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五歲,喪母無父。
彼年,我同母異父之弟宋席遠三歲,同爲喪母。”
我親眼看見、親耳聽見六王爺薄唇吐玄機,卻疑心自己是否在這粼粼晃晃的月光下失明失聰、錯看盲聽。
“你說什麽?宋席遠?哪個宋席遠?”我冰涼了手一寸一寸放下手中月餅,缺了一角的月餅撲簌簌落在盤中,“他……是王爺……同母異父……之弟?”
六王爺面若白月,烏瞳深目,修長的手刹那之間攏住我的雙手握于手心,眉心淡起漣漪,緩慢而堅定望着我搖了搖頭,口中卻淡然靜憩答道:“是的。”
尚未來得及領悟王爺是何深意,我已被他手上一股不疾不徐力道一帶站起身來,轉瞬被他攬入懷中,背對院牆,移步至園廊石階處被他忽地向前綿密掌力一推,“妙兒,你去看看宵兒可睡下了。”
我後頸倏然掃起一陣不祥涼意,踉跄前傾兩步行,回首,但見牆頭月下一個兩個三個……越來越多的黑影騰躍而出,帶着利器的粼粼反光割裂背景天幕中圓滿的十五之月,悄然落在滿園繁花之中,碾花無聲。
六王爺背轉身對我,右手一甩袍袖,左手負立,一柄寒光劍氣自袖中滑落其手心,刹那被他握牢。
一圈黑影舉了刀戈斧钺,蒙面黑衣,側身極緩極緩地逼近,似一汪腐敗糜爛的死水,帶着黑色的光暈漫漫潮汐,點點吞噬而來,而這月下潮汐的盡頭便是紫龍銀線鑲錦袍的六王爺。
我知道,不論這是一場臨時起意的暗殺,抑或是一次蓄謀已久的宮變,标的絕不會是我。而六王爺轉身時對着我的那一甩袖怕不也是示意我快走。然而,此時此刻,我的足心卻像生出藤蔓根莖一般牢牢盤繞住足下方寸之地,心中去意堅決,卻奈何撼不動腳下分毫。
隻能眼見着那如夜緩漲的死水最終圍攏在六王爺十步開外,散成一圓狀晷面,再不向前。瞬息之間,風也靜了,萬物僵持。六王爺巋然不撼,似一柄寶劍臨淵出鞘,铮而不鳴,劍氣已動四方;又像日晷正中矗立的金銅晷針,穿刺石晷,月夜無日,晷針影西斜。
對峙雙方猶似彼弓此弦,不見弓箭,卻讓人覺察到吐納之間一場無聲無形之較量正如荼拉鋸,直至拉弓滿弦,緊繃,摧弦欲斷……
“騰!”死士之中一人于包圍圈中大鵬展翅一躍而起,弓斷千鈞之際,箭離弦而發,一柄長劍直取六王爺面門而去。那幽黑的光暈一時缺去一角,似瓶口拔塞,千裏洪堤坍潰一洩如注,十面八方流矢飛箭皆奔着日晷正中那柄晷針——六王爺而去。
我心口蓦地一收,空落落直直往下墜去。
卻見六王爺劍花一挽,足尖點地借力而起,擦着矢尖劍端躍然其上,幾聲“嗖嗖”銳利破空之音回蕩園中,箜崆鳴竹之聲沒入花叢,未見裴衍祯出手,眼角卻察流螢一般幾道線光劃過,幾個死士悶聲倒下,濺起碎花如塵,淺黃棠紫。
一絲腥甜氣息溢出,緩緩浮動月下,月色皎皎瑩白一如新……
“妙兒,快走!”
