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親愛的孩子,簡單地說,這就是我遭遇到的可怕事情的全過程。第二天,我們被一艘開往澳大利亞的雙桅船“霍特斯潑”号搭救了。對我們是遇難客船幸存者的謊言,船長信以爲真。海軍部将“格洛裏亞斯科特”号運輸船作爲海上失事記錄在案。經過“霍特斯潑”号一段順利航程之後,我們在悉尼上岸,伊文斯和我毫不費力地更名換姓隐瞞了過去的身份,混迹于前去采礦的各國人群之中。至于其他的事,我就不必事無巨細地表述了。後來我們發迹了,以富有的殖民地居民身份返回英國安家立業。二十多年來,我們安居樂業,家庭美滿,希望永遠遺忘過去的事。後來,當這個水手來找我時,我一眼就認出他就是我們從沉船殘骸上救上來的那個人,當時我的感覺猶如五雷轟頂。不知他怎樣找到了我們。他利用我們畏懼的心理,對我們進行敲詐勒索。你現在明白,我爲什麽如此容忍他了。他離開我到另一個受欺者那裏去了,可是他在對我進行勒索。’
“下面的字迹因手顫抖而難以辨認,‘貝多斯寫來密信說,赫德森已全部揭發了。上帝啊,可憐可憐我們吧!’
“這就是那天夜晚我念給小特雷佛聽的故事。華生,這可以算是奇特的案子了。經過這場風波,我的朋友肝腸寸斷,便移居特拉伊去種茶樹,我聽說他在那裏混得不錯。那個水手自從寫了那封預警信,便音信全無了。沒有人向警方揭發,估計是貝多斯錯把赫德森的威脅當做事實。警方認爲他殺害貝多斯後逃跑了,也有人看到赫德森潛伏在附近。恰恰相反。我認爲八成是貝多斯陷入絕境,認爲赫德森揭發了自己,便殺死赫德森,攜帶手頭現款逃出國去了。這件案子的全部情況就是這樣,華生,如果它們對你收集資料有用處,我很樂意提供給你。”
馬斯格雷夫禮典
我的朋友歇洛克·福爾摩斯的性格與衆不同,常令我煩惱。雖然他的思維敏銳,處事有條理,衣服樸素而整潔,可是他的生活卻雜亂無章,令同住的人難以忍受。當然,我自己在生活方面也并不是無可指責的。在阿富汗時那種雜亂無章的工作環境,以及放蕩不羁的性情,讓我養成了一個醫生不應有的習慣。不過,我對不整潔總有個容忍限度。要是我看到一個人把煙卷放在煤鬥裏,把煙葉堆放在波斯拖鞋頂部,把一些尚未回複的信件用一把大折刀插在木制壁爐架上的話,我便開始覺得自己其實并不太差呢。此外,我一直認爲,手槍射擊練習應當是一種戶外活動,然而福爾摩斯一時心血來潮就會坐在扶手椅中,把玩手槍和一百匣子彈,用彈痕把對面牆壁裝飾得星羅棋布,我強烈認爲,這既不能改善我們室内的空氣質量,也不能改善房屋的外觀。
我們的房裏經常被化學藥品和罪犯的物證堆滿,而且這些東西常常會出現在意料不到的地方,有時是黃油盤裏,有時在更不令人注意的地方。最令我頭疼的是他的文件。他習慣保留文件,特别是那些與他辦過的案件有關的文件,可是他每一兩年隻去歸納處理它們一次。正如我在這些不連貫的回憶錄裏零散提到的一樣,隻有當他取得非凡成績時,他才會有這種熱情。但這種熱情旋即消失。其間,他終日以小提琴和書籍爲消遣,活動範圍隻在沙發到桌旁之間。如此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他的文件越積越多,以緻屋裏每個角落都被一捆捆的手稿堆滿,他決不肯燒毀,而且除了他本人外,誰也不準動它們。
一年冬季的夜晚,我們一起坐在爐旁,我向他提議,等他把摘要抄進備忘錄以後,可以用兩個小時整理房間,把房間弄得适于居住一些。他無法反駁我這正當的要求,闆着臉走進寝室,出來時身後拖着一隻鐵皮大箱子。他把箱子放在地闆中央,端來一張小凳蹲坐在大箱子前,打開箱子。我見箱内三分之一裝了一捆捆用紅色帶子綁的文件。
“華生,這裏有很多案件,”福爾摩斯調皮地望着我說道,“我想,如果你知道我這箱子裏裝的是什麽,那麽你就會要我把裝在裏面的東西拿出來,而不要我把沒有裝進去的東西裝進去了。”
