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深深的敬意獻給俄羅斯人民,他們的文學影響了我的一生。
在戰場電磁幹擾形式的選擇上,本手冊主張采用對某一特定頻率或信道所進行的瞄準式幹擾,而不主張采用同時幹擾一個較寬頻帶的阻塞式幹擾,因爲後者對己方的電磁通信和電子支援措施也會産生影響。
——摘自1993年美國陸軍《電子戰手冊》
1月5日,斯摩棱斯克前線
失陷的城市已經看不見了,戰線在一夜之間後退了四十公裏。
在淩晨的天光下,雪原呈現出寒冷的暗藍色。在遠方的各個方向上,被擊中的目标冒出一道道黑色的煙柱,筆直地向高空升去,好像是連接天地的一條條細長的黑紗。順着煙柱向上看,卡琳娜吃了一驚——剛剛顯現晨光的天空被一團巨大的白色亂麻充塞着,這紛亂的白色線條仿佛是一個精神錯亂的巨人瘋狂地畫在天上的。那是殲擊機的混亂尾迹,是俄羅斯空軍和北約空軍爲争奪制空權所進行的一夜激戰留下的。
來自空中和遠方的精确打擊也持續了一夜。在非專業人士看來,打擊似乎并不密集,爆炸聲每隔幾秒鍾甚至幾分鍾才響一次。但卡琳娜知道,每一次爆炸都意味着一個重要目标被擊中,幾乎不會打空。這一聲聲爆炸,仿佛是昨夜這篇黑色文章中的一個個閃光的标點符号。淩晨到來時,卡琳娜不知道防線還剩下多少力量,甚至不知道防線是否存在,似乎整個世界隻有她一人在抵抗。
卡琳娜少校所在的電子對抗排是在半夜被摧毀的,當時這個排所在的位置落下了六顆激光制導炸彈。卡琳娜所乘的那輛裝載幹擾機的BMP-2裝甲車還在燃燒,這個排的其他電子戰車輛現在都變成散落在周圍雪地上的一堆堆黑色金屬塊。卡琳娜所在的彈坑中的餘熱正在散去,她感到了寒冷。她用手撐着坐直身,右手觸到了一團黏糊糊的冰冷綿軟的東西,看去像一個沾滿了黑色彈灰的泥團。她突然意識到那是一塊殘肉。她不知道它屬于身體的哪一部分,更不知道屬于哪個人。在昨夜的那次緻命打擊中,陣亡了一名中尉、兩名少尉和八名士兵。卡琳娜嘔吐起來,但除了酸水什麽也沒吐出來。她拼命把雙手在雪裏擦,想把手上的血迹擦掉,但黑紅色的血在寒冷中很快凝固,還是那麽醒目。
令人窒息的死寂已持續了半個小時,這意味着新一輪的地面進攻就要開始了。卡琳娜擰大了别在左肩上的對講機的音量,但傳出的隻有沙沙的噪音。突然,幾句模糊的話語傳了出來,仿佛是大霧中掠過的幾隻鳥兒:
“……06觀察站報告:1437陣地正面,M1A2三十七輛,平均間隔六十米;‘布萊德雷’運兵車四十一輛,距M1A2攻擊前鋒五百米;M1A2二十四輛,‘勒克萊爾’八輛,正在向1633陣地側翼迂回,已越過同1437的接合部。1437,1633,1752,準備接敵!”
卡琳娜克制住因寒冷和恐懼引起的顫抖,使地平線在望遠鏡視野中穩定下來。她看到天邊出現了一團團模糊的雪霧,給地平線鑲上了一道毛茸茸的邊兒。
這時,卡琳娜聽到身後傳來發動機的轟鳴,一排T90式坦克越過她的位置沖向敵人,在後面,更多的俄羅斯坦克正在越過高速公路的路基。卡琳娜又聽到了另一種轟鳴,敵人的攻擊直升機群在前方的天空中出現,它們隊形整齊,在黎明慘白的天空中形成一片黑色的點陣。卡琳娜周圍坦克的發煙管啓動了,随着一陣低沉的爆破聲,陣地籠罩在一團白色的煙霧中。透過白霧的縫隙,她看到俄羅斯的直升機群正從頭頂掠過。
坦克上的125毫米口徑炮疾風驟雨般地響了起來,白霧變成了瘋狂閃爍的粉紅色光幕。幾乎與此同時,敵人的第一批炮彈落了下來,白霧中,粉紅色的光芒被爆炸産生的刺眼藍白色閃電所代替。卡琳娜伏在彈坑底部,感到身下的大地在密集的巨響中像一張震動的鼓皮,身邊的泥土和小石塊被震得飛起好高,落滿了她的後背。在這爆炸聲中,還可隐約聽到反坦克導彈發射時的嘶鳴。卡琳娜感到整個宇宙都在這撕心裂肺的巨響中化爲碎片,向無限深處墜落……就在她的神經幾乎崩潰時,這場坦克戰結束了,它隻持續了約三十秒鍾。
當白霧和濃煙散去時,卡琳娜看到面前的雪地上散布着被擊中的俄羅斯坦克,燃起一堆堆裹着黑煙的熊熊大火。她舉目望去,遠方同樣有一大片被擊毀的北約坦克,看上去隻是雪原上一個個冒出濃煙的黑點。但更多的敵人坦克正越過那一片殘骸沖過來,裹在由履帶攪起的一團團雪霧中。“艾布拉姆斯”那兇猛的扁寬前部不時從雪霧中露出來,仿佛是一隻隻從海浪中沖出的惡龜,滑膛炮炮口的閃光不時亮起,好像惡龜閃亮的眼睛……低空中,直升機的混戰仍在繼續,卡琳娜看到一架“阿帕奇”在不遠的半空爆炸,一架米28拖着漏出的燃料,搖晃着掠過她的頭頂,在幾十米之外墜地,炸成了一團火球。近距空空導彈的尾迹,在低空拉出了無數條平行的白線……
卡琳娜聽到咣的一聲,轉身一看,不遠處一輛被擊中後冒出濃煙的T90後部的底門打開了,沒看到人出來,隻見門下方垂下一隻手。卡琳娜從彈坑中躍出,沖到那輛坦克後面,抓住那隻手向外拉。車内響起一聲沉悶的爆炸,一股灼熱的氣浪把卡琳娜向後沖了幾步遠。她的手中抓着一團黏軟的、很燙的東西,那是從坦克手的手上拉脫的一團燒熟的皮膚。卡琳娜擡頭看到一股火焰從底門中噴出,車内已成了一座小型的煉獄,在那暗紅色的透明火焰中,陣亡坦克手的身影清晰可見,像在水中一樣波動着。
卡琳娜又聽到兩聲尖嘯,這是她左前方的一個導彈班把最後兩枚反坦克導彈發射出去,其中一枚有線制導的“賽格”導彈成功地擊毀了一輛“艾布拉姆斯”;另一枚無線制導的導彈則被幹擾,向斜上方沖去,失去了目标。導彈班的六個人撤出掩體,向卡琳娜所在的彈坑跑來。一架“科曼奇”直升機向他們俯沖下來,那棱角分明的機體看上去像一隻兇猛的鳄魚。一長排機槍子彈打在雪地上,擊起的雪和土如同一道突然立起又很快倒下的栅欄。這栅欄從那支小小的隊伍中穿過,擊倒了其中四人,隻有一名中尉和一名士兵到達了彈坑。這時卡琳娜才注意到那名中尉戴着坦克防震帽,可能來自一輛已被擊毀的坦克。他們每人手中都拿着一管反坦克火箭筒。跳進彈坑後,中尉首先向距他們最近的一輛敵坦克射擊,擊中了那輛M1A2的正面,誘發了它的反應裝甲,火箭彈和反應裝甲的爆炸聲混在一起,聽起來很怪異。坦克沖出了爆炸的煙霧,反應裝甲的殘片挂在它前面,像一件破爛的衣衫。那名年輕的士兵繼續對着它瞄準,手中的火箭筒随着坦克的起伏而抖動,一直沒有擊發。當距他們隻有四五十米的坦克沖進一處低窪地時,那名士兵隻能站到彈坑邊緣向斜下方瞄準。他手中的火箭筒與那輛“艾布拉姆斯”的120毫米口徑炮同時響了,坦克的炮手情急之中發射的是一發不會爆炸的貧鈾穿甲彈,初速每秒八百米的炮彈擊中了那個士兵,把他上半身打成了一團飛濺的血花!卡琳娜感覺到細碎的血肉有力地打在她的鋼盔上,噼啪作響。她睜開眼睛,看到就在她眼前的彈坑邊緣,那名士兵的兩條腿如同兩根黑色的樹樁,無聲地滾落到彈坑底部她的腳下。他身體被粉碎的其他部分,在雪地上濺出了一大片放射狀的紅色斑點。火箭擊中了“艾布拉姆斯”,聚能爆炸的熱流切穿了它的裝甲,車體冒出了濃煙。但那個鋼鐵怪獸仍拖着濃煙向他們沖來,直到距他們二十米左右才在車體内的一聲爆炸中停了下來,那聲爆炸把它炮塔的頂蓋高高地掀了上去。
緊接着,北約的坦克陣線從他們周圍通過,地皮在履帶沉重的撞擊下微微顫抖。但這些坦克對他們倆所在的彈坑未加理會。當第一波坦克沖過去後,中尉一把拉住卡琳娜的手,拽着她躍出彈坑,來到一輛已布滿彈痕的吉普車旁。在兩百多米遠處,第二道裝甲攻擊波正快速沖過來。
“躺下裝死!”中尉說。卡琳娜于是躺到了吉普車的輪子邊,閉上雙眼,“睜開眼更像!”中尉又說,并在她臉上抹了一把不知是誰的血。他也躺下,與卡琳娜成直角,頭緊挨着卡琳娜的頭。他的鋼盔滾到了一邊,粗硬的頭發紮着卡琳娜的太陽穴。卡琳娜大睜着雙眼,看着幾乎被濃煙吞沒的天空。
兩三分鍾後,一輛半履帶式“布萊德雷”運兵車在距他們十幾米處停下來,從車上跳下幾名身穿藍白相間雪地迷彩服的美軍士兵,他們中的大部分平端着槍呈散兵線向前去了,隻有一個朝這輛吉普走來。卡琳娜看到兩隻粘滿雪塵的傘兵靴踏到了緊靠她臉部的地方,插在傘兵靴上的匕首刀柄上82空降師的标志清晰可辨——一匹帕加索斯飛馬。那個美國人俯身看她,他們的目光相遇了。卡琳娜盡最大努力使自己的目光呆滞無神,對着那雙透出驚愕的藍色瞳仁。
“Oh,God!”
