驗屍官:“這話是什麽意思?”
證人:“我匆忙跑到那樹林裏的時候,心裏很着急,我腦子裏隻想到我的父親。不過,我好像模糊地記得,我往前跑的時候,在我左邊的地上有一件東西,好像是灰色的,可能是大衣之類的。當我從父親身邊站起來後,準備去找它,但它已經不見了。”
“你是說,在你去求救之前它就已經不見了?”
“是的。”
“你不能确定它是什麽東西嗎?”
“不能确定,我隻是感覺那裏有件東西。”
“它離屍體有多遠?”
“大約十幾碼遠。”
“距離樹林邊緣有多遠?”
“也是十幾碼遠。”
“那麽,有人把它拿走的時候,你離它隻有十幾碼遠。”
“是的,但當時我正背對着它。”
審訊到此結束。
看完之後,我把報紙放到一旁說:“就驗屍官和證人的問答看來,小麥卡錫的嫌疑實在很大,他父親喊出的‘庫伊’和‘拉特’,以及他拒絕說出争吵的原因,實在令人懷疑。看來,所有的這一切都對小麥卡錫不利。”
福爾摩斯伸着腿半躺在軟墊靠椅上,微笑着說:“華生,你和驗屍官都力圖指出對這個年輕人不利的方面。難道你沒發現,你一會兒說他想象力豐富,一會兒又說他缺乏想象力,這是什麽原因呢?太缺乏想象力,是因爲他未能編造他與他父親争吵的原因來讓陪審團同情;想象力太豐富,是因爲他根據自己的感覺誇大了死者臨終提到的‘拉特’的怪叫聲,還有那突然不見了的灰色大衣。但我覺得并不是這樣,我将以小麥卡錫無罪這個觀點出發來處理這個案子,看看這個假設會有什麽結果。現在不要談這件事了,我們去斯溫登吃午飯。再過二十分鍾,我們便可到達那裏。”
經過美麗的斯特勞德溪谷,越過了寬闊的塞文河之後,我們終于到達了羅斯,一個風景宜人的小鎮。站台上,一個瘦高個子、面露狡詐之色的男人正等着我們。盡管他按照當地農村的習俗穿了件灰色的風衣,并打了皮裹腿,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他是蘇格蘭當地的偵探雷斯垂德。我們和他一起坐車到赫裏福德阿姆斯旅館,他已經在那裏爲我們預訂了房間。
當我們在旅館裏坐下來喝茶的時候,雷斯垂德說:“福爾摩斯,馬車我已經替你準備好了,我知道你辦事迅速,何不現在就到犯罪現場去呢?”
福爾摩斯回答說:“朋友,能否去全在于溫度。”
雷斯垂德好奇地問:“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福爾摩斯說:“你看溫度表上是多少攝氏度?”
“二十九攝氏度,沒有風。”
福爾摩斯說:“這就對了,現在天氣晴朗,空氣清新,這裏又比一般的農村旅館的陳設要好得多,所以不如先在此休息,讓我舒服地吸一會兒煙。我想,你預備的馬車,今晚大概用不上了。”
雷斯垂德笑着說:“看來,你已經根據報紙下了結論。我也說這個案子很明确,隻有特納小姐還堅持他是冤枉的。她久聞你的大名,所以托付我請你來。雖然我一再和她說,我辦不成的事,你也不行,但她還是堅持要詢問你的意見。哦,我聽到她的馬車已經到了門前。”
他的話音剛落,一位異常美麗的年輕女子就匆忙走進我們的房間。她的眼睛像藍色的寶石,晶瑩明亮。她雙唇微張,兩頰略紅,可以看出,她的激動和憂心甚至讓她忘記了女性的矜持。
她說道:“噢,福爾摩斯先生,”說話的時候,輪流打量着我們兩個人,最後憑着一個女人的直覺,把目光鎖定在我的朋友身上,“你來了我很高興,我來這裏是爲了向你說明,詹姆斯是清白無辜的。這點我希望你不要懷疑。我們從小在一起長大,他的爲人我比誰都了解。他很善良,連隻螞蟻都不願意傷害。真正了解他的人都覺得這種指控太荒謬了。”
福爾摩斯說:“我一定會盡力爲他澄清,請相信我。”
“證詞你已經看過了,你一定有不同的結論了吧。難道你沒有看出其中的漏洞和問題嗎?你不認爲他是無辜的嗎?”
