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在一八六九年或一八七○年,他回到歐洲,在蘇塞克斯郡霍爾舍姆附近買了地産。他在美國有很大的産業,他之所以回到英國,是因爲他不想和黑人成爲鄰居,也不喜歡共和黨給予黑人選舉的權利。他性格孤僻、可怕且暴躁,發怒的時候還經常說粗鄙的話。在他定居霍爾舍姆的這幾年,他深居簡出,沒有人見他進過城。他有一個花園,房子旁邊有兩三塊地。他有時在花園裏散步,但有時幾個星期都不出門。他喜歡喝白蘭地和抽煙,但他不喜歡交友和社交活動,就和自己的兄弟也不相往來。但是他很喜歡我,他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我才十二歲。我記得一八七八年,他回英國八九年了,他請求我父親讓我和他同住,他用他的方式來疼愛我。他有空的時候常和我一起下棋,他還讓我代表他和仆役、商人們打交道,所以我十六歲時就俨然成了屋中的主人。我管理所有的鑰匙,隻要不打擾他,我想去哪裏就去哪裏,想做什麽就做什麽。不過,有一個例外。他有一間密室,是閣樓中的一間,那間屋子,常年都鎖着,誰也不能進去。我曾懷着一顆孩子的好奇心,從鑰匙孔向屋裏窺視,但是隻見幾個破舊的箱籠和包袱,并沒有其他的東西。
“記得那是一八八三年三月的一天,有一封貼着外國郵票的信放在桌子上。對他來說,收到外來的信确實是件不尋常的事。因爲他的賬單都是現款支付,而且也沒有朋友。他拿起那封信,詫異地說:‘從印度來的,本地治裏的郵戳。這是怎麽回事?’他立即把信拆開,忽然有五個小橘核從信封裏掉出來,落到盤子裏。我正想發笑,一看他的臉,我的笑容頓時消失了。隻見他臉色大變,雙眼發呆,面如死灰。他凝視着信封,突然大聲叫道:‘KKK!天啊!天啊!罪孽難逃啊!’我叫道:‘伯父,這是什麽?’他說:‘死!’然後就站起身回到他的房間裏。我的心裏忐忑不安,我拿起那封信,發現信封塗膠水的地方有三個紅墨水寫的‘K’字母,信封内除了五個幹橘核外,就什麽都沒有了。這是什麽意思呢?我離開早餐的桌子準備上樓時,正見他下樓來,他一手拿着一隻生了鏽的鑰匙--這一定是閣樓那間密室的,一手拿着一個像是放錢用的小銅匣子。他發誓說:‘他們想做什麽就做什麽,但我仍會擊敗他們。’接着對我說:‘讓瑪麗給我房間裏的壁爐生火,再去請霍爾舍姆的福德姆律師來。’我按他的吩咐去做了。當律師到的時候,我被召喚到他的房間裏。爐火燒得很旺,壁爐裏有一片黑色的紙,随火勢飛了起來。那銅匣放在壁爐的一旁,裏面是空的,當我瞧着那銅匣時,見它的蓋子上印着和早晨在信封上所見的一樣的三個‘K’字母。
“我伯父對我說:‘約翰,我希望你做我遺囑的見證人。我把我的産業和連帶的所有有利或不利的東西,都留給我的兄弟,也就是你的父親,當然,這些将來也是留給你的。你能平安無事地享用它們更好,如果不能,我勸你就把它送給你的敵人吧。我很憂愁,我送給你的東西有福有禍,我也不知道将來會怎樣。現在你按福德姆律師在遺囑上指給你的地方簽字吧。’
“我按他的話簽了字,律師把遺囑帶走了。這是一件奇特的事,所以我有很深刻的印象。我反複地揣摩,也不明白其中的奧秘。過了幾個星期,并沒有什麽特别的事發生,我對這件事不安的感覺也慢慢緩和。但是,我伯父卻從此舉止異常,他喝酒比以前更多,更不願意參加任何社交活動。他大多數時間都耗費在自己的房間裏,并把自己鎖在屋内。他有時喝多了,會拿着手槍,從屋裏沖出來,到花園裏亂跑,發狂般地喊叫說:‘我誰也不怕,不管是人是鬼,誰也不能把我圈禁起來。’等到發狂完,他又迅速地跑回房間,鎖上門,又插上門闩,好像一個人内心極爲恐懼,無顔再裝下去那樣。在這種情況下,我看見他的臉,就是在寒冷的日子,也滿臉是汗。