卡琳娜聽到了一聲驚歎,不知是驚歎這名肩上有一顆校星的姑娘的美麗,還是她那滿臉血污的慘相,也許兩者都有。接着他伸手解她領口的衣扣,卡琳娜渾身起了雞皮疙瘩,把手向腰間的手槍移動了幾厘米,但這個美國人隻是扯下了她脖子上的識别牌。
他們等的時間比預想的長。敵人的坦克和裝甲車源源不斷地從他們兩旁轟鳴着通過,卡琳娜感到自己的身體在雪地上都快凍僵了。她這時竟想起了一首軍旅詩歌中的一句,那首詩是她在一本記述馬特洛索夫事迹的舊書上讀到的:“士兵躺在雪地上,就像躺在天鵝絨上一樣。”她得到博士學位的那天,曾把這句詩寫到日記上。那也是一個雪夜,她站在莫斯科大學科學之宮頂層的窗前。那夜的雪也真像天鵝絨,雪霧中,首都的萬家燈火時隐時現。第二天她就報名參軍了。
這時,一輛敵方吉普車在距他們不遠處停了下來,三名北約軍官在車上抽着雪茄聊天。卡琳娜和中尉的周圍空曠起來,他們跳上己方吉普車,中尉把車發動,沿着早已看好的路飛快駛去。他們身後響起了沖鋒槍的射擊聲,子彈從頭頂飛過,其中一顆打碎了後視鏡。吉普車迅急拐進了一個燃燒着的居民點,敵人沒有追過來。
“少校,你是博士,對嗎?”中尉開着車問。
“你在哪兒認識的我?”
“我見過你和列夫森科元帥的兒子在一起。”
沉默了一會兒,中尉又說:“現在,他的兒子可是世界上離戰争最遠的人了。”
“你這話什麽意思?你要知道……”
“沒什麽意思,說說而已。”中尉淡淡地說。他們的心思都不在這個話題上,他們都在想着還抱有的那一線希望——
但願整個戰線隻有這一處被突破。
1月5日,近日軌道,“萬年風雪号”
米沙感到了一個人獨居一座城市的孤獨。
“萬年風雪号”太空組合體确實有一座小城市那麽大,體積相當于兩艘巨型航空母艦,能容納五千人同時在太空中生活。當組合體處于旋轉重力狀态時,裏面甚至有一個遊泳池和一條小河,這在當今的太空工作環境中,可以說是絕無僅有的奢侈。但事實是,“萬年風雪号”是自“和平号”以來俄羅斯航天界一貫的節儉思維的結果。它的設計思想是:賦予一個構造從事太陽系内太空探索的所有功能。這樣雖一次性投資巨大,但從長遠看還是十分經濟的。“萬年風雪号”被西方戲稱爲“太空的瑞士軍刀”,它可作爲空間站在地球各個高度的軌道上運行,也可以方便地移動到繞月軌道上,或作行星際探索飛行。“萬年風雪号”已去過金星和火星,還探測過小行星帶。以它那巨大的體積,等于把一個研究院搬到了太空中。就太空科學研究而言,它比西方那些數量衆多但小巧玲珑的飛船具有更大的優勢。
當“萬年風雪号”準備開始前往木星的爲期三年的航行時,戰争爆發了。它上面的一百多名乘員幾乎全都返回了地面——他們大部分是空軍軍官——隻留下了米沙一個人。這時,“萬年風雪号”暴露出它的一個缺陷:它目标太大,且沒有任何防禦能力。沒有預見到後來太空軍事化的進程,是設計者的一個失誤。戰争爆發後,“萬年風雪号”隻能進行躲避飛行。去外太空是不行的。在木星軌道之内,有大量的北約無人航行器,它們體積都不大,武裝或非武裝,每一個對“萬年風雪号”都是緻命的威脅。于是,它隻有航向近日空間。“萬年風雪号”引以爲傲的主動制冷式熱屏蔽系統,使它可以比目前人類的任何太空航行器都更接近太陽。現在“萬年風雪号”已到達水星軌道,距太陽五千萬公裏,距地球一億公裏。
雖然“萬年風雪号”上的大部分艙室已經關閉,但留給米沙的空間仍大得驚人。透過廣闊的透明穹頂,比地球上看去大三倍的太陽發出耀眼的光芒,太陽表面的耀斑和紫色日冕中奇麗的日珥清晰可見,有時甚至還可以看到光球表面因對流而産生的米粒組織。這裏的甯靜是虛假的。飛船外面,太陽抛出的粒子流和射電波的狂風巨浪在呼嘯,“萬年風雪号”就是這動蕩海洋中一粒漂浮的小小的種子。
一束細如遊絲的電波把米沙同地球連接起來,也把那遙遠世界的憂慮帶給了他。他剛剛得知,莫斯科近郊的控制中心已被巡航導彈摧毀,對“萬年風雪号”的控制轉由設在古比雪夫的第二控制中心執行。他每隔五個小時接收一份從地球傳來的戰争新聞,每到這時,他就想起了父親。
1月5日,俄羅斯軍隊總參謀部
米哈伊爾·謝米揚諾維奇·列夫森科元帥覺得自己面對着一堵牆,他面前實際是一幅平鋪的莫斯科戰區全息戰場地圖。而以前當他面對挂在牆上的寬大紙制地圖時,卻能看到廣闊而深邃的空間。不管怎樣,他還是喜歡傳統的地圖。記不清有多少次,要找的位置在地圖的最下方,他和參謀們隻好趴在地上看。現在想起來,他不禁微微一笑。他又想起多次演習前,在野戰帳篷中用透明膠帶把剛發下來的作戰地圖拼貼起來,他總貼不好,倒是第一次随他看演習的兒子一上手就比他貼得好……發現自己又想起兒子,他警覺地打住了思緒。
作戰室中隻有他和西部集群司令兩人,後者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煙,他們凝神盯着全息地圖上方變幻的煙團,仿佛那就是嚴峻的戰局。
西部集群司令說:“北約在斯摩棱斯克一線的兵力已達七十五個師,攻擊正面有一百公裏寬,已多處突破。”
“東線呢?”列夫森科元帥問。
“第11集團軍的大部也倒向右翼聯盟了,這您是知道的。右翼聯盟的軍隊已達二十四個師,但他們對雅羅斯拉夫爾的攻擊仍然是試探性的。”
地面的一次爆炸把微微的震動傳了下來,作戰室裏充滿了随着頂闆上的挂燈而輕輕搖晃的影子。
“現在,已有人談論退守莫斯科,憑借城市外圍建築和工事進行巷戰了,像七十多年前一樣。”
“胡說八道!我們一旦從西線收縮,北約就可能從北部迂回,在加裏甯同右翼軍隊會合,莫斯科将不戰自亂。下步作戰方針,第一是反擊,第二是反擊,第三還是反擊。”
西部集群司令歎了一口氣,無言地看着地圖。
列夫森科元帥接着說:“我知道西線力量不夠,準備從東線抽調一個集團軍加強西線。”
“什麽?現在雅羅斯拉夫爾的防守已經很難了。”
列夫森科元帥笑了笑,“現在相當多的指揮官隻從軍事角度考慮問題,嚴峻的形勢讓我們鑽進去出不來了。從目前的态勢看,你認爲右翼聯盟的軍隊沒有力量攻下雅羅斯拉夫爾嗎?”
“我認爲不是,像第14集團軍這樣的精銳部隊,集中了如此密集的裝甲和低空攻擊力量,在沒有遭受太大損失的情況下,一天的推進還不到十五公裏,顯然是有意放慢的。”
“這就對了。他們在觀望,在觀望西線戰局!如果我們在西線奪回戰場主動權,他們就會繼續觀望下去,甚至有可能在東線單方面停火。”
西部集群司令把剛拿出的一支煙夾在手上,忘了點火。
“東線的幾個集團軍的叛變确實是在我們背後捅了一刀,但一些指揮官在心理上把這當作借口,使我們的作戰方針趨向消極。這種心态必須轉變!當然,應當承認,要從根本上扭轉戰局,莫斯科戰區的力量不夠,我們的最終希望寄托在增援的高加索集群和烏拉爾集群上。”
“較近的高加索集群要完成集結并進入出擊位置,最少也需一個星期。考慮到争奪制空權的因素,時間可能還要長。”
1月5日,莫斯科
卡琳娜和中尉的吉普車開進城時已是下午三點多,空襲警報剛剛響過,街上空蕩蕩的。
中尉長歎一口氣說:“少校,我真想念我那輛T90啊!四年前從裝甲學院畢業的時候,我正失戀,可剛到部隊的我一看到那輛坦克,心情一下子由陰轉晴了。我摸着它的裝甲,光溜溜、溫乎乎的,像摸着女孩子的手。嗨,女孩兒算什麽,這才是男人真正的伴侶!可今天早上,它中了一顆‘西北風’。唉,可能現在火還沒滅呢……”
這時,城市西北方向傳來密集的爆炸聲。這是現代空襲中很少見的野蠻的地毯式轟炸。
中尉仍沉浸在早上的戰鬥中,“唉,不到三十秒鍾,整整一個坦克營就完了。”
“敵人的傷亡也很大。”卡琳娜說,“我注意觀察了戰果,雙方被擊毀的裝甲的數量相差并不大。”
“敵我坦克的對毀率大約1比1.2吧。直升機差一些,但也不會超過1比1.4。”
“盡管如此,戰場的主動權也仍在我們一邊——我們在數量上占很大優勢——仗怎麽會打成這樣呢?”
