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微紀元

第6章 微紀元

回歸

先行者知道,他現在是全宇宙中唯一的一個人了。

他是在飛船越過冥王星時知道的。從這裏看去,太陽是一顆暗淡的星星,同三十年前他飛出太陽系時沒有兩樣。但飛船計算機剛剛進行的視行差測量告訴他,冥王星的軌道外移了許多,由此可以計算出太陽比他啓程時損失了百分之四點七四的質量,由此又可推論出另外一個使他的心先是顫抖然後冰凍的結論——

那事已經發生了。

其實,在他啓程時,人類已經知道那事要發生了,通過發射上萬隻穿過太陽的探測器,天體物理學家确定了太陽将要發生一次短暫的能量閃爍,并損失大約百分之五的質量。

如果太陽有記憶,它不會對此感到不安。在幾十億年的漫長生涯中,它曾經曆過比這大得多的巨變。當它從星雲的旋渦中誕生時,它的生命的巨變是以毫秒爲單位的。在那輝煌的一刻,引力坍縮使核聚變的火焰照亮了星雲混沌的黑暗……它知道自己的生命是一個過程,盡管現在處于這個過程中最穩定的時期,但偶然的、小小的突變總是免不了的,就像平靜的水面上不時會有一個小氣泡浮起并破裂。能量和質量的損失算不了什麽,它還是它,一顆中等大小、視星等爲-26.8的恒星。甚至太陽系的其他部分也不會受到太大的影響:水星可能被熔化;金星稠密的大氣将被剝離;再往外圍的行星所受的影響就更小了——火星的顔色可能由于表面的熔化而由紅變黑;地球嘛,不過是表面溫度升高至四千攝氏度,這可能會持續一百小時左右,海洋肯定會被蒸發,各大陸表面岩石也會熔化一層,但僅此而已。這以後,太陽又将很快恢複原狀,但由于質量的損失,各行星的軌道會稍微後移。這影響就更小了,比如地球,氣溫可能稍稍下降,平均降到零下一百一十攝氏度左右,這有助于熔化的表面重新凝結,并多少保留一些水和大氣。

那時人們常談起一個笑話,說的是一個人同上帝的對話:上帝啊,一萬年對你是多麽短啊?上帝說:就一秒鍾。上帝啊,一億元對你是多麽少啊?上帝說:就一分錢。上帝啊,給我一分錢吧!上帝說:請等一秒鍾。

現在,太陽讓人類等了“一秒鍾”——預測能量閃爍的時間是在一萬八千年之後。這對太陽來說确實隻是一秒鍾,但卻可以使目前活在地球上的人類對“一秒鍾”後将發生的事采取一種超然的态度,甚至當作一種哲學理念。影響不是沒有的,人類文化一天天變得玩世不恭起來,但人類至少還有四五百代的時間可以從容不迫地想想逃生的辦法。

兩個世紀後,人類采取了第一個行動:發射了一艘恒星際飛船,在周圍一百光年以内尋找帶有可移民行星的恒星。飛船被命名爲“方舟号”,這批宇航員都被稱爲“先行者”。

“方舟号”掠過了六十顆恒星,也就是掠過了六十個煉獄。其中的一顆恒星有一顆行星,那是一滴直徑八千公裏的處于白熾狀态的鐵水。因其系液态,所以在運行中不斷地改變着形狀……“方舟号”此行唯一的成果,就是進一步證明了人類的孤獨。

“方舟号”航行了二十三年,但這是“‘方舟’時間”。由于飛船以接近光速行駛,地球時間已過了兩萬五千年。

本來“方舟号”是可以按預定時間返回的。

由于在接近光速時無法同地球通信,必須把速度降至光速的一半以下,這需要消耗大量的能量和時間。所以,“方舟号”一般每月減速一次,接收地球發來的信息。而當它下一次減速時,收到的已是地球一百多年後發出的信息了。“方舟号”曆經的時間和地球的時間,就像從高倍瞄準鏡中看目标一樣,瞄準鏡稍微移動一下,鏡中的目标就跨越了巨大的距離。“方舟号”收到的最後一條信息,是在“‘方舟’時間”自起航十三年、地球時間自起航一萬七千年時從地球發出的。“方舟号”一個月後再次減速,發現地球方向已寂靜無聲了。一萬多年前對太陽的計算可能稍有誤差,在“方舟号”這一個月,地球這一百多年間,那事發生了。

“方舟号”真成了一艘方舟,但已是一艘隻有諾亞一人的“方舟”。其他七名先行者,有四名死于一顆在飛船四光年處突然爆發的新星的輻射,兩人死于疾病,一人(男)在最後一次減速通信時,聽着地球方向的寂靜,開槍自殺了。

以後,這唯一的先行者曾使“方舟号”很長時間保持在可通信速度。後來他把飛船加速到光速,心中那微弱的希望之火又使他很快把速度降下來聆聽,由于減速越來越頻繁,回歸的行程拖長了。

寂靜仍持續着。

“方舟号”在地球時間自啓程兩萬五千年後回到太陽系,比預定時間晚了九千年。

紀念碑

穿過冥王星軌道後,“方舟号”繼續飛向太陽系深處。對于一艘恒星際飛船來說,在太陽系中的航行如同海輪行駛在港灣中。太陽很快大了亮了。先行者曾從望遠鏡中看了一眼木星,發現這顆大行星的表面已面目全非,大紅斑不見了,風暴紋似乎更加混亂。他沒再關注别的行星,徑直飛向地球。

