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我在斯彭斯·芒羅上校的家裏做過五年的家庭教師,但兩個月前我失業了。上校接到命令,他要到新斯科舍的哈利法克斯上班,他将他的孩子們也一同帶往美洲。于是我登報找工作,也按照報紙上提供的招聘廣告前去面試過,但都沒有下文。到了最後,我積攢的那一點可憐的存款開始見了底,我到了毫無辦法而又無所适從的地步。西區有一所叫維斯塔韋的家庭女教師介紹所,它在當地很出名,每個星期我都會到那裏去碰碰運氣,看是否有合适我的工作。維斯塔韋是這家介紹所創始人的名字,但實際上經理是一位斯托帕小姐。求職的婦女在靠前的接待室裏等候着,然後被一個個領進斯托帕小姐的小辦公室,她負責查閱登記表,看裏面是否有适合這些婦女的工作。上周當我像往常一樣被領進那間小辦公室的時候,我發現除了斯托帕小姐外還有一個特别魁梧壯碩的男人,肥厚的下巴層層地一直疊到喉嚨處,他滿臉笑容地坐在她的旁邊,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鏡,正仔細地觀察着每一個進去的應征者。當我進去的時候,坐在椅子上的他顫了一下,但很快他就側過身去對着斯托帕小姐說:‘這位就可以,我覺得我找不到比她更合适的人選了。真是太好了!棒極了!’他看上去十分興奮,來回地搓着手,顯出自己親切的一面。他的這種平易近人的神态,讓我感到很愉快。他問道:‘小姐,請問你是來找工作的吧?’我說:‘是的,先生。’他又問:‘做家庭教師?’我答道:‘是的,先生。’他問:‘你的酬勞标準是多少?’我說:‘我曾經在斯彭斯·芒羅上校那裏一個月得四英鎊。’‘啧啧!吝啬啊!真夠小氣的。’他一邊嘟囔着,一邊激動地伸出肥胖的手在空中揮舞着,‘怎麽會有人以如此可憐的工資給這麽有魅力和技藝的一位女士呢?’我說:‘先生,我的能力可能達不到您想象的那個标準。我懂一點法文,懂一點德語,略懂音樂和美術……’他說:‘這都不是最重要的,關鍵在于你是否具備一位有内涵和教養的婦女的舉止和風度。簡單地說,假如你不具備,那麽你也就不适合教育一個未來對國家、曆史有巨大意義的孩子;但如果你具備了,那怎會出現這麽一位以低廉的傭金使你委屈于其府的先生呢?小姐,如果你同意的話,我提供給你的是年薪一百英鎊。’
“您不難想象,福爾摩斯先生,這樣的薪酬,對于像我這樣幾乎身無分文的人來說,是多麽讓人難以置信啊!也許那位先生看出了我有所懷疑,于是他拿出錢包,從裏面抽出一張鈔票。他那布滿皺紋的臉上因爲笑容的擠壓而隻剩下了兩條閃着亮光的線,他說:‘我會預付給我年輕的小姐一半的薪金,以便應付一些零星的生活開支和添些衣服。’
“他是我見過的最體貼的人。由于那時我外面還欠着一些債,這筆預付金真的爲我提供了很大的方便。可是,在整個談話過程中,我總覺得有些地方不太對勁,于是想深入了解後再表明我的态度。我說:‘先生,恕我冒昧,我能否問一下您的住址。’他說:‘漢普郡,可愛的鄉村。銅山毛榉,距溫徹斯特僅五英裏。那是個非常可愛的鄉村,親愛的小姐,而且還有一座漂亮的年代久遠的鄉村房屋。’我說:‘那我負責些什麽,先生?我想知道我具體要做些什麽。’他說:‘一個孩子--一個剛滿六歲且可愛的小淘氣。喲,你要是能看到他用拖鞋拍蟑螂!啪!啪!啪!一眨眼的工夫,就報銷了三個!’靠在椅背上的他,眼睛又笑得眯成了一條線。