中尉扭頭看了卡琳娜一眼,“你是搞電子戰的,還不明白爲什麽?你們的那套玩意兒,什麽第五代C3I,什麽三維戰場顯示,還有動态态勢模拟、攻擊方案優化之類的,在演習中很像回事,可一到實戰中,我面前的液晶屏上最常顯示的就兩句MUNICATION ERROR和COULD NOT LOG IN。就說今天早上吧,我對正面和兩翼的情況完全不清楚,隻接到一個命令:接敵。唉……假如再投入一半的增援兵力,敵人就不會在我們的位置突破。整個戰線的情況,大都如此。”
卡琳娜知道,在剛剛過去的戰鬥中,雙方在整個戰線上投入的坦克總數可能超過一萬輛,還有數目相當于坦克一半的武裝直升機。
他們的車駛入了阿爾巴特街,昔日的步行街現在空空蕩蕩,古玩店和藝術品商店的門前堆着做工事的沙袋。
“我的那輛鋼鐵情人不虧本兒。”中尉仍沉浸在早上的戰鬥中不可自拔,“我肯定打中了一輛‘挑戰者’,但我最想打中的是一輛‘艾布拉姆斯’,知道嗎?一輛‘艾布拉姆斯’……”
卡琳娜指着一家古玩店的門口,“那兒,我爺爺就死在那兒。”
“可這裏好像沒有遭到空襲。”
“我說的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時我才四歲。那個冬天真冷啊。暖氣停了,房間裏結了冰,我隻好抱着電視機取暖,聽着總統在我懷中向俄羅斯人許諾一個溫暖的冬天。我哭着喊冷,喊餓,爺爺默默地看着我,終于下了決心,拿出他珍藏的勳章,帶着我走了出去,來到這條街。那時這兒是自由市場,從伏特加到政治觀點,人們什麽都賣。一個美國人看上了爺爺的勳章,但隻肯出四十美元。他說,紅旗勳章和紅星勳章都不值錢的,但如果有赫梅利尼茨基勳章,我肯出一百美元;光榮勳章,一百五十;納希莫夫勳章,兩百;烏沙科夫勳章,兩百五;最值錢的勝利勳章你當然不可能有,那隻授給元帥,但蘇沃洛夫勳章也值錢,我可以出四百五十美元……爺爺默默地走開了。我們沿着寒風中的阿爾巴特街走啊走,後來爺爺走不動了,天也快黑了,他無力地坐到那家古玩店的台階上,讓我先回家。第二天人們發現他凍死在那裏,一隻手伸進懷中,握着他用鮮血換來的勳章,睜大雙眼看着這個他在七十多年前從古德裏安的坦克群下拯救的城市……”
1月5日,俄羅斯軍隊總參謀部
一個星期以來,列夫森科元帥第一次走出了地下作戰室,踏着厚厚的白雪散步,同時尋找着太陽。這時,太陽已在挂滿雪的松林後面落下了一半。在元帥的想象中,有一個小黑點正在夕陽那橘紅色的表面緩緩移動。那是“萬年風雪号”,元帥的兒子在上面。他是這顆星球上離父親最遠的兒子了。
這件事在國内引起了許多流言蜚語,國際上,敵人更是大肆炒作。《紐約時報》用大得吓人的黑體字登出了一個标題:《戰争史上逃得最遠的逃兵!》,下面是米沙的照片,照片的注腳是:在俄國政府煽情動員三億俄羅斯人用鮮血淹沒入侵者時,他們最高軍事統帥的兒子卻乘着這個國家唯一一艘巨型飛船,逃到了距戰場一億公裏的地方。他是目前這個國家最安全的人了。
但列夫森科元帥問心無愧。從中學到博士後,米沙周圍幾乎沒有人知道他父親是誰。航天控制中心作出這個決定,僅僅是因爲米沙的研究專業是恒星數學模型。“萬年風雪号”這次接近太陽,對他的研究是一次難得的機會,而組合體不能完全遙控飛行,上面至少應有一個人。總指揮也是後來從西方的新聞中才得知米沙的身份的。
另一方面,不管列夫森科元帥是否承認,在他的内心深處,确實希望兒子遠離戰争。這并不僅僅是出于血肉之情。列夫森科元帥總覺得自己的兒子不屬于戰争。是的,他是世界上最不屬于戰争的人了。但他又知道自己這想法有問題:誰是屬于戰争的?
況且,米沙就屬于恒星嗎?他喜歡恒星,把全部生命投入到對它的研究上面。但他自己卻是恒星的反面,他更像冥王星,像那顆寂靜、寒冷的矮行星,孤獨地運行在塵世之光照不到的遙遠空間。米沙的性格,加上他那白皙清秀的外表,使人很容易覺得他像個女孩子。但列夫森科元帥心裏清楚,兒子從本質上一點不像女孩子——女孩兒都怕孤獨,但米沙喜歡孤獨。孤獨是他的營養,他的空氣。
米沙是在東德出生的。兒子的生日對元帥來說是一生中最暗淡的一天。那天傍晚,還是少校的他,在西柏林蒂加爾登蘇軍烈士墓前,同部下一起爲烈士們站四十多年來的最後一班崗。他的前面,是一群滿臉笑容的西方軍官,和幾個牽着狼狗來換防的吊兒郎當的德國警察,還有那些高呼“紅軍滾出去”的光頭新納粹。他的身後,是大尉連長和士兵們含淚的眼睛。他控制不住自己,隻好也讓淚水模糊了這一切。天黑後回到已搬空的營地,在這回國前的最後一夜,他得知米沙出生了,但妻子卻因難産而死……回國後日子也很難。同從歐洲撤回的四十萬軍人和十二萬文職人員一樣,他沒有住房,和米沙住在一間冬冷夏熱的臨時鐵皮屋裏。他昔日的戰友爲了生活什麽都幹,有的向黑社會出售武器,有的甚至到夜總會跳脫衣舞。但他一直像軍人一樣正直地活着,米沙也在艱辛中默默地長大。同别的孩子不同,他似乎天生就會忍受,因爲他有自己的世界。
早在上小學的時候,米沙每天都在自己的小房間裏靜悄悄地一人度過整晚,元帥起初以爲他在看書,但有一次他無意中發現,兒子是站在窗前一動不動地看星星。
“爸爸,我喜歡星星。我要看一輩子星星。”他這樣對父親說。
十一歲生日那天,米沙首次向父親提出了一個要求:想要一架天文望遠鏡。這之前,他一直用列夫森科元帥的軍用望遠鏡觀察星星。後來,那架天文望遠鏡就成了米沙唯一的伴侶。他在陽台上看星星可以一直看到東方發白。有不多的幾次,他們父子倆一起在陽台上看星星,元帥總是把望遠鏡對準夜空中看起來最亮的一顆星,但兒子不以爲然地搖搖頭,“那顆沒意思,爸爸。那是金星,金星是行星,我隻喜歡恒星。”
但對其他男孩子喜歡的東西,米沙卻一點興趣都沒有。隔壁空降兵參謀長家的那個小胖子,偷拿父親的手槍玩兒,結果走火把大腿打穿了。參謀部将軍們的那些男孩子,如果能讓爸爸領到部隊的靶場上打一次槍,就算是最高的獎賞了。但男孩子對武器的這種天生的迷戀,在米沙身上絲毫沒有出現。從這點來說,他确實不像男孩子。元帥對此很不安,他幾乎無法容忍自己的兒子對武器無動于衷,以至于後來作了一件至今想起來仍讓他很不好意思的事。有一次,他把自己的那支馬卡諾夫式手槍悄悄放到了兒子的書桌上。放學回來後不久,米沙就拿着槍從他的小房間中出來——他拿槍像女人一樣,小心地握着槍管——把槍輕輕地放到父親面前,淡淡地說:“爸,以後别把這東西亂放。”
在米沙的前途問題上,元帥是一個開明的人。他不像自己周圍的那些将軍,一心讓兒子甚至女兒延續自己的軍旅生涯。但米沙離父親的事業确實太遠太遠了。
列夫森科元帥不是一個脾氣暴躁的人,但作爲全軍統帥,他不止一次在上萬名官兵面前斥責一位将軍。但對米沙,他卻從來沒有發過火。這固然因爲米沙一直默默地沿着自己的軌道成長,很少讓父親操心;更重要的是,米沙身上似乎生來就有一種非同尋常的超脫的氣質,這氣質有時甚至讓列夫森科元帥感到有些敬畏。就如同他在花盒中随意埋下一顆種子,卻長出了絕世珍稀的植物。他敬畏地看着這植物一天天成長,小心地呵護着它,等着它開出花朵。他的期望沒有落空,兒子現在已成爲世界上最出色的天體物理學家。
這時,太陽已在松林後面完全落下去,地上的雪由白色變成了淺藍色。列夫森科元帥收回了思緒,回到地下作戰室。開作戰會議的人都到齊了,包括西部集群和高加索集群的主要指揮官。
另外還有電子戰指揮官,從少将到上尉都有,大部分是剛從前線回來的。作戰室裏正在進行一場激烈的争論,争論的雙方是西部集群的陸戰部隊和電子戰部隊的軍官們。
“我們正确判明了敵人主攻方向的轉變。”塔曼摩的費列托夫師長說,“我們的裝甲力量和陸航低空攻擊力量的機動性也并不差,但通信系統被幹擾得一塌糊塗,C3I指揮系統幾乎癱瘓!集團軍中的電子戰單位,級别從營升到了團,從團又升到了師,這兩年在這上面的資金投入比常規裝備的投入都多,就這麽個結果?!”
負責指揮戰區電子戰的一位中将看了身邊的卡琳娜一眼。同其他剛從前線歸來的軍官一樣,她的迷彩服上滿是污漬和焦痕,臉上還殘留着血迹。中将說:“卡琳娜少校在電子戰研究方面很有造詣,同時也是總參派往前線的電子戰觀察員,她的看法可能更有說服力一些。”像卡琳娜這樣的年輕博士軍官大多心直口快,無所顧忌,往往被人當槍使,這次也不例外。
卡琳娜站起來說:“上校,話不能這麽說!比起北約,我們這些年對C3I的投入微不足道。”
“那電子反制呢?”師長問,“敵人能幹擾我們,你們就不能幹擾他們?!我們的C3I癱瘓了,北約的卻運轉得很好,像上了潤滑油似的。今天早上我對面的陸戰一師能那麽快速地轉變攻擊方向就是證明!”
卡琳娜苦笑了一下,“提起對敵幹擾,費利托夫上校,不要忘了,就是在你們師的陣地上,你的人用槍頂着操作員的腦袋,逼停了集團軍電子對抗部隊的幹擾機!”
“怎麽回事?”列夫森科元帥問,這時人們才發現他進來了,紛紛起身敬禮。
“是這樣,”師長對元帥解釋說,“對我們的通信指揮系統來說,他們的幹擾比北約的更厲害!在北約的幹擾中,我們還能維持一定的無線通信,可他們的幹擾機一開,就把我們全蓋住了!”
卡琳娜說:“可同時敵人也全被蓋住了!這是我軍目前實施電子反制可選擇的唯一戰略。北約目前在戰場通信中,已廣泛采用諸如跳頻、直接序列擴頻、零可控自适應天線、猝發、單頻轉發和頻率捷變等技術[7]。我們用頻率瞄準方式進行幹擾根本不起作用,隻能采用全頻帶阻塞幹擾。”
第5集團軍的一位上校質問:“少校,北約采用的可全是頻率瞄準式幹擾,頻帶還相當窄,而我們的C3I系統也普遍采用了你提到的那些通信技術,爲什麽他們對我們的幹擾那樣有效呢?”