先行者用顫抖的手按下一個按鈕,高大舷窗的不透明金屬窗簾正在緩緩打開。啊,我的藍色水晶球,宇宙的藍眼珠,藍色的天使……先行者閉起雙眼,默默祈禱着。過了很長時間,才強迫自己睜開雙眼。

他看到了一個黑白相間的地球。

黑色的是熔化後又凝結的岩石,那是墓碑的黑色;白色的是蒸發後又凍結的海洋,那是殓布的白色。

“方舟号”進入低軌道,從黑色的大陸和白色的海洋上空緩緩越過。先行者沒有看到任何遺迹,一切都被熔化了,文明已成過眼煙雲。但總該留個紀念碑的,一座能耐四千度高溫的紀念碑。

先行者正這麽想着,紀念碑就出現了。飛船收到了從地面發上來的一束視頻信号,計算機把這信号顯示在屏幕上,先行者首先看到了用耐高溫攝像機拍下的兩千多年前的大災難景象。能量閃爍時,太陽并沒有像他想象的那樣亮度突然增強,太陽迸發出的能量主要以可見光之外的輻射傳出。他看到,藍色的天空突然變成地獄般的紅色,接着又變成噩夢般的紫色;他看到,城市中他熟悉的高樓群在幾千度的高溫中先是冒出濃煙,然後像火炭一樣發出暗紅色的光,最後像蠟一樣熔化了;灼熱的岩漿從高山上流下,形成一道道巨大的瀑布,無數道這樣的瀑布又彙成一條條發着紅光的岩漿的大河,大地上火流的洪水在泛濫;原來是大海的地方,隻有蒸汽形成的高大蘑菇雲,這形狀猙獰的雲山下部映射着岩漿的紅色,上部透出天空的紫色,蘑菇雲急劇擴大,很快一切都消失在這蒸汽中……

當蒸汽散去,又能看到景物時,已是幾年以後了。這時,大地已從燒熔狀态初步冷卻,黑色的波紋狀岩石覆蓋了一切。還能看到岩漿河流,它們在大地上形成了錯綜複雜的火網。人類的痕迹已完全消失,文明如夢一樣無影無蹤了。又過了幾年,水在高溫狀态下離解成的氫氧又重新化合成水,大暴雨從天而降,灼熱的大地上再次蒸汽彌漫,這時的世界就像在大蒸鍋中一樣陰暗、悶熱和潮濕。暴雨連下幾十年,大地被進一步冷卻,海洋漸漸恢複了。又過了上百年,因海水蒸發形成的陰雲終于散去,天空現出藍色,太陽再次出現了。再後來,由于地球軌道外移,氣溫急劇下降,大海完全凍結,天空萬裏無雲,已死去的世界在嚴寒中變得無比甯靜。

先行者接着看到了一個城市的圖像:林立的細長的高樓群,鏡頭從高樓群上方降下去,出現了一個廣場,廣場上一片人海;鏡頭再下降,先行者看到所有的人都在仰望天空;鏡頭最後停在廣場正中的一個平台上,平台上站着一個漂亮姑娘,好像隻有十幾歲,她在屏幕上沖先行者揮揮手,嬌滴滴地喊:“喂,我們看到你了,像一顆飛得很快的星星!你是‘方舟一号’?”

在旅途的最後幾年,先行者的大部分時間是在虛拟現實遊戲中度過的。在遊戲中,計算機接收玩家的大腦信号,根據玩家思維構築三維畫面,畫面中的人和物還可根據玩家的思想做出有限的反應。先行者曾在寂寞中構築過從家庭到王國的無數個虛拟世界,所以現在他一眼就看出這是一幅那樣的畫面,但這幅畫面造得很拙劣。由于大腦中思維的飄忽性,這種由想象構築的畫面總會有些不對的地方,但眼前這個畫面中的錯誤太多了:首先,當鏡頭移過那些摩天大樓時,先行者看到有很多人從樓頂窗子中鑽出,徑直從幾百米高處跳下,經過讓人頭暈目眩的下墜,這些人都平安無事地落到地上;同時,地上有許多人一躍而起,像會輕功似的一下就躍上幾層樓的高度,然後他們的腳踏上了樓壁伸出的一小塊踏闆(這樣的踏闆每隔幾層就有一個,好像專門爲此而設),再一躍,又飛上幾層,就這樣一直跳到樓頂,從某個窗子鑽進去——仿佛這些摩天大樓沒有門和電梯,人們就是用這種方式進出的;當鏡頭移到那個廣場平台上時,先行者看到人海中出現了幾個用線吊着的水晶球,那球直徑可能有一米多,有人把手伸進水晶球,輕易地抓出水晶球的一部分,在他們的手移出後,晶瑩的球體立刻恢複原狀,而人們抓到手中的那部分立刻變成了一個小水晶球,那些人就把那個透明的小球扔進嘴裏……除了這些明顯的謬誤外,有一點最能反映設計這幅計算機畫面的人思維的混亂:在這城市的所有空間,都飄浮着一些奇形怪狀的物體,它們大的有兩三米長,小的也有半米長,有的像一塊破碎的海綿,有的像一根彎曲的大樹枝;那些東西緩慢地飄浮着,一根大樹枝飄向平台上的那個姑娘,她輕輕推開了它,那大樹枝又打着轉兒,向遠處飄去。先行者理解這些,在一個瀕臨毀滅的世界中,人們是不會有清晰和正常的思維的。