“這麽說,這都是關于你早期辦案的記載了?”我問道,“我正想對這些案件做些筆記呢。”
“是的,我的朋友,這些都是我成名之前經辦的案子。”福爾摩斯愛惜地取出一捆捆的文件,“這些并不都是成功的記錄,華生。可是其中也有許多很有趣的案件。這是塔爾頓兇殺案報告,這是範貝裏酒商案,俄國老婦曆險案,還有鋁質拐杖奇案以及瘸腿的裏科裏特和他可惡妻子的案子。啊,還有這一件,這才真是一件有點兒罕見的案子呢。”
福爾摩斯把手伸進箱子,從箱底取出一個類似兒童玩具的小木匣。他從匣内取出一張揉皺了的紙,一把老式銅鑰匙,一根綁着線球的木釘和三塊生鏽的舊金屬圓闆。
“嘿,我的朋友,你猜這些東西是怎麽回事?”看到我疑惑的神情,福爾摩斯微笑地問道。
“這真是一些古怪的收藏品。”
“非常古怪,而發生在它們身上的故事,更會使你感到驚奇。”
“那麽,這些收藏品還有一段曆史嗎?”
“不僅有曆史,而且它們本身就是曆史啊。”
“爲什麽呢?”
歇洛克·福爾摩斯把它們一件件取出來,在桌邊擺成一行,坐到椅子上打量着這些東西,臉上露出滿意的神情。
“這些都是我留下來以便回憶馬斯格雷夫禮典這個案子的。”福爾摩斯說道。
我已經聽他不止一次提到這件案子,可是始終沒能了解這件案子的詳細情況。我說道:“如果你詳細講給我聽,那我真是太高興了。”
福爾摩斯調皮地大聲說道:“那麽這些雜亂的東西還是按照原樣擺放了?你的整潔又不能如願了,華生。可是我很高興能在你的案例記載中,把這件案子加進去。因爲這件案子不僅在國内犯罪記錄中非常獨特,而且我相信,在國外也極其罕見。如果隻搜集我那些微不足道的成就,卻不記載這件離奇的案子,那就會是個遺憾。
“你應該還記得‘格洛裏亞斯科特’号帆船事件,我向你講了那個不幸的人的遭遇,他的話促使我想到了選擇偵探作爲我的終身職業。現在你看我已經名揚四海了,無論是公衆,還是警方都認爲我是辦案高手。甚至當你和我最初相識時,也就是我在偵辦你後來命名爲‘血字的研究’一案的時候,雖然我業務并非十分繁忙,但已有了很多主顧了。你很難想象,我起步是多麽困難,我付出了多少努力才得到了成功。
“我初到倫敦時,住在大英博物館附近的蒙塔格街。閑暇時,我便專心研究各門科學,希望将來有所成就。那時不斷有人找我辦案,主要都是一些老同學介紹的。因爲我在大學的後幾年,人們經常議論我和我的思維方法。我破的第三個案件就是馬斯格雷夫禮典案。而那使我激起興趣的一系列奇特事件以及後來成功偵破的事關重大的案件,使我向從事偵探職業邁出了第一步。
“雷金納德·馬斯格雷夫是我的校友,他給人的感覺頗有傲氣,所以在大學生中他不怎麽受歡迎。但我一直認爲,他表現出驕傲其實是故意掩蓋他那天生的羞怯。他的相貌讓你認爲他是一個極爲典型的貴族子弟,瘦身形,高鼻子,大眼睛,慢條斯理,溫文爾雅。事實上,他的确是大英帝國一家最古老貴族的後裔。在十六世紀時,他們這一支作爲次子的後裔就從北部的馬斯格雷夫家族中分離出來,定居在蘇塞克斯西部,而赫爾斯通莊園或許是這一地區至今尚有人居住的最古老的建築了。他出生在蘇塞克斯,顯然蘇塞克斯對他影響很大。每次看到他那蒼白的面孔、機靈的眼神或頭部的姿态,我就不免想起那些灰色的拱道、直棂的窗戶以及封建古堡的遺迹。有一兩次,我們不知不覺地攀談起來,他不止一次說他對我的觀察和推理方法感興趣。
“我們已經四年沒有見了,一天早晨他到蒙塔格街來找我。他變化不大,打扮得像一個上流社會的年輕人,依然保持他從前那種與衆不同的氣質和風度。
“‘你過得還好嗎,馬斯格雷夫?’我們熱情地握手以後,我問道。
“‘你大概已經聽說我可憐的父親去世了,’馬斯格雷夫說道,‘他是兩年前過世的。從那時起,我承擔了管理赫爾斯通莊園的責任。由于我是區議員,我忙得暈頭轉向。福爾摩斯,我聽說你把你那令人驚訝的本領運用到現實中了?’