“這原因很簡單。我們的C3I系統是建立在什麽樣的軟硬件平台上?UNIX,LINUX,甚至WINDOWS 2010,CPU是INTEL和AMD!這是用人家養的狗給自己看門!在這種情況下,敵人可以很快掌握諸如跳頻規律之類的電子戰情報,同時用更多更有效的純軟件攻擊加強其幹擾效果。總參謀部曾經大力推廣過國産操作系統,但到了下面阻力重重,你們集團軍就是最頑固的堡壘……”
“好了,你們所說問題和矛盾正是今天會議要解決的。開會!”列夫森科元帥打斷了這場争論。
當大家在電子沙盤前坐好後,列夫森科元帥叫過一位少校參謀,這個身材細高的年輕人雙眼眯縫着,好像不适應作戰室中的光線。“介紹一下,這位是邦達連科少校,他的最大特點就是深度近視。他的眼鏡與衆不同,别人的眼鏡鏡片在鏡框裏邊,他的鏡片在鏡框外面,哈,就像茶杯底那麽厚啊!但我們現在看不到鏡片——早上少校的吉普車遇到空襲時給砸了,好像隐形眼鏡也弄丢了?”
“報告首長,那是五天前在明斯克丢的。我的眼睛是在半年内變成這樣的。這變化早些的話,我進不了伏龍芝軍事學院。”少校立正說。
雖然誰也不知道元帥爲什麽介紹這位少校,人群中還是響起了低低的笑聲。
“戰争爆發以來的事實說明,雖然有白俄羅斯戰場的失利,但在空中和陸上常規武器方面,我們并不比敵人差多少;而在電子戰方面,我們的差距之大出乎意料。造成這樣的局面有很深遠的曆史原因,這不是我們今天要讨論的。我們要明确的是以下一點:目前,電子戰是我軍奪回戰争主動權的關鍵!我們首先必須承認敵人在電子戰方面的優勢,甚至是壓倒性優勢,然後我們必須以我軍現有的電子戰軟硬件條件爲基礎,制定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戰略戰術。這套戰略戰術的目的,是要在短時間内,使我軍和北約在電子戰方面形成力量上的平衡。也許大家認爲這不可能——我軍上世紀末以來的戰争理論,主要是基于局部有限戰争的,對目前在軍事上如此強大的敵人的全面進攻,确實研究得不夠。在這樣嚴峻的形勢下,我們必須以一種全新的方式思維。下面我要介紹的統帥部新的電子戰戰略,就可以看作這種思維的結果。”
燈滅了,電腦屏幕和電子沙盤都關閉了,重重的防輻射門也緊緊關閉,作戰室淹沒于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之中。
“是我讓關燈的。”黑暗中傳來元帥的聲音。
時間在黑暗和沉默中慢慢流逝,這樣過了有一分鍾。
“大家現在有什麽感覺?”列夫森科元帥問。
沒有人問答。濃重的黑暗使軍官們仿佛沉沒在夜之海的海底,呼吸都有些困難。
“安德烈将軍,你說說看。”
“這幾天在戰場上的感覺。”第5集團軍軍長說。黑暗中又響起了一陣低低的笑聲。
“其他人呢?大概都與他有同感吧?”元帥說。
“當然。您想想,耳機裏除了沙沙聲什麽也沒有,屏幕上一片空白,對作戰命令和周圍的戰場态勢一無所知,可不就是這種感覺嘛!這黑暗,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啊!”
“但并非所有人都是這種感覺。邦達連科少校,你呢?”列夫森科元帥問。
邦達連科少校的聲音從作戰室的一角傳來,“我的感覺不像他們這麽糟糕。在亮着燈的時候,我看周圍也是模模糊糊的。”
“你甚至還有一種優越感吧?”列夫森科元帥問。
“是的,元帥。您可能聽說過,在紐約大停電時,是瞎子帶領人們走出摩天大樓的。”
“但安德烈将軍的感覺也是可以理解的。他有一雙鷹眼,還是個神槍手,喝酒時常用手槍在十幾米外開酒瓶蓋。想想他和邦達連科少校在這裏用手槍決鬥,可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黑暗中的作戰室又陷入了沉默,指揮官們都在思考。
燈亮了,人們都眯起了雙眼,這與其說是不能适應突然出現的亮光,不如說是對元帥剛剛的暗示感到震驚。
列夫森科元帥站起來說:“我想,剛才我已把我軍的電子戰新戰略表達清楚了:全頻段大功率的阻塞幹擾,在電磁通信上,制造一個雙方‘共享’的全黑暗戰場!”
“這樣将使我軍的戰場指揮系統全面癱瘓!”有人驚恐地說。
“北約也一樣!瞎大家一起瞎,聾大家一起聾——在這樣的條件下同敵人達到電子戰的力量平衡。這就是新戰略的核心思想。”
“那總不至于讓我們用通信員騎摩托車傳達作戰命令吧?!”
“要是路不好,他們還得騎馬。”列夫森科元帥說,“我們粗略估計了一下,這樣的全頻帶阻塞幹擾,至少可覆蓋北約百分之七十的戰場通信系統,這就意味着他們的C3I系統将全面癱瘓。同時還可使敵人百分之五十至百分之六十的遠程打擊武器失去作用,尤其是‘戰斧’巡航導彈——現在這種導彈的制導系統同上個世紀有了很大的改變,那時的‘戰斧’主要使用地形匹配和小型測高雷達來導航,現在這種導航方式隻用作末端制導,而在其運行過程的大部分都依靠全球衛星定位系統。通用動力公司和麥克唐納·道格拉斯公司認爲,他們所做的這種改進是一大進步。美國人太相信來自太空中的導航電波了,但GPS系統的電波傳輸一旦被幹擾,‘戰斧’就成了瞎子。這種對GPS的依賴在北約大部分遠程打擊武器中都存在。在我們所設想的戰場電磁條件出現時,敵人就會被迫同我們打常規戰,我們自己的優勢就會充分發揮出來。”
“我還是心裏沒底。”被從東線調往西線的第12集團軍軍長憂心忡忡地說,“在這樣的戰場通信條件下,我甚至懷疑我的集團軍能不能從東線順利地調到西線。”
“你肯定能的!”列夫森科元帥說,“這段距離,對庫圖佐夫[8]來說很短,我不信今天的俄羅斯軍隊離了無線電就走不過去了!被現代化裝備慣壞的,應該是美國人而不是我們。我知道,當整個戰場都處于電磁黑暗中時,你們心中肯定會感到恐懼。這時要記住,敵人比你們恐懼十倍!”
看着卡琳娜的身影混在穿迷彩服的軍官中,消失在作戰室的出口,列夫森科元帥不禁擔心起來。她将重返前線,而她所在的電子戰部隊将是敵人火力最集中的地方。昨天,在同一億公裏遠的兒子那來回延時達五分鍾的通話中,元帥曾告訴他卡琳娜很好,但在今早的戰鬥中,她就險些沒回來。
米沙和卡琳娜是在一次演習中認識的。那天,元帥和兒子一起吃晚飯,同往常一樣,他們默默地吃着,米沙早逝的母親在遠處的鏡框中默默地看着他們。米沙突然說:“爸爸,我想起明天就是您的五十一歲生日了,我應該送您一件生日禮物。我是看見那架天文望遠鏡才想起來的,那件禮物真好。”
“送我幾天時間吧。”
兒子擡頭靜靜地看着父親。
“你有你的事業,我很高興。但做父親的想讓兒子了解自己的事業,這總不算過分吧!明天你和我一起去看軍事演習怎麽樣?”
米沙笑着點點頭。他很少笑的。
這是本世紀國内規模最大的一場演習。演習開始的前夜,米沙對公路上那滾滾而過的鋼鐵洪流沒什麽興趣。一下直升機,他就鑽進野戰帳篷,用透明膠帶替父親粘貼剛發下來的作戰地圖。第二天演習的整個過程中,米沙也沒表現出絲毫的興趣。這早在列夫森科元帥的預料之中,但有一件事使他感到莫大的安慰。
上午進行的演習項目是裝甲師進攻高地,米沙同一群地方官員一起坐在觀摩台的北側。這次觀摩台的位置雖在安全距離之外,但應那些獵奇的地方官員的要求,比過去大大靠前了。圖22轟炸機群掠過高地上空,重磅航空炸彈雨點般地落下,使那座山頭變成噴發的火山口。這時,那群地方官員才明白真實戰場同電影裏的區别。在那地動山搖的巨響中,他們全都用雙臂抱住腦袋伏在桌子上,有幾位女士甚至尖叫着往桌下鑽。但元帥看到,隻有米沙一個人直直坐着,仍是那副冷漠的表情,靜靜地無動于衷地看着那座可怕的火山,任爆炸的火光在他的墨鏡中狂閃。一股暖流沖擊着列夫森科元帥的心田。兒子,你的身上到底流着軍人的血啊!
這天晚上,父子倆在白天的演習現場散步。遠處,各種裝甲車輛的前燈如繁星灑滿山谷和平原,空氣中還殘留着淡淡的硝煙味兒。
“這場演習要花多少錢?”米沙問。
“直接費用大約三億盧布。”
米沙歎了口氣,“我們的課題組想搞第三代恒星演化模型,申請了三十五萬經費都批不下來。”
列夫森科元帥把他早就想對兒子說的話說了出來:“我們兩個的世界相差太遠了。你的恒星,最近的也有四光年吧,它同地球上的軍隊與戰争真是毫不相幹。我對你的事業知之不多,但很爲之感到驕傲。作爲軍人,我們也是最想讓兒子了解自己事業的人。哪一個父親不把對兒子講述自己的戎馬生涯當作最大的幸福?而你對我的事業卻總抱着冷漠的态度。事實上,我的事業是你的事業的基礎和保障。一個國家,如果沒有足夠數量和質量的武裝力量保證它的和平的話,像你從事的這種純基礎研究根本不可能進行。”
“爸爸,你說反了。如果人們都像我們這樣,用全部的生命去探索宇宙的話,就能領略到宇宙的美——它的宏大和深遠後面的美。而一個對宇宙和自然的内在美有深刻感覺的人,是不會去進行戰争的。”
“你這種想法真是幼稚到家了!如果戰争是因爲人們缺乏美感造成的,那和平可太容易了!”
“您以爲讓人類感受這種美就那麽容易嗎?”米沙指指夜空中燦爛的星海,“您看這些恒星。人們都知道它們是美的,但有多少人能夠真正體會到這種美的最深層呢?這無數的天體,它們從星雲到黑洞的演化是那麽壯麗,它們噴發的能量是那麽巨大,但您知道嗎?隻用數目不多的幾個優美的方程式就能精确地描述這一切。用這些方程式建立的數學模型能極其精确地預言恒星的一切行爲。甚至我們對自己星球上大氣層建立的數學模型,精确度都要比它低幾個數量級。”
列夫森科元帥點點頭,“這是可能的,據說人類對月球的了解比對地球海底的了解還要多。但你所說的對宇宙和自然深層次美的感受還是制止不了戰争。沒有人比愛因斯坦更能感受這種美了,原子彈不還是在他的建議下造出來的嗎?”
