障眼把戲
夜空中閃爍着一顆星,在由漆黑漸漸變得朦胧的夜色中忽明忽暗,就像每一次接案時的心情,希望、期待、失望交替更疊。人在這種不可名狀的情緒中仿佛是一種煎熬。
煎熬,從現在就開始了。
手插在兜裏的武燕在支隊偌大的操場上遛了兩圈依然沒有睡意,槍支、嫌疑人、受害人,包括躺在重症監護室的盧教授和奔來哭天搶地的親人,在她腦子裏糾纏在了一起。有時候她想不通,這個世界爲什麽會這樣,總有人跑出來用罪惡破壞甯靜祥和,最終給别人也給自己的生活抹上悲劇的色彩。
而身處其間的警察也不可避免地沾惹上這些負面的因素,高興的時候越來越少,煩悶焦慮的時候越來越多。武燕說不清自己怎麽成了這樣,不知道是在醫院目睹的事讓自己心裏難受,還是将來的案情讓自己開始糾結的,反正心裏有點堵。
無法排遣的煩悶讓她踱回了技偵信息中心,她本想和邢猛志聊會兒的,可不料邢猛志回訓練隊了,隻有丁燦這個夜貓子還在。
武燕輕輕推門而入的時候,見值班的隻有三人,但繁雜的案情細節已經初見眉目。玻璃隔間外,一張兩米長的大桌已經擺放了一桌子案卷,估計用不了多久,那些紙質的案卷就會成摞成摞地加高。
“武姐,怎麽還不休息?”丁燦擡頭道。
“睡不着。”武燕大咧咧上前,一拉椅子,坐在他旁邊,随口問道:“幹什麽呢?”
“處理沁山縣大隊求援,他們在柿河鄉周邊兩個公安檢查站、垣水縣三個道路要沖檢查站提取的監控中,都沒有發現那輛涉案吉姆尼。那車好像憑空消失了一樣……我讓他們把監控傳回來,閑着沒事看看呗。”丁燦道。
“我看不了這個,五分鍾就得眼疼。”武燕道。
“很正常,網安和刑偵上,因爲一幀一幀看監控,眼睛看成散光、高度近視的大有人在。呵呵,其實這都已經是最輕松的活兒。”丁燦自嘲道,鬼祟地看了值班的那兩位一眼,對方沒注意他才收回了眼光,放低了聲音,“我現在都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幹多久。”
武燕笑斥道:“你覺悟怎麽比明星還低啊?”
“我們倆差遠了,你是不了解實情吧。明星一直在畫漫畫,他給好幾個動漫公司投稿了。要是哪天能被看中簽約啊,可就一下子脫離苦海了,月薪萬起,五險一金,說不定還有成名機會啊。”丁燦随意道。
這話與她的信仰是相悖的,不過武燕一想這對兄弟還隻是輔警,也就釋然了,她反問道:“你呢?難道沒給自己找後路?”
“我的選項太多,都不知道該怎麽選。像我這種喜新厭舊的人,太簡單的工作幹的時間稍長就會缺失激情和動力。”丁燦笑道。
“你長進也不少啊,把明星的吹牛都學會了。哎,我問你件事,你和小妹?”武燕好奇地問,隻有這種時候她才像個女人,多少還有點八卦的心思。
丁燦側頭,尴尬、複雜、無奈地看了武燕一眼,武燕驚問道:“這是什麽表情?掰了?”
“都沒來得及開始,怎麽叫掰?”丁燦道。
武燕迷蒙了:“不對呀,去年你們倆挺像回事的,你爲了愛情都投身偉大的網安事業了,怎麽是沒開始呢?”
“哎呀,沒法兒說……”丁燦撓撓後腦勺,撇着嘴道:“本來我是想追的,結果去了網安才發現,人家有男朋友,沒明說但心領神會那種,好像是哪個單位的公務員……再說了,我在網安是最底層的輔警,每天盯網上輿情,就一個格子間大的小空間哪兒也不能去,但人家小姑娘在指揮中心都是副主任級别了,你說我總不能約個會還得巴巴跑領導辦公室吧?現在警察可是熱門就業選擇,每年進來的那些公安大學的碩士學士,985、211高校的計算機高才生多的是,我真算不上哪根蔥啊……啧啧啧,想象再豐滿也得接受現實的骨感啊。這不是一聽說借調,我立馬來了,指揮中心那地方無聊死了……不過來了照樣無聊啊,電腦就是我的情人,代碼就是我的愛情,我可以用鍵盤肆意地宣洩我的煩悶……”
丁燦一邊說,一邊飛速地敲擊着鍵盤,修長的十指在鍵盤上留下一道道殘影,看得武燕目瞪口呆。
“想開點,不要逼姐勸你。”武燕道。
“我就見你抓人,沒見你勸過人啊?”丁燦好奇了。
“看來我得勸你幾句,聽好了:警察平均壽命比普通人低五到六年,非正常死亡率高百分之四百,離婚率是普通人的三倍;而且據心理研究發現,百分之八十的警察心理都處在亞健康狀态;甚至,我們警察十個裏就有八個多少有點心理疾病。”武燕道。
丁燦哧聲笑了,不解地問:“您這是要勸我啊?”
“是啊,我的意思是,你這些小毛小病都算是正常的。”武燕道,像是心裏的感悟,說得一點不像玩笑。
丁燦蓦地笑趴到桌上了,笑了好一會兒才支身向武燕豎了大拇指,定定心神道:“從今天開始,武姐你就是我的知己啊,哎,對了……”
“敢問我的私生活,小心我翻臉啊。”武燕搶白道。
“不問,你能有什麽私生活。”丁燦愣了下,一指電腦屏幕道:“我是說,我給你說點網安上的樂子?别不信啊,碰上那些腦回路清奇的罪犯啊,和他們鬥智還真有樂趣。比如我們網安上,就剛破獲一起新型組織的容留賣淫案,您猜雞頭怎麽幹的?”
“這麽惡心的事,你找到什麽興趣?”武燕嫌棄地道。
“去掉惡心的因素,組織者是個程序員,就是個小天才啊,想法太牛逼了。他專做二、三線省會城市,從地下社工手裏拿到酒店入住名單後,他建了一個篩選數據庫,專挑年齡合适、經常入住的男性,把美女信息精準地推送給這些人。隻要服務一次的,都進了他的VIP客戶名單,他手裏客戶資源很快就膨脹起來了。光這兩招吧還不稀罕,他幹了件更牛的事……”
丁燦看着武燕講得眉飛色舞,而武燕則聽得蒙頭蒙腦。餘興未盡的丁燦接着道:“他在群裏搞抽獎,參加抽獎每人交一百八十八元,搶紅包搶到最大的中獎,免費體驗一次美女上門服務,沒中獎的呢,可以免費觀看指定美女的那種直播……嘶,他可是五百人的群啊,每周搞兩三次,一次輕松入賬十萬,關鍵是掏錢的人也不覺得自己吃虧。你說這是不是個犯罪天才?前後不到半年,他從一個朝九晚五的碼農變成千萬富翁了。”
“嘿,嘿,你不會想幹這個吧?”武燕吓了一跳,隻覺得丁燦腦回路似乎出了大問題。
丁燦回頭一笑道:“我找的不是錢,是樂趣,布置陰謀和揭穿陰謀的樂趣同在,都會有智商上的優越感……比如眼前這個案子,縣大隊查到了自二十七日上午到二十八日晚上,過路車輛一共六百二十一輛,吉姆尼四輛,都不是涉案車輛。那涉案車輛是如何進去,又如何離開呢?前提是,從猛志他們找到最後一個村落李莊村開始,出入鄉鎮隻有這一條路,縣大隊甚至把監控線路查了一遍,監控沒有問題,那車是如何消失的呢?”
“我看……”武燕湊上來,六百多輛車,大卡車、廂式貨車、拖拉機、三輪車連摩托車都算上,過往的車輛不算多,而且吉姆尼那種車型一眼就能識别,不應該看不到啊。她喃喃道:“這是謀殺,嫌疑人肯定做了手腳,會不會僞裝成什麽車輛出入……确定沒有别的路繞過去嗎?”
“就算想繞,也不可能繞過所有的公安檢查站,比如出入縣境有個就在橋上,總不能飛過去。他們不是在這一個地方沒找到,是在所有的監控裏都沒有發現,但卻有目擊者,不但李莊村有,柿河鄉也找到了一放羊的目擊者。”丁燦道。
又看了一會兒,武燕思維擰住了,她疑惑地看着丁燦問:“你知道問題在哪兒?”
