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娃從娘顫顫的手中接過那個小小的包裹,包裹中有娘做的一雙厚底布鞋、三個馍、兩件打了大塊補丁的衣裳和二十塊錢。爹蹲在路邊,悶悶地抽着旱煙鍋。
“娃要出門了,你就不能給個好臉?”娘對爹說。爹仍蹲在那兒,還是悶悶地一聲不吭。娘又說:“不讓娃出去,你能出錢給他蓋房娶媳婦啊?”
“走!東一個西一個都走逑了,養他們還不如養窩狗!”爹幹号着說,頭也不擡。
水娃擡頭看看自己出生和長大的村莊。這處于永恒幹旱中的村莊,隻靠着水窖中積下的一點雨水過活。水娃家沒錢修水泥窖,用的還是土水窖,那水一到大熱天就臭了。往年,這臭水熱開了還能喝,就是苦點兒澀點兒,但今年夏天,那水熱開了喝都拉肚子。聽附近部隊上的醫生說,是地裏什麽有毒的石頭溶進水裏了。
水娃又低頭看了爹一眼,轉身走去,沒有再回頭。他不指望爹擡頭看他一眼。爹心裏難受時,就那麽蹲着抽悶煙,一蹲能蹲幾個小時,仿佛變成了黃土地上的一大塊土坷垃。但他分明又看到了爹的臉,或者說,他就走在爹的臉上。看周圍這廣闊的西北土地,幹幹的黃褐色,布滿了水土流失刻出的裂紋,不就是一張老農的臉嗎?這裏的什麽都是這樣,樹、地、房子、人,黑黃黑黃的,皺巴巴的。他看不到這張伸向天邊的巨臉的眼睛,但能感覺到它的存在。那雙巨眼在望着天空,年輕時那目光充滿着對雨的企盼,年老時就隻剩呆滞了。其實這張巨臉一直是呆滞的,他不相信這塊土地還有過年輕的時候。
一陣子風吹過,前面這條出村的小路淹沒于黃塵中。水娃沿着這條路走去,邁出了他新生活的第一步。
這條路,将通向一個他做夢都想不到的地方。
喝點不苦的水,掙點錢人生第一個目标:
“喲,這麽些個燈!”
水娃到礦區時,天已黑了。這個礦區是由許多私開的小窯煤礦組成的。
“這算啥?城裏的燈那才叫多哩。”來接他的國強說。國強也是水娃村裏的,出來好多年了。
水娃随國強來到工棚住下,吃飯時喝的水居然是甜絲絲的!國強告訴他,礦上打的是深井,水當然不苦了,但他又加了一句:“城裏的水才叫好喝呢!”
睡覺時,國強遞給水娃一包硬邦邦的東西當枕頭。打開看,是黑塑料皮包着的一根根圓棒棒,再打開塑料皮,看到那棒棒黃黃的,像肥皂。
“炸藥。”國強說,随即便翻身呼呼睡着了。水娃看到他也枕着這東西,床底下還放了一大堆,頭頂上吊着一大把雷管。後來水娃知道,這些東西足夠把他的村子一窩端了!國強是礦上的放炮工。
礦上的活兒很苦很累,水娃前後幹過挖煤、推車、打支柱等活計,每樣一天下來都把人累得要死。但水娃就是吃苦長大的,他倒不怕活兒重,他怕的是井下那環境,人像鑽進了黑黑的螞蟻窩,剛開始真像做噩夢,但後來也慣了。工錢是計件,每月能掙一百五,好的時候能掙到兩百出頭,水娃覺得很滿足了。
但最讓水娃滿足的還是這裏的水。第一天下工後,渾身黑得像塊炭,他跟着工友們去洗澡。到了那裏後,工友們用臉盆從一個大池子中舀出水來,從頭到腳澆下來,地下流淌着一條條黑色的小溪。當時水娃就看呆了。媽媽呀,哪有這麽用水的,這可都是甜水啊!因爲有了甜水,這個黑糊糊的世界在水娃眼中變得美麗無比。
但國強一直鼓動水娃進城。國強以前就在城裏打過工,因爲偷建築工地的東西被當作盲流遣送回原籍。他向水娃保證,城裏肯定比這裏掙得多,也不像這樣累死累活的。
就在水娃猶豫不決時,國強在井下出了事。那天他排啞炮時,炮炸了。從井下被擡上來的國強渾身嵌滿了碎石,死前他對水娃說了一句話:“進城去,那裏燈更多……”
到燈更多、水更甜的城裏,掙更多的錢人生第二個目标:
“這裏的夜像白天一樣呀!”
水娃驚歎說。國強說得沒錯,城裏的燈真是多多了。現在,他正同二寶一起,一人背着一個擦鞋箱,沿着省會城市的主要大街向火車站走去。二寶是水娃鄰村的人,以前曾和國強一起在省城裏幹過。按照國強給的地址,水娃費了好大的勁才找到他。他現在已不在建築工地幹,而是幹起擦皮鞋的活兒來。水娃找到他時,與他同住的一個同行正好有事回家了,他就簡單地教了水娃幾下子,然後讓水娃背上那套家夥同他一起去擦鞋。
水娃對這活計沒有什麽信心,他一路上尋思,要是修鞋還差不多。擦鞋?誰花一塊錢擦一次鞋(要是鞋油好些得三塊),這人準有毛病!但在火車站前,他們攤還沒擺好,生意就來了。這一晚上到十一點,水娃竟掙了十四塊!但在回去的路上,二寶一臉晦氣,說今天生意不好,言下之意顯然是水娃搶了他的買賣。
“窗戶下那些個大鐵箱子是啥?”水娃指着前面的一座樓問。
“空調,那屋裏現在跟開春兒似的。”
“城裏真好!”水娃抹了一把臉上的汗說。
“在這兒隻要吃得苦,賺碗飯吃很容易的,但要想成家立業可就沒門兒了。”二寶說着,用下巴指了指那幢樓,“買套房,兩三千一平米呢!”
水娃傻傻地問:“平米是啥?”
二寶輕蔑地晃晃頭,不屑理他。
水娃和十幾個人住在一間同租的簡易房中,這些人大都是進城打工和做小買賣的農民,但在大通鋪上,緊挨着水娃的卻是個城裏人,不過不是這個城市的。在這裏時,這個人和大家都差不多,吃的和他們一樣,晚上也是光膀子在外面乘涼。但每天早晨,他都西裝革履地打扮起來,走出門時像換了一個人,真給人雞窩裏飛出金鳳凰的感覺。這人姓莊名宇,大夥兒倒是都不讨厭他,這主要是因爲他帶來的一樣東西。那東西在水娃看來就是一把大傘,但那傘是用鏡子做的,裏面光亮亮的。把傘倒放在太陽地裏,在傘把頭上的托架上放一鍋水,那鍋底被照得晃眼,鍋裏的水很快就開了。水娃後來知道這叫太陽竈,大夥兒用這東西做飯燒水,省了不少錢,可惜沒太陽時就不能用。
這把叫太陽竈的大傘沒有傘骨,就那麽薄薄的一片。水娃最迷惑的時候就是看莊宇收傘:這傘上伸出一根細細的電線一直通到屋裏,收傘時,莊宇進屋拔下電線的插銷,那傘就噗的一下攤到地上,變成了一塊銀色的布。水娃拿起布仔細看,它柔軟光滑,輕得幾乎感覺不到分量,表面映着自己變形的怪象,還變幻着肥皂泡表面的那種彩紋。一松手,銀布便從指縫間無聲地滑落到地上,仿佛是一掬輕盈的水銀。當莊宇再插上電線的插銷時,銀布就又如同一朵開放的荷花般懶洋洋地伸展開來,很快變成一個圓圓的傘面倒立在地上;再去摸摸那傘面,薄薄的、硬硬的,輕敲會發出悅耳的金屬聲響。它強度很高,在地面固定後能撐住一個裝滿水的鍋或壺。
莊宇告訴水娃:“這是一種納米材料,表面光潔,具有很好的反光性,強度很高。最重要的是,它在正常條件下呈柔軟狀态,但在通入微弱電流後會變硬。”
水娃後來知道,這種叫納米鏡膜的材料是莊宇的一項研究成果。申請專利後,他傾其所有投入資金,想爲這項成果打開市場,但包括便攜式太陽竈在内的幾項産品都無人問津,結果血本無歸,現在竟窮到向水娃借錢交房租。雖落到這地步,但這人一點兒都沒有消沉,每天仍東奔西跑,努力爲這種新材料找出路。他告訴水娃,這是自己跑過的第十三個城市。
除了那個太陽竈外,莊宇還有一小片納米鏡膜,平時它就像一塊銀色的小手帕攤放在床邊的桌子上。每天早晨出門前,莊宇總要打開一個小小的電源開關,那塊銀手帕立刻變成硬硬的薄片,成了一面光潔的小鏡子,莊宇會對着它梳理打扮一番。有一天早晨,他對着小鏡子梳頭時,斜了剛從床上爬起來的水娃一眼,說:“你應該注意儀表,常洗臉,頭發别總是亂亂的。還有你這身衣服,不能買件便宜點的新衣服嗎?”