“福爾摩斯先生,請您再耐心點聽,我現在就說此事的結局。有一天夜裏,他喝得大醉,突然跑出去,可是卻沒有再回來。等我們找到他的時候,發現他面朝下跌在花園裏一個浮着綠萍的污水坑裏。但是找不到兇手的痕迹,水坑也隻有兩尺深。因此,檢察官根據他平時的古怪行爲,斷定他是自殺,但是我知道他從來沒有死的念頭,難以相信他會跑出去自尋短見。事後,我父親繼承了他的地産和在銀行裏的一萬四千英鎊的存款。”
福爾摩斯說:“聽你說的這件事确實很奇怪,請你把你伯父接到信的日期和他自殺的日期告訴我。”
“信是一八八三年三月十日收到的,他的死亡時間是在七個星期後,五月二日夜裏。”
“謝謝,請你繼續說吧。”
“當我父親接管了霍爾舍姆的房産時,我讓他把平時鎖的閣樓仔細檢查一下。我們在那裏發現了那個銅匣,裏面的東西都已經被燒毀了。蓋子的裏面有一小張紙,紙上寫着三個‘K’字母,下面寫着‘信件、備忘錄、收據、名冊’等字樣,從這裏可以看出被我伯父燒毀的文件的性質。除此之外的其他東西都不太重要,有許多散亂的文件和日記,記錄的是我伯父戰争時的功績和他榮獲英勇戰士稱号的記述。還有些關于美國戰後南方各州幾省改組的事,他對于北方釋放黑奴的政策很反對。
“我父親搬到霍爾舍姆去住時,是一八八四年初。一直到一八八五年一月,一切都稱心如意。元旦後的第四天,我們一家人坐在桌旁吃早餐時,我父親突然大叫一聲,隻見他呆坐在那裏,一手拿着一個剛拆的信封,一手托着五個幹橘核。之前他聽我說過我伯父收到信後荒誕滑稽的故事,他當時覺得好笑,此刻自己遇到同樣的事,卻也大驚失色。他問:‘約翰,這是怎麽回事?’那時我心裏也很忐忑,說:‘這是KKK。’他看了看信封的内層,喊道:‘不錯,就是這幾個字母。但是這上面寫的是什麽?’我從他的肩頭望過去,念道:‘把文件放到日晷台上。’我父親問道:‘什麽文件?什麽是日晷台?’我說:‘花園裏的日晷台,别處沒有。但是文件已經被燒毀了。’他安慰自己說:‘我們是在文明的國家,不會有這樣的禍事發生。這信是從哪裏來的?’我看了一下郵戳說:‘從頓提來的。’他說:‘這是一個惡作劇。日晷台和文件,是什麽意思呢?我對這種無聊的事不會理會的。’我說:‘如果是我的話,我就去報警。’他說:‘那樣隻會被取笑。’‘那麽,讓我去吧。’‘不要,你也不要去。我不願做這種毫無意義的事。’我知與他争辯沒用,因爲他是很固執的人。我隻好走開,心裏忐忑不安,有種不好的預感。收到信後的第三天,我父親離家去拜訪他的老朋友弗裏博迪少校,他現在是樸次當山一處壁壘的指揮官。我對于他的外出,感到很高興,因爲我以爲他離家了就可以避開災禍,可是我想錯了。在他離家的第二天,我收到少校發來的電報,讓我立即去他那裏。說我父親失足摔進一個很深的坑裏,救起來時頭骨已經碎了,來不及搶救。我匆忙趕到那裏時,他早已離開人世了。據說他是在黃昏的時候從費爾哈姆回來,因爲對道路不熟,失足掉進了鉛礦的深坑而死。我仔細地檢查和死因有關的事實,但也不能證實是被謀殺,因爲沒有打鬥過的痕迹,沒有腳印,也沒有人在路上看到搶劫的事。我不說您也知道,我的心情非常不平靜。我覺得一定是有人策劃了某種陰謀殺害了他。
“于是,我繼承了遺産。您是不是想問我爲什麽還要繼承?因爲我想我們家的災難和這不祥的遺産有關,給了别人,還要連累人家,還是我自己承擔吧。我父親是在一八八五年一月離開我們的,至今已有兩年八個月了。這段時間裏,我在霍爾舍姆生活得很幸福。我希望那災禍已經離開了我的家庭,它已和上代人一起告終了。不料,快樂的日子不長,昨天早上,我伯父和我父親曾遭遇的事,又降臨到我的身上。”
這時那年輕人從衣服的口袋裏取出一個被揉皺的信封,和五個幹橘核放在桌上。他接着說:“信的内容和我父親接到的一樣,三個‘K’字母和‘把文件放在日晷台上’。這封信的郵戳是倫敦東區的。”
福爾摩斯問:“接到信後你做什麽了?”
