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席遠這花匠做得可是風生水起與衆不同,且别說半株花草沒種下,第二日,竈房周遭方圓兩丈内的地界便全秃了,寸草不留,花花草草均被他大刀闊斧拔得一幹二淨。
我乍一瞧見,還以爲走錯了地方,再三看了幾遍後方才确認無誤。剛推了道門縫,便聽得裏面隐約人聲,一看竟是宋席遠扛着花鋤和舉着鏟子的裴衍祯二人面對面站着,一臉王不見王的架勢,壁壘分明。我擡頭望了望門檐,一隻瓢蟲不緊不慢淡定爬過。
再次低頭,卻見宋席遠已将那花鋤放在地上,一手扶鋤柄,一手撣了撣衣擺,對着裴衍祯風流一笑道:“聽聞裴公子六歲時,曾遇雲遊僧人,說是裴公子天庭飽滿、命攜慧根,要化你入佛門,可有此事?”不待裴衍祯答言,又道:“今日席遠替裴公子将門前花草剃度,便是奉勸你早入空門皈依我佛,也好得個六根清淨,且我朝有法,不斬出家人,裴大人的護命玉牌既已繳了去,如今,還是佛門平安些,早剃早超生。”
裴衍祯笑了笑,執了鏟子回身繼續炒菜,不鹹不淡問道:“宋公子可吃了早飯?”
宋席遠一怔,旋即面色一變,“那飯菜是你做的?”
裴衍祯淡淡颔首,“正是。”
“你——下——毒?”宋席遠一伸手掐住裴衍祯喉管處,“最毒廚子心!說!你放的是砒霜還是斷腸草?”
“宋公子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砒霜和斷腸草皆費銀兩,二兩紋銀才能買一錢,還是大黃、芒硝便宜,十個銅闆便可得一把。”裴衍祯面不改色道。
大黃、芒硝?聽着有些耳熟……我在腦子裏尋思了一遍,終于想起這兩樣東西好像是催瀉用的。若非親耳聽他口中所出,我斷然不能相信裴衍祯這樣一個平素裏講究君子之道,走道時連隻螞蟻都不忍心碾死的性子竟然會給宋席遠下瀉藥!
“你!”宋席遠唇色泛起一絲白,收手捂了肚子,脊梁卻仍強自撐着,挺拔如常。
裴衍祯重新拿回鏟子将鍋中碧汪汪的青菜出鍋裝盤,一絲不亂不爲所動,末了,溫和道:“奉勸宋公子一句,早洩……早超生。”中間狀似不經意地一頓。
宋席遠憤憤回頭,兩隻桃花目此刻堪比竈火烈焰,噴火怒視裴衍祯,孩子氣地反駁頂道:“你才早洩!”滿面皆是士可殺不可辱的憤懑。
呃……怎麽說着說着就串了味……我收回本欲踏入的腳,琢磨着還是莫要進去的好,當下轉頭便往外行去,聽得宋席遠在裏面口不擇言地理直氣壯:“你還早熟、早衰、早謝、早死、早産……”
屋檐上的瓢蟲仍舊不緊不慢一點一點沿着既定路線淡定爬行。
我回屋叫綠莺去大夫那裏抓了些止瀉的藥煎好以後給宋席遠送去,一早便見得這般雞飛狗跳,此刻我心中就好比扣了個眼比紐小的盤紐,不曉得如何才好解開,恰巧途經爹爹房門,本欲尋爹爹說些話,卻聽得裏面算盤珠子噼裏啪啦作響,大弟弟沈世正一闆一眼向爹爹報賬。
事實證明,這是一個适合聽壁角的日子。隻聽沈世道:“本來宮中買辦孩兒已打點好,那兩千匹錦緞自是同過去一般從我們沈家織錦作坊購買,不料,昨日那買辦卻派人來報說是此番怕是不成,緣由卻不明說,我再三追問,那買辦才支吾道是上面的意思,說是往後宮中布匹皆由宋家天一閣負責。”
我心下一沉,這事怕是和我脫不了幹系。
沉吟片刻後,爹爹渾厚的嗓音響起,“少這一項,虧損多少銀兩?”倒似不甚在意。
“此一項約合十萬兩銀子。”靜默須臾後,沈世又道:“孩兒估摸着,怕不是裴大人一事觸怒龍顔牽連了我們沈家生意。且如今全揚州城中人皆知裴公子在我們沈府當廚子,如此長留,爹爹以爲可妥當?”
沈世的性子我是曉得的,平日裏萬物皆難入他法眼,唯有那些賬簿上進進出出的數字能叫他放在心上,莫看他如今才十八歲,已是生意場上的老手,談起生意與那些老奸巨猾的老商賈斡旋從不曾居于下風,誰要想從他手上多掰走一個銅闆都難于登天。況,此番豈止是一個銅闆,那可是十萬兩亮閃閃的銀錠子,可以想見沈世現下有多心痛。
隻聽得爹爹哈哈一笑,茶杯“铛”地一聲放在幾上,“傻小子,你還未婚娶,不曉得這些個兒女情長也是常理。人常說‘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他爲了你姐姐腦袋都可以不要了,我沈謙爲了女兒這十萬兩銀子還是出得起的。沒了就沒了,沒什麽大不了的。我前些日子聽見家裏請的那個酸夫子教你弟弟念文章的時候,好像說什麽‘千金散盡還複來’,我聽着挺有道理,他一個窮酸腐秀才尚且懂得這個道理,你一個有錢少爺也莫要這般悭吝,大丈夫,這點小錢算什麽?再賺回來就是了。”
我登時覺着如一口滾滾雞湯入喉,胸口熨帖、暖融非常,果然世間唯有爹爹最好!