水娃拿過鏡子來照了照,笑着搖搖頭,意思是對一個擦鞋的來說,沒必要那麽麻煩。
莊宇湊近水娃,“現代社會充滿着機遇,滿天都飛着金鳥兒,說不定哪天你一伸手就抓住一隻,前提是你得拿自己當回事兒。”
水娃四下看了看,沒什麽金鳥兒。他搖搖頭說:“我沒讀過多少書呀。”
“這當然很遺憾,但誰知道呢,有時這說不定是一個優勢。這個時代的偉大之處就在于捉摸不定,誰也不知道奇迹會在誰身上發生。”
“你……上過大學吧?”
“我有固體物理學博士學位,辭職前是大學教授。”
莊宇走後,水娃目瞪口呆了好半天,然後又搖搖頭,心想,莊宇這樣的人跑了十三個城市都抓不到那鳥兒,自己怎麽行呢?他感到這家夥是在取笑自己,不過這人本身也夠可憐夠可笑的了。
這天夜裏,屋裏的其他人有的睡了,有的聚成一堆打撲克,水娃和莊宇則到門外幾步遠的小飯館裏看人家的電視。這時已是夜裏十二點,電視中正在播出新聞,屏幕上隻有播音員。
“在今天下午召開的國務院新聞發布會上,新聞發言人透露,舉世矚目的中國太陽工程已正式啓動,這是繼三北防護林之後又一項改造國土生态的超大型工程……”
水娃以前聽說過這個工程,知道它将在頭上的天空中再建造一個太陽,這個太陽能給幹旱的大西北帶來更多的降雨。這事對水娃來說太玄乎,每次遇到這種事,他都會問莊宇,但他扭頭一看,隻見莊宇圓睜雙眼瞪着電視,半張着嘴,好像被它攝去了魂兒。水娃用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毫無反應,直到那則新聞過去很久才恢複常态,自語道:“真是……我怎麽就沒想到中國太陽呢?”
水娃茫然地看着他,他不可能不知道這件連水娃都知道的事,這事兒哪個中國人不知道呢?他當然知道,隻是沒想到。那他現在想到了什麽呢?這事兒與他莊宇——一個住在悶熱的簡易房中的潦倒流浪者——能有什麽關系?
莊宇說:“記得我早上說的話嗎?現在一隻金鳥飛到我面前了,好大的一隻金鳥兒。其實它以前一直在我的頭頂盤旋,我他媽居然沒感覺到!”
水娃仍然迷惑不解地看着他。
莊宇站起身來,“我要去北京了,趕兩點半的火車。小兄弟,你跟我去吧。”
“去北京?幹什麽?”
“北京那麽大,幹什麽不行?就是擦皮鞋,也比這兒掙得多好多!”
于是,就在這天夜裏,水娃和莊宇踏上了一列連座位都沒有的擁擠列車。列車穿過夜色中廣闊的西部原野,向太陽升起的方向馳去。
人生第三個目标:到更大的城市,見更大的世面,掙更多的錢
第一眼看到首都時,水娃明白了一件事:有些東西你隻有在看見後才知道是什麽樣兒,憑想象是絕對想不出來的。比如北京之夜,就在他的想象中出現過無數次,最早不過是把鎮子或礦上的燈火擴大許多倍,然後是把省城的燈火擴大許多倍。然而,當他和莊宇乘坐的公共汽車從西站拐入長安街時,他才知道,過去那些燈火就是擴大一千倍,也不是北京之夜的樣子。當然,北京的燈絕對不會有一千個省城的燈那麽多那麽亮,但這夜中北京的某種東西,是那個西部城市怎樣疊加也産生不出來的。
水娃和莊宇在一間便宜的地下室旅館住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就分了手。臨别時,莊宇祝水娃好運,說如果以後有難處可以找他。但當水娃讓他留下電話或地址時,他卻說自己現在什麽都沒有。
“那我怎麽找你呢?”水娃問。
“過一陣子,看電視或報紙,你就會知道我在哪兒。”
看着莊宇遠去的背影,水娃迷惑地搖搖頭。他這話可真是費解:這人現在身無分文,今天連旅館都住不起了,早餐還是水娃出的錢,甚至連他那個太陽竈,也在起程前留給房東頂了房費。現在,他已是一個除了夢之外什麽都沒有的乞丐。
與莊宇分别後,水娃立刻去找活兒幹,但大都市給他的震撼使他很快忘記了自己的目的。整個白天,他都在城市中漫無目的地閑逛,仿佛是行走在仙境中,一點兒都不覺得累。
傍晚,他站在首都的新象征之一——去年落成的五百米高的統一大廈前,仰望着那直插雲端的玻璃絕壁。在上面,漸漸暗下去的晚霞和很快亮起來的城市燈海正進行着攝人心魄的光與影的表演,水娃看得脖子酸疼。當他正要走開時,大廈本身的燈也亮了起來,這奇景以一種更大的力量攫住了水娃的全部身心,他繼續在那裏仰頭呆望着。
“你看了很長時間,對這工作感興趣?”
水娃回頭,看到說話的是一個年輕人,典型的城裏人打扮,但手裏拿着一頂黃色的安全帽。“什麽工作?”水娃迷惑地問。
“那你剛才在看什麽?”那人問,同時拿安全帽的手向上一指。
水娃擡頭向他指的方向看,高高的玻璃絕壁上居然有幾個人,從這裏看去隻是幾個小黑點兒。“他們站那麽高幹什麽呀?”水娃問,又仔細地看了看,“擦玻璃?”
那人點點頭,“我是藍天建築清潔公司的人事主管,我們公司主要承攬高層建築的清潔工程,你願意幹這工作嗎?”