“我想他很可能是無辜的。”
她高興地仰起頭,用輕蔑的眼光看着雷斯垂德說:“你聽到了嗎,他讓我有了希望。”
雷斯垂德聳了聳肩說:“我想這結論下得太草率了。”
“但是,他是對的。詹姆斯決不會做這種事。至于他和他父親争吵的原因,我知道,他不說是爲了怕牽連到我。”
福爾摩斯問道:“爲什麽這麽說呢?”
“我不能再隐瞞了。詹姆斯和他父親因爲我而産生很大的分歧。麥卡錫先生迫切地希望我們結婚。我和詹姆斯從小親如兄妹。而且,他還年輕,沒有經過生活的考驗,而且……而且……唔,他不想這麽年輕就結婚,所以他們争吵起來。我肯定這是他們吵架的原因之一。”
福爾摩斯問道:“那你的父親呢?他同意你們結婚嗎?”
“他也不同意,隻有麥卡錫先生一個人贊成。”
當福爾摩斯用懷疑的眼光看向她時,她年輕的臉突然紅了一下。
福爾摩斯說:“謝謝你提供的線索。我明天可以去拜訪你的父親嗎?”
“我怕醫生不會同意你見他。”
“醫生?”
“是的,可能你不知道,我父親的身體狀況不好,這件事更是給了他很大的打擊。他一直卧床不起,威羅醫生說,他的健康受到極度損壞,他的神經系統極度衰弱。在這裏,麥卡錫先生是我父親在維多利亞時唯一認識的人。”
“啊,在維多利亞!這是個重要的線索。”
“是的,在礦場。”
“是金礦場,據我了解,你父親是在那裏發了财的。”
“是的,确實是你說的那樣。”
“謝謝你,特納小姐。你的話給了我很大的幫助。”
“如果你明天有任何新的進展,請馬上通知我。我想你也許會去監獄看詹姆斯的。噢,福爾摩斯先生,如果你去了,請務必告訴他,我相信他是無辜的。”
“我一定會的,特納小姐。”
“我現在必須回家了,我父親病得很厲害,我離開時他總是不放心。再見,上帝保佑你們一切順利。”她匆忙地離開了我們的房間,随即我們聽到她乘坐的馬車向遠處駛去。
雷斯垂德沉默了一會兒,正色道:“福爾摩斯,我真替你羞愧。你怎麽能給她毫無指望的希望呢?雖然我不算是個慈悲的人,但是,你這樣做實在太殘忍了。”
福爾摩斯說:“我相信我可以爲詹姆斯·麥卡錫平反。我的朋友,你有探獄證嗎?”
“有,但隻有你和我可以去。”
“那好,我們今晚可以乘火車到赫裏福德去看他。華生,現在有勞你在這裏等候了,但是我這次去也不過一兩個小時罷了。”
我和他們一起去了火車站,他們上車後,我在這個小鎮上閑逛了一會兒,然後回到旅館。我躺在沙發上,取出一本廉價的通俗小說,借此消磨時光。但是那小說中的情節膚淺無趣,與我們正在偵查的案子相比,相差甚遠。因此我不自覺地回想起這個案子。如果小麥卡錫所言是真的,那麽,在他離開他父親到聽到呼聲趕回樹林以前,究竟發生了什麽恐怖的事呢?若憑我醫學上的知識來看死者的傷痕,不知能不能得到更多的線索。想到這裏,我拉鈴叫侍者把村裏的周報送來。這報上果然詳細記載了老人的死狀。法醫的驗屍證明說,死者腦後受傷極重,顱骨已經破裂,明顯是被笨重的器械從背後所擊。這一情況可能對被告有利,因爲有人曾看見他與他父親面對面争吵。不過,這點也說明不了什麽問題,因爲他可能是等死者轉身後從後面襲擊的。但是不論怎樣,我還是要提醒福爾摩斯注意這點。另外,死者臨死前說的“拉特”是什麽意思呢?因爲老人是死于重傷,而不是病死的,不可能是神志不清時說的呓語。或者是想解釋他是怎麽遇害的,但是已經來不及,話便中斷了。還有那灰色的東西是什麽呢?如果真是大衣,那麽一定是兇手在無意中遺失,後來又趁小麥卡錫不注意把掉在地上的衣服取走,那麽,這人真是大膽,因爲那衣服離小麥卡錫不過十幾碼的距離。這個案件真離奇至極,錯綜複雜啊!對于雷斯垂德的意見,我并不奇怪。但是,我相信福爾摩斯的判斷力,他既然假設那少年無罪,那麽兇手一定是另有其人了,可是,兇手到底是誰呢?
