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就像來不及細細咀嚼的人參果,“哧溜”一下滑進肚子裏,連抹渣子都沒瞧見,便又過了十來日。
今日正是我爹爹壽辰之日,擺酒席宴賓客,揚州城内上至達官顯貴下至蓬門縣令皆來道賀。爹爹在外堂張羅男客,姨娘們在内堂招呼女眷,家裏人來人往好不鼎沸鬧騰。湯圓天還沒亮便被小姨娘從床上捉起來打扮得像隻善财童子和小弟弟一塊兒在祠堂裏守天燈,爹爹瞧着差了輩兒的兩人直嗟歎若湯圓是個女娃娃該多好,如此便有一對童男童女撐門面了。我卻不以爲然,沈家的門面有金銀财寶撐着,便是爹爹身邊牽隻貓兒,來客也能誇成朵花,莫說是個水當當的娃娃,人家才不管是男是女,逢人便道:“沈老爺好福氣,還未到天命之年便已三代同堂,怕不是到花甲之年已是四世同堂。”又有人道:“瞧這小公子俊得,将來定是人中龍鳳!”
爹爹以不變應萬變,一概皆果斷回以“哈哈哈!”三個大字。
筵席過後,爹爹請衆人轉到了後園子裏聽戲。養兵千日用在一時,今日不比往日,家裏的戲班子自然卯足了力氣可勁兒折騰,排的一出武戲很是新穎熱鬧,我陪着一幹夫人們在樓台上聽戲,老爺大人們皆坐于樓下。
然而,并不是每個女子皆有我這般觀武喜鬥的高雅情趣,不一會兒這些夫人們便三三兩兩開始唧唧喳喳論八卦話家常,一旁瓜洲府衙的夫人不顧我看得正在興頭處,非拉了我的手,熱乎乎親切道:“沈小姐如今可有意下了?”
“嗳?”我一時有些莫名轉不過彎來。
那夫人掩口一笑道:“沈小姐于我就不必害羞了,咱們都算得是過來之人,你的苦楚我是曉得的,長夜漫漫連個貼心說體己話的人都沒有,心中必定空落落,雖說有個孩子牽挂,但孩子長得快,将來娶了媳婦忘了娘乃人之常情,沈小姐須得趁如今青春貌美之時再覓一良人尋個伴兒才是正經。”
聽她這般一說,我才恍然記起這夫人早年喪夫,之後憑着幾分姿色才改嫁于喪妻的瓜洲府衙做填房,脾性有些自來熟,總将我劃拉爲一丘之貉,對我頗有幾分惺惺相惜之意,不想如今瞧着還有幾分深謀遠慮,連湯圓讨老婆都給高瞻遠矚到了。近些年這樣假關心之名,實則行看戲打聽八卦之事的人我瞧得多了,遂也不以爲意,配合應她:“尚未有意下。”
“哎呀,這可怎麽了得。”那夫人一驚一乍地瞠圓了眼,憐憫地瞧着我,語重心長道:“近些日子聽聞裴大人就快和蘇州知府幺女結親了,我還以爲沈小姐也必定好事将近,不成想……”旋即又輕輕一打自己的嘴,補道:“哎唷,瞧我這嘴快得,沈小姐可莫要介意。”
我微微一笑,其實也怨不得她們,但凡是人便有一兩分龌龊心思,好比西施雖有沉魚之美,世人便非要尋出她的缺點譬如“大腳”以诟病,以此證明金無足赤人無完人,好叫尋常面貌的女子心裏平和一些。如今我們沈家富甲一方叫人眼饞也不是一日兩日了,而我之于沈家就好比那雙大腳丫子之于西施,無疑是金磚上的一抹灰,讓世人心中寬慰道:其實有錢也不是那麽好,你看,一個獨女嫁了兩次落得一個名聲破敗,将來還要孤獨終老,作孽哦。
隻是……裴衍祯要結親,此事我怎地沒聽說呢?
一擡眼,正見戲台上張翼德一手撩虎須,一手按佩刀睚眦俱裂唱吼道:“哇呀呀呀!何方宵小,拿命來!”一群插旌旗的武夫便铿铿铿打到了一起,我磨了磨後槽牙,一時覺着這台詞深得我心,遂繼續看戲。
那夫人卻不放過我,在我耳邊忽地壓低了聲音,神秘絮絮道:“沈小姐至今未有意下,莫不是……莫不是還放不下宋家三公子?”既而滿目又憐又惜地瞅着我,“那三公子好是好,隻是年少風流,聽聞成日裏流連花叢,定是收不住心的,況且……”
我任由她在一旁獨自叨叨,眼睛卻從台上不經意掃了眼樓台下的老爺們,居然真沒見着平日裏乍眼的裴大人和三公子這兩尊佛爺,莫不真如這夫人所言,一個去替我尋覓小舅母,一個去逛花樓了?