“當然知道了,我給你講招嫖故事就說明了從可能的途徑找到方向是正常思維,從不可能的途徑找到路子才是犯罪思維。如果去案發現場的不是一輛車,而是兩輛車呢?”丁燦道。
武燕像醍醐灌頂一樣,笑出了聲來,脫口道:“對呀,吉姆尼很小,裝進别的車不就什麽也發現不了了?!”
“準确地講,吉姆尼車身三米四,廂式貨車隻要超過這個長度,都可以裝載。”丁燦道。
“證據呢?即便猜想成立,你得說服縣大隊改變追查方向。這隻是一種可能。”武燕道。
“有一個破綻:要想把吉姆尼裝走,這廂式貨車一定在二十七日中午、二十八日晚上都到過柿河鄉一帶。而一輛廂式貨車兩天都去一個偏僻的鄉鎮,又費時又耗油的,總得有個理由吧?如果找不到承租方或者托運方的業務關聯,那這輛車是不是就鐵定脫不了嫌疑了?”丁燦道。
“有道理。”武燕道。
“OK,這就是結果,也是樂趣。”丁燦笑了,一按回車,屏換到了道路監控上。
兩個畫面分别定格在二十七日上午十一時、二十八日十九時,同一輛加篷的大卡車出現在了柿河鄉的公安檢查站,留下了清晰的影像。武燕愕然回頭看丁燦,倒不驚訝他能發現,驚訝的是這貨一邊講黃色案情,一邊還能找到其他案情真相。
丁燦笑道:“大數據裏留下了這輛車的高速行駛記錄,這是該車第一次到柿河鄉,雖然郭向陽沒露面,但車上的人應該和他有直接關聯……這叫‘運籌帷幄之中,決勝于千裏之外’,好玩吧?”
武燕無可辯駁了,表情怪異地看着他,無語給了個精準評價:奇葩。
确實夠奇葩,剛進組幾個小時,丁燦就給出了個奇葩的答案。值班的兩位技偵驗證過這個答案後,把信息傳給了縣大隊。未過多久,縣大隊傳來了重大發現,這輛被忽略的卡車的車主是馬寶駿,是曾在雲城野生動物非法交易市場案件中被傳喚過的非法經營人員。
重大嫌疑算是坐實了,這消息把剛剛睡下不久的席雙虎和喬蓉都驚醒了,兩人匆匆趕來技偵信息中心。這個研判結果出乎意料,可細想卻合情合理。兩人對驚豔出場的丁燦刮目相看了,一左一右圍着請教……
丁零……丁零……丁零……
作訓響鈴的聲音驚醒了睡上鋪的邢猛志,他反射似的坐起、穿衣、整理警容,站定時腿一個趔趄差點摔倒。經過一夜的急行追蹤,等歇過來了才發現後遺症很嚴重,渾身都疼。勉強站定,他看到了鏡裏子有點憔悴的臉龐,胡茬兒長了,人消瘦了,這才一次追逃,便追得自己有了幾分逃犯的氣質。
“猛志,你怎麽回來了?不是有任務嗎?”
“嗯,收拾下東西就走。”
“那别出操了。”
“嗯。”
鄰隊在門口問了句,轉身就扯着嗓子喊着操列口号走了。邢猛志慢慢坐下來,揉揉發痛發酸的大腿。忙慣了閑不下來,就像起早慣了,根本睡不了懶覺一樣,他躺下不到兩分鍾,渾身不舒服,又坐起發了一會兒呆,然後踱步出了這個集體宿舍。
初春的空氣依然冷冽,瞬間讓他的頭腦清醒了幾分。熟悉的隊列、熟悉的操場,以前這裏每天日複一日的訓練總是讓他覺得無聊,可現在卻感到莫名地美好,似乎還有點留戀。他說不上來這是什麽感覺,或許應該是禁毒案留下的後遺症吧。那些死亡的、锒铛入獄的人總會出現在他的夢裏。他們總會兇神惡煞地瞪着他,或者拿槍指着他。可說來奇怪,總在要看到結果的時候,他會突然驚醒坐起,然後發現後背冷汗涔涔。
他總覺得如果重來一次,自己不會做同樣的選擇。可真的來了,他做的卻是一模一樣。
槍擊案、郭向陽、鬧爺、獄友,一種敏銳的直覺告訴他:危險。
當警察,隻有服從命令打擊犯罪一種方式,可當罪犯,卻有一千種一萬種不同的犯罪方式。而運氣和正義,有時候不在同一陣營裏。
他思及此處駐足了,有點茫然地看着出操的隊列。那些刑偵上、禁毒上、特警上抽調出來特訓的隊員,正裸着鼓着肌肉的大臂在喊着口号。此時的迷茫讓他無顔以對有點羞愧,甚至有點嫌棄自己,怎麽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心緒如此不甯。
“猛子……猛子……”
有人在喚他,他回頭,看到了滿頭華發、身形清癯的華啓鳳,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樓側向他招手,似乎觀察他良久了。邢猛志慢走着迎上去,笑着問好道:“華師父。”
“昨晚回來的?”
“嗯。”
“要上案子?”
“嗯。”
“歇了這麽久,心虛了吧?”
“嗯……啊?”
邢猛志擡頭看華啓鳳時,老頭臉上露着狡黠的笑容,那滿臉皺紋像是老樹新花,煞是好看,邢猛志嘿嘿笑了。
華啓鳳一把攬住了他的肩膀走着道:“給我說心裏話,是不是害怕了?”
“嗯,老做噩夢,都說當警察無愧于心,我沒做什麽虧心事啊,爲什麽老覺得心裏有愧呢?”邢猛志如是道。和這位已經挂槍歸隐的老刑警不用諱言,這位飽經滄桑的長者肯定不會像戰友同事那麽笑話他。
華啓鳳笑着問:“還有什麽?害怕吧?”
“對,莫名地恐懼,不知道爲了什麽。”邢猛志直接道。
“這就對了,沒有恐懼,沒有羞愧,那不是人,是機器人。警察是人,不是機器。”華啓鳳道。
“但我心裏總是有些話不吐不快,有時候我在懷疑我的選擇正确不正确……能做好一個案子是運氣好,可運氣不可能一直跟着我。從另一個角度去講,那些站在對立面的人,肯定把原因都歸咎到我身上了。我想他們會一直恨我,詛咒我,咬牙切齒的那種。畢竟他們中間有些人曾對我推心置腹,而我卻從人家背後下手啊。”邢猛志絮叨着,數月的休養沒有讓他成爲更堅定的戰士,卻猶豫得不像男人了。
“怪不得你心理考評一直過不去啊。還想着你開車撞上的那個嫌疑人?”華啓鳳問。
“可能吧。”邢猛志道。
“反過來,如果被撞死的是你,如果中槍犧牲的是你,對方心裏一定不會有愧疚,而且會炫耀一輩子,老子幹死過一個雷子。呵呵。”華啓鳳道。
邢猛志一怔,沒想過這種思考方式,把他也逗笑了。
“我告訴你啊,你的恐懼不在嫌疑人,不在其他任何人,而在于你自己,你的心裏。”華啓鳳戳着他的胸口道:“有個放不下的老娘,有個抑郁而死的爹,還有心裏憋着瀉不出來的火,對嗎?”