“愛因斯坦在他的後期研究中沒什麽建樹,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他過多地介入了政治。我不會走他的老路的。但,爸爸,到了需要的時候,我也會盡自己的責任的。”
米沙在演習區待了五天。元帥不知兒子是什麽時候認識卡琳娜的。第一次看到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他們已經談得很融洽了。他們談恒星,而卡琳娜對此知道的很多。卡琳娜隻是個天真爛漫的女孩,但因爲擁有博士學位,她早早就扛上了一顆校星,他對此心裏多少有些别扭。不過除此之外,他對卡琳娜的印象還是很好的。第二次見到米沙和卡琳娜在一起時,列夫森科元帥發現他們的關系已更加親密。他們談話的内容讓他很意外——他們在談電子戰。當時他們倆在距元帥的吉普車不遠的一輛坦克邊,并沒有避開别人的意思。
元帥聽到米沙說:“你們現在隻關注于一些純軟件的、高層次的東西,比如C3I、病毒攻擊、數字戰場,等等,可你想到沒有,你們可能握着一把木頭做的劍。”看着卡琳娜驚奇的目光,米沙繼續說,“你想過這些東西的基礎嗎,也就是位于網絡七層協議最下面的物理層?對于民用網絡,可以使用光纖和定向激光之類的東西作爲通信媒介。但對于用于戰場的C3I系統,它的各個終端是快速移動且位置不定的,隻能主要依賴電磁波來進行信息聯系,而電磁波這東西,你知道,在幹擾下就像薄冰一樣脆弱……”
元帥真的吃驚不小。他從未與兒子交流過這些,米沙更不可能偷看他的機密文件,但米沙卻把元帥在電子戰上多年來形成的思想簡明準确地表達了出來!米沙的這番話對卡琳娜的影響更大,居然使她偏離了原來的研究方向,研制出一種代号“洪水”的電磁幹擾裝置。“洪水”的大小可以裝入一輛裝甲車,能同時發出3 KHz到30 GHz的強烈電磁幹擾波,覆蓋除毫米波之外的所有電磁通信波段。這種武器在西伯利亞某基地進行的第一次實驗就爲軍隊惹來了一屁股官司——“洪水”使附近那座城市的電磁波通信全部中斷,手機不通了,傳呼機不響了,電視機和收音機都收不到信号。對銀行和股市的影響更是災難性的,地方上把造成的損失說成了天文數字。“洪水”的靈感來自于一種電磁炸彈,原理是使用高爆炸藥在一次性線圈中産生強烈的電磁脈沖。所以“洪水”工作起來如同火箭發動機一樣,産生的音響能震破附近的窗玻璃,這就決定了它隻能遙控操作,而距它兩三千米處的操作人員還得穿上防微波輻射的防護服。“洪水”在總裝備部和總參謀部的電子戰指揮機構引起了很大的争論。很多人認爲它沒什麽實戰價值,在有限戰場上使用它,就如同在巷戰中使用核武器,對敵我的殺傷力都一樣大。但在元帥的堅持下,“洪水”還是批量生産了兩百多台。現在,在統帥部新的電子戰戰略中,它将擔當主要角色。
兒子愛上了一個軍中的姑娘,元帥深感意外。他的結論是,米沙對卡琳娜的感情同她的職業無關。後來米沙帶卡琳娜到家裏來過幾次,第一次卡琳娜穿着一件亮麗的連衣裙,走時元帥聽到米沙對卡琳娜說:“下次穿軍裝來。”這事使元帥否定了自己先前的結論。他現在知道,米沙愛上卡琳娜,與她是一名少校軍官并非一點關系也沒有。與演習第一天上午感到的别扭不同,現在元帥覺得卡琳娜肩上的那顆校星無比美麗。
1月6日,莫斯科戰區
強烈的電磁波在戰區上空很快聚集,最後形成了巨大的電磁台風。據戰後人們回憶,當時在遠離前線的山村裏,人們也看到動物和鳥兒騷動不安;在燈火管制的城市中,人們能看到電視天線上感應出的微小火花……
從東線調往西線的第12集團軍的一個裝甲團正在急速行軍,團長站在停靠路邊的吉普車旁,滿意地看着漫天雪塵中急速行進的部隊。敵人的空襲遠沒有預料的強度,所以部隊可以在白天趕路了。這時,三枚“戰斧”導彈低低地從他們頭頂掠過,沖壓發動機低沉的嗡嗡聲清晰可聞。不一會兒,遠處響起了三聲爆炸。團長身邊的通信員拿着隻聽得到沙沙聲的耳機無事可做,轉頭看看爆炸的方向,然後驚叫起來讓他看,他讓通信員不要大驚小怪,但旁邊的一位少校營長也讓他看,他就看了,然後困惑地搖了搖頭。“戰斧”不是每枚都能命中目标,但像這樣三枚相距上千米落到空無一物的田野上,真是少見。
兩架蘇27孤獨地飛行在戰區五千米上空。它們本來屬于一支殲擊機中隊,但這支中隊剛剛在海上跟一組北約的F22發生了遭遇戰,混戰中,它們和中隊失散了。在以前,重新會合是輕而易舉的事。但現在,無線電聯絡不通了,原來對高速殲擊機來說很狹小的空域,現在變得如宇宙一樣廣闊,要想會合如同大海撈針。這對長僚機隻能緊貼着飛行,距離之近像在飛特技。隻有這樣,他們才能聽到對方的無線電呼叫。
“左上方發現可疑目标,方位220,仰角30!”僚機報告。長機飛行員沿那個方位看去,冬日雪後的晴空一碧如洗,能見度極好。兩架飛機向斜上方靠近目标觀察。那個目标與他們同一方向飛行,但速度慢了許多,所以他們很快追上了它。當他們看清目标後,真覺得白天見了鬼。那是一架北約的E-4A預警飛機,是殲擊機最不可能遇到的敵方飛機,就像一個人不可能看到自己的後腦勺一樣。E-4A預警飛機上的雷達監視面積可達一百萬平方公裏,環視一圈隻需五秒鍾。它能發現遠離防區兩千公裏處的目标,可以提供四十分鍾以上的預警時間。它能發現一千至兩千公裏範圍裏的八百至一千個電磁信号,每次掃描可詢問和識别兩千個海陸空各類目标。預警機從不需護航,它強有力的千裏眼可使自己遠遠地避開殲擊機的威脅。所以長機飛行員理所當然地認爲這可能是一個圈套。他和僚機向四周的空域仔細搜索了一遍,明淨寒冷的空中看不到任何東西,長機決定冒一次險。
“雷球雷球,我将發起攻擊,你向317方位警戒,但注意不要超出目視距離!”
看着僚機向着機長認爲最可能有埋伏的方位飛去後,他松開油門,猛拉操縱杆。蘇27拖着加速産生的黑煙,如一條仰起頭的眼鏡蛇向斜上方的預警機撲去。這時,E-4A也發現了向自己逼近的威脅,急忙向東南方向作逃脫的機動飛行。幹擾熱尋的導彈的鎂熱彈不斷地從機尾蹦出,那一串小小的光球仿佛是它那被吓出殼的靈魂。預警飛機在殲擊機面前就如同自行車在摩托車面前一樣,是無法逃脫的。這時長機飛行員才感到,他剛才給僚機的命令是多麽自私。他在E-4A的後上方遠遠跟着它,欣賞着到手的獵物。E-4A背上藍白相間的雷達天線罩線條優美,像一件可人的聖誕玩具。它那粗大的白色機身,如同擺在盤子裏的一隻肥美的烤鴨,令他垂涎欲滴,又不忍下刀叉。但直覺使他不敢拖延。他首先用二十毫米口徑機炮做了一個點射,擊碎了E-4A的雷達天線罩。他看到,西屋公司制造的AN/PY-3型雷達的天線碎片飛散在空中,如聖誕節銀色的紙花。接着他用機炮切斷了E-4A的一隻機翼,最後,射速達每分鍾六千發的雙管機炮射出的死亡之刃,将已經翻滾下墜的E-4A攔腰斬斷。蘇27盤旋着跟随兩塊墜落的機體,飛行員看到,人員和設備不停地從機艙中掉出來,就像從盒中掉出的糖果一樣,有幾朵傘花在空中綻開。他想起了在剛過去的空戰中,一位戰友被擊落時的情景:一架F22三次從戰友的降落傘上方掠過,把傘沖翻了,他看着戰友像一塊石頭一樣漸漸消失在大地的白色背景中。他克制了這樣做的沖動,同僚機會合後,雙機編隊以最快的速度脫離這個空域。
他們仍覺得這可能是個圈套。
走散的飛機并不止那兩架。在西線的上空,一架隸屬于美國陸軍騎一師的“科曼奇”漫無目的地飛着,飛行員沃克中尉卻倍感興奮。他剛從“阿帕奇”轉飛“科曼奇”不久,對這種上世紀末才大量裝備陸軍的武裝攻擊直升機不太适應。他不喜歡“科曼奇”沒有腳踏的操縱系統,同時覺得它的雙目頭盔瞄準鏡不如“阿帕奇”的單目鏡舒服,但他最不适應的還是坐在前面的攻擊指揮員哈尼上尉。他們第一次見面時,哈尼說:“中尉,你要清楚自己的位置,我是這架直升機的大腦,你隻是它的電子和機械部件的一部分——你要盡一個部件的責任!”而沃克最讨厭作爲一個部件而存在。記得一位年近百歲的參加過“二戰”的前海軍飛行員參觀他們的基地時,在看了看“科曼奇”的座艙後,搖搖頭說:“唉,孩子們,我當年那架野馬式,座艙裏的儀表還不如現在微波爐上的多。我最好的儀表是它!”他拍了拍沃克的屁股,“我們兩代飛行員的區别,就是空中騎士和電腦操作員的區别。”沃克想當空中騎士,現在機會來了。在俄羅斯人那近乎變态的瘋狂幹擾下,這架直升機上的什麽“作戰任務設備一體化系統”、什麽“目标探測系統”、什麽“輔助目标探查分類系統”、什麽“真實視覺場面發生器”,還有“資料突發系統”,全他媽的休克了!隻剩下那兩台一千二百馬力的T800型引擎還在忠實地轉動着。哈尼平時就是全憑那些電子玩意兒發号施令的,現在他那張喋喋不休的臭嘴也随着這些東西沉默下來。這時,内部送話系統傳來了哈尼的話音:
“注意,發現目标,好像在左前方,好像在那個小山包旁邊,有一支裝甲部隊,好像是敵人的,你……看着辦吧。”
沃克差點笑出聲來。哈,這小子,聽他以前是怎麽指揮的:“發現目标,方位133,90式坦克十七輛,89式運兵車二十一輛,向391方位以平均時速四十三點五公裏運動,平均間隔三十一點四米。按AJ041号優化攻擊方案,從179方位以三十七度傾角進入……”現在呢,“好像”有裝甲部隊,“好像”在“山包那邊”。這他媽用你說?我早看見了!還讓我看着辦。你是廢物了哈尼,現在是我的天下,我要用屁股當儀表做一個騎士了!這架“科曼奇”在我的手中将不辜負它那英勇的印第安部落的名字。
“科曼奇”向着那顯而易見的目标沖去,把機上的六十二枚27.5英寸[9]口徑“蜂巢”火箭全部發射出去。沃克陶醉地看着那群拖着火尾的“小蜜蜂”歡快地向目标飛去,把敵人的車隊淹沒于一片火海之中。但當他迂回飛行觀察戰果時卻發現事情不對,地面上敵人的士兵沒有隐蔽,而是全都站在雪地上沖他指點着,像是在破口大罵。沃克飛近一些,清楚地看到了一輛被擊毀的裝甲車上的标志,那是個三環同心圓,中間是藍色,然後是一個白圈兒和一個紅圈兒。沃克眼前一黑,頓時感到世界變成了地獄,不禁破口大罵起來:
“你個狗娘養的白癡,你瞎眼了?!”