不知爲何我忽覺有些想笑,當下“噗嗤。”一聲便笑了出來。那夫人被我笑得一臉莫名正呆愣之際,綠莺卻噔噔噔上了樓台,着急對我道:“小姐,綠莺沒看護好,換杯水的工夫,叫孫少爺給走散了。”
我聽了心中倒不急,湯圓喜靜,同我這樣喜好軋鬧忙的性子不同,每逢家裏有這樣的喧嘩場面必定會尋個僻靜處避開,偏生這綠莺又是個一根筋的,每回找湯圓非往那人堆裏找自然是找不出什麽結果的,找不到便火急火燎來禀我,我隻要往那家中最邊角最長灰的地方一尋摸必定一找一個準。
現下我卻裝了一絲慌張的模樣站起身,道:“是嗎?我去尋他。”正借此爲由擺脫了那體貼呱噪的瓜洲夫人。
轉過兩道山牆,我慢慢往内園裏行去,将将行了沒兩步便瞧見層層疊疊隐秘盛放的海棠深處背對我蹲着個白色的影子,正是湯圓的那隻小貓。我輕輕一笑,扶了海棠花枝走上前去。
不想待近前看清後,那花下果然有個人,隻卻不是湯圓,而是流連花叢的三公子。
但見一輪月輝下,宋席遠半倚半卧在池水邊的青石上,腳邊放了一壺花雕,一隻白玉杯,頰上一抹潮紅帶了月色的濕潤,眼睛垂閉着,嘴角勾了一絲恬靜的淺笑,想是醉裏半夢入花香,正是好眠。頭上束發的錦帶有些微散,長長的帶尾在夜風裏輕輕飄動,那小白貓便蹲踞在一旁瞪了兩隻溜圓好奇的眼睛,舉着爪子有一搭沒一搭地撓那動來動去的發帶耍完。
我躊躇了一下,正欲回身去通知宋家小厮來扶他回去,卻不妨一陣風過,搖落一簾海棠,一瓣粉色的花瓣晃晃悠悠堪堪栖在了宋席遠的唇上。
宋席遠倏地睜開雙目,對着我彎眼朦胧一笑,“妙妙,你來了。”那湮粉的花瓣随着他張口吐息被抿了抿舔入口中,登時,那潤澤的唇便莫名平添一抹迷離的魅惑。
我低頭看了看鞋尖,再擡頭時隻見宋席遠已半撐起身,那白貓做賊心虛一下蹦跳開來,撒腿便逃入了夜色之中。
宋席遠伸手拍了拍身旁空出的半塊青石,對我道:“妙妙,來,坐這裏。我才剛躺了替你暖過,不涼人的。”
“你醉了。我叫下人扶你回去歇息吧。”我往後移了半步。
“我沒醉。”宋席遠蹙了蹙眉。
“你醉了。”我再次重申。
“我沒醉。”宋席遠頑固道,忽地眉眼一挑,将手随意往跨坐膝蓋上一擱,吊兒郎當瞧着我道:“好吧,我醉了。你來扶我。”
“你稍待片刻,我這就去叫小厮。”我又往後移了半步。
宋席遠嘴角一彎,委屈道:“我醉了,馬上、立刻、現下就要撐不住了,身上一點氣力也使不上來……妙妙快來扶我,哎,你看你看,我就要跌到池子裏去了!”一邊說着真就眼看便要軟軟栽入一旁的潭水裏。
等我意識到時,已疾疾走了兩步扶住他伸過來的手。
眼前一花,孰料他沒栽,倒是我栽了,被他大力一拽,栽入了他的懷裏……
聽得頭頂宋席遠啧啧慨歎:“如今這世道,花姑娘是越來越不好騙了。”我胸中“騰”地瞬時爬上一把咕咕小火,正待擡頭毫不含糊地咬他一口叫他放開我,宋席遠卻像曉得我心思一般立時三刻松開了我,扶我在青石上坐下,自己則坐在了我身邊,隻是那爪子卻不肯松開,牢牢握住了我的一隻手。
我掙了掙,他方才放開,取而代之卻整個人倚了上來,肩上一沉,登時一股微醺的花雕酒香彌漫四溢,見他這般無賴我一時哭笑不得。
宋席緩緩伸出左臂,将左手心呈在月色下,但見掌中紋路深刻,阡陌縱橫,和他這俊秀風流的儀表有些不般配,聽得他幽幽開口道:“小時候,我娘對我說,每個人手心的紋路都是上輩子心愛之人糾結的發絲留下的印記……若是很愛很愛一個人,便會拼盡全力也想抓住她,哪怕是一縷發緒也好,抓住了,便是一輩子……你說,愛一個人要愛多深,才會握她的發絲握到刻入掌心?”
