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昨天和小錐伯結婚了。站穩了,喂,你要站穩些。嗨,你怎麽一副魂不附體的樣子呀?”
“不要管我,”侯波有氣無力地說道,他的嘴唇都白了,頹然跌坐在剛才靠着的那塊石頭上,“你說結婚了?”
“昨天結婚的,新房上挂着的那些旗幟就是爲了這個。究竟該誰娶她,在這個問題上小錐伯和小斯坦節遜還有過一番争執呢。他們兩個人都加入了追趕你們的隊伍,斯坦節遜還開槍打死了她的父親,因此他就更有理由要求得到她。但是,他們在四聖會議上争執的時候,因爲錐伯一派勢力大,于是先知就把露茜交給了錐伯。可是,不管是誰占有她,都不會長久的。因爲昨天我看見她已經是一臉死色,哪裏還像個女人,簡直是個鬼了。你要走了嗎?”
“是的,我要走了。”傑弗遜·侯波說話時已經站了起來。他的臉簡直像大理石雕刻成的一樣,神情嚴峻而堅決,一雙眼睛閃露着兇光。
“你要到哪裏去呢?”
“你不要管。”他一邊回答,一邊背起他的武器,大踏步走下山谷,從那裏一直走到大山深處野獸出沒的地方。群獸之中,估計再沒有比侯波更兇猛、更危險的了。
這個摩門教徒的預言果然應驗了。不知是因爲她父親的慘死,還是她被迫成婚、心懷憤恨,可憐的露茜一直委靡不振,了無生趣,不到一個月,她就郁郁而死。她的混賬丈夫之所以娶她,主要是爲了約翰·費瑞厄的财産。因此,他對于她的死亡,并沒有感到太多的悲傷,倒是他的一些親戚卻對她表示了哀悼,并且按照摩門教的風俗,在下葬前整夜爲她守靈。第二天淩晨,正當他們圍坐在靈床旁邊的時候,室門忽然大開,一個衣衫褴褛、面目粗野、飽經風霜的男人闖了進來。大家驚駭萬分,吓得說不出話來。這個人對那些縮作一團的婦女瞧都沒有瞧一眼,也不理會她們,而是徑自走向那個曾經一度蘊藏着露茜·費瑞厄純潔靈魂的蒼白、安靜的遺體。他彎下腰來,在她那冰冷的額上虔誠地吻了一下。接着,他又拿起她的手來,從她的手指上取下那枚結婚指環。他凄厲地叫道:“她決不能戴着這個東西下葬!”當人們還沒有來得及叫喚起來的時候,他便飛身下樓轉眼不見了。這件事發生得很突然,很奇特,要不是露茜手指上那枚作爲新娘标志的金指環不翼而飛這一不可否認的事實存在,就連那些守靈人自己都很難相信這是事實,更不用說讓别人相信了。
傑弗遜·侯波在大山中遊蕩了幾個月,過着一種原始的非人生活,他時時刻刻牢記着要報仇雪恨。這時,城裏流行着一種傳說,說有一個怪人,出沒在深山大壑之間,他在城外徘徊不離去。有一次,一粒子彈嗖地穿過斯坦節遜的窗戶,射在離他不到一英尺的牆壁上。又有一次,當錐伯從絕壁下經過的時候,一塊巨石從他的頭上落下來,他連忙卧倒在地,方才躲過了這場災難。這兩個年輕的摩門教徒不久便明白了企圖謀殺他們的原因。于是他們帶領大隊人馬,一而再,再而三進入深山中去,打算捉住他們的敵人,或者把他殺死。但是,他們總是沒能成功。于是,他們采取了謹慎的辦法,絕不單獨外出,每天天一黑,就足不出戶。同時,他們又派人把他們的住處警衛起來。過了些日子,他們覺得可以放松些警備了,因爲既沒有人聽到有關他們仇人的消息,也沒有人再見到他的蹤迹,于是他們就希望,等時間一久,仇人的複仇欲望也許就會冷淡下來了。
