爲在偵破這些案子的過程中,福爾摩斯雖然運用了他那巧妙的分析推理手法,但案件本身,卻往往平凡無奇,我覺得實在不值得向讀者介紹。另一方面,也經常發生這樣一種情況,他雖參與偵破了一些案情離奇、富有戲劇性的案子,但他在偵破過程中所起的作用,卻又不能滿足我給他寫傳記的願望。我曾經記述過一件案子,題目是“血字的研究”,後來又有另一個有關“格洛裏亞斯科特”号三桅帆船失事案,都是能作爲使曆史學家永遠感到驚奇的例子。現在我要記載的這件案子,在偵破案件中我的朋友雖然沒有起到十分重要的作用,但整個案情卻很離奇,我覺得實在不能夠遺漏不記。
七月裏一個悶熱的陰雨天,我們待在窗簾放下了一半的起居室裏,福爾摩斯蜷卧在沙發上,反複讀着早晨接到的一封信。由于我在印度服過兵役,使我養成了怕冷不怕熱的習慣,因而即使氣溫達到了華氏九十度,我也毫不覺得難受。不過,這天的報紙實在枯燥無味。議會已經休會,人們都離開了城市。我希望到森林中的空地或南海的鋪滿卵石的海灘一遊。但因我的存款拮據,我推遲了假期。而無論是鄉下或是海濱,都絲毫不能引起福爾摩斯的興趣。他隻喜歡混迹于五百萬人口的中心,關心他們中間關于懸而未決的案件的每一個小小的傳聞或猜疑。他對于欣賞大自然,卻絲毫不感興趣。而他唯一的改變,是去看望他在鄉間的哥哥。
我發現福爾摩斯正全神貫注,我便把那乏味的報紙扔到一旁,靠着椅子,陷入了沉思。忽然,我的朋友打斷了我的思緒:“你想得不錯,華生。用這種方法解決争端,真的太荒謬了。”
“太荒謬了?”我大聲說道,卻猛然想到,他怎麽會覺察出我内心深處的思想呢?我坐直了身子,疑惑地驚視着他。
“這是怎麽回事?福爾摩斯,這實在太讓我驚奇了。”我大喊道。
福爾摩斯看到我這種茫然不解的神情,放聲大笑起來。
“不久以前,”他說道,“我曾給你讀過一段愛倫·坡寫的故事,他在那段故事裏提到一個嚴密的推理者竟能察覺他的同伴未講出來的思想,你當時認爲這件事是作者巧妙的虛構。當我提出,我往往也習慣這樣做時,你卻表示懷疑。”
“我沒有說啊!”
“也許你沒有說出口,但從你的表情可以看出來。因此,當我看見你把報紙扔下,陷入沉思時,便很高興有機會研究你的思想,最後把你的思緒打斷,以便證明我正猜中了你的想法。”
可是我對他的解釋依然不滿意。
“在你給我讀的故事中,那個推理者是根據觀察那個人的動作而得出推論的。如果我記得不錯的話,那個人被一堆石頭絆了一下,擡頭望了望星星,還有一些别的動作。可是我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上,我的動作能給你提供什麽線索呢?”
“人的五官是表達情感的工具,而你的五官更是忠實表達了你的情感。”
“你的意思是說,你從我的臉上看出了我的思想?”
