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他是想把這些東西還給失主吧。”
福爾摩斯說:“我親愛的朋友,問題就在這裏。因爲那隻鵝的左腿上系着一張小卡片,上面寫着‘獻給亨利·貝特夫人’,而這頂帽子的襯裏卻寫着‘H.B.’兩個縮寫字樣。可是在倫敦城裏,姓貝特的人不知道有幾千,而在這裏面,叫亨利的人也有好幾百。所以要想把這東西還給失主,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問:“那麽,彼得森後來怎麽辦了?”
“因爲他知道我對這些細小的事情也喜歡研究,所以在聖誕節的上午,他便把帽子和鵝送到我這裏來。那隻鵝本來也留在我這裏,雖然天氣冷,但也不宜久放,最好還是把它吃掉。所以彼得森把它拿走了,而我則繼續留着這頂那位已經失去了一頓聖誕節佳肴的先生的帽子。”
“他在報紙上登過失物的啓事嗎?”
“沒有。”
“那麽,對于這個人的身份你有線索了嗎?”
“隻能盡量去推測。”
“從這頂帽子上?”
“對。”
我說:“你真會開玩笑,像這樣一頂破帽子,你能推測出什麽呢?”
“這是我的放大鏡,你應該知道我的方法。你試試看,對于這頂帽子的主人的個性,能否看出一些呢?”
我把帽子拿在手裏,翻來覆去地看。這是一頂普通的圓形黑色的硬胎氈帽,已經破舊不堪了。裏面的紅色襯裏已經褪色,上面沒有制帽商的标記,隻有福爾摩斯說的‘H.B.’兩個潦草的字寫在一邊。帽檐處有小孔穿透,但松緊帶已經掉了。另外,爲了掩蓋帽子上幾處褪色的布面而用墨水塗黑了,但是上面還是有多處開裂,布滿灰塵,有幾處還有污點。
我把帽子遞還給他,說:“我看不出來什麽。”
“華生,正好相反,你什麽都能看出來,但是你沒有對所看到的東西進行推測,你沒有信心作出推論。”
“那麽,請你把你的推論告訴我。”
他拿起帽子,用他那種特有的觀察方法注視着它。他說:“雖然這頂帽子讓人聯想到的東西不多,但是有幾點推論卻是明顯的。我知道這個帽子的主人是個聰明人,而且在過去的三年裏生活富裕,可是現在卻處于窘況。他過去很有遠見,可惜家道中落,志氣頹喪,因此精神衰弱。他還染上了酗酒的惡習。由此可知,他妻子恐怕已經不再愛他了。”
我笑着說:“我親愛的福爾摩斯,好了。”
他沒理睬我仍繼續說:“可是不管怎樣,他還保持着一定程度的自尊。他一向深居簡出,很少和人交往。他是中年人,頭發已經灰白,而且前幾天才剪過發,并塗過檸檬膏。這些明顯的事實都是根據這頂帽子推斷出的。順便說一下,他家裏沒有煤氣燈。”
我說:“福爾摩斯,你一定是在開玩笑。”
他說:“并不是開玩笑,我現在把我研究的結果都向你說了,難道你還看不出它們是怎麽得出來的嗎?”
“我相信我是很遲鈍的,但我不能領會你說的話。例如,你是怎樣推測出這個人聰明的呢?”
福爾摩斯把那頂帽子扣到自己的頭上,帽子正好把他的額頭罩住,而且壓到了鼻梁上。他說:“這是一個容積的問題,有這麽大腦袋的人,頭腦裏一定會有些東西吧!所以我說他是個聰明的人。”
我說:“那麽,你怎麽知道他家道中落呢?”
“這頂帽子已經買了三年,這種帽邊向上卷起的帽子當時是很流行的,這是一頂很好的帽子,你看這裏面有絲帶和精美的襯裏。既然這個人三年前買得起這種昂貴的帽子,現在卻沒有别的新帽,那麽可想而知他的境況大不如從前了。”
“哦,你說得不錯。但是你說這個人有遠見,後來又志氣頹喪是怎麽看出來的呢?”