但他還是聰明地遠遠飛開,以防那些暴怒的法國佬還擊。“你個狗娘養的,你現在大概在想到軍事法庭上怎樣把責任推給我。你推不掉的,你是負責目标甄别的,你要明白這一點!”
“也許……我們還有機會補救。”哈尼怯生生地說,“我又發現了一支部隊,就在對面……”
“去你媽的吧!”沃克沒好氣地說。
“這次沒錯,他們正在同法國人交火!”
這下沃克又來了精神,駕機向新目标沖去,看到對方主要是步兵,裝甲力量不多,這倒證實了哈尼的判斷。沃克把僅剩的四枚“地獄火”導彈發射出去,然後把加特林雙管機槍的射速調到每分鍾一千五百發并開始射擊。他舒服地感覺到機槍通過機體傳來的微微振動,看到地面敵人的散兵線被撒上了一層白色的“胡椒面”。但一名老練的武裝直升機飛行員的直覺告訴他有危險。他扭頭一看,隻見一枚肩射導彈剛剛從左下方一名站在吉普車上的士兵肩上發射出來。沃克手忙腳亂地發射了誘餌鎂熱彈,又向後方作擺脫飛行,但晚了一點,那枚導彈拖着蛛絲般的白煙擊中了“科曼奇”的機頭下部。沃克從爆炸帶來的短暫昏眩中醒來時,發現直升機已墜落到雪地上。沃克拼命爬出全是白煙的機艙,在雪地上抱住一棵剛被螺旋槳齊腰砍斷的樹,回頭發現前艙中的哈尼上尉已被炸成肉漿。随即,他看到前方一群端着沖鋒槍的士兵正在向他跑來。沃克顫抖着抽出手槍放到面前的雪地上,然後掏出俄語會話本讀了起來:
“吾已方下無起,吾是戰扶,日内瓦……”(“我已放下武器,我是戰俘……”)
他後腦挨了一槍托,肚子上又挨了一腳。但他翻倒在雪地上時卻大笑起來——他可能被揍個半死,但不會全死,因爲他看到了那些士兵衣領上波蘭軍隊的鷹形領章。
1月7日,明斯克,北約軍隊作戰指揮中心
“把那個該死的軍醫叫來!”托尼·帕克上将煩躁地喊道。當那名瘦高的上校軍醫跑到面前時,他惱怒地說:“怎麽搞的?你折騰了兩次,我的假牙還在嗡嗡響!”
“将軍,這是我見過的最奇怪的事,也許是您的神經系統有問題,要不我給您打一針局部麻醉?”
這時,一位少校參謀走過來說:“将軍,請把假牙給我,我有辦法的。”于是帕克取下假牙,放到了少校遞過來的紙巾上。
關于将軍掉的兩顆門牙,媒體的普遍說法是在波斯灣戰争中他所在的坦克被擊中時造成的,隻有将軍自己知道這不是真的。那次是斷了下颚,牙則是更早些時候掉的。那是在克拉克空軍基地,當時的世界好像除了火山灰外什麽都沒有——天是灰的,地是灰的,空氣也是灰的,就連他和基地最後一批人員将要登上的那架“大力神”,機頂上也落了厚厚白白的一層。火山岩漿的暗紅色火光在這灰色的深處時隐時現。那個菲律賓女職員還是找來了,說基地沒了,她失業了,房子也壓在火山灰下,讓她和肚子裏的孩子怎麽活?她拉着他求他一定帶她到美國去,他告訴她這不可能,于是她脫下高跟鞋朝他臉上打,打掉了他的兩顆門牙。看着灰色的海水,帕克默念,我的孩子,現在你在哪兒?你是和母親在馬尼拉的貧民窟中度日嗎?你的父親現在某種程度上是爲你而戰。俄羅斯的民主政府上台後,北約的前鋒将抵達中國邊境,蘇比克和克拉克将重新成爲美國在太平洋上的海空軍基地,那裏将比上個世紀更繁榮,你會在那兒找到工作的!如果你是個女孩,說不定像你媽媽(她叫什麽來着,哦,阿蓮娜)一樣能認識個美國軍官……
修牙的少校回來了,打斷了将軍的胡思亂想。将軍拿過紙巾上的假牙裝上,幾秒鍾後驚奇地看着少校,“嗯?你是怎麽做到的?”
“将軍,您的假牙響是因爲它對電磁波産生了共振。”
将軍盯着少校,分明不相信他的話。
“将軍,真是這樣!也許您以前也曾暴露在強烈的電磁波下,比如在雷達的照射範圍裏,但那些電磁波的頻率同您的假牙的固有頻率不吻合。而現在,空中所有頻帶的電磁波都很強烈,于是導緻了這種情況。我把假牙進行了一些加工,使它的共振頻率提高了許多,它現在仍然共振,但您感覺不到了。”
少校離開後,帕克将軍的目光落到了電子作戰圖旁的一隻座鍾上。鍾座是騎着大象的漢尼拔塑像,上面刻着“戰必勝”三個字,原來擺放在白宮的藍廳,當時總統發現他的目光總落在那玩意兒上,就親自拿起了在那兒放了一百多年的鍾贈給了他。
“上帝保佑美國,将軍,現在您就是上帝!”
帕克沉思了很久,緩緩地說:“命令全線停止進攻,用全部空中力量搜尋并摧毀俄羅斯人的幹擾源。”
1月8日,俄羅斯軍隊總參謀部
“敵人停止進攻了,你好像并不感到高興。”列夫森科元帥對剛從前線歸來的西部集群司令說。
“是高興不起來。北約的全部空中力量已集中打擊我們的幹擾部隊,這種打擊确實是很奏效的。”
“這在我們的預料之中。”列夫森科元帥平靜地說,“我們的戰術在開始會使敵人手足無措,但他們總會想出對付的辦法的。用于阻塞式幹擾的幹擾機,由于其強烈的全頻帶發射,很容易被探測和摧毀。好在我們已争取了相當的時間,現在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兩個集群的快速集結上了。”
“情況可能比預想的嚴峻。”西部集群司令說,“在我們失去電子戰優勢之前,可能沒有給高加索集群進入出擊位置留下足夠的時間。”
西部集群司令走後,列夫森科元帥看着電子沙盤上的前線地形,想起了正處于敵人密集火力下的卡琳娜,由此又想起了米沙。那天,米沙回到家裏,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這之前元帥已聽到傳言,說他兒子是那所大學中唯一一名反戰分子,結果被學生們打了。
“我隻是說不要輕言戰争,我們真的不能同西方達成一種理智的和平嗎?”米沙對父親解釋說。
元帥用從未有過的嚴厲口吻對兒子說:“你知道自己的身份。你可以不說話,但以後絕不允許出現類似的言論。”
米沙點點頭。
又過了幾天,晚上一進家門,元帥就告訴米沙:“俄共上台了。”
米沙看了父親一眼,淡淡地說:“吃飯吧。”
再往後,西方宣布俄羅斯新政府爲非法,杜波列夫組織右翼聯盟并發動内戰,列夫森科元帥都不需要告訴米沙了,父子倆每天晚上都像往常一樣默默地吃飯。直到有一天,米沙接到航天基地的通知,收拾起行裝走了。兩天後,他乘航天飛機登上了在近地軌道運行的“萬年風雪号”。
又過了一周,戰争全面爆發了。這是一場由空前強大的敵人從意料不到的方向發起的旨在徹底肢解俄羅斯的世界大戰。
1月9日,近日軌道,“萬年風雪号”掠過水星
由于“萬年風雪号”的速度很快,它不可能成爲水星的衛星,隻能從這顆行星面對太陽的那一面高速掠過。這是人類第一次用肉眼直接對水星表面進行近距離觀察。米沙看到,水星表面高達兩公裏的峭壁,蜿蜒數百公裏,穿過布滿巨大坑穴的平原。他還看到被行星地質學家稱作“不可思議的地形”的名叫“卡托裏薩”的盆地,其直徑達一千三百公裏。它的不可思議之處在于,在水星的另一面,有一個面積相仿的盆地正對着它。人們猜測,這是一顆巨大的彗星撞擊了水星,強烈的震波穿過了整個星體,在兩個半球同時形成了極其相似的兩個盆地。米沙還發現水星表面有許多明亮的光斑。當他在屏幕上把那些光斑放大後,激動得屏住了呼吸——
那是水星上的水銀湖泊,平均面積達上千平方公裏。
米沙想象着在水星那漫長的白天,在那攝氏1800℃的高溫下,站在水銀湖岸邊的情形。即使在狂風中,水銀湖也會很平靜,而水星沒有大氣,沒有風,湖的表面如廣闊的鏡子平原,太陽和銀河毫不失真地投射在上面。
“萬年風雪号”掠過水星後,将繼續靠近太陽,一直航行到它那由核聚變制冷裝置支持的絕熱層所能忍受的極限距離。太陽的高溫将是它最好的掩護,北約的任何太空航行器都不可能飛進這座酷熱的地獄。
看看這廣闊的宇宙,再想想一億公裏之外的母星上的那場戰争,米沙再次哀歎人類目光的狹隘。
1月10日,斯摩棱斯克前線
看着敵人漸漸靠近的散兵線,卡琳娜明白了爲什麽當周圍的幹擾點相繼被摧毀後,隻有她這裏幸存下來——敵人想奪取一台完整的“洪水”。
由三架“科曼奇”和四架“黑鷹”組成的直升機群輕而易舉地發現了這台“洪水”的位置。由于“洪水”巨大的電磁發射,對它的遙控隻能通過光纜,敵人順着光纜發現了卡琳娜所在的距那台“洪水”三千米的遙控站。這是一間被廢棄的孤立的小庫房。
四架運載着敵人四十多名步兵的“黑鷹”在距庫房不到二百米處降落了。當時,遙控站中除卡琳娜之外,還有一名上尉和一名上士。上士聽到引擎聲響,剛拉開庫房門,就被直升機上的狙擊手射出的一顆子彈掀開了頭蓋骨。敵人随後的火力很謹慎也很節制,顯然怕傷了庫房裏他們想得到的設備,于是卡琳娜和那名上尉得以多堅守了一段時間。