“我有點吃驚于那孩子的偏好,可他爸爸的笑聲讓我認爲他也許隻是在開個玩笑。我說:‘那麽我的工作就僅是照看一個孩子?’他立馬大聲地說:‘不,不,不是那樣的,不是那樣的,我親愛的小姐,你的工作是,聰明伶俐的你應該會意識到,聽從我妻子的一切命令,如果這些命令是一位小姐理應聽從的話。你看,沒什麽困難,不是嗎?’我說:‘我很榮幸成爲對你們有幫助的人。’他說:‘那實在是好極了!現在我來說一下服裝吧。打個比方,我們熱衷于追求時尚,你是了解的,多少有些這方面的癖好,但是沒有什麽壞心。假如我們給你一件衣服需要你穿上的話,你應該不會反對我們這小小的怪癖吧?’我說:‘啊?不會的。’他又說:‘又或者在去我們那兒以前請你剪成短發呢?’我對我的聽覺甚至産生了懷疑。我的頭發,福爾摩斯先生,正如您所見,濃密且泛着栗子色的色澤,有些藝術氣質,我怎麽也想不到會這樣随便地将它們處理掉。‘恐怕這點我辦不到。’我說。他的小眼睛一直以期盼之色盯着我,但當我說出這話時,我看到一道陰影從他的臉上閃過。
“他說:‘我恐怕這點是極其必要的。這是我妻子的癖好,就如夫人們的癖好,你明白的小姐,夫人們的愛好是重要的,那麽,你不打算剪短你的頭發了?’我很堅決地回答道:‘是的,先生,我真的辦不到。’他說:‘哦,好吧,那這件事情就算了。真可惜,因爲在其他方面你确實很适合。既然如此,斯托帕小姐,恐怕我還得再多看幾位其他的年輕姑娘。’那位經理忙着在那閱讀文件,沒和我們兩人說過一句話。可是現在卻極不耐煩地瞟着我,這讓我不由得猜測是不是因爲我的拒絕而令她失去了一筆可觀的中介費用。她問我:‘你是否還願意繼續将你的名字留在登記表上?’我說:‘如果您樂意的話,斯托帕小姐。’她尖銳地說:‘唉,事實上登記對于你來說已經沒什麽用了。你既然拒絕了人家提供的如此優越的機會,真的是很難再找到像這麽合适的了,那再會吧,亨特小姐。’她拍了一下辦公桌上的響鈴,一個仆人走進來将我帶了出去。
“哦,福爾摩斯先生,當我回到住處,打開食物櫃的時候,我發現裏面已經沒有什麽吃的東西了,而且桌子上又躺着幾張欠款單,那時我開始問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件傻事。畢竟,他們想讓别人滿足他們的癖好是付了錢的。在英國,家庭女教師年薪達到一百英鎊是極其少見的了。再者,頭發對于我來說又有什麽用?有許多人将頭發剪短後都顯得越發精神呢。第二天,我猜測可能是我錯了,第三天,我确定那一定是我錯了。在我幾乎說服了自己,準備重新去介紹所詢問那個職業是否仍空缺時,我接到了那位先生親筆寫的信。我帶來了,現在就念給您聽。
溫徹斯特附近,銅山毛榉
親愛的亨特小姐:
多虧好心的斯托帕小姐将你的地址告訴了我,我才得以寫這封信詢問你是否有重新考慮的想法。我的妻子聽完我對你的描述後,她很高興,她熱切地盼望着你能早點到來。我們做出決定,每個季度給你三十英鎊,一年是一百二十英鎊,用來補償因我們的癖好而給你帶來的小小麻煩,而且這些要求對于你算不上是苛求。我的妻子鍾愛于頗深的鐵藍色,并期待你在早上于室内穿着此種顔色的衣服,當然衣服由我們提供,我親愛的女兒艾麗絲正好有一件這樣的衣服,她現在在美國的費城,我看這衣服應該會很适合你的身材。另外,關于坐在哪裏,或者是按照什麽特定的方式來消遣,也不會令你有任何不便的感覺。你的頭發,無疑是讓人感到惋惜的,特别是在和你簡短的見面後,我就更被它的美麗而折服了。但恐怕關于這一點我必須堅持,願增加的薪酬能彌補你的損失。至于照看孩子這方面,你大可放心,那是輕松的。請事先告知我你乘坐火車的班次,我會乘馬車到溫徹斯特接你。切望前來。
你忠實的傑夫羅·盧卡斯爾
“我剛剛接到這封信,福爾摩斯先生,我打算接受這份工作。然而,我想在我走這最後一步之前,最好把事情的原委講給您聽,請你代我考慮。”
福爾摩斯微笑着說:“哦,亨特小姐,既然如此,那就按照您的主意去做吧。”
“您不勸我拒絕他嗎?”