“可能是吧,我說不清。”邢猛志難爲情地道。
“一個人肆無忌憚不顧一切,那叫窮兇極惡;可要爲了牽挂的人、爲了守護的人而不顧一切,那叫勇敢。也正因爲有了要牽挂的和要守護的人,一個人也才能變得真正勇敢起來。所以有時候善良,能成爲一個人無視所有危險的勇氣,因爲他要守護的是那些和他同樣善良的人,盡管有時候他看上去很兇惡,很像壞人。”華啓鳳道。
“您在向我灌輸信仰?”邢猛志斜眼觑着,可能很煩說教類的東西。
“恰恰相反,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信仰。說教、口号都不算,敢站出來、敢沖上去的才算。禁毒案你是自己站出來的,遭遇戰你是自己沖上去的,昨天沁山追蹤也是你帶頭追上去的,還用我向你灌輸嗎?你自己都搞不清驅使你這麽做的是什麽?”華啓鳳反問。
邢猛志一愣,開始反思自己。
“善良……沒有一個警察天生就有那麽高的覺悟,大多數是爲了一份工資一份職業在堅守着。可惜這個職業讓你目睹了醜陋的罪惡,你目睹得越多,就變得越嫉惡如仇,即便沒有命令,你也會下意識地沖上去。在我看來,信仰不是空泛的,而是對我們這個職業共性的一個描述而已。”華啓鳳道。
“那我爲什麽還有恐懼?”邢猛志問。
華啓鳳的目光變得慈祥而難堪了,他摸着邢猛志的腦袋,很無奈地道:“其實誰都有,我到現在還有。每一個被我送進監獄的人,十幾年甚至幾十年前的人,他們看我那種怨毒的目光,我都忘不了,他們也總出現在我的噩夢裏。”
“那您是怎麽解決的?”邢猛志求教道。
“我沒有解決。”華啓鳳笑了,像自嘲地笑,又接着道:“也不用解決,精神上的負面情緒就像那些違法亂紀的罪犯,要麽你變得更強大,要麽你被它們打垮。這個職業冷酷的地方就在于此,你不但要戰勝罪犯,而且要戰勝自我。”
“太深奧了,我估計學不會。我得回趟家,看看我媽……對了華師父,你是我們專案組的顧問,抽空去看看我們啊。”邢猛志道,向華啓鳳笑了笑,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華啓鳳站着怔了很久,然後慢慢地,臉上露出了微微的笑容。
其實一點都不深奧,這孩子他已經開始懂了!看着他帶着疲憊和憔悴的笑容,華師父心裏如是道。
他的目光落在遠去的邢猛志身上,落在做集訓的小夥子們身上,哪怕他垂暮之年,依舊感覺得到胸中熱血沸騰,壯心依舊……
泰極否來
第四看守所的電動門緩緩打開,驅車進入的武燕停好車,和邢猛志一起進了所裏。
上午十點多,武燕從邢猛志家裏接上他。這家夥脫了作訓服還是那副懶洋洋、不陰不陽的樣子,一點嚴肅緊張也看不到。
之前武燕礙于面子沒提醒,到這裏終于憋不住了,直斥道:“過來過來……”她把邢猛志召過來,揪着他的衣領子整整,口袋翻到外面,然後一端下巴提醒着:“保持莊重、嚴肅,現在是辦案,所有的過程都會被記錄下來。”武燕指指攝像頭。
執法的要求越來越高了,邢猛志明顯不太适應,笑道:“也是,武姐,能别讓我去見他們嗎?你說這多尴尬啊。”
“他們窮兇極惡的時候你都不緊張,現在都成沒牙老虎了,怎麽還緊張了?”武燕不容分說,帶着他朝看守所入口走去。
邢猛志且走且道:“狗屁,我現在發現大無畏什麽的都是吹出來的,在團夥裏睡覺都睜着眼,就沒一刻安生過,案子完了幾個月我都沒調整過來。”
“該來的總得來,别婆婆媽媽的了。”武燕笑道,一把拿走了他的證件,遞給了看守所哨位,又進了一道門。
在這地方武燕是輕車熟路,直直往審訊區走去。亦步亦趨跟着她的邢猛志好奇地問道:“他們在裏頭過得咋樣?”
“這我哪裏知道,一會兒你自己問吧。”武燕道。
“審訊似乎不順利?”邢猛志問。
“就沒有順利的審訊,有時候差一句,量刑的時候就得差幾年,誰能老老實實交代啊?”武燕道。
邢猛志又問道:“不對呀?曹戈、連天平不應該啊,他倆交不交代還不都是極刑?”
“未必,人知必死其言也善這句話不适用嫌疑人,他們往往是明知必死也要做最後的掙紮。頑抗似乎能給他們成就感,所以背的案子越大,越難認罪。”武燕道,坐了下來。
邢猛志作爲副審,思忖片刻又問:“槍源應該審過了,一點信息沒有?”
“馬上你就知道了,最難纏的還是你的老夥計,到現在爲止什麽都不認。”武燕道。
“連天平?!”邢猛志表情一抽,難堪了。
“對,他當日并未運載毒品,隻有非法持有槍支一樁罪,如果不是有舊案的話,沒準這回都釘不住他。壞蛋越有經驗,嘴就會咬得越緊,因爲他們清楚,交代得越多,可能牽出來的事越大。這種心态下,你覺得他會告訴我們槍源在哪兒嗎?”武燕問。
“不一定知道槍源,但肯定認識雲城槍案牽涉的這幾個人。”邢猛志道。
“那我們就從這兒切入,看能不能發現什麽。”武燕道。
這時候管教呵斥的聲音由遠及近,隔着鐵栅的另一面,門開了。神情嚣張、戴着铐子的連天平出現在門口,看到對面坐着的人時,他怔了下,駐足了。管教催了一句,他才笑了笑,坐到了審訊椅子上,饒有興緻地看着邢猛志,那表情說不出的怪異,就像朋友久别重逢一般,一點兒也看不到憤怒。
他呵呵——嘿嘿——哈哈——變換了幾種怪異的聲音,笑得淚都快出來了。
“嘭!”一拍桌子,武燕氣勢洶洶道:“連天平,老實點。”
這是慣例,用最震懾的氣質壓倒嫌疑人,不過對連天平失效了,他不屑道:“嘿,妞,你看我哪點不老實了?大呼小叫吓唬誰呢?遇到這麽多辦案的,數你沒素質,我要求換人。”
“嚣張,你的死期都快到了,還這麽嚣張。”武燕怒道。
“那我扮可憐,你也不同情我啊,切。”連天平道。
“你……”武燕再要拍桌,被邢猛志一把攔住了。這下子連天平中意了,笑道:“這就對了,不是說文明執法嗎?就沒學會客氣點?給支煙。”
“好。”邢猛志點了支煙,隔着窗遞過去,連天平伸着脖子,湊上嘴來叼上,就在邢猛志湊近時,他嘬嘴呸的一聲,呸了邢猛志一臉唾沫,然後得意揚揚地坐下來抽着煙吐着煙圈,吐唾沫居然一點都沒影響他抽煙。
武燕要發作,又被邢猛志摁下了。他默默地擦去了臉上的唾沫,悻然道:“平哥,我就不說對不起了,你手上又沾毒又沾人命還涉槍,不管栽同行手裏還是栽同夥手裏,都沒好結果。你不說過嗎?咱們那行……不對,你們那行,要認命。”
“少扯淡,想幹嗎,直接點。我他媽都交代完了,能給個痛快不?”連天平道。
武燕适時亮出了一張打印照片,是郭向陽的照片,這個照片讓連天平嘴裏叼的煙顫了顫,眼珠滞了下,然後以思忖的眼光看着……這個表情邢猛志很熟悉,一般出詭計的時候就這神态。
“認識嗎?”武燕問。
“認識。”連天平道。
“他叫什麽?”武燕問。
“好像是郭三槍,大名我可不知道,我們這行隻認道上的号。”連天平道。
“郭三槍”,郭向陽的綽号?武燕繼續問道:“怎麽認識的?”
“是老鬼一兄弟,來看過老鬼,一塊喝過酒呗。我也不知道他幹嗎的。”連天平道,不屑一顧地吐着煙圈。
這個回答很有技巧,如果說不認識,怕是會被追問個沒完。但說這種情況下認識,那就輕飄飄地推給别人了,恰恰“别人”已經自殺,信息就又進死胡同了。
“說說那次喝酒的情況,喝了多少,都有誰在場?”武燕問。
“就老鬼、三槍、我,三個人喝了有三斤吧。很久之前了,有一兩年了,具體大約在冬季。”連天平道。
這話答得順溜,武燕都皺眉了,邢猛志突然道:“你應該判斷得出老鬼要麽成功要麽成仁了吧?”
嘶……武燕一瞪眼,這可跑偏了。不過聽到這話連天平哧哧笑了,他自顧自道:“哎呀,你這麽聰明的人穿什麽官衣啊,白瞎個人才啦。”
武燕憤憤盯着,連天平不閃不避看着她,很客氣地道:“我真不知道内情。老鬼是曹哥最信任的人,我入行遲,他的事哪件都是要命,不可能讓我知道啊。”
難住了,武燕又看了邢猛志一眼,他也點了支煙。袅袅升起的輕煙下,邢猛志眯着眼,又說了一句很不相幹的話:“你提前知道了我這個‘同夥’有問題,從來沒有相信過我。這樣還把我留着,那是你太自大了。或者說,你手軟,人善,還有點人味,沒有直接做了我……所以你得認命,沒有先下手爲強,就隻能後下手遭殃了。”
連天平的眉頭皺起來,惡毒地盯着邢猛志,今天的境遇大半是拜他所賜。那眼光像兩條蠍尾,似乎要戳痛仇人一般。
“這個人很厲害對吧?”邢猛志拿着郭向陽的照片,平靜地看着連天平問道:“我覺得你完全可以告訴我,你報這一箭之仇是沒指望了,爲什麽不挑個狠角色讓我對付,或者讓我被對付呢?說不定我命不好,就被他弄死了,還得走到你前頭,想想都爽啊,對不對?”
