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車時代
我沒見過黑夜,我沒見過星星,我沒見過春天、秋天和冬天。
我出生在刹車時代結束的時候,那時地球剛剛停止轉動。
地球自轉刹車用了四十二年,比聯合政府的計劃長了三年。媽媽給我講過我們全家看最後一次日落的情景——太陽落得很慢,仿佛在地平線上停住了,用了三天三夜才落下去。當然,以後沒有“天”也沒有“夜”了。東半球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有十幾年吧)将處于永遠的黃昏中,因爲太陽在地平線下并沒落深,還在半邊天上映出它的光芒。
就在那次漫長的日落中,我出生了。
黃昏并不意味着昏暗,地球發動機把整個北半球照得通明。地球發動機安裝在亞洲和美洲大陸上,因爲隻有這兩個大陸完整堅實的闆塊結構才能承受發動機對地球巨大的推力。地球發動機共有一萬二千台,分布在亞洲和美洲大陸的各個平原上。從我住的地方,可以看到幾百台發動機噴出的等離子體光柱。你想象一座巨大的宮殿,有雅典衛城上的神殿那麽大,殿中有無數根頂天立地的巨柱,每根柱子都像巨大的日光燈管那樣發出藍白色的強光,而你則是那巨大宮殿地闆上的一個細菌,這樣,你就可以想象到我所在的世界是什麽樣子了。其實這樣描述還不是太準确,地球發動機的噴射必須有一定的角度,這樣切線推力分量才能刹住地球的自轉,所以天空中的那些巨型光柱是傾斜的,我們是處在一個将要傾倒的巨殿中!如果有人突然從南半球到北半球,多半會精神失常的。比這景象更可怕的是發動機帶來的酷熱,戶外氣溫高達七八十攝氏度,必須穿冷卻服才能外出。在這樣的氣溫下,常常會有暴雨,而發動機光柱穿過烏雲時的景象簡直是一場噩夢!光柱藍白色的強光在雲中散射,變成無數種色彩組成的瘋狂湧動的光暈,整個天空仿佛被白熱的火山岩漿所覆蓋。爺爺老糊塗了,有一次被酷熱折磨得實在受不了,看到下大雨喜出望外,赤膊沖出門去,我們沒來得及攔住他,外面雨點已被地球發動機超高溫的等離子光柱烤沸,把他身上燙脫了一層皮。
但對于在北半球出生的我們這一代人來說,這一切都很自然,就如同刹車時代以前的人們,看見太陽、星星和月亮很自然一樣。我們把那以前人類的曆史都叫作“前太陽時代”,那真是個讓人神往的黃金時代啊!
在我小學入學時,作爲一門課程,老師帶我們班的三十個孩子進行了一次環球旅行。這時地球已經完全停轉,地球發動機除了維持這顆行星的靜止狀态外,隻進行一些姿态調整,所以從我三歲到六歲的三年中,光柱的光度大爲減弱,這使得我們可以在這次旅行中更好地認識我們的世界。
我們首先近距離見到了地球發動機,是在石家莊附近的太行山出口處看到的。那是一座金屬的高山,在我們面前赫然聳立,占據了半個天空。同它相比,西邊的太行山脈如同一串小土丘。有的孩子驚歎它如珠峰一樣高。我們的班主任小星老師是一位漂亮姑娘,她笑着告訴我們,這台發動機的高度是一萬一千米,比珠峰還要高兩千多米,人們管它叫“上帝的噴燈”。我們站在它巨大的陰影中,感受着它通過大地傳來的震動。
地球發動機分爲兩大類,大一些的叫“山”,小一些的叫“峰”。我們登上了“華北794号山”。登“山”比登“峰”花的時間長,因爲“峰”是靠巨型電梯上下的,上“山”則要坐汽車沿盤“山”公路走。我們的汽車混在不見首尾的長長車隊中,沿着光滑的鋼鐵公路向上爬行。我們的左邊是青色的金屬峭壁,右邊是萬丈深淵。車隊由五十噸重巨型自卸卡車組成,車上滿載着從太行山上挖下的岩石。汽車很快升到了五千米以上,下面的大地已看不清細節,隻能看到地球發動機反射的一片青光。小星老師讓我們戴上氧氣面罩。随着我們距噴口越來越近,光度和溫度都在劇增,面罩的顔色漸漸變深,冷卻服中的微型壓縮機也大功率地忙碌起來。在六千米處,我們見到了進料口,一車車的大石塊倒進那閃着幽幽紅光的大洞中,一點聲音都沒傳出來。我問小星老師,地球發動機是如何把岩石做成燃料的?
“重元素聚變是一門很深的學問,現在給你們還講不明白。你們隻需要知道,地球發動機是人類建造的力量最大的機器,比如我們所在的華北794号,全功率運行時能對大地産生一百五十億噸的推力。”
我們的汽車終于登上了山頂,噴口就在我們頭頂上。由于光柱的直徑太大,我們現在擡頭看到的是一堵發着藍光的等離子體巨牆,向上伸延到無限高處。這時,我突然想起不久前的一堂哲學課,那個憔悴的老師給我們出了一個謎語:“你在平原上走着走着,突然迎面遇到一堵牆,這牆向上無限高,向下無限深,向左無限遠,向右無限遠,這牆是什麽?”
我打了一個寒戰,随後把這個謎語告訴了身邊的小星老師。她想了好長一會兒,困惑地搖搖頭。我把嘴湊到她耳邊,把那個可怕的謎底告訴她:“死亡。”
她默默地看了我幾秒鍾,突然把我緊緊地抱在懷裏。我從她的肩上極目望去,迷蒙的大地上,聳立着一座座金屬巨峰,從我們周圍一直延伸到地平線。巨峰吐出的光柱,如一片傾斜的宇宙森林,刺破我們搖搖欲墜的天空。
我們很快到達了海邊,看到城市摩天大樓的尖頂伸出海面,退潮時,白花花的海水從大樓無數的窗子中流出,形成一道道瀑布……刹車時代剛剛結束,其對地球的影響已觸目驚心:地球發動機加速造成的潮汐吞沒了北半球三分之二的大城市;發動機帶來的全球高溫融化了極地冰川,更給這大洪水推波助瀾,波及南半球。爺爺在三十年前親眼目睹了百米高的巨浪吞沒上海的情景,他現在講這事的時候眼還直勾勾的。事實上,我們的星球還沒起程就已面目全非了,誰知道在以後漫長的外太空流浪中,還有多少苦難在等着我們呢?
我們乘上一種叫“船”的古老交通工具,在海面上航行。地球發動機的光柱在後面越來越遠,一天以後就完全看不見了。這時,大海處在兩片霞光之間——一片是西面地球發動機的光柱産生的青藍色霞光,一片是東方海平面下的太陽産生的粉紅色霞光——它們在海面上的反射使大海也分成了閃耀着兩色光芒的兩部分,我們的船就行駛在這兩部分的分界處,這景色真是奇妙。但随着青藍色霞光的漸漸減弱和粉紅色霞光的漸漸增強,一種不安的氣氛在船上彌漫開來。甲闆上見不到孩子們了,他們都躲在船艙裏不出來,舷窗的簾子也被緊緊拉上。一天後,我們最害怕的時刻終于到來了。我們集合在那間用來做教室的大艙中,小星老師莊嚴地宣布:“孩子們,我們要去看日出了。”
沒有人動。我們目光呆滞,像突然凍住一樣僵在那兒。小星老師又催了幾次,還是沒人動。她的一位男同事說:“我早就提過,環球體驗課應該放在近代史課後面,學生在心理上就比較容易适應了。”
“那沒什麽用的。在近代史課前,他們早就從社會上知道一切了。”小星老師說,她接着對幾位班幹部說,“你們先走,孩子們,不要怕,我小時候第一次看日出也很緊張的,但看過一次就好了。”
孩子們終于一個個站了起來,朝着艙門挪動腳步。這時,我感到一隻濕濕的小手抓住了我的手,回頭一看,是靈兒。
“我怕……”她嘤嘤地說。
“我們在電視上也看到過太陽,反正都一樣的。”我安慰她說。
“怎麽會一樣呢,你在電視上看蛇和看真蛇一樣嗎?”
“……反正我們得上去,要不這門課會扣分的!”