六王爺的聲音和着兵器相交的铿锵铮铮之聲炸入耳中,幾乎同時,一個黑衣蒙面死士鮮血淋漓砰然倒于我的腳旁,駭得我扶着廊壁往後退了一步。
又是一道流螢之光閃過,“唔——”聽得那人口中一聲悶哼,本能伸手去捂小腿肚處,我定了定心神,鬼使神差俯身去看,但見其小腿上幾根綿密細如發絲的銀針齊根沒入,直穿其腳踝之骨,竟不見血,此人抽搐痙攣之中自袖袋口掉落一物。
精銅觸地之金音于一片厮殺搏鬥之中清脆地叩了叩我的心頭。我蹲下身,拾起這形似半月狀之物,舉至眼前一看,竟是一巧奪天工的精緻連發弩機,箭在弦上,觸手可發。
此時,王府之中先前規避的展越等護衛已發現異狀,陸續傾巢而出,那黑衣死士卻絲毫不退不怯,隻迎不避,招招狠戾直取六王爺,顯是打定主意豁出命去,一朝荊轲刺秦王,不得王爺性命誓不休。
但見廊壁青磚上,人影此起彼消,兔起鹘落競相殺戮追逐。死士手中皆是削鐵如泥之利器,其中三五之人緊緊圍攏六王爺,遊刀走劍、戳刺、舉劈、利斬,招招斃命緊追不舍。六王爺閃避、兼攻、佯退、連劍、彈針,行雲流水一氣呵成。以一敵五,不見頹勢,竟是勢均力敵。
其餘諸人戰成一團,花蔓藤枝濺血橫飛。
我将那精銅弩機掂在手上站起身來,看了看那錦花深處的一抹紫——雖不落下風,卻終究勢單力薄怎敵多人聯手頻繁攻擊,不得脫身,肩背之處隐有幾道暗紅滲出,想是受傷了。
我緩緩舉起弩機,頂頭三尺月色清如溪水,明如懸鏡,仿佛想瞄不準都絕無可能。
倒在我腳旁的幾個死士裏有一人似乎并無緻命之傷,已扶着廊柱緩緩坐起,瞟了我一眼,分明看清我手上動作,卻不緊不慢移開目光,自行盤腿調息,似乎笃定了我手中弩機靶心所指何處。
指尖綴千斤,但,仍舊顫巍巍搭到了機簧扣眼之上,銅弩上雕有刻度望山,精晰分明,指背一屈,指腹扣下,果然連弩,三隻烏金鐵箭次第連發,勁弩臯風攜雷霆萬鈞之勢尖銳着呼嘯而去。
習武之人皆耳聰目明,一時間,滿園皆靜,刹那無聲,個個停下手中動作,本能轉頭目追鐵矢,轉視向隅。
我被那弩機後挫之力擊在肩頭,連退兩步,若非身後廊壁所阻退無可退,定然跌倒在地。
彼端,袅袅尖哨之音終是終結于血肉之軀,沒入胸膛,三箭連矢無一虛發。
六王爺身前三個黑衣死士轟然倒下。
六王爺眼神一恍惚,轉瞬回神,連刺身旁所餘兩人,破圍而出。
我閉上眼,長長出了一口氣。未及吐納,已是頸上一涼。
“愚昧!”
竟是适才坐于一旁調息的黑衣人。但見他一手挾持了我,一手放于口中,抿唇吹出一個淩厲哨音。場中所餘黑衣死士聞聲登時變幻陣型,竟是集中全部力量對着六王爺再起攻勢,預備殊死一搏。
一片殘花棄屍之中,紫衣玉帶于半空中身形流暢一轉,回過身來,本欲反攻,卻在觸目我頸上鋼刀時,刹那一晃,臉色巨變,搖搖欲墜,“你!你——莫要傷她!”
此話一出,我一驚,展越一驚,身後黑衣人似乎亦一驚,事出所料本非初衷一般手中鋼刀一顫,片刻後旋即穩住,宛若恍然頓悟。
一句話,局勢全盤皆逆。
涼涼秋風和緩起,拂落我肩頭一縷碎發,鋼刀帶着三九嚴冰之寒不緊不慢寸寸壓近,觸發及落,斷發輕飄飄随風散了去。
六王爺面色瞬間青白淬取若薄瓷,宛然欲碎,再度沉沉開口:“放開她!”
“放開她?”那人輕佻一笑,用刀尖挑起我的下颌,口中熱氣噴過頰側,“可以,當然可以。全看王爺舍得拿什麽來換。”
刀尖輕觸下颌肌膚,出蟄的黃蜂一般輕輕一紮,很快,并不怎麽疼痛,隻覺着一滴溫熱的液滴順着蟄口沿着頸項蜿蜒而下。
“我答應你!”六王爺将手中利刃一掼在地,凝視着我的喉頭,目光絞痛,緊咬了牙關,竟是連聲音都微微起顫:“你要什麽我皆答應你!”