這可能是某種自動裝置,在大災難前被人們深埋地下,躲過了高溫和輻射,後來又自動升到這個已經毀滅的地面世界上。這裝置不停地監視着太空,監測到零星回到地球的飛船時就自動發射那個畫面,給那些幸存者以這樣糟糕透頂又滑稽可笑的安慰。

“這麽說,後來又發射過‘方舟’飛船?”先行者問。

“當然,又發射了十二艘呢!”那姑娘說。且不說這個荒誕變态的畫面的其他部分,這個姑娘造得倒是真不錯,她那融合東西方精華的姣好面容露出一副無比天真的樣子,仿佛她仰望的整個宇宙是個大玩具。那雙大眼睛好像會唱歌,還有她的長發,好像失重似的永遠飄在半空不落下,使得她看上去像身處海水中的美人魚。

“那麽,現在還有人活着嗎?”先行者問,他最後的希望像野火一樣燃燒起來。

“您這樣的人嗎?”姑娘天真地問。

“當然是我這樣的真人,不是你這樣用計算機造出來的虛拟人。”

“前一艘‘方舟号’是在七百三十年前回來的,您是最後一艘回歸的‘方舟号’了。請問您船上還有女人嗎?”

“隻有我一個人。”

“您是說沒有女人了?”姑娘吃驚地瞪大了眼。

“我說過隻有我一人。在太空中還有沒回來的其他飛船嗎?”

姑娘把兩隻白嫩的小手在胸前絞着,“沒有了!我好難過好難過啊,您是最後一個這樣的人了。如果,嗚嗚……如果不克隆的話……嗚嗚……”這美人兒捂着臉哭起來,廣場上的人群也是一片哭聲。

先行者的心如沉海底,人類的毀滅最後被證實了。

“您怎麽不問我是誰呢?”姑娘又擡起頭來仰望着他說。她又恢複了那天真神色,好像轉眼就忘了剛才的悲傷。

“我沒興趣。”

姑娘嬌滴滴地大喊:“我是地球領袖啊!”

“對,她是地球聯合政府的最高執政官!”下面的人也都一齊閃電般地由悲傷轉爲興奮,這真是個拙劣到家的仿制品。

先行者不想再玩這種無聊的遊戲了,起身要走。

“您怎麽這樣?!首都的全體公民都在這兒迎接您。前輩,您不要不理我們啊!”姑娘帶着哭腔喊。

先行者想起了什麽,轉過身來問:“人類還留下了什麽?”

“照我們的指引着陸,您就會知道!”

首都

先行者進入了着陸艙,把“方舟号”留在軌道上,在那束信息波的指引下開始着陸。他戴着一副視頻眼鏡,可以從其中的一枚鏡片上看到信息波傳來的畫面。

“前輩,您馬上就要到達地球首都了。它雖然不是這顆星球上最大的城市,但肯定是最美麗的城市,您會喜歡的!不過您的着落點要離城市遠些,我們不希望受到傷害……”畫面上那個自稱地球領袖的女孩還在喋喋不休。

先行者在視頻眼鏡中換了一個畫面,顯示出着陸艙正下方的區域。現在高度隻有一萬多米了,下面是一片黑色的荒原。

後來,畫面上的邏輯更加混亂起來。也許是幾千年前那個畫面的構造者情緒沮喪到了極點,也許是發射畫面的計算機的内存在這幾千年的漫長歲月中老化了。畫面上,那姑娘竟然開始唱起歌來:

啊,尊敬的使者,你來自宏紀元!

輝煌的宏紀元,

偉大的宏紀元,

美麗的宏紀元,

你是烈火中消逝的夢……

這個漂亮的歌手唱着唱着開始跳起來。她一下從平台跳上幾十米的半空,落到平台上後又一跳,居然飛越了大半個廣場,落到廣場邊的一座高樓頂上;又一跳,飛過整個廣場,落到另一邊,看上去像一隻迷人的小跳蚤。有一次她在空中抓住一根幾米長的奇形怪狀的飄浮物,那根大樹幹載着她在人海上空盤旋,她優美地扭動着苗條的身軀。

下面的人海沸騰起來,所有人都大聲合唱:“宏紀元,宏紀元……”每個人輕輕一跳就能升到半空,以至于人群看起來如撒到振動鼓面上的一片沙子。

先行者實在受不了了,把聲音和圖像一起關掉。他現在知道,大災難前的人們嫉妒他們這些跨越時空的幸存者,所以做了這些變态的東西來折磨他們。但過了一會兒,畫面帶來的煩惱就消退了一些。當感覺到着陸艙接觸地面的震動時,他産生了一個幻覺:也許他真的降落在一個高空看不清楚的城市中。但他走出着陸艙,站在那一望無際的黑色荒原上時,幻覺消失了,失望使他渾身冰冷。