我和靈兒緊緊拉着手,和其他孩子一起戰戰兢兢地朝甲闆走去,去面對我們人生中的第一次日出。
“其實,人類把太陽同恐懼連在一起也隻是這三四個世紀的事。這之前,人類是不怕太陽的;相反,太陽在他們眼中是莊嚴和壯美的。那時地球還在轉動,人們每天都能看到日出和日落。他們對着初升的太陽歡呼,贊頌落日的美麗。”小星老師站在船頭對我們說。海風吹動着她的長發,在她身後,海天連接處射出幾道光芒,好像海面下的一頭大得無法想象的怪獸噴出的鼻息。
終于,我們看到了那令人膽寒的火焰。開始隻是天水連線上的一個亮點,但很快增大,漸漸顯示出了圓弧的形狀。這時,我感到自己的喉嚨被什麽東西掐住了,恐懼使我窒息,腳下的甲闆仿佛突然消失,我在向海的深淵墜下去,墜下去……和我一起下墜的還有靈兒,她那蛛絲般柔弱的小身軀緊貼着我顫抖不已。還有其他孩子,其他所有人,整個世界,都在下墜。這時我又想起了那個謎語,我曾問過哲學老師,那堵牆是什麽顔色的,他說應該是黑色的。我覺得不對,我想象中的死亡之牆應該是雪亮的,這就是爲什麽那道等離子體牆讓我想起了死亡。這個時代,死亡不再是黑色的,而是閃電的顔色。當那最後的閃電到來時,世界将在瞬間變成蒸汽。
三個多世紀前,天體物理學家就發現太陽内部氫轉化爲氦的速度突然加快,于是,他們發射了上萬枚探測器穿過太陽,最終建立了這顆恒星完整精确的數學模型。巨型計算機對這個模型計算的結果表明,太陽的演化已向主星序外偏移,氦元素的聚變将在很短的時間内傳遍整個太陽内部,由此産生一次叫“氦閃”的劇烈爆炸。之後,太陽将變爲一顆巨大但暗淡的紅巨星,它膨脹到如此之大,地球将在太陽内部運行!事實上,在這之前的氦閃爆發中,我們的星球已被氣化了。
這一切将在四百年内發生,現在已過了三百八十年。
太陽的災變将炸毀和吞沒太陽系所有适合居住的類地行星,并使所有類木行星完全改變形态和軌道。自第一次氦閃後,随着重元素在太陽中心的反複聚集,太陽氦閃将在一段時間内反複發生,這“一段時間”是相對于恒星演化來說的,其長度實際上可能是人類曆史的上千倍。所以,人類在以後的太陽系中已無法生存下去,唯一的生路是向外太空恒星際移民。而照人類目前的技術力量,全人類移民唯一可行的目标是半人馬座比鄰星,這是距我們最近的恒星,有四點三光年的路程。在這個問題上,人們已達成共識,争論的焦點在移民方式上。
爲了加強教學效果,我們的船在太平洋上折返了兩次,又給我們制造了兩次日出。現在我們已完全适應了,也相信了南半球那些每天面對太陽的孩子确實能活下去。
以後我們就在太陽下航行了。太陽在空中越升越高,涼爽下來的天氣又熱了起來。我正在自己的艙裏昏昏欲睡,忽然聽到外面有喧亂的人聲。靈兒推開門,探進頭來。
“嗨,飛船派和地球派又打起來了!”
我對這事兒不感興趣,他們已經打了四個世紀了。但我還是到外面看了看,在那打成一團的幾個男孩兒中,一眼就看出了挑起事兒的是阿東。他爸爸是個頑固的飛船派,因參加一次反聯合政府的暴動,現在還被關在監獄裏。有其父,必有其子。
小星老師和幾名粗壯的船員好不容易才拉開架,阿東鼻子血糊糊的,振臂高呼:“把地球派扔到海裏去!”
“我也是地球派,也要扔到海裏去?”小星老師問。
“地球派都扔到海裏去!”阿東毫不示弱。現在,全世界飛船派情緒又呈上升趨勢,所以他們也狂起來了。
“爲什麽這麽恨我們?”小星老師問。其他幾個飛船派小子接着喊了起來:
“我們不和地球派傻瓜在地球上等死!”
“我們要坐飛船走!飛船萬歲!”
……
小星老師按了一下手腕上的全息顯示器,我們面前的空中立刻顯示出一幅全息圖像,孩子們的注意力被它吸引過去,暫時安靜下來。那是一個晶瑩透明的密封玻璃球,直徑大約十厘米,球裏有三分之二充滿了水,水中有一隻小蝦、一小枝珊瑚和一些綠色的藻類植物,小蝦在水中悠然地遊動着。小星老師說:“這是阿東的一件自然課設計作品,小球中除了這幾樣東西外,還有一些看不見的細菌,它們在密封的玻璃球中相互依賴,相互作用。小蝦以海藻爲食,從水中攝取氧氣,排出含有機物質的糞便和二氧化碳廢氣。細菌将這些東西分解成無機物質和二氧化碳。然後,海藻利用這些無機物質和二氧化碳在人造陽光的照射下進行光合作用,制造營養物質,進行生長和繁殖,同時放出氧氣,供小蝦呼吸。這樣的生态循環應該能使玻璃球中的生物在隻有陽光供應的情況下生生不息。這是我見過的最好的課程設計。我知道,這裏面凝聚了阿東和所有飛船派孩子的夢想。這就是你們夢中飛船的縮影啊!阿東告訴我,他按照計算機中嚴格的數學模型,對球中每一樣生物進行了基因設計,使它們的新陳代謝正好達到平衡。他堅信,球中的生命世界會長期存在下去,直到小蝦壽命的終點。老師們都很鍾愛這件作品。我們把它放到所要求強度的人造陽光下,默默地祝福他創造的這個小小的世界,能像阿東預想的那樣長存。但現在,時間隻過去了十幾天……”
小星老師從随身帶來的一個小箱子中小心翼翼地拿出了那個玻璃球。死去的小蝦漂浮在水面上,水混濁不堪,腐爛的藻類植物已失去了綠色,變成一團沒有生命的毛狀物覆蓋在珊瑚上。
“這個小世界死了。孩子們,誰能說出爲什麽?”小星老師把那個死亡的世界舉到孩子們面前。
“它太小了!”
“說得對,太小了。小的生态系統,不管多麽精确,也是經不起時間的風浪的。飛船派想象中的飛船也一樣。”
“我們的飛船可以造得像上海或紐約那麽大。”阿東說,聲音比剛才低了許多。
“是的,按人類目前的技術最多也隻能造這麽大。但同地球相比,這樣的生态系統還是太小了,太小了。”
“我們會找到新的行星。”
“這連你們自己也不相信。半人馬座沒有行星,最近的有行星的恒星在八百五十光年以外,目前人類能建造的最快的飛船也隻能達到光速的百分之零點五,這樣就需十七萬年才能到那兒,飛船規模的生态系統連這十分之一的時間都維持不了。孩子們,隻有像地球這樣規模的生态系統、這樣氣勢磅礴的生态循環,才能使生命萬代不息!人類在宇宙間離開了地球,就像嬰兒在沙漠裏離開了母親!”
“可……老師,我們來不及了,地球來不及了——它還來不及加速到足夠快,航行到足夠遠,太陽就爆炸了!”
“時間是夠的,要相信聯合政府!這我說了很多遍。如果你們還不相信,我們就退一萬步說:人類将自豪地去死,因爲我們盡了最大的努力!”
人類的逃亡分爲五步:第一步,用地球發動機使地球停止自轉,使發動機噴口對準地球運行的反方向;第二步,全功率開動地球發動機,使地球加速到逃逸速度,飛出太陽系;第三步,在外太空繼續加速,飛向比鄰星;第四步,在中途使地球重新自轉,掉轉發動機方向,開始減速;第五步,地球泊入比鄰星軌道,成爲這顆恒星的行星。人們把這五步分别稱爲刹車時代、逃逸時代、流浪時代Ⅰ(加速)、流浪時代 Ⅱ(減速)、新太陽時代。
整個移民過程将延續兩千五百年時間,一百代人。
我們的船繼續航行,到了地球黑夜的部分。在這裏,陽光和地球發動機的光柱都照不到,在大西洋清涼的海風中,我們這些孩子第一次看到了星空。天啊,那是怎樣的景象啊,美得讓我們心醉。小星老師一手摟着我們,一手指着星空。看,孩子們,那就是半人馬座,那就是比鄰星,那就是我們的新家!說完她哭了起來,我們也都跟着哭了,周圍的水手和船長,這些鐵打的漢子也流下了眼淚。所有的人都用淚眼望着老師指的方向,星空在淚水中扭曲抖動,唯有那顆星星是不動的。它是黑夜大海狂浪中遠方陸地的燈塔,是冰雪荒原中快要凍死的孤獨旅人前方隐現的火光,是我們心中的太陽,是人類在未來一百代的苦海中唯一的希望和支撐……
在回家的航程中,我們看到了起航的第一個信号:夜空中出現了一顆巨大的彗星,那是月球。人類帶不走月球,就在月球上也安裝了行星發動機,把它推離地球軌道,以免在地球加速時相撞。月球上行星發動機産生的巨大彗尾使大海籠罩在一片藍光之中,群星看不見了。月球移動産生的引力潮汐使大海巨浪滔天,我們改乘飛機向南半球的家飛去。
起航的日子終于到了!