福爾摩斯回來得很晚,因爲雷斯垂德在城裏住下來,他是獨自回來的。
他坐下後說:“華生,今晚的雲層很高,明天應該不會下雨,明早我們先到那裏去偵查一下。另外,這個案子必須用全部精力去做,稍微有些疏忽,便會産生漏洞,所以我不敢在長途勞頓之後做這事。我已經看到小麥卡錫了。”
我問:“你從他那裏了解到什麽新情況了嗎?”
福爾摩斯道:“沒有。我剛開始以爲他一定知道誰是兇手,而故意隐瞞這個人。但現在看來,他也和我們一樣,一無所知。他不僅相貌英俊,也很機敏,而且很忠誠。”
我說:“如果他真的不願意娶像特納小姐這樣有魅力的年輕姑娘的話,那他就太沒眼光了。”
“這裏面有一些不可告人的隐情啊!這個年輕人愛她愛得發瘋。她曾離家五年,在一所寄宿學校讀書,那時,小麥卡錫還沒有了解她。兩年前,小麥卡錫還年輕,他和一個酒吧女郎相好,并私下登記結婚。他真是傻啊!後來他和特納小姐相愛,但是由于法律所限,他也身不由己了。那天在樹林裏他與他父親争吵便是因爲此事。但是,這件案子也讓他得到了好處,因爲他進了監獄,那酒吧女郎終于決定放棄這個年輕人,并說她已經和一個在百慕大工作的人戀愛了。因此,小麥卡錫從前所受到痛苦,終于得以解脫了。現在有兩個疑點需要注意:一是老人在池塘邊約的是什麽人?二是老人呼喚‘庫伊’究竟是怎麽回事?因爲那時,老人并不知道他兒子回來了。這兩點是此案的關鍵,但真是讓我百思不得其解啊!華生,時間不早了,先睡覺吧,其他的事明天再談。”
第二天正如福爾摩斯所預料的,天氣晴朗。上午九點,雷斯垂德來了,我們三個人便一起坐馬車到哈瑟利農場和博斯科姆比池塘去。
雷斯垂德說:“今早得到一個不幸的消息,特納先生的病情嚴重,已經危在旦夕。”
福爾摩斯說:“他年紀大了嗎?”
“是啊,大約有六十歲了。但他在國外時身體就不好,所以病了很久了。現在這件事對他影響很大,他和麥卡錫不但是老朋友,而且他還是麥卡錫的恩人。據我了解,他把哈瑟利農場租給麥卡錫,連租金都不收呢。”
福爾摩斯說:“哦,這倒很有趣。”
“是啊。特納對麥卡錫很好,這附近的人都稱贊他仁愛。”
“那麥卡錫本來是一無所有,受了特納的恩惠,他不曉得報恩,反而強迫特納的女兒下嫁給他的兒子,你們不覺得奇怪嗎?而且可想而知,這個女兒是特納全部财産的繼承人,麥卡錫采取這樣蠻橫的态度,好像一切都要聽他的似的。更何況,特納本人也反對這門親事,那不是更奇怪了嗎?這些都是特納的女兒親口說的。你沒有從中發現點什麽嗎?”
雷斯垂德眨眨眼,譏諷福爾摩斯道:“我們已經用演繹法推斷過了。福爾摩斯,我覺得不要草率地紙上談兵,認真調查事實已經很難了。”
福爾摩斯笑着說:“你說得對,你确實覺得事實很難核實。”
雷斯垂德有點激動地說:“不管怎樣,我已掌握了一個你似乎還不清楚的事實。”
“是什麽……”
“就是麥卡錫是被小麥卡錫殺死的,其他的說法都是毫無根據的。”
福爾摩斯笑着說道:“唔,月光總比迷霧要明亮些。左邊就是哈瑟利農場了,是嗎?”