先行者小心地打開宇宙服的面罩,一股寒氣撲面而來,空氣很稀薄,但能維持人的呼吸。氣溫在零下四十度左右。天空呈大災難前黎明或黃昏時的深藍色,但現在太陽正在上空照耀着。先行者摘下手套,沒有感到它的熱力。由于空氣稀薄,陽光散射較弱,天空中能看到幾顆較亮的星星。腳下是剛凝結了兩千年左右的大地,到處可見岩漿流動的波紋形狀。地面雖已開始風化,但仍然很硬,很難見到土壤。這帶波紋的大地伸向天邊,其間有一些小小的丘陵。在另一個方向,可以看到冰封的大海在地平線處閃着白光。

先行者仔細打量四周,看到了信息波的發射源。那兒有一個鑲在地面岩石中的透明半球玻璃罩,直徑大約有一米,半球玻璃罩似乎扣着一片很複雜的結構。他還注意到遠處的地面上還有幾個這樣的透明半球,相互之間隔開二三十米,像地面上的幾個大水泡,反射着陽光。

先行者又在他的左鏡片中打開了畫面。在計算機的虛拟世界中,那個恬不知恥的小騙子仍在那根飄浮在半空中的大樹枝上忘情地唱着扭着,并不時向他送飛吻,下面廣場上所有的人都在向他歡呼。

……

宏偉的微紀元!

浪漫的微紀元!

憂郁的微紀元!

脆弱的微紀元!

……

先行者麻木地站着。深藍色的蒼穹中,明亮的太陽和晶瑩的星星在閃耀,整個宇宙圍繞着他——最後一個人類。

孤獨像崩落的積雪一樣埋住了他。他蹲下來,捂住臉抽泣。

歌聲戛然而止,虛拟畫面中的所有人都關切地看着他。那姑娘騎在半空中的大樹枝上,嫣然一笑。

“您對人類就這麽沒信心嗎?”

這話中有一種東西使先行者渾身一震,他真的感覺到了什麽。站起身來,他突然注意到,左鏡片畫面中的城市暗了下來,仿佛陰雲在一秒鍾内遮住了天空。他移動腳步,城市立即亮了起來。他走近那個透明半球,俯身向裏面看。雖然看不清裏面那些密密麻麻的細微結構,但他左鏡片中的畫面上,城市的天空立刻被一個巨大的東西占據了。那是他的臉。

“我們看到您了!您能看清我們嗎?去拿個放大鏡吧!”姑娘大叫着,廣場上再次沸騰起來。

先行者明白了一切。他想起那些跳下高樓的人,在微小環境下,重力是不會造成傷害的。同樣,在那樣的尺度下,人也可以輕而易舉地躍上幾百米(幾百微米?)的高樓。那些大水晶球實際上就是小水珠。在微小的尺度下,水的表面張力處于統治地位,人們從那些水珠中抓出來喝的水珠就更小了。城市空間中飄浮的那些看上去有幾米長的奇怪東西,包括載着姑娘飄浮的大樹枝,隻不過是空氣中細微的灰塵。

那座城市不是虛拟的,它就像兩萬五千年前人類的所有城市一樣真實,它就在這個直徑一米的半球形透明玻璃罩中。

人類還在,文明還在。

在微型城市中,飄浮在樹枝上的姑娘——地球聯合政府最高執政官——向幾乎占滿整個宇宙的先行者自信地伸出手來。

“前輩,微紀元歡迎您!”

微人類

“在大災難到來前的一萬七千年中,人類想盡了逃生的辦法,其中最容易想到的是恒星際移民,但包括您這艘在内的所有‘方舟’飛船都沒有找到帶有可居住行星的恒星。即使找到了,以大災難前一個世紀人類的宇航技術,連移民千分之一的人類都做不到。另一個設想是移居到地層深處,躲過太陽能量閃爍後再出來。但那不過是延長死亡的過程而已——大災難後,地球的生态系統将被完全摧毀,養活不了人類。”

“有一段時期,人們幾乎絕望了。但某位基因工程師的腦海中閃現出一絲火花:如果把人類的體積縮小十億倍會怎麽樣?這樣人類社會的尺度也會縮小十億倍,隻要有很微小的生态系統,消耗很少的資源,就可以生存下來。很快,全人類都意識到這是拯救人類文明唯一可行的辦法。這個設想是以兩項技術爲基礎的:其一是基因工程,在修改人類基因後,人類将縮小至十微米左右,相當于一個細胞大小,但其身體的結構完全不變——做到這點是完全可能的,人和細菌的基因本來就沒有太大的差别;其二是納米技術,這是一項在二十世紀就發展起來的技術,那時人們已經能造出細菌大小的發電機了,後來人們可以在納米尺度上造出從火箭到微波爐的一切設備,隻是那些納米工程師做夢都不會想到他們的産品的最後用途。”

“培育第一批微人類似于克隆:從人類細胞中抽取全部遺傳信息,然後培育出同主體一模一樣的微人,但其體積隻是主體的十億分之一。以後,他們就同宏人(微人對你們的稱呼,他們還把你們的時代叫‘宏紀元’)一樣生育後代了。”

“第一批微人的亮相極富戲劇性。有一天,大約是您的飛船起航後一萬二千五百年吧,全球的電視上都出現了一個教室,教室中有三十個孩子在上課,畫面極其普通,孩子是普通的孩子,教室是普通的教室,看不出任何特别之處。但鏡頭拉開,人們發現這個教室是放在顯微鏡下拍攝的……”

“我想問,”先行者打斷最高執政官的話,“以微人這樣微小的大腦,能達到宏人的智力嗎?”

