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來的是萊桑德·斯塔克上校和一個長得矮胖的人--他的雙下巴上長着栗色的胡須。經過上校的介紹後,我知道他是弗格森先生。上校說:‘這位是我的秘書兼經理。順便說一下,記得這扇門剛才是關着的,我還擔心過堂風會凍着您。’我說:‘是我自己打開的,我感到屋内有點悶。’他又顯現出了懷疑的眼神,‘那麽,我們最好還是開始進行我們的事吧,’他說,‘弗格森先生和我會一同帶您到上面去看看機器。’我說:‘我認爲最好還是先戴上帽子吧。’他說:‘哦,沒那個必要,就在這所房子裏。’我驚訝地說:‘什麽,你們就在這房子裏挖漂白土?’他說:‘不,不。這個地方我們僅用來壓磚坯。不過沒什麽要緊的。我們希望您做的就是檢查一下機器,看看它究竟是哪裏出了毛病。’我們一同上了樓,上校提着燈在前面帶路,胖經理和我則跟在後面。這座古老的房子更像是一個迷宮,它有許多的走廊、過道、盤旋式樓梯、矮小的門,幾乎所有的門檻,因爲幾代人的踩踏都已凹了下去。到了樓上,既無地毯,也沒有家具擺放過的痕迹。牆上的灰泥已經脫落,上面的綠色污漬還在向外冒着濕氣。我盡量裝出不在意的樣子。雖然我不相信那位女士和我說過的話,可在我的腦中還沒把它忘記,我留意着我身邊的這兩位夥伴。弗格森看上去比較孤僻陰險,可從他爲數不多的幾句話中我還是能判斷出他是英國人。
“萊桑德·斯塔克上校最後在一扇低矮的門前停住了腳步,他将門鎖打開。裏面是一個面積較小的方形房間,我們三人不能一起進去。弗格森留守在門外,上校帶着我走了進去。他說:‘現在我們實際上已經在水壓機裏面了,假若有人将它啓動的話,那對于我們來說将是非常可怕的事。這個房間的天花闆就是下降活塞的終端,當它下落到金屬地闆上時可産生幾噸的壓力。外部有些較小的橫向流水柱,内部的水受到壓力後就會按照您所熟知的方式增加或傳輸所受的壓力。機器的運轉是比較容易的,隻是有的時候不是那麽靈活自如,浪費掉了一部分壓力。請您幫忙查看一下,并指導我們應該怎麽做才能将它修好。’我接過他手裏的燈,徹底地對機器進行了檢查。這台機器體積非常龐大,能夠産生巨大的壓力。可當我壓下操控杆的時候,聽到了風聲,由此我知道這機器裏有些細小的裂痕,裂痕使得水能回流。經過檢查後得知,傳動杆上的一個橡皮墊已經老化了,所以不能固定住在其中來回移動的杆套。很明顯,這是壓力浪費的原因,我向他指出了這一點,他很仔細地聽着,并問了幾個很實際的問題,是關于如何将機器修好這個方面的。說明清楚後,我返回到主控室。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我仔細地觀察了這個小房間。隻要一眼就能得知,關于那個漂白土的說法都是謊話。原因是如果有人認爲功率如此之大的設備是爲了這個不恰當的目的而使用的,那才是可笑之極的。牆壁是木制的,可地闆卻是由大鐵槽鋪成的。我觀察到那上面積了一層金屬屑,我彎下腰,想用手指觸碰一下,看看到底是什麽東西時,突然聽到了一聲低沉的叫聲,與此同時,映入我眼簾的是上校那張灰色的臉正向下盯着我。