可事情卻絕非如此,相反的是,這種複仇的欲望卻反而增強了。侯波本來就具有堅定的、不屈不撓的精神,除了廢寝忘食不忘報仇以外,再也沒有任何别的情緒占據着他的心靈了。何況他更是一個非常實際的人。不久,他意識到,雖然他的體格十分強壯,但也吃不消這種過度的操勞。風吹日曬,吃不到像樣的食物,這樣會使他的體力大幅度損耗下去。倘若他像野狗一樣死在大山中,那麽複仇大計又怎麽完成呢?長此以往,勢必是這樣的結果。真要是這樣,豈不是正合了敵人的心意嗎?于是,他勉強回到了内華達他過去待過的礦上,在那裏休養,并積聚足夠的金錢,以備繼續追蹤仇人,而不緻陷于饑困之中。
他原來打算頂多離開一年就回來,可是由于種種意外情況的阻撓,使他無法脫身,結果拖了五年之久。五年雖然過去了,但是在五年後的今天,往日的揪心之痛仍記憶猶新,複仇決心的堅定恰似當年那個令人沒齒不忘的晚上,當他站在約翰·費瑞厄墳墓旁時一樣的迫切。他喬裝打扮,改名換姓,重返鹽湖城。他隻求正義得到伸張,至于自己的生死則早已置之度外了。他到達鹽湖城後,才發覺情況不樂觀。幾個月以前,摩門教徒中發生過一次分裂,教會中年輕的一派聯合起來反抗長老的統治,結果有相當多的不滿分子脫離了教會。他們離開了猶他,變成了異教徒。錐伯和斯坦節遜也在其中,任何人都不知道他們的下落。據說,錐伯早就把他的大部分财産設法變賣了,因此在他離開的時候,他已經是一個腰纏萬貫的富翁了。而他的同伴斯坦節遜,與他相比,卻是相當貧窮。但是,他們現在究竟身在何處,沒有任何線索可尋。
在這種困難情況下,不管複仇的欲望有多迫切,換做一般人恐怕難免就要灰心,放棄複仇的打算了。但是,傑弗遜·侯波卻沒有任何的動搖。他帶着一筆他所有的、爲數很少的錢出發了,一個城市、一個城市地在美國各地尋找他的仇人。沒有錢的時候,他就随便找點工作糊口。一年年過去了,他的一頭黑發變得斑白,但是,他選擇繼續流浪下去,就像人群中一隻不肯罷休的敏銳的獵犬一樣。他把他的全部心力都貫注在這項複仇大業上,爲了這項事業,他已經獻出了他的一生。果然蒼天不負有心人。不過,他隻是從窗口裏看見了仇人的面貌而已。但是,這一切卻告訴了他。他所追蹤的兩個仇人就在俄亥俄州的克利夫蘭城中。他回到自己那破爛不堪的寄居處,按照他的複仇計劃把所有的東西準備妥當。但是,說來也湊巧,錐伯那天從窗口中也認出了大街上的這個流浪漢,而且也看到了他眼中的殺機。因此,他在斯坦節遜(已是錐伯的私人秘書)的陪同下,慌忙找到了一位負責治安的法官,向他報告說:由于一個舊日情敵的嫉恨,他們的生命現在處在危險之中。當晚,傑弗遜·侯波便被逮捕了。因爲他找不到保人,所以被監禁了幾個星期。等他被釋放出來的時候,他發覺仇人的住處早已空空如也,錐伯和他的秘書已經動身前往歐洲了。
這一次,侯波的複仇計劃又落空了。但是,心頭的積恨再一次激勵着他,要他繼續追蹤下去。然而由于缺乏路費,他不得不工作一段時期,節省下每一塊錢,爲未來的行動做準備。最後,等到他積蓄了足以維持他的日常開支的錢後,就動身前往歐洲了。他在歐洲各地一個城市、一個城市地搜尋着他的仇人。錢花完了以後,任何低三下四的工作他都幹,可是他卻一直沒有追上那兩個亡命之徒。當他趕到聖彼得堡時,他們已經離開并前往巴黎了。而當他再次趕到巴黎的時候,他又聽說,他們剛剛動身去哥本哈根。當他再次趕到丹麥首都哥本哈根的時候,他又晚了幾天,他們幾天以前就前往倫敦旅行了。而他終于在倫敦把他們趕盡殺絕了。至于以後在倫敦所發生的事情,我們最好還是引用華生醫生日記中詳細記載的這個老獵人自己所叙說的故事。這個故事,我們在前面已經讀過了。