“那麽您認爲我是個傻瓜了?鲸魚也并不比您聰明!智力不是由大腦的大小決定的,以微人大腦中的原子數目和它們的量子狀态的數目來說,其信息處理能力是同宏人大腦一樣的……嗯,您能請我們到那艘大飛船裏去轉轉嗎?”

“當然,很高興。可……怎麽去呢?”

“請等我們一會兒!”

最高執政官跳上了半空中一個奇怪的飛行器,那飛行器就像一片帶螺旋槳的大羽毛。接着,廣場上的其他人也都争着向那片“羽毛”上跳。這個社會好像完全沒有等級觀念,那些從人海中随機跳上來的人肯定是普通平民,他們有老有少,但都像最高執政官姑娘一樣一身孩子氣,興奮地吵吵鬧鬧。這片“羽毛”上很快擠滿了人,空中不斷出現新的“羽毛”,每片剛出現,就立刻擠滿了跳上來的人。最後,城市的天空中飄浮着幾百片載滿微人的“羽毛”,它們在最高執政官那片羽毛的帶領下,浩浩蕩蕩向一個方向飛去。

先行者再次伏在那個透明半球上方,仔細觀察裏面的微城市。這一次,他能分辨出那些摩天大樓了,它們看上去像一片密密麻麻的直立的火柴棍。先行者窮極目力,終于分辨出那些羽毛一樣的交通工具,它們像清水中漂浮的細小白色微粒,如果不是幾百片一群,根本無法分辨出來——憑肉眼看到微人是不可能的。

在先行者視頻眼鏡的左鏡片中,那由微人攝像師用小得無法想象的攝像機實況拍攝的畫面仍很清晰,現在那攝像師也在一片“羽毛”上。先行者發現,在微城市的交通中,碰撞随時都在發生。那群快速飛行的“羽毛”不時互相撞在一起,或者撞在空中飄浮的巨大塵粒上,甚至不時迎面撞到高聳的摩天大樓上!但飛行器和它的乘員都安然無恙,似乎沒有人去注意這種碰撞。其實這是個初中生都能理解的物理現象:物體的尺度越小,整體強度就越高,兩輛自行車碰撞與兩艘萬噸輪碰撞的後果是完全不一樣的。如果兩粒塵埃相撞,它們會毫無損傷。微世界的人們似乎都有金剛之軀,毫不擔心自己會受傷。當“羽毛”群飛過時,旁邊的摩天大樓上不時有人從窗中躍出,想跳上其中的一片,這并不總是能成功的,于是,那人就從幾百米處開始了令先行者頭暈目眩的下墜,而下墜的過程中,那人還在神情自若地同經過的大樓窗子中的熟人打招呼!

“呀,您的眼睛像黑色的大海,好深好深,帶着深深的憂郁呢!您的憂郁罩住了我們的城市,您把它變成一個博物館了!嗚嗚嗚……”最高執政官又傷心地哭了起來,其他人也都同她一起哭,任他們乘坐的“羽毛”在摩天大樓間撞來撞去。

先行者也從左鏡片中看到了城市的天空中自己那雙巨大的眼睛,那放大了上億倍的憂郁深深震撼了他自己。“爲什麽是博物館呢?”先行者問。

“因爲隻有在博物館中才有憂郁。微紀元是無憂無慮的紀元!”地球領袖高聲歡呼,盡管淚滴還挂在她那嬌嫩的臉上,但她已完全沒有悲傷的痕迹了。

“微紀元是無憂無慮的紀元!”其他人也都忘情地歡呼起來。

先行者發現,微紀元人類的情緒變化比宏紀元快上百倍,這變化主要表現在悲傷和憂郁這類負面情緒上,他們能一瞬間擺脫這種情緒。還有一個發現讓他更驚奇:由于負面情緒在這個時代十分少見,微人把它當成了稀罕物,一有機會就迫不及待地去體驗。

“您不要像孩子那樣憂郁。您很快就會發現,微紀元沒有什麽可憂慮的!”

這話使先行者萬分驚奇,他早看出微人的精神狀态很像宏時代的孩子,但孩子的精神狀态還得要誇張許多倍才真正像他們。“你是說,在這個時代,人們越長越……越幼稚?”

“我們越長越快樂!”領袖女孩說。

“對,微紀元是越長越快樂的紀元!”衆人大聲應和着。

“但憂郁也是很美的,像月光下的湖水,它代表着宏時代的田園愛情,嗚嗚嗚……”地球領袖又大放悲聲。

“對,那是一個多美的時代啊!”其他微人也眼淚汪汪地附和着。

先行者笑起來,“你們根本不知道什麽是憂郁,小人兒。真正的憂郁是哭不出來的。”

“您會讓我們體驗到的!”最高執政官又恢複到興高采烈的狀态。

“但願不會。”先行者輕輕地歎息說。

“看,這就是宏紀元的紀念碑!”當“羽毛”群飛過另一個城市廣場時,最高執政官介紹說。先行者看到那個紀念碑是一根粗大的黑色柱子,有過去的巨型電視塔那麽粗,表面光滑,高聳入雲,他看了好長時間才明白,那是一根宏人的頭發。