福爾摩斯笑了起來,把手指放在帽子上釘松緊帶用的小圓孔上,說:“這個東西買帽子時并沒有,是這個人自己後來做上去的,由此說明這個人有遠見,因爲他這麽做是爲了防止帽子被風吹跑。但是現在那松緊帶已經掉了,他卻不補好,這顯然說明他現在已經不如從前,意志日漸消沉了。另一方面,他用墨水塗飾帽子上的污點,想要掩飾它的破舊,這說明他還沒有完全喪失他的自尊心。”
我說:“你的推論似乎是言之有理的。”
“還有,我說他是中年人,頭發灰白,前幾天剛剪過發和用過檸檬膏等,都是通過仔細檢查帽子的襯裏得出的。我用放大鏡發現上面有許多整齊的碎頭發,而且都是灰白色的,而且帽裏面有檸檬膏的氣味。而且你能看到,這帽子上的灰塵不是街道上的沙粒塵土,而是房間裏的褐色的絨狀灰塵,可見這帽子大部分時間是挂在房裏的。而且襯裏的汗迹可以說明那人經常出很多汗,所以并不是一個身體鍛煉得很好的人。”
我說:“但是他的妻子不再愛他了,這又怎麽解釋呢?”
“這頂帽子已經有幾個星期沒擦過了。華生,如果我看到你的帽子也堆積了個把星期的灰塵,而你的妻子卻任你這樣出來,那我恐怕也要以爲你已經失去你妻子的愛情了。”
我說:“但是他可能是個沒有妻子的人呢。”
“不可能,因爲他是帶那隻鵝給他妻子的,你忘記系在鵝腿上的卡片了嗎?”
“你對每個問題都做出了解釋,但是你是怎麽知道他家裏沒有煤氣燈的呢?”
他說:“如果他帽子上的燭油隻有一兩滴,那可能是偶然滴上的,可是我看到至少有五滴燭油,所以我想他家裏常點蠟燭,燭油便容易滴到帽子上。不管怎麽說,用煤氣燈的人,是不會滴這麽多燭油到帽子上的。我的話能使人滿意嗎?”
我笑着說:“你的腦子真靈,但是你既然覺得這件事沒有犯罪的嫌疑,那人除了丢掉一隻鵝外,并沒有損失什麽,那麽,你所用的精力,不是浪費了嗎?”
福爾摩斯正想回答我,隻見房門突然開了,彼得森匆忙地跑進來,臉漲得通紅,露出吃驚而茫然的神色,他喘着氣說:“那隻鵝,福爾摩斯先生!那隻鵝,先生!”
福爾摩斯從沙發上轉過身來,看着這個人激動的表情,說:“噢,它怎麽了?難道它活了過來,從你廚房的窗戶裏飛出去了?”
彼得森說:“先生,你看我妻子從鵝的嗉囊裏發現了什麽東西!”他邊說邊伸出手,隻見他展開的手掌中有一顆晶瑩的藍寶石。這寶石比黃豆略小些,但是光輝奪目,晶瑩潔淨,就像一道電光在他那黝黑的手掌裏閃爍着。
福爾摩斯吹了一聲口哨,站起身來,說:“天啊,彼得森,這意外得來的珍寶,你知道是什麽嗎?”
“一顆鑽石,先生,是一顆寶石。若用它切割玻璃就像切割油泥一樣。”
福爾摩斯說:“這不是尋常的寶石,這是那顆非常名貴的寶石。”
我不禁喊道:“莫非這是莫卡伯爵夫人的藍寶石嗎?”
福爾摩斯說:“是的。我最近每天都看《泰晤士報》裏有關這顆寶石的啓事,因此知道它的大小和形狀。它的價值我們可以約略估計,因爲一千英鎊的懸賞還不及這顆寶石市價的二十分之一。”
彼得森聽了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盯着我和福爾摩斯說:“我的天啊,一千英鎊!”