水娃再次擡頭,高空中那幾個螞蟻似的小黑點讓人頭暈目眩,“這……太吓人了。”
“如果是擔心安全,那你盡管放心,這工作看起來危險,但我向你保證,安全措施是很完備的。隻要嚴格按規程操作,絕對不會有危險。而且,因爲敢幹這工作的人很少,工資在同類行業中是最高的。你嘛,每月工資一千五,工作日管午餐,公司代買人身保險。”
這錢數讓水娃吃了一驚,他呆呆地望着經理,後者誤解了水娃的意思,“好吧,取消試用期,再加三百,每月一千八,不能再多了。以前這個工種基本工資隻有四五百,每天有活兒幹再額外計件,現在是固定月薪,相當不錯了。”
于是,水娃成了一名高空清潔工,英文名字叫蜘蛛人。
人生第四個目标:成爲一個北京人
水娃與四位工友從航天大廈的頂層謹慎地下降,用了四十分鍾才到達第八十三層,這是他們昨天擦到的位置。蜘蛛人最頭疼的活兒就是擦倒角牆,即與地面的角度小于九十度的牆。而航天大廈的設計者爲了表現他那變态的創意,把整座大廈設計成傾斜的,頂部與地面之間由一根細長的立柱支撐。據這位著名建築師說,傾斜更能表現出上升感。這話似乎有道理,這座摩天大廈也名揚世界,成爲北京的又一标志性建築。但這位建築大師的祖宗八代都被北京的蜘蛛人罵遍了,清潔航天大廈有的活兒對他們來說幾乎是一場噩夢,因爲這座傾斜的大廈有整整一面全是倒角牆,高達四百米,與地面的角度小到六十五度。
到達工作位置後,水娃仰頭看看,頭頂上這面巨大的玻璃懸崖仿佛正在傾倒下來。他一隻手打開清潔劑容器的蓋子,另一隻手緊緊抓着吸盤的把手。這種吸盤是爲清潔倒角牆特制的,但并不好使,常常脫吸,這時蜘蛛人就會蕩離牆面,被安全帶吊着在空中打秋千。這種事在清潔航天大廈時多次發生,每次都讓人魂飛天外。就在昨天,水娃的一位工友脫吸後遠遠地蕩出去,又蕩回來,在強風的推送下直撞到牆上,撞碎了一大塊玻璃,他的額頭和手臂上各劃了一道大口子,而那塊昂貴的鍍膜高級建築玻璃讓他這一年的活兒都白幹了。
到現在爲止,水娃幹蜘蛛人的工作已經兩年多了,這活兒可真不容易。地面上風力二級時,百米空中的風力就會有五級,而在現在的四五百米的超高層建築上,風就更大了。危險自不必說,從本世紀初開始,蜘蛛人的墜落事故就時有發生。冬天,那強風就像刀子一樣鋒利。清洗玻璃時最常用的氫氟酸洗滌劑腐蝕性很大,能使手指甲先變黑再脫落。而到了夏天,爲防洗滌藥水的腐蝕,蜘蛛人得穿着不透氣的雨衣雨褲雨鞋。如果是擦鍍膜玻璃,背上太陽暴曬,面前玻璃反射的陽光讓人睜不開眼,這時水娃覺得真像是被放在莊宇的太陽竈上。
但水娃熱愛這個工作,這兩年多是他有生以來最快樂的時光。這固然因爲在外地來京的低文化層次的打工者中,蜘蛛人的收入相對較高,但更重要的是,他從工作中獲得了一種奇妙的滿足感。他最喜歡幹那些别的工友不願意幹的活兒——清潔新近落成的超高建築。這些建築的高度都在兩百米以上,最高的達五百米。懸在這些摩天大樓頂端的外牆上,北京城在下面一覽無遺地伸延開去。那些上世紀建成的所謂高層建築從這裏看下去是那麽矮小,再遠一些,它們就像一簇簇插在地上的細木條,而城市中心的紫禁城則像是用金色的積木搭起來的。在這個高度,聽不到城市的喧鬧,北京成了一個可以一覽無餘的整體,仿佛一個以蛛網般的道路爲血脈的巨大生命體,在下面靜靜地呼吸着。有時,摩天大樓高聳在雲層之上,腰部以下籠罩在陰暗的暴雨之中,腰部以上卻陽光燦爛。每到這時,看着腳下一望無際的滾滾雲海,水娃總覺得他的身體都被雲海之上的強風吹得透明了……
水娃從這些經曆中領悟了一個哲理:事情得從高處才能看清楚。如果你淹沒于這座大都市之中,周圍的一切都将顯得紛繁而複雜。城市仿佛是一個無邊無際的迷宮,但從這高處一看,整座城市不過是一個有一千多萬人的大螞蟻窩罷了,而它周圍的世界又是那麽廣闊。
第一次領到工資後,水娃到一個大商場轉了轉。乘電梯上到第三層時,他發現這是一個讓自己迷惑的地方。與繁華的下兩層不同,這一層的大廳比較空曠,隻擺放着幾張大得驚人的矮桌子。在每張桌子寬闊的桌面上,都有一片小小的樓群,每幢樓有一本書那麽高,樓間有翠綠的草地,草地上有白色的涼亭和回廊……這些小建築好像是用象牙和奶酪做成的,看上去那麽可愛,它們與綠草地一起,構成了精緻的小世界,在水娃眼中,真像是一個個小天堂的模型。最初他猜測這是某種玩具,但這裏見不到孩子,桌邊的人們也一臉認真和嚴肅。他站在一個小天堂邊上對着它出神地望了很久,一位漂亮小姐過來招呼他,他這才知道這裏是出售商品房的地方。他随便指着一幢小樓,問最頂上那套房多少錢,小姐告訴他那是三室一廳,每平方米三千五百元,總價值三十八萬。聽到這數目,水娃倒吸一口冷氣,但小姐接下來的話讓這冷酷的數字溫柔了許多:“分期付款,每月一千五到兩千元。”
他小心地問:“我……我不是北京人,能買嗎?”
小姐給了他一個動人的微笑,“您可真逗,戶口已經取消幾年了,還有什麽北京人不北京人的?您住下不就是北京人了嗎?”
水娃走出商場後,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了很長時間。夜裏的北京在他的周圍五光十色地閃耀着。他手中拿着售房小姐給的幾張花花綠綠的廣告紙,不時停下來看看。僅在一個多月前,在那座遙遠的西部城市的簡易房中,在省城擁有一套住房對他來說都還是一個神話。現在,他離買下那套北京的住房還有相當的距離,但這已不是神話了,它由神話變成了夢想,而這夢想,就像那些精緻的小模型一樣,實實在在地擺在眼前,可以觸摸到了。
這時,有人從裏面敲水娃正在擦的這面玻璃,這往往是麻煩事。在辦公室窗戶上出現的高樓清潔工總讓超級大廈中的白領們産生一種莫名的煩惱,好像這些人真如其俗名那樣是一個個異類大蜘蛛。他們之間的隔閡遠不止那面玻璃。在蜘蛛人幹活兒時,裏面的人不是嫌有噪聲,就是抱怨陽光被擋住了,變着法兒和他們過不去。航天大廈的玻璃是半反射型的,水娃很費勁地向裏面看,終于看清了敲玻璃的人,那居然是莊宇!
分手後,水娃一直惦記着莊宇。在他的記憶中,莊宇一直是一個西裝革履的流浪漢,在這個大城市中深一腳淺一腳地過着艱難的生活。在一個深秋之夜,正當水娃在宿舍中默默地爲莊宇過冬的衣服發愁時,卻真的在電視上看到了他!當時,中國太陽工程正在選擇構建反射鏡的材料,這是工程的技術核心。在十幾種材料中,莊宇研制的納米鏡膜被最後選中了。他由一名科技流浪漢變成了中國太陽工程的首席科學家,一夜之間舉世聞名。這以後,雖然莊宇頻頻在各種媒體中出現,但水娃反而把他忘了——他覺得他們之間已沒有什麽關系。
在那間寬大的辦公室裏,水娃看到莊宇與兩年前相比,從裏到外都沒有變,甚至還穿着那身西裝。現在水娃知道,這身當時在他眼中高級華貴的衣服實際上次透了。水娃向莊宇講述了自己在北京的生活,最後笑着說:“看來咱倆在北京幹得都不錯。”
“是的是的,都不錯!”莊宇激動地連連點頭,“其實,那天早晨對你大談時代和機遇時,我幾乎對一切都失去了信心。我是說給自己聽的。但這個時代真的充滿了機遇。”
水娃點點頭,“到處都是金色的鳥兒。”
接着,水娃打量起這間充滿現代感的大辦公室來。這裏最引人注目的是室内不同尋常的裝飾——天花闆整個是一幅星空的全息圖像,辦公室中的人如同置身于燦爛星空下的院子裏。在這星空的背景前懸浮着一個銀色的圓形曲面,那是一個鏡面,很像莊宇的那個太陽竈,但水娃知道,這個太陽竈的面積可能有幾十個北京那麽大。在天花闆的一角,有一盞球形的燈,與這鏡面一樣,這球燈沒有任何支撐地懸浮在空中,發出耀眼的黃光。鏡面把它的一束光投射到辦公桌旁的大地球儀上,在其表面打出一個圓圓的亮點。那個球燈在天花闆下緩緩飄移,鏡面轉動着追蹤它,始終保持着那束投向地球儀的光束。星空、鏡面、球燈、光束、地球儀和其表面的亮點,形成了一幅抽象而神秘的構圖。
“這就是中國太陽嗎?”水娃指着鏡面敬畏地問。
莊宇點點頭,“這是一個面積達三萬平方千米的反射鏡,它在三萬六千千米高的同步軌道上向地球反射陽光。從地面看上去,天空中像多了個太陽。”
“我一直搞不明白,天上多個太陽,地上怎麽會多了雨水呢?”
“這個人造太陽可以以多種方式影響天氣,比如通過改變大氣的熱平衡來影響大氣環流、增加海洋蒸發量、移動鋒面,等等。一兩句話說不清楚。其實,軌道反射鏡隻是中國太陽工程的一部分,另一部分是一個複雜的大氣運動模型,它在許多台超級計算機上運行,精确地模拟出某一區域大氣的運動狀态,然後找準一個關鍵點,用人造太陽的熱量施加影響,就會産生巨大的效應,足以在一段時間内完全改變目标區域的氣候……這個過程極其複雜,不是我的專業,我也不太明白。”
水娃又問了一個莊宇肯定明白的問題,他知道自己的問題太傻,但還是鼓足勇氣問了出來:“那麽大個東西懸在天上,不會掉下來嗎?”