宴會

“羽毛”群從半球形透明罩上的一個看不見的出口飛了出來,這時,最高執政官在視頻畫面中對先行者說:“我們距您那個飛行器有一百多公裏呢,我們還是落到您的手指上,您把我們帶過去要快些。”

先行者回頭看看身後不遠處的着陸艙,心想,他們可能把計量單位也都微縮了。他伸出手指,“羽毛”群落了上來,看上去像是在手指上飄落了一小片細小的白色粉末。

先行者從視頻畫面中看到,自己的指紋如一道道半透明的山脈,降落其上的“羽毛”飛行器顯得很小。最高執政官第一個從“羽毛”上跳下來,立刻摔了個四腳朝天。

“太滑了,您是油性皮膚!”她抱怨着,脫下鞋子遠遠地扔出去,光着腳丫好奇地來回轉着。其他人也都下了“羽毛”,手指上的半透明山脈間出現了一片人海。先行者粗略估計了一下,他的手指上現在有一萬多人!

先行者站起來,伸着手指小心翼翼地向着陸艙走去。

剛進入着陸艙,微人群中就有人大喊:“哇,看那金屬的天空,人造的太陽!”

“别大驚小怪,像個白癡!這隻是小渡船,上面那個才大呢!”最高執政官訓斥道,但她自己也驚奇地四下張望,然後又同衆人一起唱起那支奇怪的歌來:

輝煌的宏紀元,

偉大的宏紀元,

憂郁的宏紀元,

你是烈火中消逝的夢……

在着陸艙飛向“方舟号”的途中,地球領袖繼續講述微紀元的曆史。

“微人社會和宏人社會共存了一個時期,在這段時間裏,微人完全掌握了宏人的知識,并繼承了他們的文化。同時,微人在納米技術的基礎上,發展起了一個十分先進的技術文明。宏紀元向微紀元的過渡期大概有……嗯,二十代人左右吧。”

“後來,大災難臨近,宏人不再進行傳統生育了,他們的數量一天天減少;而微人的人口飛快增長,社會規模急劇擴大,很快超過了宏人。這時,微人開始要求接管世界政權,這在宏人社會中激起了軒然大波,頑固派拒絕交出政權,用他們的話說,怎麽能讓一幫細菌領導人類!于是,在宏人和微人之間爆發了一場世界大戰!”

“那對你們可太不幸了!”先行者同情地說。

“不幸的是宏人,他們很快就被擊敗了。”

“這怎麽可能呢?他們用一把大錘就可以搗毀你們一座上百萬人的城市。”

“可微人不會在城市裏同他們作戰。宏人的那些武器對付不了微人這樣看不見的敵人,他們能使用的唯一武器就是消毒劑,而他們在整個文明史上一直用這東西同細菌作戰,最後也并沒有取得勝利。他們現在要戰勝的是跟他們有着同樣智力的微人,取勝就更沒可能了。他們看不到微人軍隊的調動,而微人可以輕而易舉地在他們眼皮底下腐蝕掉他們的計算機芯片。沒有計算機,他們還能幹什麽呢?大不等于強大。”

“現在想想是這樣。”

“那些戰犯得到了應有的下場,幾千名微人特種部隊士兵帶着激光鑽頭空降到他們的視網膜上……”領袖女孩惡狠狠地說。

“戰後,微人取得了世界政權。宏紀元結束了,微紀元開始了!”

“真有意思!”

登陸艙進入了近地軌道上的“方舟号”,微人們乘着“羽毛”四處觀光,這艘飛船之巨大令微人們目瞪口呆。先行者本想從他們那裏聽到贊歎的話,但最高執政官這樣告訴他自己的感想:“現在我們知道,就是沒有太陽的能量閃爍,宏紀元也會滅亡的。你們對資源的消耗是我們的幾億倍!”

“但這艘飛船能夠以接近光速的速度飛行,可以到達幾百光年遠的恒星。小人兒,這件事,隻有巨大的宏紀元做得到。”

“我們目前确實做不到,我們的飛船目前隻能達到光速的十分之一。”

“你們能宇宙航行?”先行者大驚失色。

“當然不如你們。微紀元的船隊最遠隻到達金星。剛收到他們的信息,說現在那裏比地球更适合居住。”

“你們的飛船有多大?”

“大的有你們時代的……嗯……足球那麽大,可運載十幾萬人;小的嘛,隻有高爾夫球那麽大——當然是宏人的高爾夫球。”

現在,先行者最後一點優越感蕩然無存了。

“前輩,您不請我們吃點什麽嗎?我們餓了!”當所有“羽毛”飛行器重新聚集到“方舟号”的控制台上時,地球領袖代表所有人提出要求。幾萬個微人在控制台上眼巴巴地看着先行者。

“我從沒想到會請這麽多人吃飯。”先行者笑着說。

“我們不會讓您太破費的!”女孩怒氣沖沖地說。

先行者從貯藏艙拿出一聽午餐肉罐頭,打開後,用刀小心地剜下一小塊,放到控制台上那一萬多人的旁邊。他們所在的位置是控制台上一小塊比硬币大些的圓形區域,那區域隻是光滑度比周圍差些,像在上面呵了口氣一樣。

“怎麽拿出這麽多?這太浪費了!”地球領袖指責道。從視頻眼鏡中可以看到,在她身後,人們擁向一座巍峨的肉山,從那粉紅色的山體裏抓出一塊塊肉來大吃着。再看看控制台上,那小塊肉絲毫不見減少。眼鏡屏幕上,擁擠的人群很快散開了,有人還把沒吃完的肉扔掉,領袖女孩拿起一塊咬了一口的肉搖搖頭。

“不好吃。”她評論說。

“當然。這是生态循環機中合成的,味道肯定好不了。”先行者充滿歉意地說。

“我們要喝酒!”地球領袖又提出要求,這又引起了微人們的一片歡呼。先行者吃驚不小,因爲他知道酒是能殺死微生物的!