中午吃飯的時候,沈世瞧着滿桌飯菜,眼中盛滿的皆是痛心疾首,許是想起這飯菜是裴衍祯所做,看着那米粒的表情就像瞧見銀錠子,一頓飯吃得跟吞金自盡一般難過。我心中有愧,隻得給他連連夾菜盼得能彌補一二……
我本不指望有宋席遠的地方能有太平盛世,隻是未曾想到一日還未過去,早上才吃了瀉藥的宋席遠傍晚時分又生龍活虎現了原形活返過來爲禍人間。究竟是那止瀉的藥太靈光,還是宋席遠太妖孽,卻是不得而知。
日頭快落山的時候,綠莺匆匆忙忙奔了來,告訴我說宋席遠适才闖入竈間和裴衍祯不知因着什麽事情一言不和二人拳腳相向,此刻已是折騰得如火如荼、沸反盈天,下人們沒一個敢去勸架的。
聞言,我疾疾趕了過去,但見後廚之中鍋碗瓢盆、瓜果菜蔬一地混亂,大米更是撒落得處處皆是,下人們圍在門口不敢近前,我勇猛擠了進去,瞧見竈頭邊上宋席遠背對着我,看不清面上神色,隻有一片如雪緞衣袖袂翻飛、出手頻繁,裴衍祯面對着門口,正利落地避開宋席遠幾招綿密的梅花拳,閃開一記掃葉腿,身形輕盈一轉,手上握住宋席遠的手腕正要借力擒拿,幾個退避做得幹淨漂亮,毫不拖泥帶水。
我一時不免疑惑,難道裴衍祯學過武功?正欲開口勸誡,但見裴衍祯眼尾一動,眼神一閃,我原來以爲要借力擒拿宋席遠的那隻手卻是兜頭迎面沖着宋席遠的拳頭迎了上去,竟是笨拙本能地要推開宋席遠的拳頭。
我心下一凜,失聲喊道:“不要推!”豈料,爲時已晚,隻聽裴衍祯口中一聲悶哼,不曉得是不是腕骨被擊折了。宋席遠卻還不罷手,幾記狠招上下左右直沖着裴衍祯過去,裴衍祯卻隻是一味跌跌撞撞地閃躲,節節後退,眼看被逼到牆角處,已是退無可退,嘴角、胸口、大臂都吃了好幾記老拳。突然,宋席遠掏出袖中折扇,扇葉唰地打開,直取裴衍祯面門而去。
我一時着急,沖了上前,攔在裴衍祯身前厲聲對宋席遠道:“住手!不要再打了!”
那折扇在我眼前半寸處生生刹住,與此同時,身後裴衍祯用力将我往一旁推開,“妙兒,當心!”
宋席遠手腕一翻,扇釘崩落,扇葉片片零落在地,宋席遠一雙眼睛不可置信地直直戳入我眼中,“妙妙!你替他擋扇?”眼中彎彎月芒刹那之間分崩離析,點點湮滅,紮得我生疼,不忍與他對視,隻能低下頭去看那些散開的葉片。
“三公子,貨到了,就等着三公子去渡口驗貨。”宋家陳伯木着張棺材臉視若無睹地踏着滿地蔬菜大米長驅直入徑自走到宋席遠面前禀報。
一陣詭異的靜谧之後,聽得宋席遠淡淡道:“知道了。”
臨走時,宋席遠與我擦身而過,沒頭沒尾丢下一句:“我還是喜歡我那個自私冷淡的妙妙。”
……
裴衍祯右手腕骨果然受創,幸而不是骨折隻是脫臼,叫我大大松了口氣。大夫駕輕就熟三兩下便接了回去,纏好夾闆紗棉後囑咐裴衍祯莫要亂動,養上些時日便好。身上其它傷處倒還好,隻是稍微有些青紫,用藥酒推一推想來過兩日便會消腫了。
大夫給裴衍祯煎服了些安神止痛的藥,諸人散盡後,我拾了張圓凳坐在床邊陪他,以防他有什麽不時之需好随時幫他。
裴衍祯面色慘白,躺在床上幾分羸弱,我們二人一躺一坐半日無語,半晌之後,聽得他輕柔開口道:“妙兒,我雖自負文才尚可,卻因裴家曆代重文輕武,而我自幼也不好習武,導緻今日無半點武藝傍身,過去從不覺得有何缺憾,自從知曉你崇武輕文後便惶惑非常……我一直知道自己并非你心中的如意郎君……那宋席遠卻會一些拳腳功夫,你會不會……?”
他這樣一個驚才絕豔的天之驕子竟說出這樣卑微的話來,叫我心口酸酸一澀,隻恨不能代替他受傷。我握住他的手心,俯身堅定望着他,“你莫要多心,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哪能要求你是個十全十美的完人。”
裴衍祯認真看着我的眼睛,片刻後溫柔一笑。之後與我有一搭沒一搭說了會兒話,想是那安神的藥起了效力,便沉沉墜入夢中。
我倚在床柱邊看着他的睡顔,忽然想起上一次這麽看着他的時候已是三年之前,三年時間,究竟是短還是長?隻覺恍若隔世……
滿室甯靜,唯有燭火款款搖曳……不知不覺間,我也迷迷蒙蒙地睡了過去,半夢半醒之間,仿佛看見滿園的牡丹盛放,姹紫嫣紅。
“哐當!”
忽聽一聲響動,我一下睜開眼,卻見眼前一片漆黑,蓦地心口一落莫名慌亂,“衍祯!衍祯!你在哪裏?”
“妙兒,我在這裏。”一隻修長的手堅定地握住我,“莫慌,是我打翻了燭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