我們一下飛機,就被地球發動機的光柱照得睜不開眼,這些光柱比以前亮了幾倍,而且所有光柱都由傾斜變成筆直。地球發動機開到了最大功率,加速産生的百米巨浪轟鳴着撲上每個大陸,灼熱的飓風夾着滾燙的水沫,在林立的頂天立地的等離子光柱間瘋狂呼嘯,拔起了陸地上所有的大樹……這時從宇宙空間看,我們的星球也成了一顆巨大的彗星,藍色的彗尾刺破了黑暗的太空。
地球上路了,人類上路了。
就在起航時,爺爺去世了,他身上的燙傷已經感染。彌留之際,他反複念叨着一句話:“啊,地球,我的流浪地球啊……”
逃逸時代
學校要搬入地下城了,我們是第一批入城的居民。校車鑽進了一個高大的隧洞,隧洞呈不大的坡度向地下延伸。走了有半個鍾頭,我們被告知已入城了,可車窗外哪有城市的樣子?隻看到不斷掠過的錯綜複雜的支洞和洞壁上無數的密封門,在高高洞頂的一排泛光燈下,一切都呈單調的金屬藍色。想到後半生的大部分時光都要在這個世界中度過,我們不禁黯然神傷。
“原始人就住洞裏,我們又住洞裏了。”靈兒低聲說,這話還是讓小星老師聽見了。
“沒有辦法的,孩子們,地面的環境很快就要變得很可怕很可怕。那時,冷的時候,吐一口唾沫,還沒掉到地上呢,就凍成小冰塊兒了;熱的時候,再吐一口唾沫,還沒掉到地上,就變成蒸汽了!”
“冷我知道,因爲地球離太陽越來越遠了。可爲什麽還會熱呢?”同車的一個低年級的小娃娃問。
“笨,沒學過變軌加速嗎?”我沒好氣地說。
“沒有。”
靈兒耐心地解釋起來,好像是爲了緩解剛才的悲傷,“是這樣,跟你想的不同,地球發動機沒那麽大勁兒,它隻能給地球很小的加速度,不能把地球一下子推出繞日軌道。在地球離開太陽前,還要繞着它轉十五個圈兒呢!在這期間,地球會慢慢加速。現在,地球繞太陽轉着一個挺圓的圈兒,可它的速度越快呢,這圈兒就越扁,越快越扁,越快越扁……所以後來,地球有時會離太陽很遠很遠,當然冷了……”
“可……還是不對!地球到最遠的地方是很冷,可在扁圈的另一頭兒,它離太陽——嗯,我想想,按軌道動力學,它離太陽還是現在這麽近啊,怎麽會更熱呢?”
真是個小天才,記憶遺傳技術使這樣的小娃娃具備了成人的智力水平,這是人類的幸運,否則,像地球發動機這樣連神都不敢想的奇迹,是不會在四個世紀内變成現實的。
我說:“還有地球發動機呢,小傻瓜。現在,一萬多台那樣的大噴燈全功率開動,地球就成了火箭噴口的護圈了……你們安靜點吧,我心裏煩!”
我們就這樣開始了地下的生活,像這樣在地下五百米處人口超過百萬的城市遍布各個大陸。在這樣的地下城中,我讀完小學并升入中學。學校教育都集中在理工科,藝術和哲學之類的教育被壓縮到最少——人類沒有這份閑心了。這是人類最忙的時代,每個人都有做不完的工作。很有意思的是,地球上所有的宗教在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人們現在終于明白,就算真有上帝,他也是個王八蛋。曆史課還是有的,隻是課本中前太陽時代的人類曆史在我們聽來就像伊甸園中的神話一樣。
父親是空軍的一名近地軌道宇航員,在家的時間很少。記得在變軌加速的第五年,在地球處于遠日點時,我們全家到海邊去過一次。運行到遠日點頂端那一天,是一個如同新年或聖誕節一樣的節日,因爲這時地球距太陽最遠,人們都有一種虛幻的安全感。像以前到地面上去一樣,我們必須穿上帶有核電池的全密封加熱服。外面,地球發動機林立的刺目光柱是主要能看見的東西,地面世界的其他部分都淹沒于光柱的強光中,看不出變化。我們乘飛行汽車飛了很長時間,到了光柱照不到的地方,到了能看見太陽的海邊。這時的太陽隻有棒球大小,一動不動地懸在天邊,它的光芒隻在自己的周圍映出了一圈晨曦似的亮影。天空呈暗暗的深藍色,星星仍清晰可見。舉目望去,哪有海啊,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冰原。在這封凍的大海上,有大群狂歡的人。焰火在暗藍色的空中綻放,冰凍海面上的人們以一種反常的情緒狂歡着,到處都是喝醉了在冰上打滾兒的人,更多的人在聲嘶力竭地唱着不同的歌,都想用自己的聲音壓住别人。
“每個人都在不顧一切地過自己想過的生活,這也沒有什麽不好。”爸爸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呵,忘了告訴你們,我愛上了黎星,我要離開你們和她在一起。”
“她是誰?”媽媽平靜地問。
“我的小學老師。”我替爸爸回答。我升入中學已兩年,不知道爸爸和小星老師是怎麽認識的,也許是在兩年前那個畢業儀式上?
“那你去吧。”媽媽說。
“過一陣子我肯定會厭倦,那時我就回來,你看呢?”
“你要願意當然行。”媽媽的聲音像冰凍的海面一樣平,但很快激動起來,“啊,這一顆真漂亮,裏面一定有全息散射體!”她指着剛在空中綻放的一朵焰火,真誠地贊美着。
在這個時代,人們看四個世紀以前的電影和小說時都莫名其妙。他們不明白,前太陽時代的人怎麽會在不關生死的事情上傾注那麽多的感情。當看到男女主人公爲愛情而痛苦或哭泣時,他們的驚奇是難以言表的。在這個時代,死亡的威脅和逃生的欲望壓倒了一切。除了當前太陽的狀态和地球的位置,沒有什麽能真正引起他們的注意并打動他們了。這種注意力高度集中的關注,漸漸從本質上改變了人類的心理狀态和精神生活。對于愛情這類東西,他們隻是用餘光瞥一下而已,就像賭徒在盯着輪盤的間隙抓住幾秒鍾喝口水一樣。
過了兩個月,爸爸真從小星老師那兒回來了,媽媽沒有高興,也沒有不高興。
爸爸對我說:“黎星對你印象很好,她說你是一個有創造力的學生。”
媽媽一臉茫然,“她是誰?”
“小星老師嘛,我的小學老師,爸爸這兩個月就是同她在一起的!”