“喝啤酒嗎?”先行者小心翼翼地問。

“不,喝蘇格蘭威士忌或莫斯科伏特加!”地球領袖說。

“茅台酒也行!”有人喊。

先行者還真有一瓶茅台酒,那是他自起航時一直保留在“方舟号”上、準備在找到新殖民行星時喝的。他把酒拿出來,把那白色瓷瓶的蓋子打開,小心地把酒倒在蓋子中,放到人群的邊上。他在眼鏡屏幕上看到,人們開始攀登瓶蓋那道似乎高不可攀的懸崖絕壁。光滑的瓶蓋在微尺度下有大塊的突出物,微人用他們攀爬摩天大樓的本領很快攀到了瓶蓋的頂端。

“哇,好美的大湖!”微人們齊聲贊歎。從眼鏡屏幕上,先行者看到那廣闊酒湖的湖面由于表面張力而呈巨大的弧形。微人記者的攝像機一直跟着最高執政官。這個女孩用手去抓酒,但夠不着,于是她坐到瓶蓋沿上,用一隻白嫩的小腳在酒面上劃了一下,她的腳立刻包在一顆透明的酒珠裏。她把腳伸上來,用手從腳上那顆大酒珠裏抓出了一顆小酒珠,放進嘴裏。

“哇,宏紀元的酒比微紀元好多了。”她滿意地點點頭。

“很高興我們還有比你們好的東西。不過你這樣用腳夠酒喝,太不衛生了。”

“我不明白。”她不解地仰望着他。

“你光腳走了那麽長的路,腳上會有病菌什麽的。”

“啊,我想起來了!”地球領袖大叫一聲,從旁邊一位随行者的手中接過一個箱子。她把箱子打開,從中取出一個活物,那是個足球大小的圓家夥,長着無數隻亂動的小腿,她抓着其中一隻小腿,把那東西舉起來,“看,這是我們的城市送您的禮物!乳酸雞!”

先行者努力回憶着他的微生物學知識,“你說的是……乳酸菌吧!”

“那是宏紀元的叫法。這就是使酸奶好吃的動物,是有益的動物!”

“有益的細菌。”先行者糾正說,“現在我知道細菌确實傷害不了你們,我們的衛生觀念不适合微紀元。”

“那不一定。有些動物……呵呵,細菌,會咬人的,比如大腸杆狼,戰勝它們需要體力。但大部分動物,像酵母豬,是很可愛的。”地球領袖說着,又從腳上取下一團酒珠送進嘴裏。當她抖掉腳上剩餘的酒球站起來時,已喝得搖搖晃晃了,舌頭也有些打不過轉來。

“真沒想到人類連酒都沒有失傳!”

“我……我們繼承了人類所有美好的東西,但那些宏人卻認爲我們無權代……代表人類文明……”地球領袖可能覺得天旋地轉,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我們繼承了人類所有的哲學,西方的,東方的,希臘的,中國的!”人群中有一個聲音說。

地球領袖坐在那兒,向天空伸出雙手大聲朗誦着:“沒人能兩次進入同一條河流: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萬物!”

“我們欣賞梵·高的畫,聽貝多芬的音樂,演莎士比亞的戲劇!”

“生存還是毀滅,這是個……是個問題!”領袖女孩又搖搖晃晃站起,扮演起哈姆雷特來。

“但在我們的紀元,你這樣兒的女孩是做夢也當不了世界領袖的。”先行者說。

“宏紀元是憂郁的紀元,有着憂郁的政治;微紀元是無憂無慮的紀元,需要快樂的領袖。”最高執政官說,她現在看起來清醒了許多。

“曆史還沒……沒講完,剛才講到……哦,戰争,宏人和微人間的戰争,後來微人之間也爆發過一次世界大戰……”

“什麽?不會是爲了領土吧?”

“當然不是。在微紀元,要是有什麽是取之不盡的東西的話,就是領土了。是爲了一些……一些宏人無法理解的事。在一場最大的戰役中,戰線長達……哦,按你們的計量單位吧,一百多米。那是多麽廣闊的戰場啊!”