“他問道:‘你在做什麽?’因爲我上了他的當,所以感到很生氣。我說:‘我在欣賞您的漂白土,先生。如果我知道了這台機器使用的真正用途是什麽的話,我還可以向您提供一些其他的建議。’說完後,我立馬就後悔了。他的臉色越來越難看,眼睛裏射出了邪惡的念頭。他說:‘非常好,我會讓你知道關于這機器的一切的!’他退後一步,将門砰的一聲關上了。我沖向房門,用力地拽着門把手,但門鎖得實在是太嚴了,雖然我連踢帶踹,它卻紋絲不動。我大叫着:‘喂!上校,上校!放我出去!’慘寂之中,我聽到了一種聲音,這聲音來得如此突然,使我的心差一點都從胸膛裏跳了出來。那是杠杆和水管裏發出的聲音,他将機器開動了!那盞燈還在地上,是我查看鐵槽時擱在那兒的。借着這燈光我看到房頂正緩緩地朝我壓下來。沒人比我更了解将要發生的是什麽,僅僅需要一分鍾,它的壓力就能将我壓成肉餅。我厲聲尖叫,瘋狂地用身體撞擊着房門,并用手指摳着門鎖。我聲嘶力竭地哀求着上校将我放出去,但冷漠的金屬聲淹沒了我的呼喊。天花闆距我的頭僅有一兩英尺的距離了,我伸手就能夠到。此時我的心裏突然閃過一個念頭,我想到了一個人死亡時所遭受的痛苦和他臨死時采取何種姿勢是有關的。假如我趴着,那麽壓力就會到我的脊柱上,一想到骨頭被壓斷時發出的噼啪聲,我就吓得不禁打起冷戰。或許那種姿勢會好一點,可我有膽量眼睜睜地看着那團東西搖晃地向我壓過來嗎?我已直不起腰了,突然地,一件東西進入了我的視線,我立時獲得了新的希望。
“我說過,房頂和地闆是鐵質的,而牆壁則是木制的。當我瞥向四周時,我看到了牆闆之間透過來的一絲微弱的光亮。随着嵌闆被逐漸向後推去,那光也變得越發亮了,一瞬間我都不敢确信那真的就是一扇能給我新生的門。我立即從那裏逃了出去,丢了魂似的躺在牆的另一端。嵌闆在我的身後合上了,可燈被壓碎的聲音和鐵闆的撞擊聲證明了我是在如何危急的關頭脫了險。我是在一個女人瘋狂地拉扯下才醒過來的,蘇醒後,我發現自己躺在一條狹窄過道的石頭地面上。而她右手拿着蠟燭,俯下身用左手使勁地拉着我。她正是那位好心的勸告者!現在看來,當初不接受她的勸告,是多麽愚蠢的行爲。‘快,快!’她喘息着喊道,‘很快他們就會到這裏的,他們會發現你不在那裏了。哦,不能再浪費時間了,快!’這回我聽了她的話,搖晃地站了起來,跟着她朝着走廊跑去,接着下了一條盤旋式樓梯。樓梯的下面又是一條稍寬的過道。當我們跑到過道時,聽到了急促的腳步聲和兩人的叫喊聲。一人在我們剛剛待的那一層,另一人在他的下一層,兩人互相應着。我的朋友停下腳步,像是迷了路的人不知該何去何從。她推開了一扇房門,月光從窗子照進了室内。‘您隻有這一次機會了,’她說,‘雖然很高,但您或許可以跳下去。’在她說話的同時,過道的盡頭閃着光。我看到了萊桑德·斯塔克上校那瘦削的影子,他一手拎着燈,一手拿着像屠夫用的切肉刀似的兇器。我跑過卧室,打開窗向下望去。花園在月光的映襯下顯得那麽恬靜,它就在我的下方,離我大概不過三十英尺。我撐上了窗台,但我猶豫了,因爲我還不知道在救命恩人和那些惡棍之間到底會發生什麽事情,我還不能跳下去。如果她要是遭到了毒打,那不管面臨的危險是什麽,我都要回去救她。這個念頭剛出現在我的腦中,他就已經到了門口了,他想将她推開闖進來,但她張開雙臂攔住了他,她用盡力氣把他向後推。‘弗裏茨,弗裏茨!’她用英語喊着,‘還記得你上次之後對我的承諾嗎?你說過不會讓這樣的事情再次發生的。他什麽都不會說出去的!他不會對别人說的!’‘你瘋了嗎,伊利斯?’他咆哮着,奮力從她的雙臂中掙出來,‘你這樣會害了我們的。他知道的太多了,聽我說,你得讓我過去!’他将她摔倒在地,直奔窗口而來,操起那沉重的兇器就朝我砍來。當時我的身體已經離開窗口了,可手還扒着窗台邊。我感到了一陣疼痛,松開手後,我掉到了下面的花園裏。我并沒摔傷,隻是震了一下。我急忙起身,拼了命朝灌木叢中跑去,我深知,我離危險還是很近的。但是,正當我猛跑時,我突然感到一陣眩暈和惡心。我低頭看了一眼疼得一陣陣抽搐的手,直到這時我才發現,我的大拇指被砍掉了,傷口還在不斷地往外湧着血。我用手帕将傷口裹住,可突然我感到一陣耳鳴,接着我就昏倒在了薔薇花叢中。