“哦,想起來了!”媽媽搖頭笑了,“我還不到四十,記憶力就成了這個樣子。”她擡頭看看天花闆上的全息星空,又看看四壁的全息森林,“你回來挺好,把這些圖像換換吧,我和孩子都看膩了,但我們都不會調整這玩意兒。”
地球再次向太陽跌去的時候,我們全家已經把爸爸和小星老師的事忘了。
有一天,新聞報道海在融化,于是我們全家又到海邊去。地球正在通過火星軌道,按照這時太陽的光照量,地球的氣溫應該仍然是很低的,但由于地球發動機的影響,地面的氣溫正适宜。能不穿加熱服或冷卻服去地面,那感覺真令人愉快。地球發動機所在的半球天空還是老樣子,但到達另一個半球時,真正感到了太陽的臨近:天空是明朗的純藍色,太陽在空中已同起航前一樣明亮了。可我們從空中看到海并沒融化,還是一片白色的冰原。當我們失望地走出飛行汽車時,聽到驚天動地的隆隆聲,那聲音仿佛來自這顆星球的最深處,真像地球要爆炸一樣。
“這是大海的聲音!”爸爸說,“因爲氣溫驟升,厚厚的冰層受熱不均勻,這很像陸地上的地震。”
突然,一聲雷霆般尖厲的巨響插進這低沉的隆隆聲中,我們後面看海的人群歡呼起來。我看到海面上裂開一道長縫,其開裂速度之快如同廣闊的冰原上突然出現的一道黑色閃電。接着在不斷的巨響中,這樣的裂縫一條接一條地在海冰上出現,海水從所有的裂縫中噴出,在冰原上形成一條條迅速擴散的急流……
回家的路上,我們看到荒蕪已久的大地上,野草在大片大片地鑽出地面,各種花朵競相怒放,嫩葉給枯死的森林披上綠裝……所有的生命都在抓緊時間煥發活力。
随着地球和太陽的距離越來越近,人們的心也一天天揪緊了。到地面上來欣賞春色的人越來越少,大部分人都深深地躲進了地下城中。他們這不是爲了躲避即将到來的酷熱、暴雨和飓風,而是躲避那對越來越近的太陽的恐懼。有一天,在我睡下後,聽到媽媽低聲對爸爸說:“可能真的來不及了。”
爸爸說:“前四個近日點時也有這種謠言。”
“可這次是真的,我是從錢德勒博士夫人口中聽說的,她丈夫是航行委員會的那個天文學家,你們都知道他的。他親口告訴她,已觀測到氦的聚集在加速。”
“你聽着,親愛的,我們必須抱有希望,這并不是因爲希望真的存在,而是因爲我們要做高貴的人。在前太陽時代,做一個高貴的人必須擁有金錢、權力或才能,而在今天,你隻需要擁有希望。希望是這個時代的黃金和寶石,不管活多長,我們都要擁有它!明天把這話告訴孩子。”
和所有的人一樣,我也随着近日點的到來而心神不定。有一天放學後,我不知不覺走到了城市中心廣場,在廣場中央有噴泉的圓形水池邊呆立着,時而低頭看着藍瑩瑩的池水,時而擡頭望着廣場圓形穹頂上夢幻般的光波紋,那是池水反射上去的。這時我看到了靈兒,她拿着一個小瓶子和一根小管兒,在吹肥皂泡。每吹出一串,她都呆呆地盯着空中飄浮的泡泡,看着它們一個個消失,然後再吹出一串……
“都這麽大了還幹這個,好玩嗎?”我走過去問她。
靈兒見了我喜出望外,“我倆去旅行吧!”
“旅行?去哪兒?”
“當然是地面啦!”她揮手在空中劃了一下,用手腕上的計算機甩出一幅全息景象,顯示出一片落日下的海灘。微風吹拂着棕榈樹,白浪拍打着金黃的沙灘,一對對情侶在鋪滿碎金的海面前相依相偎。“這是夢娜和大剛發回來的,他倆現在還滿世界轉呢,他們說外面現在還不太熱,外面可好呢,我們去吧!”
“他們因爲曠課剛被學校開除了。”
“哼,你根本不是怕這個,你是怕太陽!”
“你不怕嗎?别忘了你因爲怕太陽還看過精神病醫生呢。”
“可我現在不一樣了,我受到了啓示!你看,”靈兒用小管兒吹出了一串肥皂泡,“盯着它看!”她用手指着一個肥皂泡說。
我盯着那個泡泡,看到它表面上光和色的狂瀾,那狂瀾以人的感覺無法把握的複雜和精細在湧動,好像那個泡泡知道自己生命短暫,所以要瘋狂地把浩如煙海的記憶中的無數夢幻和傳奇向世界演繹。很快,光和色的狂瀾在一次無聲的爆炸中消失了。我看到了一小片似有似無的水汽,這水汽也隻存在了半秒鍾,然後什麽都沒有了,好像什麽都沒有存在過。
“看到了嗎?地球就是宇宙中的一個小水泡,啪一下,什麽都沒了,有什麽好怕的呢?”
“不是這樣的,據計算,在氦閃發生時,地球被完全蒸發掉至少需要一百個小時。”
“這就是最可怕之處了!”靈兒大叫起來,“我們在這地下五百米,就像餡餅裏的肉餡一樣,先給慢慢烤熟了,再蒸發掉!”
一陣冷戰傳遍我的全身。
“但在地面就不一樣了,那裏的一切瞬間被蒸發,地面上的人就像那泡泡一樣,啪一下……所以,氦閃時還是在地面上爲好。”
不知爲什麽,我沒同她去,她就同阿東去了,我以後再也沒見到他們。
氦閃并沒有發生,地球高速掠過了近日點,第六次向遠日點升去,人們繃緊的神經松弛下來。由于地球自轉已停止,在繞日軌道的這一側,亞洲大陸上的地球發動機面朝地球的運行方向,所以在通過近日點前都停了下來,隻是偶爾做一些調整姿态的運行,我們這兒處于甯靜而漫長的黑夜之中。美洲大陸上的發動機則全功率運行,那裏成了火箭噴口的護圈。由于太陽這時正懸挂在西半球,那兒的高溫更是可怕,草木生煙。
地球的變軌加速就這樣年複一年地進行着。每當地球向遠日點升去時,人們的心也随着地球與太陽距離的日益拉長而放松;而當它在新的一年向太陽跌去時,人們的心就一天天緊縮起來。每次到達近日點,社會上就謠言四起,說太陽氦閃就要在這時發生。直到地球再次升向遠日點,人們的恐懼才随着天空中漸漸變小的太陽平息下來,但下一次恐懼又在醞釀……人類的精神像在蕩着一個宇宙秋千,更恰當地說,在經曆着一場宇宙俄羅斯輪盤賭——升上遠日點和跌向太陽的過程是在轉動彈倉,掠過近日點時則是扣動扳機!每扣一次時的神經比上一次更緊張。我就是在這種交替的恐懼中度過了自己的少年時代。其實仔細想想,即使在遠日點,地球也未脫離太陽氦閃的威力圈,如果那時太陽氦閃爆發,地球不是被氣化而是被慢慢液化,那種結果還真不如在近日點。
在逃逸時代,大災難接踵而至。
由于地球發動機産生的加速度及運行軌道的改變,地核中鐵鎳核心的平衡被擾動,其影響穿過古騰堡不連續面,波及地幔。各個大陸地熱逸出,火山爆發,這對于人類的地下城市是緻命的威脅。從第六次變軌周期後,在各大陸的地下城中,岩漿滲入災難頻繁發生。
那天警報響起來的時候,我正走在放學回家的路上,聽到市政廳的廣播:“F112市全體市民注意,城市北部屏障已被地應力破壞,岩漿滲入!岩漿滲入!現在岩漿流已到達第四街區!公路出口被封死,全體市民到中心廣場集合,通過升降梯向地面撤離。注意,撤離時按《危急法》第五條行事。強調一遍,撤離時按《危急法》第五條行事!”