“‘是的,’我說道,‘我靠這點小聰明謀生!’
“‘我很高興聽到你這樣說,因爲我現在迫切需要你的寶貴指教。我在赫爾斯通碰到許多怪事,警察查不出任何頭緒。這确實是一個不尋常的案件。’
“你可以想象我當時聽到他的話是多麽急不可待了,因爲幾個月來我一直無所事事,我渴望的機會終于來到了。我相信自己的能力,堅信别人遭到失敗的事情,我一定能獲得成功,現在我終于有機會大顯身手了。
“‘快把詳細情況告訴我。’我大聲說道。
“雷金納德·馬斯格雷夫在我對面坐下來,點燃我遞給他的煙。
“他說:‘你要知道,我雖然還沒有成家,但是我在赫爾斯通莊園擁有相當多的仆人,因爲那是一座偏僻淩亂的舊莊園,需要很多人照料。在狩獵野雞的季節,我經常在莊園裏舉行宴會,留客人住宿,缺乏人手是不行的,因此我也不願意辭退他們。我一共有八個女仆、一個廚師、一個管家、兩個男仆和一個小聽差。花園和馬廄由另外的一撥人看管。
“‘在這些仆人之中,當差最久的是管家布倫頓。我父親當初雇用他時,他是一個不稱職的小學教師。但他精力旺盛,有主見,很快就得到我們全家人的喜歡。他身材适中,面目清秀,雖然來到我家已二十年,但年齡還不滿四十歲。他有許多優點和非凡的才能,能說幾國語言,幾乎能演奏所有樂器。他竟然滿足長期處于仆役的地位,這實在讓人費解。不過,我認爲他是随遇而安,不打算去做任何改變。凡是拜訪過我們家的人都記得這位管家。
“‘可是這個完美的人也有缺點,就是有一點唐璜的作風。你可以想象得到,像他這樣出色的人在窮鄉僻壤扮演風流浪子是毫不困難的。他初婚時還不錯,但自從妻子過世後,他就碰到無窮無盡的麻煩。幾個月之前,他與我們的二等使女雷切爾·豪厄爾斯訂了婚,我們以爲他會收斂些,可是他又把雷切爾抛棄了,與獵場看守人的女兒珍妮特·特雷傑麗絲搞在一起。雷切爾是一個很好的姑娘,但具有威爾士人那種容易沖動的性格。不久之前,她剛患了腦膜炎,直到昨天才能夠下床走動。她已經與過去判若兩人,就像一個黑眼睛的幽靈。這是我們赫爾斯通的第一件戲劇性事件。緊接着又發生了第二件戲劇性事件,這使我們把第一件忘在腦後,那第二件戲劇性事件,是由管家布倫頓的失寵和被解雇引起的。
“‘事情經過是這樣的:我已經說過,這個人很聰明,可是聰明過了頭。他對毫不關己的事顯得過分好奇,直到發生了一件純屬偶然的事情,才使我對他的好奇心重視起來。
“‘我說過,這原是一座淩亂的莊園。上星期四晚上,吃過晚餐後,我極爲愚蠢地喝了一杯濃咖啡,久久不能入眠,直到淩晨兩點鍾,我還睡意全無,便起床點起蠟燭,打算繼續看我沒看完的一本小說。因爲我把這本書丢在彈子房了,于是我披上睡衣走出卧室去取。
“‘要到彈子房,我必須下一段樓梯,經過一段通往藏書室和槍庫的走廊。我向走廊望過去,忽見從藏書室敞開的門發出一道微弱的亮光,這時你可想而知我是多麽驚奇了。臨睡前,我已經關了藏書室的燈和門,這時我自然首先想到是盜賊了。赫爾斯通莊園的走廊牆壁上挂着許多古代武器。我從中挑了一把戰斧握在手裏,丢了蠟燭,蹑手蹑腳地走過走廊,向門裏窺視。