“那不過是賞金罷了,而且我知道伯爵夫人因爲某種原因,隻要能找到這顆寶石,即便将她的财産拿出一半也願意。”
我說:“若我沒記錯的話,這寶石是在‘世界旅館’丢失的。”
福爾摩斯說:“對,是十二月二十二日,也就是五天前。大家都認爲是被一個叫約翰·霍納的管子工偷去的。因爲證據确鑿,他已被警察抓走。我這裏還有些關于這事的記載。”他從那堆報紙中翻出一張,看了看日期,把那張報紙折在手中,然後讀出下面的内容:
“世界旅館”寶石竊案:
二十六歲的管子工約翰·霍納因有在本月二十二日竊取莫卡伯爵夫人寶石的嫌疑,被送交法院起訴。旅館服務員領班詹姆士·賴德作證,案發當天,他曾帶約翰·霍納到莫卡伯爵夫人的化妝室内修理壁爐上的爐栅。他和霍納一起待了一會兒,然後他被人召喚出去,等他回來時,發現霍納已經離開,而梳妝台也被人撬開,還有一個摩洛哥式的小首飾匣留在梳妝台上,不過裏面是空的。後來才知道伯爵夫人是用這個匣子裝寶石的。賴德立刻報案,當天晚上便把霍納抓獲,但是那寶石既不在他身上也不在他家裏。庭審時,伯爵夫人的女仆凱瑟琳·丘薩克聲稱她曾聽到賴德驚呼的聲音,并證明她跑到房間時見到的情況和賴德說的相符。B區警察布雷茲特裏特巡官說,霍納被捕時曾拼命抵抗,并且發誓說自己是清白的。考慮到此人曾犯過盜竊案,地方法官拒絕草率從事,并将此案提交巡回審判庭處理。霍納在審訊時情緒很激動,在判決時竟暈倒,被擡出法庭。
福爾摩斯讀完,順手把報紙扔到一邊,說:“警察局和法庭提供的情況就這麽多了,現在我們所要解決的問題是,要弄明白這首飾盒裏的寶石怎麽會到托特納姆街撿到的鵝的嗉囊中。華生,你應該知道,我們的小小推論現在已經變得關系重大,并不是無謂的舉動了。這顆寶石來自那隻鵝的嗉囊中,而那隻鵝來自亨利·貝特先生。關于這人的破帽子以及其他的特征我已研究并告訴你了,所以現在我要盡快找到那位先生,并弄清楚他在這件事中扮演什麽角色。這一點,我們最好先在所有的報紙上登一則啓事,如果無效,就不得不另想其他的辦法。”
我說:“在啓事上怎麽說呢?”
“請給我一支鉛筆和一張紙。”他接過紙和筆,一邊寫一邊說道,“下面就是我要說的:‘有人在古治街拐角處撿到一隻白鵝和一頂黑氈帽。請亨利·貝特先生在今晚六點半到貝克街221号,詢問無誤,即可領回原物。’這樣既簡短又清楚。”
我說:“對,簡潔明了。但不知道他會不會看到。”
“他一定會留心看報道,因爲在窮人看來,這也算是損失慘重了。當時他是無意中打碎了路邊的玻璃,當彼得森走近時,他驚慌失措,隻想逃走,沒想别的。但是過後他一定懊悔爲什麽丢下了他的鵝。另外,報上登有他的名字,每個認識他的人都會提醒他看報的。彼得森先生,這個給你,請盡快去廣告公司,把這個廣告登在今晚的報紙上。”
彼得森問道:“先生,登在哪種報紙上?”
“《環球報》《星報》《貝爾美爾報》《新聞晚報》《回聲報》《聖詹姆斯宮報》等,各報都可以。”
彼得森說:“好的。那麽,先生,這顆寶石怎麽辦呢?”
福爾摩斯說:“這顆寶石我先代爲保管,謝謝你。還有,你回來時買一隻鵝送到我這裏,因爲那隻鵝你們已經吃了,我必須重新換一隻給他。”
彼得森走後,福爾摩斯拿起那顆寶石在燈下仔細鑒賞,他說:“這真是一個無價之寶。你看它多麽光彩奪目啊!但它也是犯罪的禍根,每顆寶石都是魔鬼的誘餌。越大越古老的寶石上,每一個刻面都隐藏着一個血腥的故事。這顆寶石問世還不到二十年,是在華南廈門河岸上發現的。它的奇異之處是,雖然它是蔚藍色的,但是它具有紅寶石的一切特點。這顆寶石雖然傳世的時間不久,但是其中已有很多犯罪史了。我知道的有兩起謀殺案,一起毀容案,一起自殺案和多起盜竊案,這些都是爲了這顆四十克拉重的結晶品。誰能想到這麽美麗的寶物卻是誘人自殺和犯罪的不祥物呢?我現在要把它鎖到我的保險櫃裏,然後寫信告訴伯爵夫人,說我們已經找到這顆寶石了。”
我說:“你覺得霍納是無罪的嗎?”
“現在我還不能确定。”
“那麽,你認爲亨利·貝特是不是此案的罪犯呢?”
“我想亨利·貝特很可能是不知情的。他一定不會想到他手上的鵝比一隻金子鑄成的鵝還要寶貴。但是,隻要我們的廣告有了回應,這就不難判斷了。”
“那麽,在那人沒來之前,你還要做什麽嗎?”