莊宇默默地看了水娃幾秒鍾,又看了看表,一拍水娃的肩膀,說:“走,我請你吃飯,同時讓你明白中國太陽爲什麽不會掉下來。”
但事情遠沒有莊宇想得那麽簡單,他不得不把要講授的知識線移到粗淺的底層。水娃知道自己生活在一個圓球上,但他意識深處的世界還是一個天圓地方的結構,莊宇費了很大勁才使他真正明白了自己栖身的地球隻是一顆漂浮在無際虛空中的小石球。這個晚上,水娃并沒有搞明白中國太陽爲什麽不會掉下來,但宇宙在他的腦海中已完全變了樣,他進入了自己的托勒密時代。第二天晚上,莊宇同水娃到大排檔去吃飯,并成功地使水娃進入了哥白尼時代。又用了兩個晚上,水娃艱難地進入了牛頓時代,知道了(當然僅僅是知道了)萬有引力。接下來的一個晚上,借助辦公室裏的大地球儀,莊宇使水娃邁進了航天時代。在接下來的一個公休日,也是在那個大地球儀前,水娃終于明白了“同步軌道”是什麽意思,同時也明白了中國太陽爲什麽不會掉下來。
這一天,莊宇帶水娃參觀了中國太陽工程的指揮中心。在一塊高大的屏幕上,映出了同步軌道上中國太陽建設工地的全景:漆黑的空間中漂浮着幾塊銀色的薄片,航天飛機在那些薄片前像幾隻小小的蚊子。最讓水娃感到震撼的,是另一塊大屏幕上從三萬六千千米高度拍攝的地球。他看到,大陸像漂浮在海洋上的一張張大牛皮紙,山脈像牛皮紙的褶皺,而雲層如同牛皮紙上殘留的一片片白糖末……莊宇指給水娃看哪裏是他的家鄉,哪裏是北京,水娃呆呆地看了好半天,冒出一句話:“站在這麽高的地方,人想的事情肯定不一樣……”
三個月後,中國太陽的主體工程完工。在國慶節之夜,反射鏡首次向地球的黑夜部分投射陽光,并把巨大的光斑固定在京津地區。這天夜裏,水娃在天安門廣場上同幾十萬人一起目睹了這壯麗的日出:西邊的夜空中,一顆星星的亮度急劇增強,在這顆星的周圍有一圈藍天在擴散。當中國太陽的亮度達到最大時,這圈藍色已占據了半個天空,在它的邊緣,色彩由純藍漸漸過渡到黃色、橘紅和深紫。這圈漸變的色彩如彩虹把藍天圍在中央,形成了人們所稱的“環形朝霞”。
水娃在淩晨四點才回到宿舍。他躺在狹窄的上鋪,中國太陽的光芒從窗中透進來,照在枕邊牆上那幾張商品住宅廣告上。水娃把那幾張彩紙從牆上撕了下來。
在中國太陽的天國之光下,他曾爲之激動不已的理想顯得那麽平淡渺小。
兩個月後,清潔公司的經理找到水娃,說中國太陽工程指揮中心的莊總讓他去一下。自從清潔航天大廈的活兒幹完後,水娃就再也沒見過莊宇。
“你們的太陽真是偉大!”在航天大廈的辦公室裏見到莊宇後,水娃由衷地贊歎道。
“是我們的太陽,特别是你也有份兒——現在這裏看不到中國太陽了,它正在給你的家鄉造雪呢!”
“我爸媽來信說,家裏今冬的雪真的多了起來!”
“但中國太陽也遇到了大問題,”莊宇指指身後的一塊大屏幕,上面顯示着兩個圓形的光斑,“這是在同一位置拍攝的中國太陽的圖像,時隔兩個月,你能看出來它們有什麽差别嗎?”
“左邊那個亮一些。”
“看,僅僅兩個月,反射率的降低用肉眼都能看出來了。”
“怎麽,是大鏡子上落灰了嗎?”
“太空中沒有灰,但有太陽風,也就是太陽噴出的粒子流。時間一長,它使中國太陽的鏡面表層發生了質變,蒙上了一層極薄的霧膜,反射率就降低了。一年以後,鏡面将變得像蒙上一層水霧一樣,那時中國太陽就會變成中國月亮,什麽事都幹不了了。”
“你們開始沒想到這些嗎?”
“當然想到了……我們還是談你的事吧,想不想換個工作?”
“換工作?我還能幹什麽呢?”
“還是幹高空清潔工,但是在我們這裏幹。”
水娃迷惑地四下看看,“你們的大樓不是剛清潔過嗎,還用專門雇高空清潔工?”
“不,不是讓你擦大樓,是擦中國太陽。”
人生第五個目标:飛向太空擦太陽
這是一次由中國太陽工程運行部的高層領導人參加的會議,讨論成立鏡面清潔機構的事。莊宇把水娃介紹給大家,并介紹了他的工作。當有人問到學曆時,水娃誠實地說他隻讀過三年小學。
“但我認字的,看書沒問題。”水娃對與會者說。
一陣笑聲響起。“莊總,你這是在開玩笑嗎?”有人氣憤地喊道。
莊宇平靜地說:“我沒開玩笑。如果組成三十個人的鏡面清潔隊,把中國太陽全部清潔一遍需要半年時間。清潔隊需要不停地工作,這至少要有六十到九十人進行輪換,如果正在制定中的《空間勞動保護法》出台,可能需要更多的人,也就是說,需要一百二十甚至一百五十人。我們難道要讓一百五十名有博士學位的、在高性能殲擊機上飛過三千小時的宇航員去幹這項工作嗎?”
“那也得差不多吧?在城市高等教育已經普及的今天,讓一個文盲飛向太空?”
“我不是文盲!”水娃對那人說。
對方沒理他,接着對莊宇說:“這是對這個偉大工程的亵渎!”
與會者們紛紛點頭贊同。
莊宇也點點頭,“我早就料到各位會有這種反應。在座的,除了這位清潔工之外都具有博士學位,那麽好,就讓我們看看各位在清潔工作中的表現吧!請跟我來。”
十幾位與會者迷惑不解地跟着莊宇走出會議室,進入電梯。這種摩天大樓中的電梯分快、中、慢三種,他們乘坐最快的一種,飛快加速,直上大廈的頂層。
有人說:“我是第一次乘這種電梯,真有乘火箭升空的感覺!”
“我們進入同步軌道後,大家還将體驗清潔中國太陽的感覺。”莊宇說,周圍的人都向他投來好奇的目光。
走出電梯後,大家又跟着莊宇爬了一段窄扶梯,最後從一扇小鐵門走出去,來到了大廈的露天樓頂。他們立刻置身于陽光和強風之中,上面的藍天似乎比平時看到的清澈了許多,向四周望去,北京城盡收眼底。樓頂上已經有一小群人在等着,水娃吃驚地發現,那竟是清潔公司的經理和他的蜘蛛人工友們!
莊宇大聲說:“現在,我們就請大家體驗一下水娃的工作。”
于是,那些蜘蛛人走過來給每一位與會者紮上安全帶,然後領他們走到樓頂邊緣,幫助他們小心地站到作爲蜘蛛人工作平台的十幾塊小小的吊闆上,然後吊闆開始慢慢下降,懸在距樓頂邊緣五六米處不動了,被挂在大廈玻璃牆上的與會者們發出了一陣絕不摻假的驚叫聲。
“各位,我們繼續開會吧!”莊宇蹲着從樓頂邊緣探出身去,對下面的人喊。
“你個混蛋!快拉我們上去!”
“你們每人必須擦完一塊玻璃才能上來!”
擦玻璃是不可能的,下面的人能做的隻是死抓着安全帶或吊闆的繩索一動不動,根本不可能松開一隻手去拿放在吊闆上的刷子或打開清潔劑桶的蓋子。在他們的日常工作中,這些航天官員每天都在圖紙或文件上與幾萬千米的高度打交道,但在這親身體驗中,四百米的高度已經令他們魂飛天外了。
莊宇站起身,走到一位空軍大校的上面,他是被吊下去的十幾個人中唯一的鎮定自若者。他開始擦玻璃,動作沉穩。最讓水娃吃驚的是,他的兩隻手都在幹活,并沒有抓着什麽穩定自己,而他的吊闆在強風中貼着牆面一動不動,這對蜘蛛人來說也隻有老手才能做到。但當水娃認出他就是十多年前“神舟八号”飛船上的一名宇航員時,對眼前所見也就不奇怪了。
莊宇問:“張大校,你坦率地說,眼前的工作真比你們在軌道上的太空行走作業容易嗎?”