“‘原來是管家布倫頓在藏書室裏。他衣着整齊地坐在一把安樂椅上,手托前額,正對着膝上一張類似地圖的紙沉思。桌邊放着一根小蠟燭,借着那微弱的燭光,我窺視着他的一舉一動。隻見他突然站起來,走向寫字台,打開鎖,拉開一個抽屜。他從裏面取出一份文件,又回到原來的座位,把文件攤開在桌邊蠟燭旁,認真地研究起來。看到他如此鎮靜自若地查看我們家的文件,我不禁勃然大怒,便大跨步向前去。這時布倫頓擡起頭來,見我站在門口,驚恐地跳起來,連忙把剛才研究的那份文件塞進懷中。
“‘我說:“很好!你就這樣報答我們對你的信任。明天你就辭職吧。”
“‘他垂頭喪氣地一鞠躬,沉默地從我身邊走了出去。
“‘借着燭光,我瞥了一眼布倫頓從寫字台裏取出的文件。出乎我的意料,那文件并不是一份重要的文件,隻是一份奇特的古老儀式中的問答抄件而已。這是我們家族特有的古老儀式,叫做“馬斯格雷夫禮典”。過去幾世紀以來,凡是馬斯格雷夫家族的人,成年時都要舉行這種儀式,但這就像我們自己的紋章圖記一樣,隻是我們家族的私事,也許考古學家會有點興趣,但是對外人是毫無實際用處的。’
“‘我們最好還是談談那份文件的事吧。’我說道。
“‘好的,如果你認爲有必要的話,我就接着講。’馬斯格雷夫有點遲疑地答道,‘在我用布倫頓留下的鑰匙重新把寫字台鎖好,剛要轉身離開時,我突然吃驚地發現管家已經折返回來站在我面前。
“‘他情緒激動,聲音嘶啞地喊道:“先生,馬斯格雷夫先生,我不能丢這個臉,我雖然身份卑微,但平生視聲譽比性命還重。先生,如果你絕了我的生路,那你就要對我的死亡負責,是的,我會這麽辦的。先生,如果你因爲這件事情不能容我,那麽,請看在上帝的分上,讓我向你申請在一個月内離開,就如同我自願辭職一樣。馬斯格雷夫先生,我辭職沒有關系,但是當着所有熟人的面把我趕出去,我承受不了。”
“‘我答道:“你不配得到那麽多恩惠,布倫頓,你的行爲極其惡劣。不過,看在你在我們家服務了這麽長時間的分上,我也不希望讓你當衆丢臉。不過一個月太長了,給你一個星期的時間,随便找個什麽理由都行。”
“‘他絕望地叫道:“隻給我一個星期,先生?兩個星期吧,至少可以兩個星期吧?”
“‘我重複道:“一個星期。你應該認爲這對你已是很寬容的了。”
“‘他垂頭喪氣地走開了。我吹熄了燈,回到自己房裏。
“‘此後的兩天,布倫頓非常勤奮地工作,恪盡職守。我絕口不提發生過的事,等着看他怎樣保全面子。他總是習慣在吃完早餐後來找我,聽取一天工作的指示,可是第三天早晨他沒有來。我從餐廳出來時碰巧遇到女仆雷切爾·豪厄爾斯。這個女仆大病初愈,面無血色,憔悴不堪,于是我勸她休息。
“‘我說道:“你應當卧床休息,等身體好些了,再工作。”
“‘她奇怪地望着我,使我懷疑她是不是又犯了腦病。
“‘她說道:“我已經恢複了,馬斯格雷夫先生。”
“‘我回答道:“我們要聽醫生的話。你現在必須停止工作,你下到樓下時,請告訴布倫頓我找他。”
“‘她說道:“管家已經走了。”
“‘我問道:“走了?!到哪兒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