我環視了一下四周迷宮般的通道,地下城現在看上去并沒有什麽異常。但我知道現在的危險:隻有兩條通向外部的地下公路,其中一條去年因加固屏障的需要已被堵死,如果剩下的這條也堵死了,就隻有通過經豎井直通地面的升降梯逃命了。升降梯的載運量很小,要把這座城市的三十六萬人運出去需要很長時間,但也沒有必要去争奪生存的機會,聯合政府的《危急法》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古代曾有過一個倫理學問題:當洪水到來時,如果一次隻能救走一個人,是去救父親呢,還是去救兒子?在這個時代的人看來,這個問題很不可理解。
當我到達中心廣場時,看到人們已按年齡排起了長隊。最靠近電梯口的是由機器人保育員抱着的嬰兒,然後是幼兒園的孩子,再往後是小學生……我排在隊伍靠前的部分。爸爸現在在近地軌道值班,城裏隻有我和媽媽。我現在看不到媽媽,就順着長長的隊伍跑,沒跑多遠就被士兵攔住了。我知道她在最後一段,因爲這座城市是學校集中地,家庭很少,她已經算年紀大的那批人了。
長隊以讓人心裏着火的慢速度向前移動。三個小時後,輪到我跨進升降梯時,心裏一點都不輕松,因爲這時在媽媽和生存之間,還隔着兩萬多名大學生呢!而我已聞到了濃烈的硫黃味……
我到地面兩個半小時後,岩漿就在五百米深的地下吞沒了整座城市。我心如刀絞地想象着媽媽最後的時刻:她同沒能撤出的一萬八千人一起,看着岩漿湧進市中心廣場。那時已經停電,整個地下城隻有岩漿那可怖的暗紅色光芒。廣場那高大的白色穹頂在高溫中漸漸變黑,所有的遇難者可能還沒接觸到岩漿,就被這上千度的高溫奪去了生命。
但生活還在繼續。在這殘酷可怕的現實中,愛情仍不時閃現出迷人的火花。爲了緩解人們的緊張情緒,在第十二次到達遠日點時,聯合政府居然恢複了中斷達兩個世紀的奧運會。我作爲一名機動雪橇拉力賽選手參加了奧運會,駕駛機動雪橇,從上海出發,沿冰面橫穿封凍的太平洋,再橫穿美洲大陸,到達終點紐約。
發令槍響過之後,上百隻雪橇在冰凍的海洋上以每小時二百公裏左右的速度出發了。開始還有幾隻雪橇相伴,但兩天後,它們或前或後,都消失在地平線之外。這時,背後地球發動機的光芒已經看不到了,我正處于地球最黑暗的部分。在我眼中,世界就是由廣闊的星空和向四面無限延伸的冰原組成的,這冰原似乎一直延伸到宇宙的盡頭,或者它本身就是宇宙的盡頭。而在無限的星空和無限的冰原組成的宇宙中,隻有我一個人!雪崩般的孤獨感壓倒了我,我想哭。我拼命地趕路,名次已無關緊要,隻是爲了在這可怕的孤獨感殺死我之前盡早地擺脫它,而那想象中的彼岸似乎根本就不存在。
就在這時,我看到天邊出現了一個人影。近了些後,我發現那是一個姑娘,正站在她的雪橇旁,長發在冰原上的寒風中飄動。你知道這時遇見一個姑娘意味着什麽——我們的後半生由此決定了。她是日本人,叫山彬加代子。女子組比我們先出發十二個小時,她的雪橇卡在冰縫中,把一根滑杆卡斷了。我一邊幫她修雪橇,一邊把自己剛才的感覺告訴她。
“您說得太對了,我也是那樣的感覺!是的,好像整個宇宙中就隻有你一個人!知道嗎?我看到您從遠方出現時,就像看到太陽升起一樣呢!”
“那你爲什麽不叫救援飛機?”
“這是一場體現人類精神的比賽。要知道,流浪地球在宇宙中是叫不到救援的!”她揮動着小拳頭,以日本人特有的執着說。
“不過現在總得叫了,我們都沒有備用滑杆,你的雪橇修不好了。”
“那我坐您的雪橇一起走好嗎?如果您不在意名次的話。”
我當然不在意,于是,我和加代子一起在冰凍的太平洋上走完了剩下的漫長路程。經過夏威夷後,我們看到了天邊的曙光。在被那個小小的太陽照亮的無際冰原上,我們向聯合政府的民政部發去了結婚申請。
當我們到達紐約時,這個項目的裁判們早等得不耐煩,收攤走了。但有一個民政局的官員在等我們,他向我們緻以新婚的祝賀,然後開始履行職責:他揮手在空中畫出一個全息圖像,上面整齊地排列着幾萬個圓點,代表這幾天全世界有幾萬對男女向聯合政府申請結婚。由于環境的嚴酷,法律規定每三對新婚配偶中隻有一對有生育權,抽簽決定。加代子對着半空中那幾萬個點猶豫了半天,點了中間的一個。當那個點變爲綠色時,她高興得跳了起來。但我的心中卻不知是什麽滋味。我的孩子出生在這個苦難的時代,是幸運還是不幸呢?那個官員倒是興高采烈,他說每當一對兒“點綠”的時候,他都十分高興。他拿出了一瓶伏特加,我們三個輪着一人一口地喝,爲人類的延續幹杯。我們身後,遙遠的太陽用它微弱的光芒給自由女神像鍍上了一層金輝。對面,是已無人居住的曼哈頓的摩天大樓群,微弱的陽光把它們的影子長長地投在紐約港寂靜的冰面上。醉意蒙眬的我,眼淚湧了出來。
地球,我的流浪地球啊!
分手前,官員遞給我們一串鑰匙,醉醺醺地說:“這是你們在亞洲分到的房子,回家吧。哦,家多好啊!”
“有什麽好的?”我漠然地說,“亞洲的地下城充滿危險,這你們在西半球當然體會不到。”
“我們馬上也有你們體會不到的危險了,地球又要穿過小行星帶,這次是西半球對着運行方向。”
“上幾個變軌周期也經過小行星帶,不是沒什麽大事嗎?”
“那隻是擦着小行星帶的邊緣走,太空艦隊當然能應付,他們可以用激光和核彈把地球航線上的那些小石塊都清除掉。但這次……你們沒看新聞?這次地球要從小行星帶正中穿過去!艦隊要對付的是那些大石塊,唉……”
在回亞洲的飛機上,加代子問我:“那些石塊很大嗎?”
我父親現在就在太空艦隊幹那種工作,所以盡管政府爲了避免驚慌照例封鎖消息,我還是知道一些情況。我告訴加代子,那些石塊大得像一座大山,五千萬噸級的熱核炸彈隻能在上面打出一個小坑。“他們就要使用人類手中威力最大的武器了!”我神秘地告訴加代子。
“你是說反物質炸彈?”
“還能是什麽?”
“太空艦隊的巡航距離是多遠?”
“現在他們力量有限,我爸說隻有一百五十萬公裏左右。”
“啊,那我們能看到了!”
“最好别看。”
加代子還是看了,而且是沒戴護目鏡看的。反物質炸彈的第一次閃光是在我們起飛不久後從太空傳來的,那時加代子正在欣賞飛機舷窗外空中的星星,這使她的雙眼失明了一個多小時,以後的一個多月眼睛都紅腫流淚。那真是讓人心驚肉跳的時刻,反物質炮彈不斷地擊中小行星,強光在漆黑的太空中此起彼伏地閃現,仿佛宇宙中有一群巨人圍着地球用閃光燈瘋狂拍照似的。
半小時後,我們看到了火流星,它們拖着長長的火尾劃破長空,給人一種恐怖的美感。火流星越來越多,在空中劃過的距離越來越長。突然,機身在一聲巨響中震顫了一下,緊接着又是連續的巨響和震顫。加代子驚叫着撲到我懷中,她顯然以爲飛機被流星擊中了,這時艙裏響起了機長的聲音:
“請各位乘客不要驚慌,這是流星沖破音障産生的超音速爆音。請大家戴上耳機,否則您的聽力會受到永久性損害。由于飛行安全已無法保證,我們将在夏威夷緊急降落。”
這時我盯住了一顆火流星,那個火球比别的大出許多,我不相信它能在大氣中燒完。果然,那火球疾馳過大半個天空,越來越小,但還是墜入了冰海。我從萬米高空看到,海面被擊中的位置出現了一個小白點,那白點立刻擴散成一個白色的圓圈,圓圈迅速在海面擴大。
“那是浪嗎?”加代子顫着聲兒問我。
“是浪,上百米的浪。不過海封凍了,冰面會很快使它衰減的。”我自我安慰地說,不再看下面。
我們很快在檀香山降落,由當地政府安排去地下城。我們的汽車沿着海岸走,天空中布滿了火流星,那些紅發惡魔好像是從太空中的某一個點同時迸發出來的。一顆流星在距海岸不遠處擊中了海面,沒有看到水柱,但水蒸氣形成的白色蘑菇雲高高地升起。湧浪從冰層下傳到岸邊,厚厚的冰層轟隆隆地破碎了,冰面顯出了浪的形狀,好像有一群柔軟的巨獸在冰下排着隊遊過。
“這顆流星有多大?”我問那位來接應我們的官員。
“不超過五公斤,不會比你的腦袋大吧。不過剛接到通知,在北方八百公裏外的海面上,剛落下一顆二十噸左右的。”
這時他手腕上的通信機響了,他看了一眼後對司機說:“來不及到204号門了,就近找個入口吧!”
汽車拐了個彎,在一個地下城入口前停了下來。我們下車後,看到入口處有幾個士兵,他們都一動不動地盯着遠方,眼裏充滿了恐懼。我們順着他們的目光看去,在天海連線處,我們看到一道黑色的屏障,乍一看好像是天邊低低的雲層,但那“雲層”的高度太整齊了,像一堵橫在天邊的長牆,再仔細看,牆頭還鑲着一線白邊。
“那是什麽呀?”加代子怯生生地問一個軍官,得到的回答讓我們毛發直豎。
“浪。”
地下城高大的鐵門隆隆地關上。約莫過了十分鍾,我們聽到從地面傳來低沉的聲音,咕噜噜的,像一個巨人在地面打滾。我們面面相觑,大家都知道,百米高的巨浪正在滾過夏威夷,也将滾過各個大陸。但另一種震動更吓人,仿佛有一隻巨拳從太空中不斷地擊打地球。在地下,這震動并不大,隻能隐約感到,但每一次震動都直達我們靈魂深處。這是流星在不斷地擊中地面。
我們的星球所遭到的殘酷轟炸斷斷續續持續了一個星期。
當我們走出地下城時,加代子驚叫:“天啊,天怎麽是這樣的?!”