十三 華生的回憶錄
我們的罪犯瘋狂的惡意抵抗顯然并不是針對我們每個人,因爲當他發覺自己已無能爲力的時候,便溫和地微笑起來,并且表示,希望在他掙紮的時候,沒有傷害我們中的任何一個人。他對福爾摩斯說:“我想,你是要把我送到警察局去的。我的馬車就在門外。如果你們把我的腿松開,我可以自己走下去上車。我可不像從前那樣那麽容易被擡起來。”
葛萊森和雷斯垂德交換了一下眼色,似乎認爲這種要求太大膽了些。但是,福爾摩斯卻立刻接受了這個罪犯的要求,把我們捆紮他腳腕的毛巾解開了。他站了起來,把兩條腿舒展了一下,像是要證明一下,它們确實又獲得了自由似的。我現在還記得,當時我看着他的時候,心中在暗想,我很少見到比他更魁偉強壯的人了。他飽經風霜的黝黑的臉上表現出的那種堅決且充滿活力的神情,就像他的體力一樣令人驚訝和不可忽視。
他看着我的同伴,帶着由衷欽佩的神情說:“如果警察局長職位有空缺的話,我認爲你是最合适的人選了。你對于我這個案子的偵查方法,确實是十分謹慎周密的。”
福爾摩斯對那兩個偵探說道:“你們最好和我一塊兒去吧。”
雷斯垂德說:“我來給你們趕車。”
“好的,那麽葛萊森可以和我們坐上車去。還有你,醫生。你對于這個案子已經發生了興趣,最好也和我們一塊走一趟吧。”
我欣然同意了,于是我們就一同下了樓。我們的罪犯沒有一點逃跑的企圖,他安安靜靜地走進他的馬車裏去,我們也跟着上了車。雷斯垂德坐到了車夫的座位上,揚鞭催馬前進,不久便把我們拉到了目的地。我們被引進了一間小屋,那裏有一個警官把我們罪犯的姓名以及他被控殺死的兩個人的姓名都記錄了下來。這個警官是個皮膚白皙、神情冷淡的人,他機械而呆闆地履行着他的職務。他說:“犯人将在本周内提交法庭審訊。傑弗遜·侯波先生,你在審訊之前,還有什麽話要說嗎?但是我必須事先告訴你,你所說的話都要記錄下來,并且可能用來作爲定罪的根據。”
我們的罪犯慢慢地說道:“諸位先生,我有許多話要說,我願意把它原原本本地都告訴你們。”
這個警官問道:“你等到審訊時再說不是更好嗎?”
他回答說:“我也許永遠不會受到審訊了。你們不要感到吃驚,我并不是想要自殺。你是醫生嗎?”他說這句話時,一邊把他看起來顯得很兇悍的眼睛轉過來看着我。
我說:“是的,我是醫生。”
“那麽,請你用手按一下這裏。”他說時微笑了一下,一邊用他被铐着的手指了一下胸口。
我用手按按他的胸部,立刻覺察到裏邊有一種不同尋常的跳動。他的胸腔裏有輕微的震動,就像在一座不堅固的建築中,開動了一架強力的機器。在這間安靜的屋裏,我能夠聽到他的胸膛裏有一陣輕微的嘈雜聲音。
我叫道:“怎麽,你得了動脈血瘤症!”
他平靜地說:“他們都這樣說。上個星期,我找了一位醫生看過,他對我說,過不了多少天,血瘤就要破裂。這個病已經好多年了,一年比一年糟糕。這個病,是我在鹽湖城大山之中,由于風餐露宿,過度操勞,而且又吃不飽的緣故所引起的。現在我已經完成了我的使命,什麽時候死,我都不在乎了。但是,我願意在死以前,把這件事交代清楚,在我死後也好有個記載。我不願在我死後别人把我看成是一個尋常的殺人犯。”
警官和兩個偵探匆忙地商量了一下,他們在考慮允許他說出他的經曆來是否恰當。
警官問道:“醫生,你認爲他的病情确實有突然變化的危險嗎?”