“是的,那就是。”
那是一所兩層石闆瓦頂樓房,面積很大,樣式看起來很舒服。灰色的牆上有大片黃色的苔藓,窗簾是拉着的,煙囪也沒有冒煙,感覺很凄涼,好像有濃重的恐怖氛圍。我們下了車,福爾摩斯便去敲門,裏面的女仆應他的要求讓我們看了她主人死時穿的那雙靴子,也讓我們看了他兒子的靴子,雖然不是事發時穿的那雙。福爾摩斯在這些靴子上的七八個不同部位仔細量過之後,請女仆帶我們去院子裏,然後順着一條彎曲的小路走到博斯科姆比池塘。
福爾摩斯偵查線索時,神态和平時完全不同。他的臉時而漲得通紅,時而陰沉發黑。他緊皺着雙眉,粗黑的眉毛下的眼睛裏射出剛毅的光芒。他有時伏地而嗅,那樣子像捕捉獵物的獵狗。不一會兒,我們通過樹林走到了博斯科姆比池塘。池塘的北面,便是特納先生的住宅,南面是哈瑟利農場隐約可見的房子。那時我們立足的地方,有一片淺草,地面潮濕,這便是老人被殺的地點了。屍體的痕迹還似乎可以看見,因爲那裏還留着移屍人的腳印。就我所見,隻看到這些腳印,可福爾摩斯卻在那裏細心觀察。
過了一會兒,福爾摩斯問道:“雷斯垂德,你到過池塘邊,你來做什麽?”
“我曾到池塘邊打撈,我想也許能找到作案的兇器或其他線索。”他頓了一會兒,驚訝地問,“但這是前天的事,你怎麽會知道?”
“你的足印從這裏一直到池塘邊,這麽簡單的事情誰都能看出來,還用問嗎!”他說完又自言自語道,“如果沒有移屍人的腳印,我還更容易觀察呢。”福爾摩斯把雨衣鋪在地上,趴在上面用放大鏡仔細觀察地上并不明顯的痕迹,說道:“這是小麥卡錫的足迹,他來回走了兩次,有一次跑得很快,因爲隻見足尖不見足跟,這足以證明他說的是真話,他看到他父親倒在地上就迅速跑過來。這裏是老麥卡錫在這裏徘徊的腳印。這些是移屍人的腳印,因爲持重物走路,所以足跟比足尖重,并且有一個人是倒着走的。這是什麽印迹?哦,可能是麥卡錫父子吵架,小麥卡錫将槍頂在地上,所以這樣的。但是,這又是誰的靴印呢?靴頭是方的,從北面來,停在這裏,又匆忙奔回去,然後又是再走過來的腳印。這大概就是兇手了,再回來時,便是想取那件大衣了。”他說完話,站起身,向樹林裏走去,看到一處很明顯的足印,印在泥土上面,樹林的盡頭是一棵大樹,福爾摩斯把身體貼在樹上,仔細觀察地上的枯枝敗葉,接着在樹的旁邊趴下來,觀察地上的碎石,又捧起一捧沙土,裝到一個信封裏。甚至苔藓中間的一塊鋸齒狀的石頭,他也仔細觀察後把它收藏了起來。最後,他得意地吹起了口哨,他看見一旁的我,便說道:“華生,這真是個有趣的案件。那有一間灰色的小屋,應該是莫蘭的住處,我現在去訪問一下她,勞煩你們在這裏稍等一會兒,完了我們就可以回去吃午飯了。”
我們點頭答應,福爾摩斯便轉身朝小屋走去。大約十分鍾後,他笑着回來,對我們說:“走吧。”于是我們一起坐馬車回去。
在車上,福爾摩斯取出他在樹林裏拾到的石頭,對雷斯垂德說:“你看,這東西你也許會感興趣,這就是殺人的兇器。”
雷斯垂德驚訝地問:“石頭恐怕不會殺人吧?”
福爾摩斯說:“是啊,不過是兇手用它殺人罷了。這石頭很重,而且下面長着很長的草,這說明這塊石頭放在那裏還沒多久,而且找不到這塊石頭是從哪裏來的痕迹。這塊石頭的形狀和死者的傷痕正好吻合,此外,沒有其他武器的蹤迹。”
“那麽,兇手是誰呢?”
“這個人很高大,是左撇子,右腿稍瘸,穿着後跟很高的獵靴和一件灰色大衣,常常吸印度雪茄,而且使用煙嘴,身邊帶有一把很鈍的小刀。除此之外,還有其他幾處迹象,但是以上這些,已經足夠我們捕捉他了。”
雷斯垂德撇撇嘴說:“你的假設很好,但是陪審團是講求證據的。”
福爾摩斯道:“我自有辦法。你辦你的,我們辦我們的。我今天下午會很忙,如果順利,我晚上想搭車回倫敦了。”
“你辦案就此半途停止了嗎?”
福爾摩斯說道:“不,案子已經結束了。兇手已經找到,我的職務已盡,你隻要找到一個左撇子而且右腿稍瘸的人,捉住他就是了。”
雷斯垂德聳了聳肩說:“我是個講求實際的人。我可不想在這一帶挨戶去尋找,那樣我會成爲蘇格蘭場的笑柄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