“如果您是我的妹妹,我就會建議您最好不要去。”
“您到底是什麽意思,福爾摩斯先生?”
“嗯,我沒有詳細的資料,不敢妄下斷言,或許您也已經有了自己的想法。”
“哦,在我看來似乎隻有一種可能的解釋。盧卡斯爾看上去是個和藹可親的好人,他的妻子或許是個腦子不太正常的人。他不想她被送進精神病院,所以他想讓這成爲秘密,避而不談。于是他就要想各種辦法來滿足他妻子的怪癖,防止她的病發作。”
“這種解釋還說得通,實際上有可能事情就是這樣的。但不管怎樣,對于您這位年輕的小姐來說,它并不是一個适宜的地方。”
“可是,他給了不少錢啊!福爾摩斯先生,錢給得真不少啊!”
“哦,沒錯,薪水當然是很高的——過于高,這也正是我心有疑慮的原因。爲什麽要一年給您一百二十英鎊,他們是完全可以出四十英鎊選一個的,這裏面必定有什麽特殊的原因。”
“我想對您說明情況後,假如日後我需要您的幫助,您就會明白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了。并且,我認爲如果有您在背後支持我,我的膽子也會大一些。”
“啊,您完全可以帶着這種想法去。我保證,您的小麻煩有可能會成爲這幾個月最有趣的事。有一些特征,明顯是很奇怪的,假如您真的感到了疑惑或是碰到了危險……”
“危險?您推斷出有什麽危險嗎?”
福爾摩斯嚴肅地搖了搖頭,他說:“如果我們能肯定,那它就不能稱之爲危險了。但不論何時,白天或是夜晚,給我發個電報,我就馬上到您的身邊來幫助您。”
“這就足夠了。”她騰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臉上的陰霾一掃而光,“現在我就可以安心地去漢普郡了,我會立刻對信作出回複,今晚我就去把頭發剪短,明早就動身到溫徹斯特。”她又對福爾摩斯說了些感謝的話,然後就向我們道了别,匆忙地走了。
我們聽到了她下樓時敏捷而堅定的腳步聲,我說:“至少她像是一個會好好保護自己的年輕姑娘。”
“這正是她所需要的。”福爾摩斯很嚴肅地說,“如果多日之後我們沒有收到她的任何消息,那我可就大錯特錯了。”
不日,我朋友的話果然成真了。兩周過去了,我發現我的想法正朝着他那個方向轉變着,思索着一個孤單的女孩誤入了怎樣不可思議的歧途。高薪、苛刻而奇怪的條件、輕松的工作,這一切都意味着異乎尋常,而我還無法判定這到底是一時的癖好還是一個陰謀,他是和藹的人還是個惡棍。至于福爾摩斯,我經常看到他緊鎖着眉,獨自陷入沉思,他這樣一坐就是半個小時。當我對他提及此事時,他就揮手制止我。“材料!材料!材料!”他很不耐煩地嚷着,“沒有黏土,我做不出磚。”可最後,他又總是喃喃自語,如果是他自己的妹妹,那他絕不會讓她去的。
電報終于在一個深夜到了我們手上。當時,我正準備休息,而福爾摩斯在爲他的通宵化學研究做着準備,他十分熱衷于此——一般在這樣的情況下,我離開後,他就會彎腰下來用試管或燒瓶來做實驗,第二天清晨,我下樓吃早餐時,他還會在那裏。現在他打開黃色信封閱讀了電報,接着他把它遞給我。
“立刻查一下到布雷德肖的發車時間。”他說。然後他就轉身繼續做他的實驗去了。
電報簡短而緊急,内容如下:
明天中午請速來溫徹斯特黑天鵝旅館。一定要來!我已無計可施了。
亨特
“你願意跟我一同前往嗎?”福爾摩斯擡眼問道。
“當然。”
“那麽就先去查一下列車時刻表吧。”
“九點半有一趟。”我查看着到布雷德肖的車,“十一點半到溫徹斯特。”