“沒什麽可做的了。”
我說:“既然如此,我也回去處理我的業務了,但是我今晚會來看這件離奇的事是怎麽解決的。”
他說:“我會很高興再見到你。我七點鍾吃晚餐,我想會吃到一隻山雞。但是考慮到目前所遇到的事,我也許應該讓赫德森太太仔細看看那隻山雞的嗉囊中有沒有寶石。”
我笑着和福爾摩斯道了别。
我因爲看診耽誤了一些時間,回到貝克街時,已經六點半了。我走近時,見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站在屋外從窗戶照射出來的燈光下等候。他身穿一件帶有蘇格蘭帽的上衣,外衣的紐扣全部扣上了。我剛走到門口,門正好打開,我們便一同走進福爾摩斯的房間。
福爾摩斯從椅子上站起來,歡迎客人,說:“我想你就是亨利·貝特先生,請在火爐邊坐。今天晚上真冷,我看得出你也很冷。華生,你來得正是時候。貝特先生,這是你的帽子嗎?”
“是的,先生,這是我的帽子。”
他身材魁梧,膀圓腰粗,頭很大,看起來很聰明,下巴留着胡須,鼻子和面頰略有紅潤之色,手臂常常顫抖,因此我想到福爾摩斯對于他特征的推測,看起來沒錯。他外衣的扣子已全部扣起來,領子也豎了起來,領袖間沒有襯衣,細長的手腕露在外面。他說話時很謹慎,言語文雅,一副時運不濟的學者模樣。
福爾摩斯說:“這些東西我代你保管幾天了,因爲我盼望你能登出廣告尋回,但是你爲什麽不登報呢?”
他難爲情地笑着回答:“我已經不如從前那樣有錢了。我當時被那幫流氓襲擊,以爲他們把我的帽子和鵝都搶走了。試圖找回它們也是沒有希望的,我不想爲此耗費我的錢财。”
“你的理由很合理。順便提一下,我們不得已已經把你的那隻鵝吃掉了。”
“吃了嗎?”他激動得頭微微仰起,露出失望的表情。
“是的,但是我們已經買了一隻鵝在餐櫃上,和你的鵝一樣肥重。不知你是否滿意呢?”
“噢,當然,當然滿意。”貝特先生高興地說。
“你那隻鵝的羽毛、腿、嗉囊等,還留在我們這裏,所以,如果你想要……”
那個人突然大笑着說:“那些東西除了做我那次曆險的紀念外,我想不出對我有什麽用。先生,如果你允許,隻要把餐櫃上的那隻鵝送我就行了。”
福爾摩斯快速地朝我看了一眼,微微聳動他的肩膀,接着說:“那麽,你的帽子和那隻鵝,你拿回去吧。順便問一句,你的鵝是在哪裏買的?因爲我喜歡養家禽,卻很少見到比你那隻長得更好的鵝。”
貝特站起身把剛得的财産夾在腋下說:“我經常去阿爾法酒店,那地方在博物館附近,所以我和我的朋友白天都在博物館裏。今年我們的店主溫迪蓋特創辦了一個鵝俱樂部,凡是會員,隻要每星期交納幾個便士,到聖誕節時,便可每人得到一隻鵝。我按照規定付費,因此得到了那隻鵝。以後的事,你都已經知道了。先生,謝謝你。我戴這頂蘇格蘭帽既不适合我的年齡,也不适合我的身份。而你讓我受惠很多,非常感謝。”他說完,對我們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後走出了房間。
福爾摩斯随手把門關上,對我說:“亨利·貝特先生的事情結束了。顯然他對這件事情一概不知。華生,你餓了嗎?”
我說:“我不餓。”
“那麽,我們可以晚點用餐,我們現在應該去探訪一下。”
“好的。”
這是一個寒冷的夜晚,我們穿着長大衣,圍着圍巾。外面的天空萬裏無雲,群星閃爍,路上的行人呵氣取暖,呵出的氣像手槍射擊時産生的煙霧。我們的腳踩在地上,發出清脆響亮的聲音。我們走過了醫師區、威姆波爾街、哈利街,穿過了威格摩街到了牛津街。一刻鍾後,我們來到博物館附近的阿爾法酒店。這是一個小酒店,坐落在通往霍爾伯恩的一條街的一角。福爾摩斯和我一起推門走進去,從紅光滿面的老闆那裏要了兩杯啤酒。
福爾摩斯說:“如果你的啤酒能和你的鵝一樣好,那就是最美味的啤酒了。”
老闆詫異地問道:“我的鵝?”
“是的,半個小時前我剛和你們鵝俱樂部的會員亨利·貝特先生談過。”
“哦,我明白了。但是那隻鵝并不是我家裏養的。”
“真的嗎?那是誰家養的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