“如果僅從體力和技巧上來說,相差不是太多。”前宇航員回答說。
“說得好!宇航訓練中心的一項研究表明,在人體工程學上,高層建築清潔工的工作與太空中的鏡面清潔工作有許多相似之處:都是在危險且需要時時保持平衡的位置上,從事重複單調且消耗體力的勞動;都要時時保持着警覺,稍一疏忽就會有意外事故發生。這事故對宇航員來說,可能是錯誤漂移、工具或材料丢失、生命維持系統失靈等;對蜘蛛人來說,則可能是撞碎玻璃、工具或清潔劑跌落、安全帶斷裂滑脫等。在體能技巧方面,特别是在心理素質方面,蜘蛛人完全勝任鏡面清潔工作。”
前宇航員仰視着莊宇點了點頭,“這使我想起了那個古老的寓言:賣油人把油通過一個銅錢的方孔倒進油壺中,所需的技巧與将軍把箭射中靶心同樣高超,差異隻在于他們的身份。”
莊宇接着說:“哥倫布發現了美洲,庫克發現了澳洲,但這些新世界都是由普通人開發的,這些開拓者在當時的歐洲處于社會的最下層。太空開發也一樣,國家在下一個‘五年計劃’中把近地空間作爲第二個西部,這就意味着航天事業的探險時代已經結束,它不再隻是由少數精英從事的工作。讓普通人進入太空,是太空開發産業化的第一步!”
“好了好了,你說的都對!可快把我們弄上去啊!”下面的其他人聲嘶力竭地喊着。
在回去的電梯上,清潔公司的經理湊到莊宇耳邊低聲說:“莊總,您慷慨激昂了半天,講的道理有點太大了吧?當然,當着水娃和我這些小弟兄的面,您不好把關鍵之處挑明。”
“嗯?”莊宇不解地看着他。
“誰都知道,中國太陽工程是以準商業方式運作的,中途差點因資金缺口而停工,現在,留給你們的運作費用沒有多少了。在商業宇航中,正規宇航員的年薪都在百萬以上,我這些小夥子每年就可以給你們省幾千萬。”
莊宇神秘地一笑,說:“您以爲,區區幾千萬就值得我冒這個險嗎?我故意把鏡面清潔工的文化程度标準壓到最低,這個先例一開,中國太陽在空間軌道的其他工作崗位,我就可以用普通大學畢業生來做,這一下,省的可不止幾千萬。如您所說,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我們真的沒剩多少錢了。”
經理說:“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進入太空是一項何等浪漫的事業。我清楚地記得,鄧小平在訪問肯尼迪航天中心時,把一位美國宇航員稱作神仙。現在——”他拍着莊宇的後背,苦笑着搖搖頭,“我們彼此彼此了。”
莊宇扭頭看了看那些蜘蛛人小夥子,提高了音量說:“但是,先生,我給他們的工資怎麽說也是你給的八到十倍!”
第二天,包括水娃在内的六十名蜘蛛人進入了坐落在石景山的中國宇航訓練中心。他們都是從外地來京打工的農村後生,來自中國廣闊田野的各個偏僻角落。
鏡面農夫
西昌基地,“地平線号”航天飛機從它的發動機噴出的大團白霧中探出頭來,轟鳴着升上藍天。機艙裏坐着水娃和其他十四名鏡面清潔工,經過三個月的地面培訓,他們被從六十人中挑選出來,首批進入太空進行實際操作。
在水娃這時的感覺中,超重遠不像傳說中那麽可怕,他甚至有一種熟悉的舒适感,這是孩子被母親緊緊抱在懷中的感覺。在他右上方的舷窗外,天空的藍色在漸漸變深。艙外隐約傳來爆破螺栓的啪啪聲,助推器分離,發動機聲由震耳的轟鳴變爲蚊子似的嗡嗡聲。天空變成深紫色,最後完全變黑,星星出現了,都不眨眼,十分明亮。嗡嗡聲戛然而止,艙内變得很安靜,座椅的振動消失了,接着後背對椅面的壓力也消失了,失重出現。水娃他們是在一個巨大的水池中進行的失重訓練,這時的感覺還真像是浮在水中。
但安全帶還不能解開,發動機又嗡嗡地叫了起來,重力重新把每個人按回椅子上,漫長的變軌飛行開始了。小小的舷窗中,星空和海洋交替出現,艙内不時充滿了地球反射的藍光和太陽白色的光芒。窗口中能看到的地平線的弧度一次比一次大,能看到的海洋和陸地的景色範圍也一次比一次大。向同步軌道的變軌飛行整整持續了六個小時,舷窗中星空和地球的景色交替變化,漸漸産生催眠作用,水娃居然睡着了。但他很快被擴音器中指令長的聲音驚醒,那聲音說變軌飛行結束了。
艙内的夥伴們紛紛飄離座椅,緊貼着舷窗向外瞅。水娃也解開安全帶,用遊泳的動作笨拙地飄到離他最近的舷窗,他第一次親眼看到了完整的地球。但大多數人都擠在另一側的舷窗邊,他也一蹬艙壁蹿了過去,卻因速度太快在對面的艙壁上碰了腦袋。從這扇舷窗望出去,他才發現“地平線号”已經來到中國太陽的正下方,反射鏡已占據了星空的大部分面積,航天飛機如同飛行在巨大的銀色穹頂下的一隻小蚊子。“地平線号”繼續靠近,水娃漸漸感受到鏡面的巨大:它已占據了窗外的所有空間,一點都感覺不到它的弧度,他們仿佛飛行在一望無際的銀色平原上。距離在繼續縮短,鏡面上現出了“地平線号”的倒影。可以看到銀色大地上有一條條長長的接縫,像地圖上的經緯線一樣織成了方格,成了能使人感覺到相對速度的唯一參照物。漸漸地,銀色大地上的經線不再平行,而是向一點會聚。這趨勢急劇加快,好像“地平線号”正在駛向這巨大地圖上的一個極點。極點很快出現了,所有經向接縫都會聚在一個小黑點上,航天飛機向着這個小黑點下降。水娃震驚地發現,這個黑點竟是銀色大地上的一座大樓——一個全密封的圓柱體。水娃知道,這就是中國太陽的控制站,是他們以後三個月在冷寂太空中唯一的家。
太空蜘蛛人的生活就這樣開始了。每天(中國太陽繞地球一周的時間也是二十四小時),鏡面清潔工們駕駛着一台台有手扶拖拉機大小的機器擦光鏡面。他們開着這些機器在廣闊的鏡面上來回行駛,很像在銀色的大地上耕種着什麽,于是西方媒體給他們起了一個詩意的名字:鏡面農夫。這些“農夫”的世界是奇特的,他們腳下是銀色的平原,由于鏡面的弧度,這平原在遠方的各個方向緩緩升起,但由于面積巨大,周圍看上去卻如水面般平坦。上方,地球和太陽總是同時出現,後者比地球小得多,倒像是它的一顆光芒四射的衛星。在占據天空大部分的地球上,總能看到一個緩緩移動的圓形光斑。在地球黑夜的一面,這光斑尤其醒目,這就是中國太陽在地球上照亮的區域。鏡面可以調整形狀以改變光斑的大小,當銀色大地在遠方上升的坡度較大時,光斑就小而亮;當上升坡度較小時,光斑就大而暗。
鏡面清潔工的工作是十分艱辛的。他們很快發現,清潔鏡面的枯燥和勞累,比在地球上擦高樓有過之而無不及。每天收工回到控制站後,往往累得連太空服都脫不下來。随着後續人員的到來,控制站裏擁擠起來,人們像生活在一艘潛水艇中。但能夠回到站裏還算幸運,鏡面上距站最遠處近一百千米,清潔到外緣時往往下班後回不來,隻能在“野外”過“夜”,從太空服中吸些流質食物,然後懸在半空中睡覺。工作的危險更不用說,鏡面清潔工是人類航天史上在太空行走最多的人。在“野外”,太空服的一個小故障就足以置人于死地,還有微隕石、太空垃圾和太陽磁暴等危害。這樣的生活和工作條件使控制站裏的工程師們怨氣沖天,但天生就能吃苦的“鏡面農夫”們卻默默地适應了這一切。
在進入太空後的第五天,水娃與家裏通了話。這時水娃正在距控制站五十多千米處幹活,他的家鄉正處于中國太陽的光斑之中。
水娃爹:“娃啊,你是在那個日頭上嗎?它在俺們頭上照着呢,這夜跟白天一樣啊!”