嘶……連天平連煙帶涼氣全吸回嘴裏了,整個人精神一振,像在思考了,他絲毫沒有注意到,煙早燒到過濾嘴了。
“看來你還是擔心我,謝謝啦,那今天就這樣吧,可以走了。”邢猛志故意道,提醒着管教。
門一響,連天平突然開口了:“等等。”
武燕示意停下,連天平警惕地看着兩人,沉吟半晌,才猶豫道:“他叫郭向陽,诨号三槍,也有人叫他老槍,老鬼的把兄弟,傳說他有個地下兵工廠,要找他,得到郭南村老宅子那一帶找找。小心點啊兄弟,可别讓他整得生活不能自理,呵呵……這個人很好客,一定會好好招待你的。再多我真不知道了。”
連天平臉上浮現着病态的興奮,武燕此時可是驚愕萬分了,沒想到銅嘴鋼牙很難撬開的連天平,居然一反常态,透露出來這麽多有價值的信息……
十一時,沁山縣201國道七十五公裏處。
埋伏在路邊荒草堆裏的一位警員拿起了步話,一輛廂式貨車正從他的視線裏駛過,他對着步話機喊着:“于隊,目标駛過。”
“收到,收到,從後面跟上來,堵住後路。”
數公裏外,縣大隊隊長緊張戒備,拉起了槍機。
這事就神乎了,此前追蹤吉姆尼的最終線索就是指向一輛廂式貨車,回頭查廂式貨車,沒想到還真在沁山縣,回到他的轄區了,于是縣大隊連夜從鄰省趕回,來堵這輛大車。
“于隊,省隊讓咱堵貨車找吉姆尼,也太扯了吧?”一位隊員小聲問。
“車裏套車不是不可能。”于海隊長小聲道。
“至于這麽麻煩嗎?爲啥不幹脆把三個人都做了,還留着目擊者來報案?”警員道。
“你是警察還是罪犯,倒替罪犯想得挺好。”于海隊長扇了他後腦勺一巴掌,對着步話機吼着:“行動,攔下那車。”
警笛一響,兩輛警車自路下開上路面橫成一排,那駛來的大貨車毫無停車的意思,一位警員手伸出窗口,朝天“叭”一槍示警。
這槍吓得司機一哆嗦,但他沒停車,反倒又踩了一腳油門,拉開車門就跳車跑。警車裏警員急忙倒車,眼看那車晃悠悠就沖上來了。這時候于隊長一邊喊着抓嫌疑人,一邊快步奔向貨車,飛奔着縱身一躍,扒上了車,還未坐定就一手摁刹車,一手拉手刹。車輪在路面上擦出黑迹,發着尖厲的聲音慢慢停下了。
司機跳下車後滾了兩滾,好不容易爬起來,離追兵已經隻有幾步遠,沒跑幾步就被人一絆,跌了個狗吃屎,緊跟着就被幾個撲上來的人壓得死死的,立馬被铐起來搜身……拘捕槍案嫌疑人最危險的就是對方持有武器,還好這個司機全身上下隻搜出來煙和火機。
一臉蠢相的司機門牙給磕豁了,口齒不清地哭訴着。可見警車就跑,鐵定沒什麽好事,刹停車的于海大隊長叫開廂檢查,後車廂門一開,哦喲,一股濃重的腥味傳來,把開廂的警員給看傻了。
“怎麽了?”于大隊長問。
“隊長,您來看,這……”警員像是遇到了什麽恐怖的事,結巴了。
縣大隊抓捕衆警奔上前來,一眼看過去都傻眼了,成袋成袋的兔子、成串成串的野雞,還有幾塊大塊肉像是野豬,有的還新鮮,有的已經開始腐爛,整個車廂裏都是爛肉腐味,嗆得人下意識地捂住口鼻。
“你這是非法販售野生動物知道不?”
“我沒販售,我剛收的。”
“哪兒收的?”
“鄉下。”
“前天是不是也在我們縣收野生動物?”
“沒有,沒有,我去垣水拉貨了,昨天晚上剛來。”
“哦,沒有啊,帶走……”
于大隊長不動聲色地問出了案發時間這輛車确實在垣水縣,連車帶人一同押回了縣大隊。貨被迅速卸下,這些野生動物不是目标,鑒證警員在車廂裏尋找着泥土、漆迹、輪胎印子等,一切可能與作案車輛相關的痕迹。
十四時十分,一個振奮人心的好消息傳回了省刑偵總隊,根據車廂裏殘留的泥土成分、車廂棱上剮蹭的輪胎微量膠質以及被捕嫌疑人馬寶駿的交代,這貨車确實在二十九日傍晚,從李莊外圍拉走了一輛吉姆尼。這是位收錢辦事的主,以爲是偷了輛車,在交代中極力撇清和自己的關系……
“好!簡直太好了!”
程總隊長連呼幾個“好”字,把沁山縣發回的傳電通報重重拍在桌上。
“撿着寶了啊。”
宋支隊長臉上挂着抑制不住的笑容,昨夜研判的信息,今天就證實了。他餘興未盡地道:“老賀這幾個人真有意思啊,各懷絕技啊,車裏套車倒不是很稀罕,可是光瞅一眼監控就能想到這兒,這就不簡單了。”
“臉上隻有笑,不帶光了啊。”
程總隊長笑着道,笑裏帶了點尴尬。
宋玉河瞬間明白了,出彩的都是外來人員,反倒把自己人比下去了,他思忖道:“老賀的路子一貫野,咱們支隊辦案還是太過中規中矩了,這個牽涉到兩省數地,我們用慣常思維去一步一步來,确實跟不上……您也知道啊,哪可能誰都像邢猛志那小子一樣,連夜在大山深處追出省啊,還偏偏就他們知道山地越野常用的這種車。”
巧合,再怎麽說也有巧合的成分,程總隊長轉着話題問道:“現在線索又多了個郭向陽,該怎麽開展偵破你心裏有譜嗎?”
“我正在想這個事,制槍的最大嫌疑人可能就在這撥人裏面,最起碼有人知情。盧教授被槍擊,應該和雲城非法野生動物交易市場被查封有關。郭向陽這條線索,我想可能直接能關聯到槍源,但這個人……不好追蹤啊。”宋玉河道。
監獄釋放,未歸原籍,用什麽身份,潛伏在什麽地方,什麽活動範圍,警方對此一無所知,像這種熟悉山林的土炮最可能的隐藏方式是隐姓埋名遠離都市,甚至鑽進山裏。所以大數據無從捕捉他的線索了。
最關鍵的是,由于案情敏感且重大,爲防打草驚蛇,協查通報以及通緝令省隊都斟酌未發。程總隊長撫着下巴想了良久才猶豫道:“追這輛車,看有沒發現……對這個司機馬寶駿啓用一下遠程偵訊。現在雲城方面很敏感,胡浩嗅到了風聲到現在沒回來,司令婕被刑事拘留,你說還能受誰指使槍擊盧啓明啊……先揀緊的來。”
“好,我馬上安排。”宋玉河道,告辭匆匆出門。
現代科技已經大大提升了警務效率,所謂遠程偵訊是同步審訊的視頻傳輸,省、縣兩級警務部門可能同時溝通,對嫌疑人的違法犯罪事實進行更詳細和深入的問訊。傳輸的大屏就在信息中心,命令下達幾分鍾,線路就調試好了,一個呆滞、肥胖、臉上坑窪不平、滿臉胡子拉碴的嫌疑人出現在大屏上,審訊開始。
“……二十八号我是從武縣走的,到柿河是晚上六點多,天還沒黑。不過那車出來時已經快黑了……”
“怎麽把車挪到廂式貨車裏的?”
“不用挪啊,我找個高點的土堆把車倒過去,那貨自己就開進去了,我鎖上車門走就行了。”
“直接回的雲城?”
“嗯,走了四個多小時,出了垣水,過了武縣,又過三門峽,還過了三門峽大橋……”
“停停,誰讓你扯這麽多呢?”
“你們不讓講仔細點嗎?”
“好好……說你的目的地,在哪兒卸下的貨?”
“二手車市場,老何家修車那地方。”
“具體點,門牌号?”