天空是灰色的,這是因爲高層大氣彌漫着小行星撞擊陸地時産生的灰塵,星星和太陽都消失在這無際的灰色中,仿佛整個宇宙在下着一場大霧。地面上,滔天巨浪留下的海水還沒來得及退去就封凍了,城市幸存的高樓形單影隻地立在冰面上,挂着長長的冰淩柱。冰面上落了一層撞擊塵,于是這個世界隻剩下一種顔色——灰色。
我和加代子繼續回亞洲的旅行。在飛機越過早已無意義的國際日期變更線時,我們見到了人類所見過的最黑的黑夜。飛機仿佛潛行在墨汁的海洋中。我們看着機艙外那沒有一絲光線的世界,心情也黯淡到了極點。
“什麽時候到頭呢?”加代子喃喃地說。我不知道她指的是這段旅程,還是這充滿苦難和災難的生活,我現在覺得兩者都沒有盡頭。是啊,即使地球航出了氦閃的威力圈,我們得以逃生,又怎麽樣呢?我們隻是那漫長階梯的最下一級,當我們的一百代孫爬上階梯的頂端,見到新生活的光明時,我們的骨頭都變成灰了。我不敢想象未來的苦難和艱辛,更不敢想象要帶着愛人和孩子走過這條看不到頭的泥濘路。我累了,實在走不動了……就在我被悲傷和絕望窒息的時候,機艙裏響起了一聲女人的驚叫:“啊!不!不能,親愛的!”
我循聲看去,見那個女人正從旁邊的一個男人手中奪下一把手槍,他剛才顯然想把槍口湊到自己的太陽穴上。這人很瘦弱,目光呆滞地看着前方無限遠處。女人把頭埋在他膝上,嘤嘤地哭了起來。
“安靜。”男人冷冷地說。
哭聲消失了,隻有飛機發動機的嗡嗡聲在輕響,像不變的哀樂。在我的感覺中,飛機已粘在這巨大的黑暗中,一動不動;而整個宇宙,除了黑暗和飛機,什麽都沒有了。加代子緊緊鑽在我懷裏,渾身冰涼。
突然,機艙前部一陣騷動,有人在興奮地低語。我向窗外看去,發現飛機前方出現了一片朦胧的光亮,那光亮是藍色的,沒有形狀,十分均勻地出現在前方彌漫着撞擊塵埃的夜空中。
那是地球發動機的光芒。
西半球的地球發動機已被隕石擊毀了三分之一,但損失比起航前預測的要少。東半球的地球發動機由于背向撞擊面,完好無損。從功率上來說,它們是能使地球完成逃逸航行的。
在我眼中,前方朦胧的藍光,如同從深海漫長上浮後看到的海面的亮光。我的呼吸又順暢起來。
我又聽到那個女人的聲音:“親愛的,痛苦呀恐懼呀這些東西,也隻有在活着時才能感覺到。死了,死了什麽也沒有了,那邊隻有黑暗,還是活着好。你說呢?”
那瘦弱的男人沒有回答,他盯着前方的藍光,眼淚流了下來。我知道他能活下去了。隻要那代表希望的藍光還亮着,我們就都能活下去,我又想起了父親關于希望的那些話。
下了飛機,我和加代子沒有去我們在地下城中的新家,而是到設在地面的太空艦隊基地去找父親。但在基地,我隻見到了追授給他的一枚冰冷的勳章。這勳章是一名空軍少将給我的,他告訴我,在清除地球航線上的小行星的行動中,一塊被反物質炸彈炸出的小行星碎片擊中了父親的單座微型飛船。
“當時那個石塊和飛船的相對速度有每秒一百公裏,撞擊使飛船座艙瞬間氣化了,他沒有一點痛苦,我向您保證,沒有一點痛苦。”将軍說。
當地球又向太陽跌回去的時候,我和加代子又到地面上來看春天,但沒有看到。世界仍是一片灰色。陰暗的天空下,大地上分布着由殘留海水形成的一個個冰凍湖泊,見不到一點綠色。大氣中的撞擊塵埃擋住了陽光,使氣溫難以回升。甚至到了近日點,海洋和大地也沒有解凍,太陽隻是一片朦胧的光暈,仿佛是撞擊塵埃後面的幽靈。
三年以後,空中的撞擊塵埃才有所消散,人類終于最後一次通過近日點,向遠日點升去。在這個近日點,東半球的人有幸目睹了地球曆史上最快的一次日出和日落。太陽從海平面上一躍而起,迅速劃過長空,大地上萬物的影子快速地變換着角度,仿佛是無數根鍾表的秒針。這也是地球上最短的一個白天,隻有不到一個小時。當太陽沒入地平線,黑暗再度降臨大地時,我感到一陣傷感。這轉瞬即逝的一天,仿佛是對地球在太陽系四十五億年進化史的一個短暫總結。直到宇宙末日,地球也不會再回來了。
“天黑了。”加代子憂傷地說。
“最長的一夜。”我說。東半球的這一夜将延續兩千五百年,一百代人後,半人馬座的曙光才能再次照亮這片大陸。西半球也将面臨最長的白天,但比這裏的黑夜要短得多。在那裏,太陽将很快升到天頂,然後一直靜止在那個位置上,漸漸變小。在半個世紀内,它就會融入星群難以分辨了。
按照預定的航線,地球升向與木星的會合點。航行委員會的計劃是:地球第十五圈的公轉軌道是如此之扁,以至于它的遠日點會到達木星軌道,地球将與木星在幾乎相撞的距離上擦身而過。在木星巨大引力的拉動下,地球将最終達到逃逸速度。
離開近日點後兩個月,就能用肉眼看到木星了。它開始隻是一個模糊的光點,但很快顯出圓盤的形狀。又過了一個月,木星在地球上空已有滿月大小,呈暗紅色,能隐約看到上面的條紋。這時,十五年來一直垂直的地球發動機光柱中有一些開始擺動,地球在作會合前最後的姿态調整。木星漸漸沉到了地平線下。以後的三個多月,木星一直處在地球的另一面,我們看不到它,但知道兩顆行星正在交會之中。
有一天我們突然被告知東半球也能看到木星了,于是人們紛紛從地下城中來到地面。我走出城市的密封門來到地面,發現開了十五年的地球發動機已經全部關閉了。我再次看到了星空,這表明同木星最後的交會正在進行。人們都在緊張地盯着西方的地平線。地平線上出現了一片暗紅色的光,那光區漸漸擴大,伸延到整個地平線的寬度。我現在發現,那暗紅色的區域上方同漆黑的星空有一道整齊的邊界,那邊界呈弧形,從地平線的一端跨到了另一端,在緩緩升起,巨弧下的天空都變成了暗紅色,仿佛一塊同星空一樣大小的暗紅色幕布逐漸把地球同整個宇宙隔開。當我回過神來時,不由倒吸一口冷氣,那暗紅色的幕布就是木星!我早就知道木星的體積是地球的一千三百倍,現在才真正感覺到它的巨大。這宇宙巨怪在整個地平線上升起時引發的恐懼和壓抑是難以用語言描述的。一名記者後來寫道:“不知是我身處噩夢中,還是這整個宇宙都是造物主巨大而變态的頭腦中的噩夢!”木星恐怖地上升着,漸漸占據了半個天空。這時,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它雲層中的風暴,那風暴把雲層攪動成讓人迷茫的混亂線條。我知道,那厚厚的雲層下是沸騰的液氫和液氦的大洋。著名的大紅斑出現了,這個在木星表面維持了幾十萬年的大旋渦大得可以吞下整整三個地球。這時木星已占滿了整個天空,地球仿佛是浮在木星沸騰的暗紅色雲海上的一隻氣球!而木星的大紅斑就處在天空正中,如一隻紅色的巨眼盯着我們的世界,大地籠罩在它那陰森的紅光中……誰都無法相信小小的地球能逃出這巨大怪物的引力場。從地面上看,地球甚至連成爲木星的衛星都不可能。我們似乎就要掉進那無邊雲海覆蓋着的地獄中去了!但領航工程師的計算是精确的。暗紅色的迷亂的天空繼續緩緩移動,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西方的天邊露出了黑色的一角,那黑色迅速擴大,其中有星星在閃爍——地球正在沖出木星的引力魔掌。這時警報尖叫起來,木星産生的引力潮汐正在向内陸推進。後來得知,百多米高的巨浪再次橫掃了整個大陸。在跑進地下城的密封門時,我最後看了一眼仍占據半個天空的木星,發現木星的雲海中有一道明顯的劃痕。後來知道,那是地球引力作用在木星表面留下的痕迹——我們的星球也在木星表面拉起了如山的液氫和液氦的巨浪。這時,木星巨大的引力正在把地球加速甩向外太空。