“什麽也沒做。”
“什麽也沒做?”
那年輕人低下頭,消瘦的手捂着臉,說:“說實話,我覺得沒有希望了。我就像一隻可憐的兔子,被一條毒蛇凝視着一般。我想沒有預防和抵禦的辦法了。”
福爾摩斯說:“先生,你一定要有所行動,否則就真完了。除了你自己,沒有别的什麽可以挽救你了。不能再等了。”
“我已經報警了。”
“啊!”
“但是他們聽了我的話之後,隻是笑。好像認爲這些信隻是惡作劇,我伯父和我父親的死都是意外,和這封信沒有關系。”
福爾摩斯揮了揮拳頭,喊道:“那些沒用的蠢貨!”
“可是他們答應派一名警察守在我的房子裏。”
“今晚他也和你一起來了嗎?”
“沒有,他的任務隻是守在那房子裏。”
福爾摩斯又憤怒地揮動着拳頭,叫道:“你爲什麽現在才來找我?爲什麽不一開始就來?”
“我不知道啊,我今天向普倫德加斯特少校談起我的困境,他才建議我來找您的。”
“這是你接到信後的第二天了。我們應當在此之前有所行動。除了你剛才講的那些情節,還有沒有可以對我們有啓發的細節?”
約翰·奧彭肖說:“有一件。”說着,他從衣袋裏掏出一張已褪色的藍紙,放在桌上,說,“我還記得那天,我伯父在燒紙的時候,我看見紙灰堆裏有一些小的沒有燒着的紙就是這種顔色的。這張紙是在他房間的地闆上撿到的,我想它可能是從那一沓紙裏掉出來的,所以沒被燒掉。這紙上除了提到橘核外,好像對我們沒什麽幫助。我猜它可能是日記的一頁,這上面的字迹是我伯父的。”
福爾摩斯把燈向桌子移近了一些,我們低頭仔細看那張紙。紙邊不整齊,明顯是從本子上撕下來的。上面寫着“一八六九年三月”,下面的内容是:
四日:赫德森來,同樣的舊政見。
七日:寄橘核給奧古斯丁的麥考利、帕拉米諾和約翰·斯溫。
九日:麥考利清除。
十日:約翰·斯溫清除。
十二日:拜訪帕拉米諾,一切順利。
福爾摩斯把紙折起來還給那年輕人說:“謝謝你。現在不能再耽擱了,我來不及和你多說。你現在馬上回去,開始行動。”
“我要做什麽呢?”
“隻有一件事要做,并且馬上去做。你把給我們看的這張紙放到你說的那個銅匣裏,另外附一張便條,說明其他文件都被你的伯父燒毀了,這是僅剩的一張。之後,你把銅匣放到信上所說的日晷台上。你明白了嗎?”
“明白了。”
福爾摩斯說:“現在不必想報仇之類的事。我想我們可以通過法律得勝,但既然他們已經織好了網,我們就必須采取措施。現在首要的是消除你此刻面臨的危險,之後才是揭穿秘密,懲戒那些惡黨。”
那年輕人站起身穿上雨衣,說:“謝謝您,您給了我新的生命和希望。我一定按照您的話去做。”
“你必須抓緊時間,不要耽誤。你現在必須小心保護你自己,因爲我深信此刻正有危險在威脅着你。你打算怎麽回去?”