“我不知道我到底昏迷了多長時間,但一定很久,因爲當我醒過來的時候,太陽已經升起來了。我的衣服挂滿了露水,袖子被傷口流出來的血染透了。劇烈的疼痛感立馬讓我回想起昨夜發生了什麽,一想到我有可能還沒遠離那些危險的人,我不禁跳了起來。我朝四周張望着,但令我吃驚的是,這裏既沒有房屋,也沒有花園。原來我躺的地方在緊挨着公路的一處角落裏,前方不遠處有座建築物,當我走近時才發現,那就是我昨晚抵達的火車站。要不是有傷口的證明,我都懷疑這段時間裏發生的這些可怕的事,究竟是不是一場噩夢。我跌跌撞撞地進了車站,打聽了火車的時間,了解到一小時内會有一趟開往雷丁的火車。我發現值班人還是昨晚的那位搬運工。我問他是否聽說過萊桑德·斯塔克上校,顯然他對這個名字很是陌生。我又問他昨晚是否注意到有輛等候在此的馬車,他說沒有。關于附近是否有警察局,他對我說,三英裏外有一個。我當時的狀态很不好,受了傷又很疲憊,三英裏對我來說實在太遠了。所以我打定主意,回城後再去報警。回來後才剛過六點,所以我先去處理了傷口。很感謝這位醫生将我送到了這裏,我把這個案子托付給您,我将完全聽取您的意見。”
聽完這段不同尋常的遭遇後,我和我的朋友都沉默了。過了好一會兒,福爾摩斯從書架上取下一本剪報集。
他說:“這裏面有的内容會使你們感興趣的。大概在一年前吧,當時的報紙都有過登載。我念給你們聽聽:‘尋人啓事。傑裏邁亞·海林先生,二十六歲,職業水利工程師,于本月九日晚十時離寓所後下落不明。身穿……’等等。噢,我認爲這意味着上一次上校對他的機器進行了大檢修。”
“老天!”我的病人說,“那不就正好解釋了那位女士的話?”
“沒錯。很明顯,這個上校是一個冷血的亡命之徒,他絕不允許任何事情妨礙到他的計劃,如同那些職業海盜一樣,他們是不會在被他們俘獲的船上,留一個活口的。好吧,現在的時間是非常寶貴的,所以,如果您還能撐得住的話,我們就一起去蘇格蘭場報警吧,這是我們措施當中的第一步。”
三個小時後,我們上了火車,由雷丁趕往伯克郡的小村鎮。一行人裏,有福爾摩斯、我的病人、蘇格蘭場的布雷茲特裏特巡官,還有一位便衣和我。布雷茲特裏特将一張軍用地圖在座位上鋪開,用圓規以艾津爲圓點畫了一個圓。
“在這兒。”他說,“這個圓是以火車站爲圓心、十二英裏爲半徑畫的。我們要找的地方大概就在靠近這邊線的某個地點。先生,您說過是十二英裏,對吧?”
“馬車至少行駛了一個小時。”
“您認爲他們是在您昏迷的時候,将您從那麽遠的地方送回來的嗎?”
“我想是這樣的。我模糊地記得好像是被擡起來運到了某個地方。”
我說:“令我困惑的是,爲什麽他們發現昏迷的您之後會放了您?難道是那個惡棍因爲那女士的求情而心軟了?”
“這種可能性不大,我從沒見過冷酷到如此地步的面孔。”
“噢,用不了多久我們就會搞清楚一切的。”布雷茲特裏特說,“看,我已經将這個圓畫好了,現在我唯一的想法就是,要在哪裏才能找到我們要尋找的那個家夥。”
“我想我知道在哪裏。”福爾摩斯平靜地說。
“真的嗎?現在就能嗎?”巡官叫出了聲,“您已經推斷出來了!那麽,讓我們看看,還有誰的想法和您的一緻。我認爲是在南面,那裏的鄉間更爲荒僻。”
我的病人說:“我說是在東面。”
“要是我的話,我認爲在西面。”便衣說道,“那裏也有好幾個非常僻靜的村子。”
我說:“我說是在北面,因爲那一帶沒有山,而我們的朋友之前也說過,馬沒有上過坡。”
巡官笑着說:“看來分歧還挺大,我們都說完了,您的一票會投給誰呢?”