“從你的臉上,特别是你的眼睛。或許你自己已經記不得你是怎樣陷入沉思的了。”
“是的,我記不得了。”
“那麽,我來告訴你。你扔下報紙,這個動作引起了我對你的注意。之後,你茫然地在那裏坐了大概半分鍾。後來,你凝視着你那張剛裱上鏡框的戈登将軍肖像,我從你面部表情的改變,看出你已經開始沉思了。可是你想得并不很遠。接着,你的眼光又轉到你書架上那張沒裱鏡框的亨利·沃德·比徹的肖像上。然後,你又朝上看着牆,你的意圖是很明顯的。你是在想,如果這張肖像也裱上鏡框,就正好可以挂在這面牆上的空處,與那張戈登肖像并排挂在一起了。”
“你真是緊緊地追随着我的思想!”我驚叫道。
“到目前爲止,我還沒怎麽弄錯過呢。接下來,你的思想又回到比徹的身上,你全神貫注地凝視着他的肖像,似乎想從他的面貌上研究他的性格。後來,你不再皺眉頭了,可是仍繼續凝視着,你的臉上現出沉思的樣子,可見你在回想着比徹的經曆。我敢肯定你這時不可能不聯想到他在内戰期間代表北方所擔當的使命,因爲我記得你曾經對他的遭遇表示憤慨。你對這件事感受非常強烈。過了一會兒,我看到你的視線從肖像上移開了,我覺得你的思想又轉到内戰上去了。當我發現你雙唇緊閉,目光矍铄,兩手緊握,我敢肯定你正在想雙方在這場死傷慘重的激戰中所表現的英勇氣概。可是,你的臉色又漸漸陰沉起來,你搖了搖頭。你是在感歎戰争的殘酷可怕以及徒然死傷了許多人。你的一隻手慢慢地移到你自己的舊傷疤上,雙唇上泛出一絲微笑,我便看出,你當時在想,這樣解決國際問題的方法真是荒謬可笑。對于這點,我同意你的看法,這是非常荒謬的,我很高興知道,我的這一切推論沒有錯。”
“完全正确!”我說道,“現在你已經解釋清楚了,我承認我像以前一樣感到驚訝。”
“這是非常簡單的,我親愛的華生。要不是那天你表示懷疑,我決不會打斷你的思路的。不過,今晚微風輕拂,我們一起到倫敦街上散散步吧。”
我欣然同意了。我們一起在艦隊街和河濱走了三個小時,觀賞着人生千變萬化的情景。福爾摩斯獨特的看法,敏銳的觀察力和巧妙的推理能力,讓我聽得入了迷。我們返回貝克街時,已經是晚上十點鍾了。一輛四輪馬車正等候在我們寓所的門前。
“這是一位醫生的馬車,是一位普通醫生,”福爾摩斯說道,“剛開業不久,不過他的生意還不錯。我想,他是來找我們商量事情的。我們回來得真巧!”
我深知福爾摩斯的調查方法,善于領會他的推理。車内燈下挂着一個裝着各種各樣醫療器械的柳條籃子,我知道福爾摩斯正是根據這些醫療器械,迅速作出了判斷。從樓上我們窗戶的燈光可以看出,這位夜晚的來訪者确實是來找我們的。我心裏有些奇怪,究竟什麽事讓一位同行在這樣的時刻來找我們呢?我緊随福爾摩斯走進我們的寓所。
一個面色蒼白、尖瘦臉、黃色絡腮胡子的人,看到我們進來,立刻從壁爐旁一把椅子上站起來。他的年紀至多三十三四歲,但他形容枯槁,氣色不好,說明生活耗盡了他的精力,奪去了他的青春。他的舉止羞怯腼腆,像一位十分敏感的紳士,而他站起來時,扶在壁爐台上的那隻細瘦白皙的手,不像是一位外科醫生的,更像是一位藝術家的。他的衣着樸素,穿着一件黑禮服大衣、深色褲子,紮着一條顔色不甚鮮豔的領帶。
福爾摩斯爽朗地說道:“晚安,醫生。我很高興,你隻等了我們幾分鍾。”
“你和我的車夫談過了?”
“沒有,我是從旁邊那張桌子上放着的蠟燭看出來的。請坐,你有什麽事要找我?”
“我是珀西·特裏維廉醫生,”我們的來訪者說道,“住在布魯克街四○三号。”
“你不是《原因不明的神經損傷》那篇論文的作者嗎?”我問道。
當他聽說我知道他的著作時,他高興得蒼白的雙頰泛出紅暈。
“我很少聽人談到這部著作,出版商跟我說,這本書銷路不廣,我還以爲沒有人知道它呢。”來訪者說道,“我想,你也是一位醫生吧?”