水娃:“是,爹,俺是在上面!”
水娃娘:“娃啊,那上面熱吧?”
水娃:“說熱也熱,說冷也冷。俺在地上投了個影兒,影兒的外面有咱那兒十個夏天熱,影兒的裏面有咱那兒十個冬天冷。”
水娃娘對水娃爹說:“我看到咱娃了,那日頭上有個小黑點點!”
水娃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他的眼淚湧了出來,說:“爹、娘,俺也看到你們了,亞洲大陸的那個地方也有兩個小黑點點!明天多穿點衣服,我看到一大股寒流從大陸北面向你們那裏移過來了!”
……
三個月後,換班的第二分隊到來,水娃他們返回地球去休三個月的假。他們着陸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每人買了架單筒高倍望遠鏡。三個月後,他們再次回到中國太陽上。在工作的間隙,大家都用望遠鏡遙望地球,望得最多的當然還是家鄉,但在四萬千米的距離上是不可能看到他們的村莊的。他們中有人用粗筆在鏡面上寫下了一首稚拙的詩:
在銀色的大地上我遙望家鄉
村邊的媽媽仰望着中國太陽
這輪太陽就是兒子的眼睛
黃土地将在這目光中披上綠裝
“鏡面農夫”們的工作是出色的,他們逐漸承擔了更多的任務,範圍超出了他們的清潔工作:首先是修複被隕石破壞的鏡面,後來又承擔了一項更高層次的工作——監視和加固應力超限點。
中國太陽在運行中,其姿态總是在不停地變化,這些變化是由分布在其背面的三千台發動機完成的。反射鏡的鏡面很薄,由背面的大量細梁連成一個整體,在進行姿态或形狀調整時,有些位置可能發生應力超限,如果不及時對各發動機的出力給予糾正,或在那個位置進行加固,任其發展,超限應力就可能撕裂鏡面。這項工作的技術要求很高,發現和加固應力超限點都需要熟練的技術和豐富的經驗。
除了進行姿态和形狀調整外,最有可能發生應力超限的時間是在軌道“理發”時,這項操作的正式名稱是“光壓和太陽風所緻軌道誤差修正”。太陽風和光壓對面積巨大的鏡面産生作用力,在每平方千米的鏡面上達兩千克左右,使鏡面軌道變扁上移。在地面控制中心的大屏幕上,變形的軌道與正常的軌道同時顯示,很像是正常的軌道上長出了頭發,這個離奇的操作名稱由此而來。軌道“理發”時,鏡面産生的加速度比姿态和形狀調整時大得多,這時,“鏡面農夫”們的工作十分重要,他們飛行在銀色大地上空,仔細地觀察着地面的每一處異常變化,随時進行緊急加固。他們每次都出色地完成了任務,收入因此大幅增長。但這中間獲利最多的,還是已成爲中國太陽工程第一負責人的莊宇,因爲他連普通大學畢業生也不必雇用了。
但“鏡面農夫”們都明白,他們這批人是第一批也是最後一批隻有小學文化程度的太空工人了,以後的太空工人文化程度最低也是大學本科。但他們完成了莊宇所交給自己的使命,證明了太空開發中的底層工作最重要的是技巧和經驗,是對艱苦環境的适應能力,而不是知識和創造力,普通人完全能夠勝任。
但太空也在改變着“鏡面農夫”們的思維方式。沒有人能像他們這樣,每天從三萬六千千米的太空居高臨下地看地球,世界在他們面前隻是一隻小沙盤,地球村對他們來說不是一個比喻,而是眼前實實在在的現實。
“鏡面農夫”作爲第一批太空工人,曾在全世界引起轟動。但随着近地空間開發産業化的飛速發展,許多超級工程在太空中出現,其中包括用微波向地面傳送電能的超大型太陽能電站、微重力産品加工廠等,可容納十萬人的太空城也開始建設。大批産業工人擁向太空,他們都是普通人,世界漸漸把“鏡面農夫”們忘記了。
幾年後,水娃在北京買了房子,建立了家庭,又有了孩子。每年,他有一半時間在家裏,一半時間在太空。他熱愛這項工作,在三萬多千米高空的銀色大地長時間地巡行,使他的心中産生了一種超脫的甯靜。他覺得自己已找到了理想的生活,未來就如同腳下的銀色平原一樣平滑地向前伸展。但後來的一件事打破了這種甯靜,徹底改變了水娃的心路曆程,那就是他與史蒂芬·霍金的交往。
沒有人想到霍金能活過一百歲,這既是醫學的奇迹,也是他個人精神力量的表現。近地軌道的第一所太空低重力療養院建立後,他便成爲第一位療養者。但上太空過程中發生的超重反應差一點要了他的命,而返回地面也要經受超重,所以在太空電梯或反重力艙之類的運載工具發明之前,他可能回不了地球了。事實上,醫生建議他長住太空,因爲失重環境對他的身體是最合适不過的。
霍金起初對中國太陽沒什麽興趣,他從低軌道再次忍受加速重力(當然比從地面進入太空時小得多)來到位于同步軌道的中國太陽,是想看看在這裏進行的一項關于背景輻射強度各向微小異性的宇宙學觀測。觀測站之所以設在中國太陽背面,是因爲巨大的反射鏡可以擋住來自太陽和地球的幹擾。但在觀測完成,觀測站和工作小組都撤走後,霍金仍不想走,說他喜歡那裏,想多待一陣兒。中國太陽的什麽東西吸引了他,新聞界做出了各種猜測,但隻有水娃知道實情。
在中國太陽上生活的日子裏,霍金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在鏡面上散步。讓人不可理解的是,他隻在反射鏡的背面散步,每天散步的時間長達幾個小時。太空行走經驗最豐富的水娃被站裏指定陪博士散步。這時的霍金已與愛因斯坦齊名,水娃當然聽說過他,但在控制站第一次見到他時還是很吃驚。水娃想象不出一個癱瘓到如此程度的人怎麽能取得這麽大的成就,盡管他對這位大科學家做了什麽還一無所知。但在散步時,絲毫看不出霍金癱瘓。也許是有了操縱電動輪椅的經驗,他操縱太空服上的微型發動機與正常人一樣靈活。
霍金與水娃的交流很困難,他雖然植入了由腦電波控制的電子發聲系統,說話不像上個世紀那麽困難了,但他的話要通過實時翻譯器譯成中文水娃才能聽懂。按領導的交代,爲了不影響博士思考問題,水娃從不主動搭話,但博士卻很願意與他交談。
博士最先是問水娃的身世,然後回憶起自己的早年。他向水娃講述童年時在聖阿爾班斯住的那幢陰冷的大房子,冬天結了冰的高大客廳中響着瓦格納的音樂;還有那輛放在奧斯明頓磨坊牧場的二手車,他常和妹妹瑪麗一起乘着它到海灘去;還有他常與父親去的齊爾頓領地的愛文豪燈塔……水娃驚歎這位百歲老人的記憶力,更讓他吃驚的是,他們之間居然有共同語言。水娃講述家鄉的一切,博士很愛聽,當走到鏡面邊緣時,博士還讓水娃指給他看水娃家鄉的位置。
時間長了,談話不可避免地轉到科學方面。水娃本以爲這會結束他們之間難得的交流,但并非如此。用最通俗的語言向普通人講述艱深的物理學和宇宙學,對博士似乎是一種休息。他向水娃講述了大爆炸、黑洞、量子引力……水娃回去後,就啃博士在上世紀寫的那本薄薄的小書,再向站裏的工程師和科學家請教,居然明白了不少。
“知道我爲什麽喜歡這裏嗎?”一次散步到鏡面邊緣時,博士朝着從邊緣露出一角的地球對水娃說,“這個大鏡面隔開了下面的地球,使我忘記了塵世的存在,能全身心地面對宇宙。”
水娃說:“下面的世界好複雜的,可從這裏遠遠地看,宇宙又是那麽簡單,隻是太空中撒着一些星星。”
“是的,孩子,真是這樣。”博士點點頭說。
反射鏡的背面與正面一樣,也是鏡面,隻是多了如一座座小黑塔似的姿态和形狀調整發動機。每天散步時,博士和水娃兩人就緊貼着鏡面緩緩地漂行,常常從中心一直漂到鏡面的邊緣。沒有月亮時,反射鏡的背面很黑,表面是星空的倒影。與正面相比,這裏的地平線很近,且能看出弧形。星光下,由支撐梁組成的黑色經緯線在他們腳下移動,他們仿佛漂行在一個甯靜的小星球的表面。遇上姿态或形狀調整,反射鏡背面的發動機啓動,這小星球的表面就會被一簇簇小火苗照亮,更使這裏顯出一種美麗的神秘。在這小小的世界之上,銀河燦爛地照耀着。就在這樣的境界中,水娃第一次接觸到宇宙最深層的奧秘。他明白了自己看到的所有星空,在大得無法想象的宇宙中也隻是一粒灰塵,而這整個宇宙,不過是百億年前一次壯麗焰火的餘燼。
許多年前,作爲蜘蛛人踏上第一座高樓的樓頂時,水娃看到了整個北京;來到中國太陽時,他看到了整個地球;現在,水娃面對着他人生第三個壯麗的時刻——他站到了宇宙的樓頂上,看到了他以前做夢都不會想到的東西。雖然他獲得的知識還很粗淺,但足以使他對那更遙遠的世界産生強烈的興趣。
有一次,水娃向站裏的一位工程師說出了自己的困惑:“人類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就登上了月球,爲什麽後來反而縮了回來,到現在還沒登上火星,甚至連月球也不去了?”