現在,在卡琳娜的左前方,上尉的沖鋒槍沉默了,這槍聲是這裏唯一的安慰。她看到在作爲掩體的樹樁後面,上尉一動不動,一圈殷紅的鮮血正在他周圍的雪地上擴散。卡琳娜處在庫房前由幾個沙袋堆成的簡易掩體後面,腳下散落着八隻沖鋒槍彈匣,滾燙的槍管在沙袋上面的積雪中發出嘶嘶的聲音。每當卡琳娜射擊時,對面的敵人就卧倒,子彈在他們前面濺起一團團雪花,而半圓形包圍圈未受攻擊方向的敵人則躍起快步推進一段距離。現在,卡琳娜僅剩下三隻彈匣了,她開始打單發,這沒有經驗的舉動等于告訴敵人她子彈不多了,他們開始更快更大膽地推進。卡琳娜再次換彈匣時,聽到沙袋頂上厚厚的積雪“吱”的響了一聲,有什麽東西從中飛快地鑽了過來,她感到右肋被什麽猛推了一下,沒有疼痛,隻有一陣很快擴散的麻木感,溫熱的血順着右側身體流下去。她堅持着,幾乎是漫無目标地打完了這隻彈匣。當她伸手拿起沙袋頂上最後一隻彈匣時,一顆子彈打斷了她的前臂,彈匣掉到雪地上。卡琳娜站起身,回頭向庫房門走去,身後的雪地上留下了一條細細的血迹。當她拉開門時,又一顆子彈穿透了她的左肩。
由瑞特·唐納森上尉率領的美國海軍陸戰隊“海豹”突擊隊小分隊謹慎地靠近庫房。唐納森和兩名陸戰隊員越過那名俄羅斯上士的屍體,踹開門沖進帳篷,發現裏面隻有一名年輕女軍官。她坐在他們的目标——“洪水”遙控儀旁邊,一隻被打斷的手臂無力地垂在控制台上,對着顯示屏上映出的影子;另一隻手整理着自己的頭發,不斷滴下的鮮血在她腳下積成了小小的血窪。她對着沖進來的美國人和那排槍口笑了一下,算是打了招呼。唐納森長出了一口氣,但這口出來的氣再也沒有吸回去——他看到她整理頭發的手從控制台上拿起了一個墨綠色的橢圓東西,把它懸在半空中。唐納森立刻認出那是一枚氣體炸彈,由于是裝備武裝直升機的,體積很小。那東西可由激光近炸引信引爆,在距地面半米處發生兩次爆炸,第一次擴散氣體炸藥,第二次引爆炸藥霧,他現在就是一支箭也飛不出它的威力圈。
他朝她伸出一隻手向下壓着,“鎮靜,少校,鎮靜下來,不要激動!”他朝周圍示意了一下,陸戰隊員們的槍口垂了下來,“您聽我說,事情沒您想的那麽嚴重,您将得到最好的醫療,您将被送到德國最好的醫院,然後,會作爲第一批交換的戰俘……”少校又對他笑了一下,這使他多少受到了一些鼓勵,“您完全沒必要采用這麽野蠻的方式,這是一場文明的戰争,它本來是會很順利的,這一點在二十天前越過波俄邊境時我就感覺到了。當時你們的大部分火力都被摧毀,隻有零星的機槍聲恰到好處地點綴着我們這場光榮而浪漫的遠征。您看,一切都會很順利的,沒必要……”
“我還知道另一次更美妙的開始。”少校用純正的英語說,她輕柔的聲音如同來自天堂,能讓火焰熄滅、鋼鐵變軟,“美麗的沙灘,棕榈樹上挂着歡迎的橫幅。到處是漂亮的姑娘,留着齊腰的長發,穿着沙沙作響的絲褲,在年輕的士兵中移動,用紅色和粉紅色的花環裝點着他們,羞怯地對着目瞪口呆的士兵們微笑……上尉,您知道這次登陸嗎?”
唐納森困惑地搖搖頭。
“這就是1965年3月8日上午9點,在岘港,美國首批海軍陸戰隊士兵登上越南土地的情景,也是越戰的開端。”
唐納森覺得自己一下子掉進了冰窟,剛才的鎮靜瞬間消失了,他的呼吸急促起來,聲音開始顫抖,“不,别這樣,少校。您這樣對待我們是不公平的!我們沒有殺過多少人,殺人的是他們。”他指着窗外半空中懸停着的直升機說,“是那些飛行員,還有那些在很遠的航空母艦上操作電腦指引巡航導彈的先生,但他們也都是些體面的先生,他們所面對的目标都是屏幕上漂亮的彩色标記,他們按一下按鈕或動一下鼠标,耐心地等一會兒,那些标志就消失了。他們都是文明的先生,他們沒有惡意,真的沒有惡意……您在聽我說嗎?”
少校笑着點點頭。誰說死神是醜惡恐怖的?死神真美。
“我有一個女朋友,她在馬裏蘭大學讀博士,她像您一樣美麗,真的,她還參加反戰遊行……”我真該聽她的,唐納森想,“您在聽我說嗎?您也說點什麽吧,求求您說點什麽……”
美麗的少校最後對敵人微笑了一次,“上尉,我盡責任。”
這時,趕來增援的俄軍104摩步師的一支部隊距那個“洪水”遙控站還有半公裏,他們首先聽到了一聲沉悶的爆炸,然後遠遠看到那間寬闊田野中孤零零的小庫房隐沒于一團白霧之中。緊接着是一聲比剛才響百倍的巨響,地動山搖,一團巨大的火球在庫房的位置出現,火焰裹在黑色的濃煙中高高升起,化作高聳的蘑菇雲,如綻放在天地之間的一朵絕美的生命之花。
1月11日,俄羅斯軍隊總參謀部
“我知道你想要什麽東西,别廢話,要吧!”列夫森科元帥對高加索集群司令說。
“我想讓前兩天的戰場電磁條件再保持四天。”
“你清楚,我們的戰場幹擾部隊現在有百分之七十已被摧毀,我現在連四個小時都無法給你了!”
“那我的集群将無法按時到達出擊位置,北約的空中打擊大大遲滞了部隊的集結速度。”
“要是那樣的話,你就把一顆子彈打進自己腦袋裏去吧!現在敵人已逼近莫斯科,已到了七十年前古德裏安到過的位置。”
在走出地下作戰室的途中,高加索集群司令在心裏默念:莫斯科,堅持啊!
1月12日,莫斯科防線
塔曼摩步師師長費利托夫上校清楚,他們的陣地最多隻能再承受一次進攻了。
敵人的空中打擊和遠程打擊漸漸猛烈起來,而俄軍的空中掩護卻越來越弱了。這個師的裝甲力量和武裝直升機都所剩無幾,最後的堅守幾乎全靠血肉之軀了。
師長拖着被彈片削斷的腿,拄着一支步槍走出掩體。他看到戰壕挖得不深,這也難怪,現在陣地上大部分都是傷員了。但他驚奇地發現,在戰壕的前面構起了一堵整齊的高約半米的胸牆。師長很奇怪這胸牆是用什麽材料這麽快築起的,這時,他看到被雪覆蓋的胸牆上伸出幾條樹枝一樣的東西,走近一看,那是一隻隻慘白僵硬的手臂……他勃然大怒,一把抓住一位上校團長的衣領。
“混蛋!誰讓你們用士兵的屍體築掩體的?!”
“是我命令這樣幹的。”師參謀長的聲音從師長身後平靜地響起,“昨天晚上進入新陣地太快,這裏又是一片農田,實在沒有什麽别的材料了。”
他們沉默對視着。參謀長額頭繃帶中流出的血在臉上一道道地凍結了。這樣過了一會兒,他們兩人朝這堵用青春和生命築成的胸牆走去。師長的左手拄着用作拐杖的步槍,右手扶正了鋼盔,向着胸牆行軍禮,仿佛在最後一次檢閱自己的部隊……
他們路過了一個被炸斷雙腿的小士兵,從斷腿中流出的血把下面的雪和土混成了紅黑色的泥,這泥的表面現在又凍住了。小士兵正躺着把一顆反坦克手雷往自己懷裏放,他擡起沒有血色的臉,朝師長笑了笑,“我要把這玩意兒塞進‘艾布拉姆斯’的履帶裏。”
寒風卷起道道雪霧,發出凄厲的嘯聲,仿佛在奏着一首上古時代的戰歌。
“如果我比你先陣亡,請你也把我砌進這堵牆裏。這确實是一個好歸宿。”師長說。
“我們兩個不會相差太長時間的。”參謀長用他那特有的平靜語調說。
1月12日,俄羅斯軍隊總參謀部
一位參謀來告訴列夫森科元帥,航天部部長急着要見他,事情很緊急,是有關米沙和電子戰的事。
聽到兒子的名字,列夫森科元帥心裏一震。他已得知卡琳娜陣亡的消息,但他無法想象一億公裏之外的米沙同電子戰有什麽關系,他甚至想象不出米沙現在和地球有什麽關系。
部長一行人走了進來,他沒有多說話,徑直把一隻三英寸光盤遞給了列夫森科元帥,“元帥,這是我們一小時前收到的米沙從‘萬年風雪号’上發回的信息。後來他又補充說,這不是私人信息,希望您能當着所有相關人員的面播放它。”
作戰室中的所有人聽着來自一億公裏以外的聲音:“我從收到的戰争新聞中得知,如果電磁幹擾不能再持續三到四天的話,我們可能輸掉這場戰争。如果這是真的,爸爸,我能給您這段時間。”
“以前,您總認爲我所研究的恒星與現實相距太遠,我自己也是這麽認爲,現在看來我們都錯了。我記得曾對您提起過,恒星産生的能量雖然巨大,但它本身卻是一個相對單純和簡單的系統。比如我們的太陽,組成它的隻是兩種最簡單的元素:氫和氦;它的運行也隻是由核聚變和引力平衡兩種機制構成。同我們的地球相比,它的運行狀态在數學模型上比較容易把握。現在,我們對太陽已經建立了十分精确的數學模型,其中也有我做的工作。通過這個數學模型,我們可以對太陽的行爲作出十分精确的預測,這就使我們可以利用一個微小的擾動,在短時間内局部打破太陽運行的平衡。方法很簡單:用‘萬年風雪’精确撞擊太陽表面的某點。”
“也許您認爲,這不過是把一塊小石頭投入海洋,但事實不是這樣。爸爸,這是一粒沙子掉進了眼睛!”