“沒門牌号,就在臭水溝跟前,社區屁股後,門口長棵快死的大柳樹,哎,等等,旁邊還有個茅房,臭得很。另一邊就是拆車的,那車堆得有兩層樓那麽高……”
“等等,說說這個人。”
“我不說了嗎,就去的時候見過一回,回來他一路都沒下車,就待在廂裏,到地兒自己下的。我把車開進去,讓他們卸了車,我收了錢就走啦……我說警察大哥,你們不能扣我的車啊,我車貸還沒還完呢,我媳婦我爹我媽還有我爺我奶,可都指着我掙錢養活呢。我真是不知道他們是偷車犯事的,要不說啥我也不能拉他們不是……”
什麽奇形怪狀、歪瓜裂棗的嫌疑人都不稀罕,但像這種滔滔不絕交代,又分不清主次的嫌疑人還真不多見。審訊都來不及記他交代的那些細節,不得不叫停,可等記清了一看,恐怕大多數又都是廢話。宋玉河聽着聽着,招手叫席雙虎到了門口,直接問道:“什麽想法?”
“兵貴神速,這個修車廠應該查一下。”席雙虎道。
“帶人去一趟,走高鐵,天黑之前排查一遍。如果有可疑的人先摁了。”宋玉河道。
“好,我帶兩組人去。”席雙虎道,回頭叫着喬蓉,兩人告辭,匆匆下樓了,不一會兒又來兩輛車,兩組六人隊擠在一輛車裏,飛駛出總隊大院了。
喬蓉負責分發武器,她鎖好請領登記從武器地庫踱上一層出樓門時,恰遇到了回來的武燕和邢猛志。
“明星呢?”邢猛志脫口就問。
喬蓉指指宿舍的方向道:“還睡着,他說腿疼,不會走路了。”
“也是,估計他從來沒跑過這麽遠的路。”邢猛志道。
“什麽呀,他躺床上玩手機呢,一有人叫就哼哼。”喬蓉不屑道,那個家夥除了畫畫時候顯得很認真,剩下的任何事都不上心。
武燕笑道:“就那德行,改不了了……有什麽進展?”
“進展可大了,縣大隊把那貨車司機摁住了,您猜怎麽着?還就在沁山縣,拉了一車兔子野雞。檢測已經證實了,就是拉走吉姆尼的貨車。”喬蓉道。
“這個小火山是情場失意、職場牛逼了啊,這都被他撞上了。”邢猛志驚訝了一下。
“你怎麽知道他情場失意了?”武燕好奇問。
“看他來的那樣子,炮打了似的蔫了吧唧的,錯不了。”邢猛志笑道。
這三人的默契自不待言,喬蓉好奇地看看邢猛志問道:“今天收獲不少?”
“不知道算不算大,都在這兒了。”武燕亮了亮手裏的一張光盤,那是審訊記錄的刻錄備份,要統一交到案卷裏,她随口問了句:“這個給誰啊?”
“是席隊暫時負責,可人剛走。”喬蓉道。
“去哪兒了?”邢猛志好奇地問。
“是根據嫌疑人的交代臨時定的……”喬蓉且走且道着,是要去摸摸那個修車場的點。喬蓉說着說着,她上樓回頭時才發現那兩人站定了,你看我,我看你,都用一路怪異的眼神。
“怎麽了?”喬蓉愣了。
“我們在路上讨論的時候,打了個賭。”武燕笑道。
“賭什麽?”喬蓉問。
“他說案情推進太快,運氣太好,很可能接下來得一頭栽泥坑裏很久出不來。”武燕指着邢猛志,然後笑着問:“某些人好像猜錯了啊?”
“那是你故意隐瞞昨晚丁燦的發現,擾亂了我的判斷。”邢猛志道。
“即便你知道,還是猜錯了。”武燕道。
“錯不了,我堅持……你的樂觀是錯誤的。”邢猛志道。
“很快就有結果啊,這裏到雲城一個多小時,天黑前就有結果。”喬蓉道,有點不悅地看着邢猛志道:“賭注是什麽?算我一份。”
“你可想好,既然槍擊個人設計這麽繁複,怎麽可能留下現成的證據讓你抓到?機動車犯罪你不清楚吧?一輛車在修車場裏會發生什麽?用不了十分鍾就能變成一堆零件……兇器就更不用想了,拆成零件都用不了一分鍾,這可是個謀殺,要能找到實際證據,專案組今天都可以解散了。”邢猛志不冷不熱說着這些話,氣得喬蓉臉色煞白。武燕趕緊上前攬住小姑娘道:“甭聽他胡扯,他一貫唱反調。”
“武姐,你跟他賭什麽?”喬蓉憤憤問。
“賭一個月外勤補助。”武燕道。
“算我一份,加注。”喬蓉像是受刺激了,不服氣地看着邢猛志。
“好,到時候願賭服輸啊,能找到任何證據,找到任何關聯的嫌疑人,都算我輸。這個線索發現得已經遲了,如果早一天說不定還有機會,但現在嘛……應該什麽都沒有了。”邢猛志道。
他說完,很奸猾地笑笑,轉身走了,是去宿舍樓的方向,估計是去找任明星去了。喬蓉在原地愣了很久,武燕拉她上樓的時候才醒過神來,兩人一起去看遠程偵訊的内容,那個草包嫌疑人依然在重複訊問内容,武燕交了監獄偵訊的結果,心神不甯的宋支隊長都沒來得及問句詳情。
當警察久了,可能對于不确定的案情都會有某種預感,連喬蓉也有點惴惴不安,沒有到天黑席雙虎的消息就傳來了,馬寶駿交代的“老何”修理廠已經拆除了,拆除的時間是昨天晚上,傳回來的圖片拍到的現場隻剩一片瓦礫堆。
還真像馬寶駿交代的,一邊是公廁,一邊是廢車墳場,都在,可就連修理廠都已經被拆除了……
因勢趁利
除了水落石出的一刻,所有尋找真相的偵破大部分時間都在焦慮、嫌疑、選擇、猜想和發掘中糾結,興奮和喜悅隻是刹那,更多的與之相反的負面情緒總在糾纏着你。
随着沁山縣槍擊案陷入僵局,宋玉河支隊長也跟着消沉和焦慮了,本以爲緝槍的頭一槍打響了,可惜隻是擦出了一溜火,成了啞炮。
對馬寶駿的審訊沒有進展,嫌疑人郭向陽去向成謎,除了最後的監獄釋放,此人根本就不在居民檔案裏,其原籍沁山縣郭南村據轄區派出所反映,早在數年前已經是廢棄村落,人口早遷出來了。而根據馬寶駿行車的路線追蹤到的修理廠也在一天前拆遷,那個神奇的拆車市場根本沒有營業登記。于是整個線索從終點又回到起點,成了一個死循環。
“哎喲喂,我這頭大的啊。”程總隊長一捏太陽穴,合上了手機,正在看的是馬寶駿審訊記錄,這個表面其蠢無比的司機從頭蠢到尾,就那麽幾句來回話,現在都分不清誰蠢了,縣大隊卸了一車的死兔子山豬肉都沒法兒處理呢,大院都臭了。
“馬寶駿有幾次前科,打架鬥毆、尋釁滋事,還有過危險駕駛,不好審啊,如果他不知道郭向陽殺人的事,肯定講不出什麽來。可要知道郭向陽的事,恐怕也不敢說,畢竟是人命關天的事。”宋玉河道。
“沒有實錘證據,沒人會輕易認罪,還是遲了一步啊,這些家夥倒利索,直接把廠房都拆了。”程總隊長懊喪地道。
“現在又和以前一樣僵住了,胡浩未歸,他這個小情婦被刑拘了,非法野生動物交易市場一查,雲城警方又繳獲幾支槍支,身上沾事的恐怕都驚飛了。”宋玉河道。
“得想想轍啊……出來了,哎喲,把這家夥春風得意的。”程總隊長說着,嗒聲開門下車了,宋玉河也趕緊下來,兩人身處市局大院,賀炯正從市局大樓裏出來,看到了兩人,笑容一臉變成蹙眉瞪眼了,他作勢要走,被程長峰和宋玉河不客氣地一左一右挾着塞車裏了。
“别擺譜啊,高局建議把你挂督導組,還在領導組上頭呢。”宋玉河不客氣道。程長峰笑着道:“開車,歡迎賀督導到總隊指導工作。”
“嘿,程總隊長,你們不能吃不着豬肉就把屠戶給拴住啊,我好心好意給你們人,你們倒好,連我也被拖下水啦?”賀炯難堪地道,文件已經下來了,應刑偵總隊的要求,他這個禁毒支隊長,被挂到緝槍專案組的督導組裏。
“老賀,你别裝成不?這事還隻有你能辦喽,晉陽建市以來的第一大案出自你手,衆望所歸啊對不對,本來挂顧問組裏,高局一欽點,嘿,成我們的頂頭上司了。”宋玉河笑道。賀炯還要反駁,程長峰從副駕上回頭道:“老賀你别扭捏,救場如救火,畢竟是槍案,畢竟是人命關天,你不就想要幾個名額嗎?沒說的,我從總隊勻給你們禁毒上幾個。”
賀炯一愕,然後眉開眼笑了,一拍大腿道:“看看,還是總隊長了解我,沒好處誰能好好幹活兒啊?說好了,成不成都四個轉正名額啊。”
“嗯?!不是兩個嗎?”宋玉河一愣,這是轉合同制輔警的名額,各隊都緊缺。
“我出主意是兩個,我人都出了,還不得漲漲價碼?”賀炯一副奸商派頭,不讓步了。
“好好,這些都好說,隻要案子辦了,都不是問題。賀支啊,今天我們請你就一個意思,給點撥點撥,可能這些年治安形勢越來越好,全市已經沒有太大的案子,或多或少要比你們禁毒上安逸了點,真要遇上這種跨區域、高智商的犯罪,就捉襟見肘了……你看這個案子啊,從你們藏鋒行動之後開始,已經追蹤有數月,但案情總是時斷時續,每到關鍵時候不是斷了就是被人掐,這趟更絕,與作案車輛關聯的一個修理廠,嘿,被他們直接給拆除了,隻隔了不到二十四小時啊,我們去了都成一堆磚瓦塊了。”程長峰郁悶地道,千言萬語彙總成一句話:萬事開頭難。可這案子似乎邪了,讓刑偵上被動一次又一次地經曆個開頭,立馬就結束,又從頭開始。
“啊,我昨晚了解了下,這事啊,不能急,越急越毛躁,一上火自己先亂了陣腳,還怎麽去辦案……這樣吧,今天工作我來主持,我把我的經驗全給你們,至于效果呢,就看運氣了。”賀炯道。
“成,我正要取取經呢。”程總隊長道。
“沒問題,今天你是領導。”宋玉河道。
“第一個問題,所有參案人員的家庭情況、個人情況你都了解嗎?”賀炯問。
宋玉河猝不及防,啊了聲,這都是政委和辦公室要負責的内容,他納悶問道:“這……和案情有關嗎?”