離開木星時,地球已達到了逃逸速度,它不再需要返回潛藏着死亡的太陽系,而是向廣漠的外太空飛去。漫長的流浪時代開始了。
就在木星暗紅色的陰影下,我的兒子在地層深處出生了。
叛亂
離開木星後,亞洲大陸上一萬多台地球發動機再次全功率開動。這一次,它們要不停地運行五百年,不停地加速地球。這五百年中,發動機将把亞洲大陸上一半的山脈當作燃料消耗掉。
從四個多世紀死亡的恐懼中解脫出來,人們長出了一口氣。但預料中的狂歡并沒有出現,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出乎所有人的想象。
在地下城的慶祝集會後,我一個人穿上密封服來到地面。童年時熟悉的群山已被超級挖掘機夷爲平地,大地上隻有裸露的岩石和堅硬的凍土,凍土上到處是白色的斑塊,那是大海潮留下的鹽漬。面前那座爺爺和爸爸度過了一生的曾有千萬人口的大城市現在已是一片廢墟,鋼筋外露的高樓殘骸在地球發動機光柱的藍光中拖着長長的影子,好像是史前巨獸的化石……一次次的洪水和小行星的撞擊已摧毀了地面上的一切,各大陸上的城市和植被都蕩然無存,地球表面已變成火星一樣的荒漠。
這一段時間,加代子心神不定。她常常扔下孩子不管,一個人開着飛行汽車出去旅行,回來後,隻是說她去了西半球。最後,她拉我一起去了。
我們的飛行汽車以四倍音速飛行了兩個小時,終于能夠看到太陽了。它剛剛升出太平洋,看上去隻有棒球大小,給冰封的洋面投下一片微弱的、冷冷的光芒。加代子把飛行汽車懸停在五千米的空中,然後從後面拿出了一個長長的東西。去掉封套後,我看到那是一架天文望遠鏡,業餘愛好者用的那種。加代子打開車窗,把望遠鏡對準太陽,讓我看。
從有色鏡片中,我看到了放大幾百倍的太陽,我甚至清楚地看到太陽表面緩緩移動的明暗斑點,還有日球邊緣隐隐約約的日珥。
加代子把望遠鏡同車内的計算機聯起來,記錄下一幅太陽影像。然後,她又調出了另一幅太陽圖像,說:“這是四個世紀前的太陽圖像。”接着,計算機對兩幅圖像進行比較。
“看到了嗎?”加代子指着屏幕說,“它們的光度、像素排列、像素概率、層次統計等參數都完全一樣!”
我搖搖頭說:“這能說明什麽?一架玩具望遠鏡,一個低級圖像處理程序,加上你這個無知的外行……别自尋煩惱了,别信那些謠言!”
“你是個白癡。”她說着,收回望遠鏡,把飛行汽車向回開去。這時,在我們的上方和下方,我又遠遠地看到了幾輛飛行汽車,同我們剛才一樣懸在空中,從每輛車的車窗中都伸出一架望遠鏡對着太陽。
以後的幾個月中,一個可怕的說法像野火一樣在全世界蔓延。越來越多的人自發地用更大型、更精密的儀器觀測太陽。後來,一個民間組織向太陽發射了一組探測器,它們在三個月後穿過日球。探測器發回的數據最後證實了那個傳言。
同四個世紀前相比,太陽沒有任何變化。
現在,各大陸的地下城已成了一座座騷動的火山,随時可能噴發。一天,按照聯合政府的法令,我和加代子把兒子送進了養育中心。回家的路上,我倆都感到維系我們關系的唯一紐帶已不複存在了。走到市中心廣場,我們看到有人在演講,另一些人在演講者周圍向市民分發武器。
“公民們!地球被出賣了!人類被出賣了!文明被出賣了!我們都是一個超級騙局的犧牲品!這個騙局之巨大之可怕,上帝都會爲之休克!太陽還是原來的太陽,它不會爆發,過去現在将來都不會,它是永恒的象征!爆發的是聯合政府中那些人陰險的野心!他們編造了這一切,隻是爲了建立他們的獨裁帝國!他們毀了地球!他們毀了人類文明!公民們,有良知的公民們!拿起武器,拯救我們的星球!拯救人類文明!我們要推翻聯合政府,控制地球發動機,把我們的星球從這寒冷的外太空開回原來的軌道!開回到我們的太陽溫暖的懷抱!”
加代子默默地走上前去,從分發武器的人手中接過一支沖鋒槍,加入拿到武器的市民的隊列中。她沒有回頭,同那支龐大的隊列一起消失在地下城的迷霧裏。我呆呆地站在那兒,手在衣袋中緊緊攥着父親用生命和忠誠換來的那枚勳章,它的邊角把我的手紮出了血……
三天後,叛亂在各個大陸同時爆發了。
叛軍所到之處,人民群起響應。到現在,很少有人不懷疑自己受騙了。但我加入了聯合政府的軍隊,這并非出于對政府的信任,而是因爲我三代前輩都有過軍旅生涯,他們在我心中種下了忠誠的種子,不論在什麽情況下,背叛聯合政府對我來說都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
美洲、非洲、大洋洲和南極洲相繼淪陷,聯合政府收縮防線,死守地球發動機所在的東亞和中亞。叛軍很快包圍了這裏。他們對政府軍占有壓倒性優勢,之所以在相當長一段時間裏沒有取得進展,完全是由于地球發動機。叛軍不想毀掉地球發動機,所以在這一廣闊的戰區沒有使用重武器,聯合政府得以苟延殘喘。雙方這樣相持了三個月後,聯合政府的十二個集團軍相繼倒戈,中亞和東亞防線全線崩潰。兩個月後,大勢已去的聯合政府連同不到十萬軍隊在靠近海岸的地球發動機控制中心陷入重圍。
我就是這殘存軍隊中的一名少校。控制中心有一座中等城市大小,它的中心是地球駕駛室。我拖着一條被激光束燒焦的手臂,躺在控制中心的傷兵收容站裏。就是在這兒,我得知加代子已在澳洲戰役中陣亡。我和收容站裏所有的人一樣,整天喝得爛醉,對外面的戰事全然不知,也不感興趣。不知過了多久,我聽到有人在高聲說話。
“知道你們爲什麽這樣嗎?你們在自責。在這場戰争中,你們站到了反人類的一邊,我也一樣。”
我轉頭一看,發現講話的人肩上有一顆将星,他接着說:“沒關系,我們還有最後的機會拯救自己的靈魂。地球駕駛室距我們這兒隻有三個街區,我們去占領它,把它交給外面理智的人類!我們爲聯合政府已盡到了責任,現在該爲人類盡責任了!”
