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換我猛瞪了他一眼,“誰說我可憐……誰說我鍾情于你了?”
“豈敢!是我鍾情于妙兒。”裴衍祯笑了笑,一掃适才不虞面色,推門出去前對我道:“我去去便回。”
過了好一會兒,我都忘了他說過去去便回這話,在園子裏眯眼曬太陽時被去了半響才回的裴衍祯抱了個滿懷,我不免一驚,惹得他一疊聲道歉,态度甚是審慎小心,心情亦仿佛改天換日,與這幾日天差地别,簡直燦若驕陽,不曉得适才去哪裏進補了什麽靈丹妙藥。
他松松攬了我靜靜地看着滿園盛放的牡丹,春日當好,曬得人暖融融昏昏欲睡,聽得他在我耳邊低聲問道:“妙兒,我記得你原本不喜甜食,是哪個丫頭這麽不小心放了那許多糖酥在你房中?”
“原本是不喜,上次帶宵兒去挑宣紙,路過一家糖酥店,聞着那花生的香氣和着陣陣糖香,隻覺饞得慌,當下便買了許多叫丫鬟們擱在我随手可拿之處方便解饞。”我随口老實應他。
後來,他似乎又不動聲色地觀察了我許久,問了些我們偶或說到的日常瑣碎,最多問的便是我最近飲食愛好,想來他美人計未成,又想回原來的老式花招當竈頭師傅了。
之後,我當真睡着了,他将我抱回房内離去之時似乎說他未來幾日有個什麽着緊的事要辦,八日之内不會過來。總之聽不真切,不曉得到底是八日還是幾日。半夢半醒間似乎還聽得他念叨了一句:“怪不得最近如此乖張……”
果然其後幾日未見他人影,倒是底下随從們不知怎麽突然草木皆兵起來,一看到我四處走動便着緊得慌,恨不得個個都來扶我的樣子。
宵兒近日裏課業原本安排緊湊,這幾日倒似得了空閑,時時從王府過來我這裏,宵兒本不好動,此番自是依舊,隻是對我似乎太粘膩了些,常常連看書都要偎着我,有時,卻又似滿面期待什麽的樣子自己兀自出神想了許久,回頭看着我兩眼亮晶晶,甜甜地喚我一聲“娘!”叫我很是受用。
這日裏我正是好夢時,聽得綠莺在床邊低聲道:“小姐,時辰快到了,女婢扶你起來梳洗可好?”
我迷糊睜開眼,但見日頭高懸,遂坐起身來,隻是實在又困乏得緊,眼皮一搭一搭地任由着丫鬟流水般進進出出替我洗漱更衣。隻是,不曉得是我自己困倦昏沉還是什麽緣由,隻覺着今日這梳洗時間忒長了些。
待我覺着似乎好了,自己站起來的時候,卻見綠莺飛快地使了個眼色,和另外一個丫頭一左一右攙着我的胳膊扶着我向外走。我不免笑她,“我就是覺還沒徹底醒透,又不是病入膏肓,哪個要你們來攙?”
“呸呸呸!小姐這是童言無忌!今日可不能說不吉利的話!”綠莺着緊着連連說了一串話,又道:“大吉大利!大吉大利!大吉大利!”跟念咒似的,我不免斜眼瞧她,這丫頭怎麽癔症了?過去并未見她如此多忌諱,而且詞不達意,我都多大了還“童言無忌”呢。
甫一開門,便有日頭兜頭兜腦撒了下來,幾分晃眼,然而更晃眼的是門外玉立之人。
一男子身着灑線錦繡紅袍,黑絲吉字走邊修遍衣擺袖口,頭戴幞頭烏帽插金葉,鬓若刀裁,眉似遠山,目若點漆,鼻直唇薄,唇角帶笑,當真是個驚才絕豔郎。
我卻沒有那閑心欣賞,一下睡意全無,猛地低頭看自己,亦是相匹配的一身火紅,肩上霞帔在日頭下熠熠閃閃,身後有丫鬟急急步出,“綠莺姐,你怎麽忘了給小姐戴這鳳冠!”
接着一頂鑲珠嵌玉的帽子便被遞了過來。
我一下醍醐灌頂,看着這再熟悉不過的裝飾,盯着鳳冠頂上耀耀生輝的碩大南珠,咬牙切齒道:“裴衍祯,你不守信!難不成被搶過親,抗過聖旨當堂拒婚還不圓滿?今日還要來個強搶民女不成?!”
他卻笑了,氣定神閑地接過丫鬟手上的鳳冠衆目睽睽之下,小心翼翼地替我戴在頭上,又低下頭細心替我将那帽帶在下颌處仔細綁好。
“妙兒,我倒是很想強搶民女,奈何泰山大人已經松口同意了裴某的提親,三書六聘一樣不少,禮數周全,算不得強搶。”他的聲音帶着笑意從我耳邊不疾不徐緩緩傳入,“況且,”他壓低了聲音,和風細雨道:“你真要當着我們未滿三月的孩兒面前叫我這當爹的這般沒顔面嗎?”
“什麽?”我一愣,再看周遭,下人已不知何時退了個幹淨,隻剩裴衍祯言笑晏晏地盯了我瞧。
“妙兒,你已有孕近三月,自己竟未察覺嗎?”
我一把拍開他來扶我的手,震驚非常,繼而又是大怒,“中州王!你又算計我!”