“從滑鐵盧車站坐火車回去。”
“現在不到九點,街上人還很多,我希望你路上能平安,但是,無論如何你都要小心防範。”
“我身上帶有武器。”
“那最好。我明天就開始處理你這個案子。”
“那麽,我在霍爾舍姆等您。”
“不,這個案件的關鍵在倫敦,我将在這裏偵查。”
“那麽過一兩天我再來告訴您關于銅匣和文件的消息。我會按照您的吩咐去做。”說完,他和我們握手告别。外面的狂風依舊很猛烈地吹着,雨點粗重地敲打着窗戶。這個離奇的故事就像落在我們身上的一片落葉,随着暴風雨而到來,現在又被卷走了。
福爾摩斯沉默地坐在椅子上,頭向前傾,注視着壁爐裏紅彤彤的火焰,随後,他點燃煙鬥,靠着椅背,看着煙圈一個個地升向屋頂。
他說:“華生,我想我們以前經曆的案件中,沒有比這個更離奇的了。”
“也許除了‘四簽名案’以外,這個是最離奇的。”
“對,‘四簽名案’要除外的。依我看,這個約翰·奧彭肖比舒爾托面臨着更大的危險。”
我問:“你對這危險有什麽看法?”
他說:“危險的性質已經沒有疑問了。”
“那麽,是什麽呢?誰是KKK?爲什麽要害這個不幸的家庭呢?”
福爾摩斯閉上眼睛,把手放在椅子的扶手上,說:“理想的推理家,隻要知道了一個事實的一個方面,就能從這一個方面推理出事實的各個方面和結果。就像生物學家居維葉,根據一根骨頭就能描繪出這種動物的原形,這是很難的事。每個案件,我憑借發展的事實,雖然不能馬上得到結果,但是借此也能推測出起因。華生,你還記得我們剛認識的時候,你曾準确地說出我的局限性嗎?”
我笑着說:“我記得。我說你對哲學、天文學、政治學幾乎不懂;植物學,懂一點但不精;地質學造詣很深,倫敦五十英裏以内的地方,就算一塊泥土,你也能辨别出它來自哪裏;化學知識獨特;解剖學知識熟悉但沒有系統;驚險文學和犯罪學,别人是無法與你相比的;此外,小提琴、拳擊、劍術和法學等都精通;是香煙和可卡因的毒害者。這些就是我對你分析的重點。”
福爾摩斯聽完最後一句,不禁笑起來。他說:“嗯,我現在要說的,過去也對你說過,就是一個人所用的工具都應該藏在自己的腦袋裏,其次是放在書架上,需要的時候,就可以拿出來使用。現在,爲了眼前這個案件,就應該用書架上的工具書。華生,請你把你身邊書架上的美國百科全書的K字部給我。謝謝!我們先分析一下形勢,看看能得出怎樣的推論。首先,奧彭肖上校一定是有某種原因才離開美國,抛棄氣候宜人的佛羅裏達來到英國的鄉鎮定居。他在英國拒絕與人往來,也許是因爲他對某人或某事的恐懼而被迫離開美國。至于他怕的是誰,我們可以從這幾封信上推測一下。你注意那幾封信的郵戳了嗎?
我說:“第一封是從本地治裏,第二封是從頓提,第三封是從倫敦寄來的。”
“都是從倫敦的東部寄來的,對于這點你有什麽看法?”
“那三個地方都是海港,寫信的人很有可能住在船上。”
“很好,我們已經掌握了一條線索。毫無疑問,寫信的人都是在船上。現在我們分析第二點。本地治裏寄出的那次,從收到信到出事,有幾個星期的時間。頓提的那次卻隻有三四天。這說明什麽呢?”
“前面那次的路程比較遠。”
“但是第二封也是經過較遠的路程。”
“那我就想不出來了。”
“我們可以假設,發信人是坐帆船,如果他們是坐郵船,那麽信和人應該是同時到達。現在收到信和出事隔了七個星期,這說明他們乘坐的船一定比郵船遲七個星期。”
“這是可能的。”
“還有,你看從頓提寄出的那次,第三天就出事了,這是因爲頓提離倫敦比較近。現在的這封信是從倫敦寄出的,時間就更快了,所以我極力告誡小奧彭肖要盡快防禦。”
我叫道:“天啊!他們這麽緊逼,到底是爲什麽呢?”
“奧彭肖所持的文件一定與船上的人有很重要的關系。我想他們應該不止一個人。單獨一個人不可能接連殺害兩個人,而且所用的手段讓别人完全看不出是暗殺。他們之中一定有有勇有謀的人。不管文件在誰手裏,他們都要把文件弄到手。KKK很可能是一個團體的标志。”
“是什麽團體呢?”
福爾摩斯俯身向前小聲說:“你沒聽說過三K黨嗎?”
“沒聽說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