“自己的人都摸不清,怎麽挑合适的人去對付嫌疑人?第二個問題:内勤補助、外勤補助、加班補助,是怎麽計算的?每個人有多少?都及時、足額發放了嗎?”賀炯又問。
這話程總隊長也聽出點感覺來了,回頭瞪着宋玉河,宋玉河尴尬無語,恐怕支隊長沒關心過這種小事。
“第三個問題,每個人婚姻、父母、兄弟姐妹、戀愛情況、個人情緒波動,你注意過嗎?”賀炯又問。
宋玉河一拍腦門,在總隊長面前無比尴尬地道:“好吧,我錯了,這課我回頭補上,老賀你就别讓我難堪了。”
“你如果這樣想,就錯上加錯了,如果你端着領導的架子,如果有警員把你當成高高在上的領導,那很多事辦不成,警察的信仰是一碼事,但是具體的實踐中,針對誰,怎麽做,又是一碼事。關起門來說句不好聽的話,每個人都有私心,集體的工作哪怕有一點是被私心所驅,那就可能消極,有可能怠工,有可能影響到大局……所以,我不是給你難堪,而是給你一把利器,上下同心,其利斷金。”賀炯正色道。
程長峰和宋玉河一副受教的表情,兩人暗暗應了聲,總隊長恍然道:“怨不得你比我們強啊,好,我們今天就啥也不做,補上這一課。”
“發補助了,發補助了,去會計那兒領去啊。”
“陳,發加班補助了。”
“席隊,把你們組的外勤補助領一下。”
通信員在支隊大院裏嚷了一圈,技偵上看監控熬得紅眼的,信息研判上累得眯眼的,還有一無所獲從雲城歸來愁得不展眉眼的,被陸續叫到了會計室領補助,都有點奇怪,一般是隔幾個月才發一回,這次似乎有點早了,不過再怎麽說也是件開心的事,一個個數着并不厚的錢喜滋滋地揣進懷裏。
“叭……”一聲爆響!
喬蓉職業性地耳朵一豎,吓了一跳。
“叭……”又是一聲爆響!
喬蓉分辨清了,不是槍聲。
不過在支隊可頭回聽到這種聲音,她噔噔噔下樓奔向院子裏,又響一聲時,她循着聲音來源走到了樓後,一下子無語了,邢猛志和任明星正持着彈弓練,丁燦在射擊中途加了個電子測速儀,正報着數據:
“初速一百零八,猛子你水平見漲啊。”
“我在集訓隊待了幾個月,不漲都說不過去啊。明星,你退步太明顯啊,這麽大的易拉罐都打不準了?”邢猛志笑道。
任明星瞄着道:“我這雙是看藝術的眼睛,瞄準是差了點啊。”
“嗖……”開弓,打中了,叭聲一響,任明星樂了:“瞧瞧,沒多難嘛。”
一回頭,恰看到了喬蓉,任明星揚着彈弓邀着,喬蓉上得前來,瞅着練場有點驚訝,隔着十幾米開外,挂着一個踩癟的易拉罐,罐底那麽大的目标,相當于二十米手槍速射,而邢猛志一彈一彈射出,都準确地擊中,甚至罐體在飄動中,都被打得飛起來了。
“試試呗。”任明星把彈弓遞給喬蓉了。
“玩不來,你别蒙我,把握不了要領的,不是抽手背就是打手指。”喬蓉道。
“喲,看來你懂啊。”丁燦驚訝地道。
說着玩不來,喬蓉卻接住了彈弓,丁燦話音方落,她已經張弓拉皮射出去一顆,那一顆和邢猛志的幾乎同時而至,叭叭兩聲,幾乎同時發出。邢猛志驚訝回看,笑了,向她豎了豎大拇指,喬蓉卻是謙虛地遞給任明星道:“我用小錐度,不太适合我,有興趣開槍嗎?或許我可以向支隊申請一下。”
“行啊,太好了。”任明星眼睛亮了。
“那個可真玩不來,不喂幾年子彈水平提高不了,我打得有幾麻袋鋼珠了才到這水平。”邢猛志道。
“很了不起了,十五米外,這個比手槍精準度高,大部分開槍的警員,都掌控不了手槍的後坐力。”喬蓉道。
任明星好奇問道:“那你怎麽樣?”
“其實我是彈道檢驗專業,隻不過槍案越來越少,轉行武器專管和維護了,正經八百實戰,能有幾回啊,槍用得越來越少了。”喬蓉道。
“好吧,條件不具備,我們還是玩彈弓吧。”任明星道,直覺槍那個神秘領域離自己還是太遙遠了,隻能想想。
幾人說着,說說笑笑的警員們從後樓下來了,一問是發補助,再一問喬蓉有點納悶,案子這麽緊,不知道支隊長哪根筋差了,要大家休整一下,放假半天回家看看,特别針對技偵和信息研判上熬了一段時間的警員,命令回家睡一覺。
說這話的時候,邢猛志呵呵傻笑了,喬蓉好奇問道:“怎麽了?”
“沒怎麽,這是賀支隊長的風格,這個案子長期僵着,估計你們總隊長和支隊長把這尊神請出來了,要不我們來不了這兒。”邢猛志道。
“不是吧,我們發補助休息,和你們支隊長有什麽關系?”喬蓉不信了。
“太年輕,沒法兒跟你說。嘿,昨天賭輸了,補助交出來。以賀支的風格,肯定先要收買一遍人心,然後再往死裏用人。今天肯定沒事,請客。”邢猛志玩着彈弓,将上喬蓉了。
喬蓉難堪地掏着錢,有點心疼,任明星憤憤道:“你咋不先問我呢?你咋敢和他打賭呢?我自打認識他,還沒赢過呢?”
“算了,我認栽。”喬蓉遞着錢。任明星推拒道:“不能給,能賴就賴,你這麽老實怎麽當警察的?”