我回答說:“确實如此。”
這位警官于是說道:“如果是這樣的話,爲了維護法律起見,那麽我們的職責首先是取得他的口供。先生,你現在可以自由交代了。不過,我再一次告訴你,你所交代的都要被記錄下來。”
“請允許我坐下來講吧。”犯人一邊說着,一邊就很不客氣地坐了下來,“我的這個血瘤症很容易使我感到疲乏,況且半個鍾頭前,我們才争鬥了一番,這絕不會使我的病情有所好轉。我已經是半截身子在土裏的人了,所以我是不會對你們撒謊的。我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千真萬确的。至于你們究竟打算如何處置我,這對我來說,已經無關緊要了。”
傑弗遜·侯波說完這席話以後,就靠在椅背上開始說出了下面這篇驚人的供詞。他叙述時的态度從容不迫,并且講得有條不紊,好像他所說的事情十分平淡無奇。我可以保證,這些補充供詞完全正确無誤,因爲這是我偷偷從雷斯垂德的筆記本上抄錄下來的。他在他的筆記本中,把這個罪犯的供詞按照他原來的說法,逐字逐句地記錄下來了。
他說:“我爲什麽要恨這兩個人,這一點對于你們來說,是無關緊要的。他們惡貫滿盈,他們犯了罪,害死過兩個人——一個父親和一個女兒,因此他們付出了他們的性命代價,這也是罪有應得的。他們犯罪的時間距離現在太久了,我也不可能提出什麽罪證,到任何一個法庭上去控告他們。可是,我知道他們有罪,所以我打定主意,要把法官、陪審員和行刑的劊子手的任務全部由我一個人擔當起來。如果你們是男子漢大丈夫,如果你們站在我的位置上,你們一定也會像我這樣幹的。
“我剛才說到的那個姑娘,二十年前她本來是要嫁給我的,可是她卻被迫嫁給了這個錐伯,以緻她含恨而死。我從她遺體的手指上把這枚結婚指環取了下來,當時我就發過誓,我一定要讓錐伯瞧着這枚指環斃命。我還要讓他臨死前,認識到是由于他自己所犯下的罪惡,才受到了懲罰。我千裏迢迢地踏遍兩大洲,追蹤着錐伯和他的幫兇,一直到我追上他們爲止,這枚戒指都一直跟着我。他們打算用東奔西跑的方式把我拖垮,但是他們那是枉費心機。即便我明天就死——這有很大的可能,在我臨死前,我很明白,我在這個世界上的工作已經完成了,而且是出色地完成了。他們兩個人已經死了,而且都是被我親手殺死的,此外,我就再也沒有别的希望和要求了。
“他們是有錢人,而我卻是一個窮光蛋。因此,我要到處追趕他們,這件事對我來說并不容易。當我來到倫敦城的時候,我幾乎已經是一貧如洗了。當時我發覺,我必須找份工作,以維持我的生活。趕車、騎馬對我來說,就像走路一樣平常。于是我就到一家馬車廠去找份工作,并立刻就成功了。每個星期我要向車主繳納一定數目的租金,剩下的就歸我自己所有。但是,剩餘的錢并不多,可是我總能設法勉強維持下去。對我來說,最困難的事情是不認識道路。我覺得在所有道路複雜的城市中,再沒有比倫敦城的街道更複雜難認的了。于是我随身帶上一張地圖,直到我熟悉了一些大旅館和幾個主要車站以後,我的工作才幹得順利起來。
“過了好久,我才找到那兩位先生居住的地方。我四處打聽,直到最後我在無意之中碰上了他們。他們住在泰晤士河對岸坎伯韋爾地區的一家公寓裏。隻要我找到了他們,我知道,他們就算落在我的掌握之中了。我已經蓄了胡須,他們不可能認出我來。我緊緊地跟着他們,伺機下手。我下定決心,這一次絕不能再讓他們逃脫。
“雖然如此,他們還是差點又溜掉了。他們在倫敦走到哪兒,我就形影不離地跟到哪裏。有時我趕着馬車跟在他們後邊,有時是步行。然而趕着馬車跟着卻是最好的辦法,因爲這樣他們就無法擺脫我了。隻有在清晨或者在深夜我才能做點生意,賺點錢,可是這樣一來我就不能及時向車主繳納租金了。但是,隻要我能夠親手殺死仇人,别的我什麽都不管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