“根據數學模型我們得知,太陽是一個極其精細而敏感的能量平衡系統,如果計算得當,一個微小的擾動就能在太陽表面和内部産生連鎖反應,這種反應擴散開來,其局部平衡就會被打破。曆史上有過這樣的先例,最近的記載是在1972年8月初,在太陽表面一個很小的區域發生了一次劇烈的電磁爆發,對地球産生了巨大的影響:飛機和輪船上的羅盤指針胡亂跳動,遠距離無線電通信中斷;在北極地區,夜空中閃動着炫目的紅光;在鄉村,電燈時亮時滅,如同處于雷暴的中心。這種效應持續了一個多星期。現在比較可信的解釋是:當時一顆比‘萬年風雪号’還小的天體撞擊了太陽表面。這樣的太陽表面平衡擾動在曆史上一定多次發生,但大部分發生在人類發明無線電接收裝置以前,所以沒被察覺。這些對太陽表面的撞擊都是随機的、偶然的,因而所能産生的平衡擾動在強度和範圍上都是有限的。”
“但‘萬年風雪号’對太陽的撞擊點是經過精确計算的,所産生的擾動比上面提到的自然産生的擾動要大幾個數量級。這次擾動将使太陽向太空噴發出強烈的電磁輻射,包括從極低頻到甚高頻的所有頻帶的電磁波。同時,太陽射出的強烈的X射線将猛烈撞擊對短波通信十分重要的電離層,從而改變電離層的性質,使通信中斷。在擾動發生時,地球表面除毫米波外的絕大部分無線電通信将中斷。這種效應在晚上可能相對弱一些,但在白天甚至會超過你們前兩天進行的電磁幹擾。據計算,這次擾動大約可持續一周。”
“爸爸,以前我們兩個人一直生活在相距遙遠的兩個世界中,互相交流很少。但現在,我們這兩個世界已融爲一體,我們在爲一個共同的目标而戰,我爲此自豪。爸爸,像您的每一個士兵一樣,我在等着您的命令。”
航天部部長說:“米哈伊爾博士所說的都是事實。去年,我們向太陽發射過一枚探測器,它依據數學模型的計算對太陽表面進行了一次小型的撞擊實驗,證實了模型所預言的擾動。米哈伊爾博士和他的研究小組還提出了一個設想:将來也許可以用這種方法适當改變地球的氣候。”
列夫森科元帥走進一個小隔間,拿起直通總統的紅色電話。過了一會兒,他從隔間走了出來。曆史對這一時刻的記載是不同的,有人說他馬上說出了那句話,也有人說他沉默了一分鍾之久,但那句話的内容是一緻的。
“告訴米沙,照他說的去做吧。”
1月12日,近日軌道,“萬年風雪号”沖向太陽
“萬年風雪号”的十台核聚變發動機全部打開,每台發動機的噴口都噴出了長達上百公裏的等離子體射流,它在作最後的軌道和姿态修正。
在“萬年風雪号”的正前方,有一道巨大的美麗日珥,那是從太陽表面盤旋而上的灼熱的氫氣氣流,像一條長長的輕紗,飄浮在太陽火的海洋上空,變幻着形狀和姿态。它的兩端都連着日球表面,形成了一座巨大的拱門。“萬年風雪号”從這高達四十萬公裏的凱旋門正中緩緩地、莊嚴地通過。前方又出現了幾道日珥,它們隻有一頭同太陽相連,另一頭則伸進太空深處。發動機閃着藍光的“萬年風雪号”像穿行在幾棵大火樹中的一隻小小的螢火蟲。後來,那藍光漸漸熄滅,發動機停止了,“萬年風雪号”的軌道已精确設定,剩下的一切都将由萬有引力定律來完成了。
當飛船進入了太陽的上層大氣日冕時,上方太空黑色的背景變成了紫紅色,這紫紅色的輝光彌漫了這裏的所有空間。在下方,可以清楚地看到太陽色球中的景象。在那裏,成千上萬的針狀體閃閃發光。那些東西在19世紀就被天文學家觀察到了,它們是從太陽表面射向高空的發光的氣體射流,這些射流使得太陽大氣看上去像一片燃燒的大草原,每株草都有上千公裏長。在這燃燒的大草原下面就是太陽的光球,那是無邊無際的火的海洋。
從“萬年風雪号”發回的最後的圖像中,人們看到米沙從巨大的監視屏前起身,打開了透明穹頂外面的防護罩,壯麗的火的海洋展現在他面前。他想親眼看看自己童年夢幻中的世界。火之海在抖動變形,那是半米厚的絕熱玻璃在熔化。很快,那上百米高的玻璃壁化作一片透明的液體滾落下來。像一個初見海洋的人陶醉地面對海風,米沙伸開雙臂迎接那向他呼嘯而來的攝氏6000℃的飓風。在攝像機和發射設備被燒熔之前發回的最後幾秒鍾圖像中,可以看到米沙的身體燃燒起來,最後變成了一支跳動的火炬,和太陽的火海融爲一體……
接下來的景象隻能猜想了:“萬年風雪号”的太陽能電池闆和突出結構首先熔化,由于其表面張力在飛船的表面形成一個個銀色的小球。當“萬年風雪号”越過色球和日冕的交界處時,它的主體開始熔化。當它深入色球兩千公裏後,整個飛船完全熔化了。一個個分開的金屬液珠合并成一個巨大的銀色液球,精确地沿着那已化爲液體的計算機所設定的目标高速飛去。太陽大氣的作用開始顯現——液球的周圍出現了一圈淡藍色的火焰,向後拖了幾百公裏長,顔色由淡藍漸變爲黃色,在尾部變成美麗的橘紅色。
最後,這美麗的火鳳凰消失在浩渺的火海之中。
1月13日,地球
人類回到了馬可尼之前的世界。
入夜,即使在赤道地區,夜空也充滿了湧動的極光。
面對着一片雪花的電視屏幕,大多數人隻能猜測和想象那塊激戰中的廣闊土地上的情形。
1月13日,莫斯科前線
帕克将軍推開了企圖把他拉上直升機的82空降師師長和幾名前線指揮官,舉起望遠鏡繼續看着遠方。那裏,俄羅斯人的坦克滾滾而來。
“定标4000米,9号彈藥裝填,緩發引信,放!”
從來自後方的射擊聲帕克知道,還有不到三十門105毫米口徑榴彈炮可以射擊,這是他目前唯一可以用于防守的重武器了。
一小時前,這個陣地上唯一一支裝甲力量——德軍的一個坦克營——以令人欽佩的勇氣發起反沖鋒,并取得了顯著的戰果:在距此八公裏處擊毀了相當于他們坦克數目一倍半的俄羅斯坦克。但由于數量上的絕對劣勢,他們在俄羅斯人的鋼鐵洪流面前如正午太陽下的露珠一樣消失了。
“定标3500米,放!”
炮彈飛行的嘶鳴過後,在俄羅斯人的坦克陣前面掀起了一道由泥土和火焰構成的高牆。但就如同塌下的泥土隻能暫時擋住洪水,洪水終将漫過來一樣,爆炸激起的泥土落下後,俄羅斯人的裝甲前鋒又在濃煙中顯現。帕克看到他們的編隊十分密集,如同在接受檢閱。在前幾天用這種隊形進攻是自取滅亡,但現在,在北約的空中和遠程打擊火力幾乎全部癱瘓的情況下,這卻是可以采用的隊形,可以最大限度地集中裝甲攻擊力量,以确保在戰線一點上的突破。
防線配置的失誤是在帕克将軍預料之中的,因爲在這樣的戰場電磁條件下,要想準确快速地判明敵人的主攻方向幾乎是不可能的。對下一步的防守他心中一片茫然,在C3I系統全面癱瘓的情況下,快速調整防禦布局十分困難。
“定标3000米,放!”
“将軍,您在找我?”法軍司令若斯凱爾中将走了過來。他身邊隻跟着一名法軍中校和一名直升機飛行員。他沒穿迷彩服,胸前的勳章和肩上的将星擦得亮亮的,但卻戴着鋼盔,提着步槍,顯得不倫不類。
“聽說在我們的左翼,幼鹿師正在撤出陣地?”
“是的,将軍。”
“若斯凱爾将軍,在我們的身後,七十萬北約部隊正在撤退,他們的成功突圍取決于我們的堅固防守!”
“是取決于你們的堅固防守。”
“我聽不明白。”
“您什麽都明白!你們對我們隐瞞了真實戰局,你們早就知道右翼聯盟的軍隊要在東線單方面停火!”
“作爲北約軍隊最高指揮官,我有權這樣做。将軍,我想您也明白,您和您的部隊有接受指揮的職責。”
……
“定标2500米,放!”
……
“我隻遵守法蘭西共和國總統的命令。”
“我不相信現在您能收到這樣的命令。”
“幾個月前就收到了。在愛麗舍宮的國慶招待會上,總統親自向我說明了在這種情況下法國軍隊的行爲準則。”
“你們這些戴高樂的雜種,這幾十年來你們一直沒變![10]”帕克終于失控制了。“話别說得這麽難聽,将軍。如果您不走,我也會一個人留下來,我們一起光榮地戰死在這廣闊的雪原上。拿破侖在這兒也失敗過,我們不丢人。”若斯凱爾向帕克揮動着那支FAMS法軍制式步槍說。
……
“定标2000米,放!”
……
帕克慢慢地轉過身,面對一群前線指揮官,“請你們向堅守陣地的美軍部隊傳達我下面的話:我們并非生來就是一支隻能靠電腦才能打仗的軍隊,我們原本是由莊稼漢組成的軍隊。幾十年前,在瓜達卡納爾島,我們在熱帶叢林中一個地洞一個地洞地同日本人争奪;在溪山,我們用圓鍬擋開北越士兵的手榴彈;更遠一些的時候,在那個寒冷的冬夜,偉大的華盛頓領着沒有鞋穿的士兵渡過冰封的特拉華河,創造了曆史……”
“定标1500米,放!”
“我命令,銷毀文件和非戰鬥辎重……”
“定标1200米,放!”
帕克将軍戴上鋼盔,穿上防彈衣,并把那支9毫米口徑手槍别在左腋下。這時榴彈炮的射擊聲沉默了,炮手正把手榴彈填進炮膛中,接着響起了一陣雜亂的爆炸聲。
“全體士兵,”帕克将軍看着已像死亡屏障一樣在他們面前展開的俄羅斯坦克群說,“上刺刀!”
戰場的濃煙後面,太陽時隐時現,給血戰中的雪野投下變幻的光影。
發表于2001年第8期《科幻世界》
獲2001年度(第13屆)銀河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