“我是一個退役的外科軍醫。”
“我對神經病學很感興趣。我很希望能夠專門研究神經病學,不過,一個人當然必須從事他首先能夠着手的工作。可是,這是題外話了。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我知道,你的時間寶貴。在布魯克街我的寓所裏,最近發生了一連串古怪的事情。今晚,這些事情已經到了非常嚴重的關頭,我感到實在不能再耽誤了,必須馬上來請你幫忙。”
歇洛克·福爾摩斯坐下來,點起了煙鬥。
“你要我幫忙,我非常榮幸。”福爾摩斯說道,“請詳細談一下那些讓你感到不安的事情。”
“實在讓人感到慚愧,其中有一兩點是不值得說的。”特裏維廉說道,“不過,這件事實在令人莫名其妙,而近來變得更加複雜,我隻好把一切都告訴你,請你透過種種表象,去解開真相。
“我先談談我大學生活中的某些事情。我畢業于倫敦大學,我相信,如果我告訴你們,我的教授認爲我是一個很有前途的學生,你們不會認爲我是自吹自擂吧?畢業以後,我在皇家大學附屬醫院擔任了一個次要的職務,繼續緻力于研究工作。我很幸運,我對強直性昏厥病理的研究引起了人們極大的興趣,我寫了一篇你的朋友剛才提到的關于神經損傷的專題論文,終于獲得了布魯斯·平克頓獎金和獎章。我毫不誇張地說,那時人們都認爲我前程似錦。
“可是我最大的阻礙就是缺乏資金。一個專家要想出名的話,就必須在卡文迪什廣場區十二條大街中的一條街上開業。這就需要巨額房租和設備費。除了這筆創業費用,他還必須儲蓄有能維持自己幾年生活的錢款,還得租一輛像樣的馬車。要達到這些要求,我實在無能爲力。
“我隻能指望着節衣縮食,積蓄十年,才能挂牌行醫。然而,突然一件意料不到的事情給我帶來了新的希望。
“這就是一位名叫布萊星頓的紳士的到訪。布萊星頓和我素不相識,一天早上他突然走進我房裏,說明他的來意。
“‘你就是那位成就卓著,最近獲獎的珀西·特裏維廉先生嗎?’他問道。
“我點了點頭。
“‘請坦率地回答我的問題,’他繼續說道,‘這樣做對你是有好處的。你非常有才華,會成爲一個有建樹的人。你知道嗎?’
“聽到這樣突如其來的問題,我不由得笑了起來。
“‘我相信我會盡力而爲的。’我說道。
“‘你有不良嗜好嗎?你酗酒嗎?’
“‘沒有,先生!’
“‘太好了!不過我必須問問,你既然這麽有本事,爲什麽不開業行醫呢?’
“我聳了聳肩。
“‘是啊!’他趕忙說,‘這是毫不爲奇的。雖然你有才華,可是卻沒有錢,對不對?要是我幫你在布魯克街開業,你認爲怎麽樣?’
“我驚訝地盯着他。
“‘這是爲了我自己的利益,并不是爲了你。’他大聲說道,‘我對你十分坦率,如果你覺得合适的話,那對我就更加合适了。我有幾千鎊可以進行投資,我認爲我可以投資給你。’
“‘爲什麽呢?’我忙問道。
“‘啊,這正像投資别的事業一樣,不過這比較保險一些。’
“‘我該做些什麽事呢?’