工程師說:“人類是現實的動物,上世紀中葉那些由理想主義和信仰驅動的外太空探索是沒有長久生命力的。”
“理想和信仰不好嗎?”
“不是說不好,但直接創造經濟利益更好。如果從那時開始,人類就不惜代價,做飛向外太空的賠本買賣,地球現在可能還在貧困之中,你我這樣的普通人反而不可能進入太空,即使隻是進入近地空間也不行。朋友,别中了霍金的毒,他那套東西一般人玩兒不了的!”
水娃從此變了。他仍然與以前一樣努力工作,表面平靜地生活,但顯然在想着更多的事。
時光飛逝,二十年過去了。這二十年中,水娃和他的夥伴們從三萬六千千米的高度清楚地看到了祖國和世界的變化。他們看到,三北防護林形成了一條橫貫中國東西的綠帶,黃色的沙漠漸漸被綠色覆蓋,家鄉也不再缺少雨水和白雪,村前幹枯的河床又盈滿了清流……這一切也有中國太陽的一份功勞,它在改變大西北氣候的宏大工程中起了很大的作用。除此之外,這些年,中國太陽還幹了許多不尋常的事,比如融化乞力馬紮羅山的積雪以緩解非洲幹旱,使舉行奧運會的城市成爲真正的不夜城……
但對于最新的科學技術來說,用這種方式影響天氣顯得過于笨拙,且有太多的副作用,中國太陽已完成了它的使命。
國家太空産業部舉行了一個隆重的儀式,爲人類第一批太空産業工人授勳。這不僅僅是表彰他們二十年來辛勤而出色的工作,更重要的是,這六十位隻有小學或初中文化程度的青年進入太空工作,标志着太空開發已對所有人敞開了大門。經濟學家們一緻認爲,這是太空開發産業化的真正開端。
這個儀式引起了新聞媒體的極大關注,除了以上原因,在普通大衆心中,“鏡面農夫”們具有傳奇色彩的經曆也是媒體的興趣點。同時,在這個追逐與忘卻的時代,有一個懷舊的機會也是很不錯的。
當年那些憨厚樸實的小夥子現在都已人到中年,但他們看上去變化并不是太大,人們從全息電視中還能認出他們。他們中的大部分已通過各種方式接受了高等教育,其中有一些人還獲得了太空工程師的職稱,但無論在自己還是公衆的眼裏,他們仍是那群來自鄉村的打工者。
水娃代表夥伴們講話,他說:“随着電磁輸送系統的建成,現在進入近地空間的費用,隻及乘飛機飛越太平洋費用的一半,太空旅行已變成一件平常稀松的事。但新一代人很難想象,在二十年前,進入太空對一個普通人來說意味着什麽,很難想象那會是怎樣令他激動和熱血沸騰,我們就是那樣一群幸運者。”
“我們這些人很普通,沒什麽可說的。我們能有這樣不尋常的經曆是因爲中國太陽,這二十年來,它已成爲我們的第二家園。在我們的心目中,它很像一個微縮的地球。最初,我們把鏡面上的接縫當作北半球的經緯線,說明自己的位置時,總是說在北緯多少度,東經西經多少度。到後來,随着我們對鏡面的熟悉,漸漸在上面劃分出了大陸和海洋,我們會說自己是在北京或莫斯科,我們每個人的家鄉在鏡面上也都有對應的位置,對那一塊我們擦得最勤……在這個銀色的小地球上,我們努力工作,盡了自己的責任。先後有五位鏡面清潔工爲中國太陽獻出了生命,他們有的是在太陽磁暴暴發時沒來得及隐蔽,有的是被隕石或太空垃圾擊中。”
“現在,這塊我們生活和工作了二十年的銀色土地就要消失了,我們很難用語言表達自己的感受。”
水娃沉默了,已是太空産業部部長的莊宇接過了話頭,“我完全理解你們的感受,但在這裏可以欣慰地告訴大家:中國太陽不會消失!這我想你們也都知道了,對于這樣一個巨大的物體,不可能采用上世紀的方式,讓它墜入大氣層燒掉。它将用另一種方式找到自己的歸宿,其實很簡單,隻要停止軌道‘理發’,并進行适當的姿态調整,太陽風和光壓将最終使它超過第二宇宙速度,離開地球,成爲太陽的衛星。許多年後,行星際飛船會在遙遠的地方找到它。那時,我們也許會把它變成一個博物館,我們這些人會再次回到那銀色的平原上,一起回憶我們這段難忘的歲月。”
水娃突然激動起來,他大聲問莊宇:“部長先生,你真的認爲會有這一天,你真的認爲會有行星際飛船嗎?”
莊宇呆呆地看着水娃,一時說不出話來。
水娃接着說:“上世紀中葉,當阿姆斯特朗在月球上印下第一個腳印時,幾乎所有的人都相信人類将在十到二十年之内登上火星。現在,八十六年過去了,别說火星了,月球也再沒人去過,理由很簡單:那是賠本買賣。”
“上世紀冷戰結束後,經濟準則一天天地統治世界,人類在這個準則下也取得了巨大的成就。現在,我們消滅了戰争和貧困,恢複了生态,地球正在變成一個樂園。這就使我們更加堅信經濟準則的正确性,它已變得至高無上,滲透到我們的每個細胞中。人類社會已變成了百分之百的經濟社會,投入大于産出的事是再也不會做了。對月球的開發沒有經濟意義,對太陽系其他行星的大規模載人探測是經濟犯罪;至于進行恒星際航行,那是地地道道的精神變态。現在,人類隻知道投入、産出,并享受這些産出了!”
莊宇點點頭說:“本世紀人類的太空開發仍局限于近地空間,這是事實。它有許多更深刻的原因,已超出了我們今天的話題。”
“沒有超出。現在,我們有一個機會,隻需花很少的錢就能飛出近地空間,進行遠程宇宙航行。太陽光壓可以把中國太陽推出地球軌道,同樣能把它推到更遠的地方。”
莊宇笑着搖搖頭,“呵,你是說把中國太陽當作太陽帆船?從理論上說是沒問題的。反射鏡的主體薄而輕,面積巨大,經過長期的光壓加速,理論上它會成爲人類迄今發射過的速度最快的航天器。但這也隻是從理論而言。實際情況是,一艘船隻有帆并不能遠航,它上面還要有人。一艘無人的帆船隻能在海上來回打轉,連港口都駛不出去,記得史蒂文森[5]的《金銀島》裏對此有生動的描述。要想借助于光壓遠航并返回,反射鏡需要精确而複雜的姿态控制,而中國太陽是爲在地球軌道上運行而設計的,離開了人的操作,它隻能沿着無規則的航線瞎飄一氣,而且飄不了太遠。”
“不錯,但它上面會有人的,我來駕駛它。”水娃平靜地說。
這時,收視統計系統顯示,這個頻道的收視率急劇上升。全世界的目光正在被吸引過來。
“可你一個人同樣控制不了中國大陽,它的姿态控制至少需要……”
“至少需要十二人。考慮到星際航行的其他因素,至少需要十五到二十人。我相信會有這麽多志願者的。”
莊宇不知所措地笑笑,“真沒想到,我們今天的談話會轉移到這個方向。”
“莊部長,二十多年前,你不止一次地改變了我的人生方向。”
“可我萬萬沒有想到你沿着那個方向走了這麽遠,已遠遠超過我了。”莊宇感慨地說,“好吧,很有意思,讓我們繼續讨論下去吧!嗯……很遺憾,這個想法是不可行的:中國太陽最合理的航行目标是火星,可你想過沒有,中國太陽不可能在火星上登陸。如果要登陸,将又是一筆巨大的開支,會使這個計劃失去經濟上的可行性;如果不登陸,那和無人探測器一樣,有什麽意思呢?”