福爾摩斯說:“全都不對。”
“可我們不可能全都錯了啊!”
“是的,你們就是全都錯了。來聽聽我的看法。”他将手指放在了圓心上,“這裏就是他們的地點之所在。”
“可那十二英裏的路程是怎麽回事?”哈瑟利說。
“去六英裏,回六英裏,這非常簡單。您曾說過,上馬車時,您看到那匹馬生氣勃勃,毛色潤澤。試問,如果它已經跑了十二英裏的路以後,還能是那樣的狀态嗎?”
“确實,這很可能是一個詭計。”布雷茲特裏特若有所思地說,“當然,關于這夥人到底是幹什麽的是能夠确認的了。”
“确實毫無疑問。”福爾摩斯說,“他們是造假币的,那台機器就是用來鑄造替代白銀的合金的。”
“我們調查到有一夥狡猾的家夥幹這個行當有一陣子了。”巡官說,“他們一直都是大批地鑄造半克朗硬币。我們一直追蹤他們到了雷丁,但就此線索就中斷了,緣于他們運用了某種反偵查的方法,将自己隐蔽起來了。這也證明了他們是精通于此道的慣犯。可現在,他們是跑不掉了。”
可我們的巡官卻錯了,這些家夥注定是不會落入法網的。當火車駛進艾津站時,就看到了一股巨大的濃煙從鄰近的樹叢後滾滾上升,就像是一支大号的鴕鳥毛挂在了靜谧田園的上空。
“是房子失火了?”火車離開了車站後,布雷茲特裏特問道。
“是的,先生。”站長回答說。
“什麽時候起的火?”
“據說是昨夜,先生。火越燒越大,現在已成一片火海了。”
“是誰的房子?”
“比徹醫生的。”
工程師打斷了他們的對話:“請告訴我,比徹醫生是德國人,而且非常瘦削,并有一個尖尖的鼻子,對吧?”
站長大聲地笑了起來,“不是的,先生,比徹醫生是英國人,這個教區裏他的穿着是最考究的了。據我所知,好像是有一位先生和他一起住,而那個人是外國人,還是一個病人,但看來如果您請他吃一頓上好的牛排,他是絕對不嫌油膩的。”
我們沒等到站長說完話,就匆匆地朝着火光的方向跑去。這是一條通往小山頂的路,一座白灰粉刷的高大建築物呈現在我們眼前。它的窗和所有的縫隙都在向外吐着火舌,前方的花園裏有三輛救火車正拼了命地想把這火撲滅,但一切看上去都已是徒勞了。
哈瑟利突然激動地喊道:“就是這兒,看這路,是礫石路!那邊就是我昏倒的薔薇花叢。我就是從那個地方--第二扇窗跳出來的!”
福爾摩斯先生說:“那麽,至少您已經将仇報了,先生!很明顯,您的那盞油燈在被壓碎時點着了木闆牆。昨晚他們一定是過于激動地要抓到你,而忽略了正在發生的燃燒。現在您仔細地看看,人群裏是否有昨晚的那些人在。但我恐怕他們已經離開這裏一百英裏遠了。”
後來發生的恰好驗證了福爾摩斯所擔心的。從那天起,無論是關于那位漂亮的女士,還是那個陰險的德國人,又或是那個乖僻的英國人,都沒人知道他們的去向。當日早上,一位農民看到了一輛馬車上載有幾個人和幾隻笨重的大箱子,往雷丁的方向駛去。可這些家夥之後就像消失了一般,就連福爾摩斯這樣足智多謀的人,也沒有發現一點點關于他們蹤迹的線索。
消防隊員們對于房間的格局和布置感到疑惑,更使他們不解的是在三樓的一個窗台上發現了一截人的大拇指。差不多太陽下山時,他們的努力才終于見到了成果,火勢被控制住了。可房頂已經塌了,現場一片狼藉,變成了廢墟。除了一些變了形的氣缸、鐵管,還有工程師爲之付出巨大代價的那台機器外,就沒有留下其他的什麽東西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