“‘我自然會告訴你的。我會替你租房子、買家具、雇女仆,管理一切。你要做的隻是坐在診室裏給病人看病。我給你零用錢和一切需要的東西。你隻要把你賺的錢交給我四分之三,剩下的你自己留着。’
“這就是那個叫布萊星頓的人向我提出的奇怪的建議,福爾摩斯先生,爲了不使你厭煩,我不再叙述我們怎樣協商、成交的事。結果是,我在報喜節搬進了這個寓所,并按他所提出的條件開始營業。他自己也搬來同我住在一起,做一個住院的病人。他的心髒衰弱,顯然,他需要經常治療。他自己住在二樓兩間最好的房子裏,一間做起居室,一間做卧室。他脾氣古怪,深居簡出,閉門謝客。他的生活很不規律,但就某一方面而言,卻又極有規律。在每天晚上的同一時間,他都要到我的診室來檢查賬目。我賺的診費,每一畿尼他給我留五先令三便士,其餘的他全部拿走,放到他自己屋内的保險箱裏。
“我可以非常自信地說,他永遠也用不着後悔投資了這項生意。一開始,生意就很成功。我出色地處理了幾個病例,憑借我在附屬醫院的聲望,我很快就出了名。近幾年來,我使他變成了一個富翁。
“福爾摩斯先生,這就是我的經曆以及和布萊星頓先生的關系。我要告訴你的,現在隻剩下一個問題,就是我今晚來此求教的原因。
“幾星期之前,布萊星頓先生下樓來找我。我覺得他異常激動。他提到在倫敦西區發生了一些盜竊案,他當時顯然毫無必要那麽激動,他說我們應當把門窗加固,一天也不能耽誤。在這一星期裏,他坐立不安,不斷向窗外張望,他甚至改變了午餐前短暫的散步的習慣。他的一舉一動給我一個印象,他對什麽事或是什麽人怕得要死,可是當我向他提及這件事時,他變得非常無禮,于是我就不再談這件事了。随着一天一天過去,他的恐懼似乎逐漸消失了,他又恢複了常态。可是最近發生的一件事情,又使他處于不安的狀态。
“事情是這樣的:兩天以前,我收到一封信,信上既沒有地址,也沒有日期。我現在就把信讀給你聽。
一位僑居在英國的俄羅斯貴族(信上這樣寫着),亟願到珀西·特裏維廉醫生處就醫。幾年來他深受強直性昏厥病的折磨,而特裏維廉醫生在醫治這種病症方面是人所共知的權威。他準備明晚六點一刻左右前往就診,如果特裏維廉醫生方便,請在家等候。
“這封信使我深感興趣。因爲對強直症進行研究的主要困難在于這種疾病是罕見的。當小聽差在指定的時間領進病人時,我正等候在我的診室裏。
“他是一位異常拘謹、身材瘦小的平凡老人,不像是我們想象中的俄羅斯貴族。他同伴的相貌給我的印象很深刻。這是一個高大的年輕人,面色黝黑,漂亮得驚人,卻帶着一副兇相,有一副赫拉克勒斯的肢體和胸膛。他們進來時,他攙扶着老人,把老人扶到椅子跟前。他表現得那樣體貼入微,與他的外表格格不入。
“‘醫生,請恕我冒昧前來拜訪,’他用不太流利的英語對我說道,‘這是我父親,他的健康,對我來說,是極爲重要的事。’
“我爲他的孝順而感動。‘或許,在診治時,你願意留在診室裏吧?’我說。
“‘絕對不行,’他驚叫起來,‘我受不了這種痛苦。我相信我忍受不了,看到我父親疾病發作時那種可怕的樣子。我自己的神經官能也十分敏感。如果你允許,在你給我父親診治時,我可以在候診室裏等候。’
“我欣然同意,年輕人便離開了。我便開始詢問他的病情,我把它詳盡無遺地記了下來。他的智力很一般,回答問題常常含糊其辭,我認爲這是由于他不大懂我們的語言。然而,正當我坐着寫病曆的時候,他突然停止了回答,當我轉身向他時,我驚訝地看到他筆直地坐在椅子上,面部毫無表情,肌肉強直,眼睛直盯着我。他的疾病又發作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