我斂眉垂目不去看他。
黑衣人聞言似乎聽了天大的笑話一般大笑出聲,笑不可遏,“我什麽都不要。”
六王爺一顫,雙目陡然擡起怒視其人。
“不過,若是王爺願意以命易命……” 刀尖緩緩下移至我的喉頭處。
瞬息若滄海,吐納如刀刃。
“好!”
我驚擡雙目,赫然對上裴衍祯一雙含情澄澈似水眼,月清朗,眼波月色兩交輝,卻叫我一時惶惶然癡懵這究竟是霧是月。
須臾,我咬了咬牙,心中一時恨怒交升扶搖直上九萬裏,切齒之恨!猶置阿鼻!他可是斷定了我對他的蒙智蠢鈍深情,吃定我斷然不舍其命,逼我自絕刀下?
此人究竟多情?溫情?寡情?薄情?抑或無情?屢次三番、三番屢次于絕望之際絕地之中現深情,待我墜入其中以爲曙光将現之機,又親手将我推下深淵,方知其寡情甚至徹骨無情……反複無常,将我百煉成鋼……
我冷冷回視他,紋絲不動。
“哦?王爺既這般豁達慷慨,便請王爺丢棄身上所有兵器,自行上前來領天命。”黑衣人再度開口,一手鉗制住我的命門,一手揮了揮刀。
六王爺聞言丢棄袖中三柄短刃、金針無數散落地上,展越腳步一動,卻被他擡手制止。繼而慨然舉步向我們所在的遊廊處背月行來。
所有人皆看着他,唯獨我再不能看不忍看不欲看,調離了目光空空落于他身後的牆頭。
卻被一凜潾潾倒月寒光晃到了眼……但見牆頭緩緩簌簌趴着一烏衣人,手搭一半月弓箭橫放于牆頭,滿弦待發,正對他的背部心窩。
六王爺已近在眼前。
“趴下,衍祯!”我不曉得自己是如何掙脫身後黑衣人的鉗制,沖上前去推開六王爺,抑或,那黑衣人根本并未鉗制于我?
我隻知待我恢複意識之時,已倒在了那個紫衣錦袍的懷抱之中,心口含着三九玄冰一般,涼涼地透,溫溫地疼……
原來,我終是百煉也成不了鋼……隻是一具碌碌平庸的血肉之軀罷了。
“妙兒!妙……兒……你怎麽了——怎麽了……”他抱着我,全身抖得篩糠一般,手上慌亂地捂着我的心口,似乎想要堵住那汩汩如泉的暖流,卻始終不得其法門,無措似癡懵孩童。
我對他笑了笑,隻覺得越來越遠,越來越淡,桂子的香輕輕浮了起來,滿園滿月。
一個神祗般的少年兜滿一懷香花,笑若豔陽,仿佛伸手可觸……我勉力伸了伸手,卻終是不可及,轉瞬卻變成了一個委屈的毓秀男子——妙兒,我的桂花糖呢?
我覺得倦怠,想要睡去,卻不得安甯,耳邊哽噎之聲攪得我心煩意亂,我勉力睜開眼,隻見裴衍祯滿面淚水,是淚水嗎?可是淚水怎麽會有紅色的呢?抑或是血水?可是,血水又怎會從眼中淌出?
一雙眼空洞洞似被天地萬物遺棄,落落惶惶。成對成對的血紅淚珠奪目越眶而出,肆虐縱橫,“妙兒——你不要離開……不要離開……我……我不能沒有你……”
我一點一點伸手替他拭去眼淚,纾出一口歎息,“莫要再哭了……衍祯,你知不知道,陸家的家财我早便送人了,那個人就是你啊!……可還記得那隻骨雕小鹿?……咳,咳,咳……我對你,從來都沒有秘密。”
“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他恍若未聞,隻反複重複着一句話。
我擡手沿着他秀眉直鼻慢慢往下摩挲,耗盡全身最後的一絲氣力,“我想,我隻是上輩子欠了你太多,但是,現下我記牢你的樣子了……下輩子、下下輩子、生生世世,一定不要與這個模樣的人再相見……因爲……咳咳……因爲,這輩子我已經還清了……财、身、心、命……傾其所有,兩袖空空……”
“這次,我再不回光返照了……放過……”
……
一輪圓月相葬,可算完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