“我……”喬蓉在這幾位輔警面前讷言了,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這樣吧,不服氣再賭一把,我先說賭注……賀支很快就會出現在總隊大院,會見參案人員,在見到你時,一定會誇兩句,比如說,這小姑娘真俊啊;或者說:有對象了沒?這麽俊可不能随便找啊,一定得找個警察老公……猜對兩個點,算我赢。如果猜錯,賀支沒來,或者看到你忽略而過,算我輸。”邢猛志道。
這個賭有點莫名其妙,喬蓉不解地看任明星,任明星愣了下,總不能這也猜得到吧,兩人交換一下眼神,任明星道:“賭就賭,我還不信了,集訓兩天你成精了。”
“我和喬蓉賭,你摻和什麽?”邢猛志道。
“我們倆和你一起賭,輸了我倆一起請客。”任明星拍着胸脯道。
“好吧,喬蓉你的意思呢?”邢猛志笑着問。
“賭就賭,我也不信了。”喬蓉不服氣地道。
一邊有人拍手了,丁燦公正嚴肅地道:“鄙人裁判,買定離手,從現在開始到中午離隊爲限,輸了的不許賴賬啊。老規矩,飯店我來挑,一定保證赢者開心、輸者肉疼。”
喬蓉看明白了,這是一對半損友,互怼不留情、拆台不客氣那種,這不,又怼上了,任明星罵丁燦“光會坑兄弟”,丁燦指着邢猛志解釋“都他坑你,我頂多助攻”。邢猛志說了,“我們幫你提高智商,被兄弟騙總比被别人騙強呗,肥水不流外人田啊”。兩人一哼一哈,倒把任明星結結實實給噎住了。
沒多會兒就聽到了集合的廣播,收拾衣服的已經換上便裝的,正給家裏打着電話的,還有後院這幾位拌嘴的,紛紛跑向集合的地方,讓喬蓉眼直的是,到場的一位黑胖子兇臉,可不是賀支隊長還能有誰?她心虛地往人後躲,這場合和平時的集合完全不同,列隊被總隊長一揮手給散了,笑呵呵地和隊員們打招呼,警員還有點不習慣,宋支說了:“不是警務沒那麽多講究了啊,今天放假,明早歸隊,有老婆孩子的暖暖炕頭;沒老婆孩子的,我也無能爲力,自己想辦法啊……笑什麽笑?提前警告你們,别沒出息湊一塊喝酒啊。”
喝酒是刑警多數時候的唯一娛樂,話一出就有不少人讪笑了,總隊長提醒道:“今天是路上賀支隊長提醒了我一句,哎呀,我一問才知道,對隊員們的生活關心還是太少了,一上案子是沒日沒夜幹,幾乎沒個消停的時候,偶爾回趟家,帶一身疲累一堆髒衣服,我這個總隊長當得有愧于大家啊,槍案一上又是一場攻堅戰,都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歇下來……小夥子們,一句話,休息片刻,放下包袱,輕裝上陣。”
“看看,又來工作了……”賀炯直斥道,程總隊長趕忙道歉,一介紹賀炯,衆人紛紛鼓掌。老賀直接道:“廢話不多說了,我負責督導總隊長和支隊長,案子破了,是在場每位警員的功勞,案子要黃了,我一定彙報組織上,向他們倆問責……哈哈……好好,大家準備下,抓緊時間回家,今天我們三人值班,明天都帶着高高興興的表情來啊,好容易放這麽一天,不高興可不行……回去吧……喲,你們仨站住,别人是忙中偷閑,你們仨啊,又鑽哪兒玩彈弓了?”
“這是我的吉祥物,愛不釋手了。”邢猛志道,摩挲着木弓。
“那是,等等我跟你們說個事,其他回吧……喲?這姑娘是……”賀炯看到要走的喬蓉了。正得意的喬蓉一怔,暗道壞事了,她要走,卻被邢猛志促狹似的拽住衣服了,一拽氣得喬蓉一回頭,恰被賀炯瞅到真容了。賀炯笑呵呵道:“哎呀,這姑娘俊的……老宋這是?”
“參案的槍械專管,彈道檢驗專家,喬蓉。”宋玉河介紹道。
“噢,有對象了嗎?沒有的話我把禁毒上的小夥子介紹幾個。”賀炯随口八卦了句。
邢猛志和丁燦噗聲笑翻了,喬蓉面紅耳赤,任明星苦着臉如喪考妣,這一趟算是結結實實輸了,幾乎是按邢猛志設計的套路說的。
“這……”總隊長蒙了,不知道這小年輕出啥事了。宋玉河好奇問道:“怎麽了?喬蓉?”
賀炯卻是立馬判斷出是邢猛志在搞怪了,他指着道:“你倆兔崽子又沒幹好事?怎麽了這是?”
邢猛志和丁燦笑得渾身哆嗦,任明星和喬蓉卻是尴尬難堪。賀炯揪着任明星一追問,這緣由一說出來,老賀跟嘴裏塞了個鴨蛋一樣,憤然問道:“咦?我有這麽膚淺嗎?這都被你猜到了?”
“不覺得您膚淺啊,就覺得……輸得冤哪。”任明星嘟囔道。
宋支隊長和程總隊長俱笑了,難得看到警員們還有這麽促狹的一面,賀炯手下這幾位尤盛,居然把領導算計到賭局裏了。
怎麽處理呢?就見賀炯一點都不窘,哈哈一笑,一攬邢猛志笑道:“就猜着點這個,我以爲你多能呢?我還要說件大好事,你猜猜看?猜着了我請,猜不着你别坑人家姑娘了,你請客得了。”
“這……這過分了吧?讓我怎麽猜呀?”邢猛志一皺眉,難住了。
“我是支隊長,是你領導,指望我講民主公平啊?”賀炯闆着臉道,霸道地把邢猛志給噎住了,一噎賀炯樂呵呵掏着口袋道:“自己看吧,過分的話可以馬上提出來。”
幾頁紅頭文件,一看是《晉陽市公安局2×××年合同制輔警一期招聘公示》,這是警務改革一項大舉措,将對招聘的輔警同工同酬同等待遇,私下裏早嘀咕很久了。任明星眼睛一亮,一把搶到手裏了,看到自己的名字時,哈哈仰天大笑。丁燦又一把搶走了,看到了自己的名字,看到了邢猛志的名字,他有點小激動地遞到邢猛志眼前。邢猛志還算淡定,笑了笑,朝支隊長做了個鬼臉。
“說句很官面的話叫:組織不會忘記做出貢獻的人。你們年限、資曆确實不夠格,破格是市局領導親自簽的,說白了,我就喜歡收買人心,把所有搖擺不定的人心都收買過來,和我們一起心向正義,懲奸除惡。”賀炯道,是故意給邢猛志說的,邢猛志眼睛賊賊地看看領導,笑了。
“去吧,年輕人聚年輕人的,省得我們在場你們尴尬,别喝多了啊。”賀炯揮手道。任明星早迫不及待地一把揪着邢猛志說:“領導說了客你請啊,我是一毛錢不掏,喬蓉的賭債免了,這茬兒不許提了啊,誰提我跟誰急。”
幾個擠搡着,互怼着,興沖沖地走了,宋玉河注意到一個細節,席雙虎、喬蓉也湊到這個隊伍裏了,兩個警種融合得很快。
賀炯還在解釋着:“程總隊、宋支,隊伍就得這樣磨合,一頓大酒下來就稱兄道弟,那感情有了,辦案才能有默契。”
“老賀,你可把值班的也都放假了。”宋玉河提醒道。
一提醒賀炯“哎喲”了聲不好意思道:“把這茬兒忘了,把咱們的政委都請來替警員們值一天班,算上我們人手夠了,都幾個月了查不着線索,在乎這一天?腦袋裏的弦繃太緊了,好辦法它蹦不出來啊,咱們下班也來兩口啊,我把華師父喊上。”
說着,賀炯徑直去空無一人的專案組了,宋玉河看看程總隊長,程長峰也是一臉哭笑不得,請的這尊神倒一點不客氣,不把自己當外人啊……
武燕是晚八點到場的,去了趟醫院沒回專案組就得到了放假的消息,下午在家裏收到了邀請,臨出門又有事,載着華師父去和他的幾個大小徒弟聚會,等到邢猛志一行聚餐的點時,酒已過三巡,邢猛志、任明星幾個面紅耳赤舌頭大的醜态百出了。
“來晚了,罰酒。”
任明星、丁燦不客氣地遞上來了,兩大杯啤酒武燕端着眼不眨地就灌進喉嚨裏了。任明星又要倒,喬蓉拽住了,丁燦說着:“喝酒打架是武姐的長項,今天倒下的肯定不是她。”
“知道不在一個層次上,還跟我叫闆?你可想好了,明星,你敬完了輪我敬你可不許說不行啊。”武燕提醒道。
任明星一下子萎了,端着酒話鋒一轉道:“我自己喝不成啊?别欺負我啊,找他。”
手一指,正夾菜吃着的邢猛志笑了:“我們量級差不多,拼起來是互相傷害,那可不成,要放倒也得先緊着外來戶啊。”
目标一轉,直指席雙虎和喬蓉,喬蓉不客氣了,質問道:“猛哥,咱們可是一條戰壕裏摸爬滾打出來的沒假的!誰是外來戶啊?”