我用那隻沒受傷的手抽出手槍,随着這群突然狂熱起來的受傷和沒受傷的人,沿着鋼鐵通道,向地球駕駛室沖去。出乎意料,一路上我們幾乎沒遇到抵抗,倒是有越來越多的人從錯綜複雜的鋼鐵通道的各個分支中加入我們。最後,我們來到了一扇巨大的門前,那鋼鐵大門高得望不到頂,它轟隆隆地打開了,我們沖進了地球駕駛室。
盡管以前無數次在電視中看到過,所有的人還是被駕駛室的宏偉震驚了。很難判斷這裏的實際大小,因爲駕駛室淹沒在一幅巨型太陽系全息圖中。整幅圖實際就是一個向所有方向無限伸延的黑色空間,我們一進來,就懸浮在這空間之中。由于盡量反映真實的比例,太陽和其他行星都很小很小,小得像遠方的螢火蟲,但能分辨出來。以那遙遠的代表太陽的光點爲中心,一條醒目的紅色螺旋線擴展開來,像廣闊的黑色洋面上迅速擴散的紅色波紋。這是地球的航線。在螺旋線最外層的一點上,航線變成明亮的綠色,那是地球還沒有完成的路程。那條綠線從我們的頭頂掠過,順着看去,我們看到了燦爛的星海。綠線消失在星海的深處,我們看不到它的盡頭。在這廣漠的黑色空間中,還飄浮着許多閃亮的灰塵,其中幾顆塵粒飄近,我發現那是一塊塊虛拟屏幕,上面翻滾着複雜的數字和曲線。
我看到了全人類矚目的地球駕駛台,它好像是漂浮在黑色空間中的一顆銀白色的小行星。看到它,我更難以想象這裏的巨大——駕駛台本身就是一個廣場,現在上面密密麻麻地站着五千多人,包括聯合政府的主要成員、負責實施地球航行計劃的星際移民委員會的大部分成員,以及那些最後忠于政府的人。這時,我聽到最高執政官的聲音在整個黑色空間響了起來:
“我們本來可以戰鬥到底的,但這可能導緻地球發動機失控,這種情況一旦發生,過量聚變的物質将燒穿地球,或蒸發全部海洋,所以我們決定投降。我們理解所有的人,因爲在還要延續一百代人的艱難奮鬥中,永遠保持理智确實是一個奢求。但也請所有的人記住我們。站在這裏的這五千多人裏,有聯合政府的最高執政官,也有普通的列兵,是我們把信念堅持到了最後。我們都知道自己看不到真理被證實的那一天,但如果人類得以延續萬代,以後所有的人都将在我們的墓前灑下眼淚。這顆叫地球的行星,就是我們永恒的紀念碑!”
控制中心巨大的密封門隆隆開啓,五千多名最後的地球派成員一群群走了出來,在叛軍的押送下向海岸走去。一路上兩邊擠滿了人,所有人都沖他們吐唾沫,用冰塊和石塊砸他們。他們中有人密封服的面罩被砸裂了,外面零下一百多度的嚴寒使那些人的臉麻木了,但他們仍努力地走下去。我看到一個小女孩,舉起一大塊冰用盡全身力氣狠命地向一個老者砸去,她那雙眼睛透過面罩射出瘋狂的怒火。
當我聽到這五千人全部被判處死刑時,覺得太寬容了。難道讓他們僅僅一死嗎?這一死就能償清他們的罪惡嗎?能償清他們用一個離奇變态的想象和騙局毀掉地球、毀掉人類文明的罪惡嗎?他們應該死一萬次!這時,我想起了那些作出太陽爆發預測的天體物理學家、那些設計和建造地球發動機的工程師,他們在一個世紀前就已作古,我現在真想把他們從墳墓中挖出來,讓他們也死一萬次。
真感謝死刑的執行者,他們爲這些罪犯找了一種“最佳”的死法:他們收走了被判死刑的每個人密封服上加熱用的核能電池,然後把他們丢在大海的冰面上,讓零下百度的嚴寒慢慢奪去他們的生命。
這些人類文明史上最險惡、最可恥的罪犯在冰海上站了黑壓壓的一片,岸上有十幾萬人在看着他們,十幾萬副牙齒咬得咔咔響,十幾萬雙眼睛噴出和那個小女孩一樣的怒火。
這時,所有的地球發動機都已關閉,壯麗的群星出現在冰原之上。
我能想象出嚴寒像無數把尖刀刺進他們的身體,他們的血液在凝固,生命從他們的體内一點點流走。這想象中的感覺變成一種快感,傳遍我的全身。看到那些人在嚴寒的折磨中慢慢死去,岸上的人快活起來,他們一起唱起了《我的太陽》。我唱着,眼睛看着星空的一個方向。在那個方向上,有一顆剛剛顯出圓盤形狀的星星發出黃色的光芒,那就是太陽。
啊,我的太陽,生命之母,萬物之父,我的大神,我的上帝!還有什麽比您更穩定,還有什麽比您更永恒?我們這些渺小的、連灰塵都不如的碳基細菌,擁擠在圍着您轉的一粒小石頭上,竟敢預言您的末日,我們怎麽能蠢到這個程度!
一個小時過去了,海面上那些反人類的罪犯雖然還全都站着,但已沒有一個活人,他們的血液已被凍結了。
我的眼睛突然什麽都看不見了。幾秒鍾後,視力漸漸恢複,冰原、海岸和岸上的人群又在眼前慢慢顯影,最後完全清晰了,而且比剛才更清晰,因爲這個世界現在籠罩在一片強烈的白光中,剛才我眼睛的失明正是由于這突然出現的強光的刺激。但星空沒有重現,所有的星光都被這強光所淹沒,仿佛整個宇宙都被強光融化了。這強光從太空中的一點迸發出來,那一點現在成了宇宙中心,那一點就在我剛才盯着的方向。
太陽氦閃爆發了。
《我的太陽》的合唱戛然而止,岸上的十幾萬人呆住了,似乎同海面上那些人一樣,凍成了一片僵硬的岩石。
太陽最後一次把光和熱灑向地球。地面上冰結的二氧化碳幹冰首先融化,騰起了一陣白色的蒸汽;然後海冰表面也開始融化,受熱不均的大海冰層發出驚天動地的巨響;漸漸地,照在地面上的光柔和起來,天空露出了微微的藍色;後來,強烈的太陽風産生的極光在空中出現,蒼穹中飄動着巨大的彩色光幕……
在這突然出現的燦爛陽光下,海面上最後的地球派們仍穩穩地站着,仿佛五千多尊雕像。
太陽氦閃爆發隻持續了很短的時間,兩個小時後,強光開始急劇減弱,很快熄滅了。在太陽的位置上,出現了一顆暗紅色球體,它的體積慢慢膨脹,最後達到了從原來地球軌道上看到的太陽大小。這意味着它的實際體積已大到越出火星軌道,而水星、金星和火星這三顆地球的夥伴行星,已在上億度的輻射中化爲一縷輕煙。但那個紅球已不是太陽,它不再發出光和熱,看去如同貼在太空中的一張冰冷的紅紙,它那暗紅色的光芒似乎是周圍星光的散射。這就是小質量恒星演化的歸宿——紅巨星。
五十億年的壯麗生涯已成爲飄逝的夢幻。太陽死了。
幸運的是,還有人活着。
流浪時代
當我回憶這一切時,半個世紀已過去了。二十年前,地球航出了冥王星軌道,航出了太陽系,在寒冷廣漠的外太空繼續着孤獨的航程。
最近一次去地面是十幾年前的事了,那是兒子和兒媳陪我去的。兒媳是一個金發碧眼的姑娘,就要做母親了。
到地面後,我首先注意到,雖然所有地球發動機仍在全功率運行,巨大的光柱卻看不到了,這是因爲地球大氣已消失,等離子體的光芒沒有散射的緣故。我看到地面上布滿了奇怪的黃綠相間的半透明晶體塊,這是固體氧氮,是已凍結的空氣。有趣的是,空氣并沒有均勻地凍結在地球表面,而是形成了小山丘似的不規則的隆起。在原來平滑的大海冰原上,這些半透明的小山形成了奇特的景觀。銀河紋絲不動地橫過天穹,也像被凍結了,但星光很亮,看久了還刺眼呢。
地球發動機将不間斷地開動五百年,到時地球将加速至光速的千分之五,然後地球将以這個速度滑行一千三百年,走完三分之二的航程,然後掉轉發動機的方向,開始長達五百年的減速。地球将在航行兩千四百年後到達比鄰星,再用一百年時間泊入這顆恒星的軌道,成爲它的一顆行星。
我知道已被忘卻
流浪的航程太長太長
但那一時刻要叫我一聲啊
當東方再次出現霞光
我知道已被忘卻
起航的時代太遠太遠
但那一時刻要叫我一聲啊
當人類又看到了藍天
我知道已被忘卻
太陽系的往事太久太久
但那一時刻要叫我一聲啊
當鮮花重新挂上枝頭
……
每當聽到這首歌,一股暖流就湧進我這年邁僵硬的身軀,我幹涸的老眼又濕潤了。我好像看到半人馬座三顆金色的太陽在地平線上依次升起,萬物沐浴在溫暖的光芒中。固态的空氣融化了,天變藍了。兩千多年前的種子從解凍的土層中複蘇,大地綠了。我看到我的第一百代孫子孫女們在綠色的草原上歡笑,草原上有清澈的小溪,溪中有銀色的小魚……我看到了加代子,她從綠色的大地上向我跑來,年輕美麗,像個天使……
啊,地球,我的流浪地球……
發表于2000年第7期《科幻世界》
獲2000年度(第12屆)銀河獎特等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