宋席遠認真地望着我,一邊慢慢地撫過我的發梢。
我其實想說,這被愛的人得多倒黴,若是手上都能壓出印子,那頭發肯定也被拽秃了。然而,鑒于宋席遠難得酒後抒情一把,我不好打擊他,遂附和道:“很深,一定比我爹的銀庫深多了!”
宋席遠看了看我,勾出一笑,轉頭尋了地上的酒壇,用腳輕輕一勾,那酒壇便輕巧躍入他掌心,但見他托起酒壇對着嘴灌了一口,溢出的酒水便這麽順着他的下巴越過高傲韌長的脖頸滑入領口裏。
宋席遠放下花雕,不經意地抹了抹嘴角,肆意地稍稍敞開前襟,咧嘴笑了笑問我:“妙妙,你要不要喝一點,這酒甜香,不烈不上頭。”
莫看宋席遠在外風光無限好加之嬉皮笑臉,便以爲他是個一路順風順水長大的娃娃,其實他也是個沒娘疼的孩子,同我一般,親娘走得早,剩下一堆姨娘環繞。宋席遠出世前,有神棍給宋夫人相過面,說是若頭胎生的是兒子必定活不過滿月。不想生下宋席遠竟然真是個兒子,身體孱弱非常,驚得宋老爺和宋夫人不行,遂取了小名“宋三”,且讓宋家上下皆喊宋席遠“三公子”,盼得欺佛祖瞞鬼神,隻當宋家前面已夭折過兩個公子,便放過這個孩子。于是,宋席遠便頂着這個三公子的名号一路有驚無險地活到了如今橫霸一方。
雖然同爲姨娘環侍,和我們沈家不同,宋家的姨娘沒有一個是吃素的,個頂個兒地精明,哪個也不好相與。加之宋席遠又是正房長子,個個姨娘都視他爲眼中釘肉中刺,明裏暗裏不知使了多少伎倆計算宋席遠,如今宋席遠做起生意算計起别人腰包裏的錢财這般精準不含糊,怕不也是拜這些個明争暗鬥所賜。
思及此,再看看宋席遠月光下明朗的笑顔,不知怎地頗有些慨歎,遂俯身拿起地上的白玉杯,道:“也給我滿上一杯吧。”全然忘了自己那個丢臉丢到姥姥家的破酒量和搬不上台面的酒品。
二人坐在池子邊上你一口我一杯地喝得昏天黑地不知今夕是何年,不知喝了多少杯,隻覺得飄飄欲仙登入月宮之時,唇上被嫦娥的玉兔給濕漉漉地啃了一口。霎時,聽得一旁有人沉聲道:“放開她!”
我回頭,但見青衣飄飄的屈大夫正一臉陰郁肅穆地立在一旁,上來伸手便扯開我面前的玉兔,不由分說抱了我便走。我心下不由疑惑,怎地屈大夫可以随意出入廣寒宮?了不得啊!這玉帝也不管管……
之後便又是一陣混沌迷糊,半夢半醒之間好像有什麽東西在咬我,先是嘴被狠狠碾磨了一陣子,慢慢便轉到了臉頰畔左右厮磨,繼而耳珠又被一口含住吮了吮,最後,一路向下,鎖骨、肩膀,一 一被舔舐而過,舔到心口處,我實在癢得不行,克制不住咯咯笑了起來,推了推胸口處那毛茸茸的東西。
是了,定是宋席遠拿他那隻白貓在逗我,我掙了掙,朦胧間随意喃喃:“席遠,莫鬧了……”
心口那團東西似乎頓了頓,旋即果真聽話不再壓着鬧騰我,隻是那驟然離開的重量帶走了胸口的一絲暖,我蜷了蜷身子,便縮着繼續爬月宮……
爬了許久,眼見着便要瞧見嫦娥姐姐了,不料腳下一踏空,生生從半空跌落下來,驚得我一下睜開眼,瞧了瞧窗外,灰蒙蒙地還未天亮,原來是夢魇了。
正待纾上一口氣,卻不意一低頭瞧見一張蹙眉阖眼的臉,一口氣涼到底,再提不上來,這一驚比從月亮上跌下來摔個狗啃泥還要可怖百倍。
但見那人正緩緩睜開一雙濕漉清亮的眼,身上僅着了一身素色亵衣,而我衣不蔽體肚兜滑脫了一半正以一種極其不雅觀的姿勢壓着他……
我那個懊呀,那個悔,怎地就不長記性呢?恨不能立刻當場便毀屍滅迹,權當什麽都沒發生過!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爬起身抓過被子将那人罩住,半晌後想了想,顫顫巍巍掀開被子一角,怯怯問他:“那個……那個……我是不是又将你給霸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