“中國太陽不去火星。”
莊宇迷惑地看着水娃,“那去哪裏,木星?”
“也不是木星,去更遠的地方。”
“更遠?去海王星?去冥王……”莊宇突然頓住,呆呆地盯着水娃看了好一會兒,“天啊,你不會是說……”
水娃堅定地點點頭,“是的,中國太陽将飛出太陽系,成爲恒星際飛船!”
與莊宇一樣,全世界頓時目瞪口呆。
莊宇兩眼平視前方,機械地點點頭,“好吧,就讓我們不當你是在開玩笑。讓我大概估算一下……”說着,他半閉起雙眼開始心算。
“我已經算好了。借助太陽的光壓,中國太陽最終将加速到光速的十分之一。考慮到加速所用的時間,大約需要四十五年時間到達比鄰星。然後再借助比鄰星的光壓減速,完成對半人馬座三星系統的探測,再向相反的方向加速,用幾十年時間返回太陽系。聽起來是個美妙的計劃,但實際上隻是一個根本不可能實現的夢想。”
“你又想錯了。到達比鄰星後,中國太陽不會減速,而是以每秒三萬多千米的速度掠過它,并借助它的光壓再次加速,飛向天狼星。如果有可能,我們還會繼續蛙跳,飛向第三顆恒星、第四顆……”
“你到底要幹什麽?”莊宇失态地大叫起來。
“我們向地球所要求的,隻是一套高可靠性但規模較小的生态循環系統和……”
“用這套系統維持二十個人上百年的生命?”
“聽我說完。和一套生命低溫冬眠系統。在航行的大部分時間,我們處于冬眠狀态,隻在接近恒星時才啓動生态循環系統。按目前的技術,這足以維持我們在宇宙中航行上千年。當然,這兩套系統的價格也不低,但比起人類從頭開始一次恒星際載人探測來,它所需的資金隻有後者的千分之一。”
“就是一分錢不要,世界也不會允許二十個人去自殺。”
“這不是自殺,隻是探險。也許我們連近在眼前的小行星帶都過不去,也許我們會到達天狼星甚至更遠,不試試怎麽知道?”
“但有一點與探險不同:你們肯定是回不來了。”
水娃點點頭,“是的,回不來了。有人滿足于老婆孩子熱炕頭,從不向與己無關的塵世之外掃一眼;有的人則用盡全部生命,隻爲看一眼人類從未見過的事物。這兩種人我都做過。我們有權選擇各種生活,包括在十幾光年之遙的太空中飄蕩的一面鏡子上的生活。”
“最後一個問題:在上千年的時間裏,以每秒幾萬甚至十幾萬千米的速度掠過一顆又一顆恒星,發回人類要經過幾十年甚至幾個世紀才能收到的微弱的電波,這有什麽意義?”
水娃微笑着向全世界說:“飛出太陽系的中國太陽,将會使享樂中的人類重新仰望星空,喚回他們的宇宙遠航之夢,重燃他們進行恒星際探險的願望。”
人生的第六個目标:飛向星海,把人類的目光重新引向宇宙深處
莊宇站在航天大廈的樓頂,凝視着天空中快速移動的中國太陽。在它的光芒下,首都的高樓投下了無數快速移動的影子,北京仿佛成了一張随着中國太陽轉動的大面孔。
這是中國太陽最後一次環繞地球運行。它已達到了第二宇宙速度,将飛出地球的引力場,進入繞太陽運行的軌道。這人類第一艘載人恒星際飛船上有二十個人。除水娃外,其他人是從上百萬名志願者中挑選出來的,其中包括三名與水娃共事多年的“鏡面農夫”。中國太陽還未啓程就達到了它的目标:人類社會對太陽系外宇宙探險的熱情再次高漲了。
莊宇的思緒回到了二十三年前那個悶熱的夏夜,在那座西北城市,他和一個來自幹旱土地的農村男孩登上了開往北京的夜行列車。
作爲告别,中國太陽把它的光斑依次投向各大城市,讓人們最後一次看到它的光芒。最後,中國太陽的光斑投向大西北,水娃出生的那個小村莊就在光斑之中。
村邊的小路旁,水娃的爹娘同鄉親們一起注視着向東方飛行的中國太陽。
水娃爹喊道:“娃啊,你要到老遠的地方去嗎?”
水娃從太空中回答:“是啊,爹,怕是回不了家了。”
水娃娘問:“那地方很遠?”
水娃回答:“很遠,娘。”
水娃爹問:“比月亮還遠嗎?”
水娃沉默了幾秒鍾,用比剛才低許多的聲音說:“是的,爹,比月亮還遠。”
水娃的爹娘并不覺得特别難受,娃是在那比月亮還遠的地方幹大事呢!再說,這可是個了不起的年頭,即使是遠在天涯海角的人,也随時都可以和他說話,還可以在小電視上看見他,這跟面對面沒啥子區别。但他們不會想到,随着時間的流逝,那小屏幕上的兒子将變得越來越遲鈍,對爹娘關切的問話,他要想好長時間才能回答。他想的時間開始隻有幾秒鍾,以後越來越長,一年後,爹娘每問一句話,兒子将呆呆地想一個多小時才能回答。最後兒子将消失,他們将被告之水娃睡覺了,這一覺要睡四十多年。在這以後,水娃的爹娘将用盡餘生,繼續照顧那塊曾經貧瘠現已肥沃起來的土地,過完他們那充滿艱辛但已很滿足的一生。他們最後的願望将是在遙遠未來的一天,終于回家的兒子能看到一個更美好的家園。
中國太陽正在飛離地球軌道,它在東方的天空中漸漸暗下去,它周圍的藍天也慢慢縮爲一點。最後,它将變爲一顆星星,融入群星之中。但早在這之前,太陽的曙光就會把它完全淹沒。
曙光也照亮了村前的這條小路,現在它的兩旁已種上了白楊,不遠處還有一條與它平行的小河。二十四年前的那天,也是在這清晨時分,在同樣的曙光下,一個西北農家的孩子懷着朦胧的希望在這條小路上漸漸遠去。
這時北京的天已經大亮,莊宇仍站在航天大廈的樓頂,望着中國太陽最後消失的位置,它已踏上了漫長的不歸路。中國太陽将首先進入金星軌道之内,盡可能地接近太陽,以獲得更大的加速光壓和更長的加速距離,這将通過一系列複雜的變軌飛行來實現,其行駛方式很像大航海時代逆風行駛的帆船。七十天後,它将通過火星軌道;一百六十天後,它将掠過木星;兩年後,它将飛出冥王星軌道,成爲一艘恒星際飛船,飛船上的所有人将進入冬眠;四十五年後,它将掠過半人馬座,宇航員們将短暫蘇醒。中國太陽起程一個世紀後,地球才能收到他們發回的關于半人馬座的探測信息。這時,中國太陽正在飛向天狼星的路上,由于半人馬座三星的加速,它的速度将達到光速的百分之十五。六十年後——也就是自地球起程一個世紀後,到達天狼星,當中國太陽掠過這個由天狼星A、B構成的雙星系統後,它的速度将增加到光速的十分之二,向星空的更深處飛去。按照飛船上生命冬眠系統能維持的時間極限,中國太陽有可能到達波江座ε星,甚至可能(雖然這種可能性很小很小)最後到達鲸魚座Τ星,這些恒星被認爲可能有行星存在。
誰也不知道中國太陽能飛多遠,水娃他們将看到什麽樣的神奇世界。也許有一天,他們對地球發出一聲呼喚,要等上千年才能收到回音。但水娃始終會牢記母星上一個叫中國的國度,牢記那國度西部一片幹旱土地上的一個小村莊,牢記村前的那條小路,他就是從那裏起程的。
發表于2002年第1期《科幻世界》
獲2002年度(第14屆)銀河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