“很合适。看來我隻能将我的丙酮分析延遲一下了,我們要保證明早的精力和體力都處于最佳狀态。”
次日十一點,我們已在前往英國舊都的路上了。一路上,福爾摩斯埋頭于晨報間,他這樣持續到過了漢普郡的邊界,之後他開始沉迷于美麗的風景之中。這是春天裏一個美好的日子,天空蔚藍,被朵朵浮雲點綴着,它們自西向東緩緩地遊去。早春的天氣是凜冽而清新的,但陽光明媚,就使人倍感舒爽、心曠神怡。直到遠方那圍住奧爾德肖特的山岡,展開了一幅田園景色,翠綠中隐含着紅色或灰色的農家小屋頂。
“多美的景色啊!”從煙霧缭繞的貝克街而來,我不禁充滿熱情地大聲地抒發我的情感。
可福爾摩斯卻嚴肅地搖了搖頭。
他說:“華生,你知道嗎?在我觀察事情的時候我都會把它們和自己曾思索過的特殊問題聯系到一起,這是我性格中應該受到詛咒的一面。當你看到這猶如星點般散布于叢林間的房屋,給你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它們秀麗的景色。但在我看來,心裏出現的想法卻是房子的距離太遠,有可能使那裏發生的罪行逃脫法律的制裁。”
“我的天啊!”我喊了起來,“誰會将犯罪與這可愛而久遠的田園房屋聯系到一起呢?”
“我常對此産生恐懼感。華生,我的這個信條是從我的經驗中得來的,也就是說,倫敦最肮髒、最陰暗的小巷裏也沒有在這令人舒暢的美麗鄉村裏發生的事可怕。”
“你吓到我了!”
“這是顯而易見的。城市中,公衆輿論的威力可能會超越法律,一條小巷裏如果傳出兒童被虐的慘叫聲或醉漢的毆打聲是絕對會引起鄰居們的同情和憤慨的。而且,完整的司法機構近在眼前,提出控告後就馬上可以采取行動,犯罪和被告僅一步之隔。但是這裏看到的這些零星的房屋,每幢都建在自家的田地裏,這其中居住的也大都是無知的鄉民,他們對于法律知之甚少。試想,兇狠殘暴、隐藏的罪惡可能年複一年在此發生而不被人察覺。求援的小姐如果住在溫徹斯特我是絕不會爲她擔心的。但可怕的是,她居住于距其五英裏遠的鄉村。然而,現在她的個人安全還沒有受到什麽威脅是肯定的。”
“是的。她能來溫徹斯特和我們見面,說明她還是有自由的。”
“一點沒錯,她有自己的自由。”
“那麽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你能解釋一下嗎?”
“我曾假設過七種不同的解釋,每一種都止于目前我們所了解到的情況。但其中哪一種是正确的,必須要等到我們得到了新消息後才能做出決定。好吧,教堂的塔在那邊,一會兒就可以聽到亨特小姐對我們說出這一切了。”
“黑天鵝”是這條路上有名的旅館,距車站很近。在那兒,那位年輕的小姐正等着我們的到來,她事先定了一間房,我們的午餐也擺好在桌上了。
“真高興看到你們!”她顯得很熱情,“非常感謝二位,但我實在是無計可施了,你們的幫助對我将是異常寶貴的。”
“請說說您到底遇到了什麽事。”
“我會說,而且必須快些說,因爲說好我在三點以前要回去的,今早我向盧卡斯爾先生請了假,但他并不知道我要做什麽。”
“請将所有的事一件件地按順序講。”福爾摩斯将他那瘦長的腿伸到了爐邊,他安靜地做好傾聽的準備。
“首先,總體來說,我沒有受到盧卡斯爾先生和他夫人的虐待,我這樣講是公平的。但有些事我無法理解,對他們很不放心。”
“您無法理解什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