“你們所繼承的宏紀元的東西比我想象的多多了。”

“再到後來,微紀元就集中精力爲即将到來的大災難做準備了。微人用了五個世紀的時間,在地層深處建造了幾千座超級城市,每座城市在您看來都是一個直徑兩米的不鏽鋼大球,可居住上千萬人。這些城市都建在地下八萬公裏深處……”

“等等,地球半徑隻有六千公裏。”

“哦,我又用了我們的單位。那相當于你們的……嗯,八百米深吧!當太陽能量閃爍的征兆出現時,微世界便全部遷移到地下。然後,然後就是大災難了。”

“在大災難後的四百年,第一批微人從地下城中沿着寬大的隧道(大約是宏人時代的自來水管粗細)用激光鑽透凝結的岩漿來到地面;又過了五個世紀,微人在地面上建起了人類的新世界,這世界有上萬個城市,一百八十億人口。”

“微人對人類的未來是樂觀的,這種樂觀之徹底、之毫無保留,是宏紀元的人們無法想象的。這種樂觀的基礎,就是微紀元社會尺度的微小,這種微小使人類在宇宙中的生存能力增強了上億倍。比如您剛才打開的那聽罐頭,夠我們這座城市的全體居民吃一到兩年,而那個罐頭盒,又能滿足這座城市一到兩年的鋼鐵消耗。”

“作爲一個宏紀元的人,我更能理解微紀元文明這種巨大的優勢。這是神話,是史詩!”先行者由衷地說。

“生命進化的趨勢是向小。大不等于偉大,微小的生命更能同大自然保持和諧。巨大的恐龍滅絕了,同時代的螞蟻卻生存下來。現在,如果有更大的災難來臨,一艘像您的着陸艙這樣大小的飛船就可能把全人類運走。在太空中一塊不大的隕石上,微人也能建立起一個文明,創造一種過得去的生活。”

沉默了許久,先行者對着他面前占據硬币般大小面積的微人人海莊嚴地說:“當我再次看到地球時,當我認爲自己是宇宙中最後一個人時,我是全人類中最悲哀的人。哀莫大于心死,沒有人曾面對過那樣讓人心死的境地。但現在,我是全人類中最幸福的人——至少是宏人中最幸福的人——我看到了人類文明的延續。其實,用文明的延續來形容微紀元是不夠,這是人類文明的升華!我們都是一脈相傳的人類,現在,我請求微紀元接納我作爲你們社會中一名普通的公民。”

“從我們探測到‘方舟号’時,我們就已經接納您了。您可以到地球上生活,微紀元供應您一個宏人的生活還是不成問題的。”

“我會生活在地球上,但我需要的一切都能從‘方舟号’上得到,飛船的生态循環系統足以維持我的殘生了,宏人不能再消耗地球資源了。”

“但現在情況正在好轉。除了金星的氣候正變得适合人類外,地球的氣溫也正在轉暖,海洋正在融化,可能到明年,很多地方将會下雨,将能生長植物。”

“說到植物,你們見過嗎?”

“我們一直在保護罩内種植苔藓,那是一種很高大的植物,每個分支有十幾層樓高呢!還有水中的小球藻……”

“你們聽說過草和樹木嗎?”

“您是說那些像高山一樣巨大的宏紀元植物嗎?唉,那是上古時代的神話了。”

先行者微微一笑,“我要辦一件事情。回來時,我将給你們看我送給微紀元的禮物。你們會很喜歡那些禮物的!”

新生

先行者獨自走進了“方舟号”上的一間冷藏艙,冷藏艙内整齊地擺放着高大的支架,支架上放着幾十萬個密封管——那是種子庫,收藏了地球上幾十萬種植物的種子,是“方舟号”準備帶往遙遠的移民星球上去的。還有幾排支架,那是胚胎庫,冷藏了地球上十幾萬種動物的胚胎細胞。

明年氣候變暖時,先行者将到地球上去種草。這幾十萬類種子中,有生命力極強的能在冰雪中生長的草,它們肯定能在現在的地球上種活的。

隻要地球生态恢複到宏時代的十分之一,微紀元就将擁有天堂中的天堂。事實上,地球能恢複的可能遠不止于此。先行者幸福地想象着微人們第一次看到那棵頂天立地的綠色小草時的狂喜。那麽一小片草地呢?一小片草地對微人意味着什麽?一個草原!一個草原又意味着什麽?那是微人的一個綠色宇宙了!草原中的小溪呢?當微人們站在草根下看着清澈的小溪時,那在他們眼中是何等壯麗的奇觀啊!地球領袖說過會下雨,會下雨就會有草原,就會有小溪的!還一定會有樹。天啊,樹!先行者想象一支微人探險隊,從一棵樹的根部出發,開始他們漫長而奇妙的旅程。每一片樹葉,對他們來說都是一個一望無際的綠色平原……還會有蝴蝶,它的雙翅是微人眼中橫貫天空的彩雲。還會有鳥,每一聲啼鳴在微人耳中都是來自宇宙的洪鍾……是的,地球生态資源的千億分之一就可以哺育微紀元的一千億人口!現在,先行者終于理解了微人們向他反複強調的一個事實——

微紀元是無憂無慮的紀元。

沒有什麽能威脅到微紀元,除非……

先行者打了一個寒戰,他想起了自己要來幹的事,這事一秒鍾也不能耽擱了。他走到一排支架前,從中取出了一百支密封管。

這是他同時代人的胚胎細胞,宏人的胚胎細胞。

先行者把這些密封管放進激光廢物焚化爐,然後又回到冷藏艙仔細看了好幾遍。他在确認沒有漏掉這類密封管後,回到焚化爐邊,毫不動感情地,他按下了按鈕。

在激光束幾十萬攝氏度的高溫下,裝有胚胎的密封管瞬間汽化了。

發表于2001年第4期《科幻世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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