他卻不顧我胡亂拍下的手,牢牢攬了我的腰,似乎無限委屈道:“這當真冤枉,爲夫又不是送子觀音,如何能算得來我們的孩兒?”
我一勁兒對他又捶又踢,他一邊制掣我,一邊好聲好氣疊聲道:“娘子稍安勿躁,莫要動了胎氣,好好好,皆是我的錯,我俯首認罪,隻求你看在我們兩個孩子和嶽父大人的面上快快收了我吧!”
最後,縱然萬般不情願,我還是如他所願頭戴鳳冠身披霞披蓋着鮮紅的蓋頭坐進了花轎。
一路上我握着拳,絞盡腦汁,想了半日……似乎,隻能這麽辦了……可是,才不能讓裴衍祯那厮事事遂心!
待到新人對拜之時,在一屋子熙熙嚷嚷笑意盈盈聲中,我往前輕輕挪了一步,算準了腳下距離,這一拜下去,果然如願聽得“咚”地一聲響,不想隔着蓋頭竟未聽見對面傳來任何異樣吃痛的聲音,不免疑心自己力道太小了,又悄悄挪了一步,對拜起身時,又聽“咚”地一聲響,雖隔着鳳冠,這回我自己都被震得腦仁發震。
一時,廳内頓時寂然,接着接二連三地響起一陣掩飾般的咳嗽聲,此起彼伏,期間坐席内隐隐一聲失笑,不知是誰的,聲音輕輕,卻在一堆咳嗽聲中獨獨傳入我耳内。
繼而,聽得禮官拖了長音鄭重宣布:“禮成!——”
衆人方才止了咳嗽,恭賀道喜之聲不絕于耳,門外,喜慶紅火的爆竹如雷聲聲催動。
是夜,待到我平生第一次有人用秤杆挑開我的紅蓋頭,不曉得爲何,我竟莫名想流淚。
那人匆匆放下秤杆,急急來解我的鳳冠,“妙兒,怎麽了?可是這鳳冠太沉,還是适才撞疼了哪裏?”
映入眼簾的還是那郎豔獨絕,風姿無雙。
隻是細看,下巴一塊醒目淤青,我摘了他的幞頭,又見他前額一塊淤青,兩塊淤青皆與那鳳冠最頂的那顆碩大的南珠一般大小,我雖心疼,卻又幾分得意地笑開,“叫你老是算計我!今日若不給你點排頭吃吃,怕是這輩子不長記性。”
那人卻似感覺不到疼痛一般,隻拿了手将我的眉眼唇角細細描畫,溫言款款道:“爲夫自然記得了,夫人也要記得允了爲夫的這輩子……又哭又笑,夫人才是真正的小娃娃。”
我嗔了他一眼,又拿手輕輕推了他胳膊一下,不想竟聽他倒吸一口涼氣,突然靈犀一通,我捉過他的手臂,不顧他的阻攔便退下他一邊袖子,一道血迹尚鮮的絹布包紮赫然入目。
“夫人,便是洞房花燭夜,也莫要這般着緊替爲夫寬衣解帶,這般服侍,爲夫如何消受得起?”裴衍祯掩了傷口不讓我瞧,嘴裏還不緊不慢地調笑。
“衍祯,這八日,你去了何處?怎麽受了傷?重不重?快讓我瞧瞧!”我見不得他這若無其事的樣子,心中着急萬分,隻恨身上這繁榮的吉服十分礙事,恨不能把這袖子給剪了。
“娘子莫慌、莫慌,沒有什麽,真的隻是輕傷,不打緊。”裴衍祯本來尚且調笑,這下卻又比我急了,顧不得手傷便來捉我亂扯袖口的手,一邊急忙說明原委道:“我那日從大夫口中知悉你有孕,便帶了人馬馬不停蹄趕赴揚州提親下聘,歸途中被皇帝所設的暗哨用流箭擦傷了手臂,隻是小傷,并沒有大礙。”
他說得這般輕描淡寫,我卻聽得驚心動魄,他竟然抗旨出了洛陽,而且往返隻用了八日,真真不要命了!我捧了他的手臂細瞧,眼中淚珠卻是一串串不受控制地喧嘩而瀉,心中難過,口中卻念叨他,“傻子!哪個要你這樣拼命!不與我商量,你就獨自離開洛陽,我才不會心疼,我才不會難過!我才不會後悔适才拜堂撞了你!”
裴衍祯好脾性地用那邊無傷的手臂攬了我輕輕搖晃,“娘子不心疼不難過不後悔便好,不然衍祯便要心疼了。沒與夫人商量便離開是我不對,以後爲夫去哪裏皆會向夫人逐一報備請示,未得夫人首肯絕不離開寸步。妙兒,你快莫哭了,你再這般哭下去,我的心都要碎了。”
難爲他一個身負重傷平日裏清雅如蓮的謙謙君子說出這般酸倒牙的情話來,我心下難過疼痛,卻又不能控制地撲哧笑了出來。
裴衍祯探過身來,将我的淚痕一一吻去,“得你一笑,便是萬般都值了!”
我垂頭輕輕吻了他的傷處,含淚笑道:“我亦如是想!”
……
此時,夜色正濃,露華星子交相輝映。
歲月指尖逝,回首望,惟願與你,情深共白頭。
(全文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