“罰酒,罰酒,怎麽說話呢?”席雙虎不客氣地把酒遞過來了。
這句話犯了衆怒了,衆人齊齊指責,邢猛志無奈之下,吹了一瓶。
方坐定喬蓉就把丁燦拽過一邊,和武燕坐到了一起,親親熱熱喚姐,關切地問了句,武燕很惋惜地道:“還沒醒,我去了趟重症監護室,說起來盧啓明可是個好人啊,還有一年多就快退休了……唉,凡是好人沒好報的事啊,總能讓咱們警察碰着,還總讓咱們生一肚子氣……不說這些了,對了,怎麽莫名其妙放假了?”
“案情糾結住了,我們這一組熬得太久了,估計幹耗着也沒啥結果。”席雙虎道。
說到這茬兒邢猛志想起來,出聲道:“哎,對了,武姐你昨天輸的那……”
“不算了,今天是支隊長命令你請客。”喬蓉和任明星幾乎異口同聲斥道。兩人同氣連枝的樣子看得武燕一愣,撲哧笑了,樂道:“哦,猛子你幹啥了?被大家孤立了?”
“好事。”丁燦掏出那份文件,遞給了武燕。武燕一看之下長舒了一口氣,一抿嘴,微笑看着邢猛志,怪怪地問道:“以你的陰暗思維腦袋,一定會認爲這是别有用心,收買人心對嗎?”
“殺人得誅心,用人自然得收買人心,沒啥不對啊,而且這是我們應該得的。”邢猛志道,沒人敬他倒自己斟了杯酒,席雙虎和喬蓉覺得這話有點轉了,可奇怪的是在别人臉上卻看不到了鄙視,連任明星也端起杯和邢猛志碰着道:“對,我們該得的,還不客氣呢……都有點少了,給咱們轉個正式民警都不過分嘛。”
說着往嘴裏灌,喬蓉一拽,不悅道:“别喝了,舌頭都大了。”
“嗯,我不聽支隊長的,我聽你的。”任明星正色道。
衆人噗噗一笑,氣得喬蓉怒拳直砸任明星。任明星呵呵傻笑着賠着好話,不過賠的結果是把喬蓉聽得臉紅耳赤不理他了。
“别鬧了,心裏有事喝酒也不暢快了,難得咱們認識,認識就是緣分,等案子完了咱們再來這麽一場啊。來,雙虎是吧,我得跟你喝一杯。”武燕敬着席雙虎。這位臨時隊長有點悶,不過比幾個輔警有型多了,喝了杯心事重重地放下了,那表情落在任明星眼裏,任明星直勸着:“别發愁,屁大點的案子,離我們辦的那差遠了。”
“不吹能憋死你啊,好辦你把嫌疑人找出來啊?”喬蓉嗆道。
“我負責畫嫌疑人,要找嫌疑人,問他,還有他。”任明星點着丁燦和邢猛志。丁燦笑道:“我是鍵盤俠,基于大數據的犯罪線索我有辦法,但像郭向陽這樣和現代社會脫節的山地老炮,那我可真沒辦法。”
“猛子,連天平說郭南村找,什麽意思啊?那村不是早都荒廢了嗎?”武燕想起這茬兒來了。
“他隻可能給我挖坑,怎麽可能告訴我真相。其實這種糾結不算糾結,火山那個線索擴散理論怎麽講來着?”邢猛志問。
問到丁燦的專業了,他筷子指點道:“類似數據關聯擴散,比如一個嫌疑人,他有直接關聯的人,第一層如果有五百人,五百人擴散相互有關聯的人數,到第三層就可以達到二十五萬人,你想說什麽?”
“我想說的是,其實團夥裏任何一個人,隻要知道他接觸和掌握的所有信息,那這個團夥我們就可以窺到全貌。”邢猛志道。
“這我也知道啊,但他不告訴你啊,你是說馬寶駿吧?縣大隊已經在審了。我們不也在等線索嗎?”喬蓉道。
“審不下來。”邢猛志直接道。
“武斷了吧?”席雙虎道,不知道是否故意。
邢猛志似乎酒多了,話不掩飾了,直接指點着:“三十二歲,小學文化,文化層次越低,人的思想會越頑固,前科累累。你們注意到了沒有,打架鬥毆、尋釁滋事,雖然都夠不着刑事處罰,但你從他履曆上看,從十幾歲前科延續到三十幾歲,又和雲城涉黑人物胡浩有關聯,那會是個什麽人?肯定這看場子、收債、拼家夥什麽事都經曆過,被拆的廠房用的都是他的名注冊的,這号人要不是死心塌地,而且徹頭徹尾的自己人,郭向陽幹那事,也不會派他去啊?”
“有道理。”武燕一吸涼氣,脫口道。席雙虎凜然思忖道:“對啊,應該加大審訊力度。”
“對個屁,你審得越狠,他會知道身上的事越重,收購野味算不上什麽大罪?頂多非法經營,可要摻和進去命案,那能是一碼事嗎?擱誰也得咬死了不吭聲啊……沒看遠程偵訊他在裝瘋賣傻?”邢猛志道。
喬蓉吃到嘴裏的菜忘了咀嚼,回憶着,喃喃道:“是啊,看這家夥說話滔滔不絕像是腦殘了,其實是給我們灌一堆廢話。”
“對,滔滔不絕說話也是一種減壓方式,但說十遍都說不漏的,那就不是減壓方式,是反偵查的方式。”邢猛志道。
“對對對,我想起來了,這貨一直重複無關的細節,把審訊員都聽煩了。而且長相很有欺騙性,你不提醒,我都覺得應該是個炮灰。”丁燦道。
“炮灰?!即便是也應該是已經脫離窮困層次的炮灰,屬于吃偏門既得利益那一撥,名下可是有房有車,而且還經營這種販賣野味的非法生意,這生意要是拳頭不硬、路子不廣,可不是誰都能吃得下去的。”邢猛志道。
“那怎麽辦?都知道他有重大嫌疑,審訊碰到硬茬兒隻能耗,我們也隻能等啊。”席雙虎道。
“強扭的瓜不甜,強問的事不全,即便審下來,他也不會把所有的事都告訴你,而且,他未必知道郭向陽的去向。”邢猛志道。
喬蓉急切問:“你說來說去,到底想說什麽?有辦法你吭聲啊,藏着掖着等下崽啊?”
“把人放了,換個方式來。”邢猛志笑着把辦法說出來了。
“絕對不可能!”
席雙虎、喬蓉包括武燕齊齊道。
“看,這就是正式警察和野路子輔警的差别,心裏裝着信任和職責沒錯,但這東西有時候會限制你的想象。”邢猛志道。喬蓉愕然道:“大哥,您那不是想象,是想犯錯誤啊。”
席雙虎驚訝地觑着邢猛志,仿佛是初識,這輔警不是一般的敢想象,武燕卻是意外地很嚴肅地問道:“詳細點,你想怎麽幹?肯定得經過總隊同意。”
“當然,一個人辦不成,得咱們一起玩,這是咱們禁毒上常用的角色互換,不能白教他們……雖然不是外人,但是……”邢猛志吞吞吐吐,氣得席雙虎一拍桌子道:“你不就是不想掏飯錢嗎?我掏了。”
“好,看你這麽仗義的分上,這忙我幫了。”邢猛志也大氣了,雖然衆人鄙夷嫌棄一臉,可他酒意盎然的臉上眉飛色舞,兩手比畫着怎麽玩,一幹同事聽得驚愕無比,然後面面相觑,每個人臉上都像畫了個大大的問号,不用說也是三個字:可能嗎?
似乎有可能的成分在裏面,席雙虎的請示打回了總隊,正和華師父一起叙舊的幾位支隊長、總隊長也聽怔了,商議良久,然後可能性在慢慢加大。當晚零點左右,總隊的命令直接到了沁山縣大隊,叫停了對馬寶駿的審訊。
不但叫停,而且直接參與,有輛總隊派出的車連夜馳向沁山縣……
一出好戲
天蒙蒙亮的時候,自監舍的内部是看不到東方魚肚白的,隻能看到格子窗外黑色漸漸散去,鉛灰色的天空越來越亮。看守所新的一天,就這麽不可阻擋地到來了。
“哎喲喲,”馬寶駿一個激靈自床的角落坐起,惡聲怒罵着:“誰踢老子?”
話音方落他立時後悔了,滿監舍的犯人都朝他看,胖的、瘦的、長相醜陋的,或者本來英俊但剃了光頭也變醜的。他知道環境已經變換,緊張地坐起,蹲在馬池邊的犯人像是牢頭模樣的順手扔了樣東西,“啪啦”扔在背上了。
是拖鞋,那人呸了聲,粗聲粗氣道:“這是文明監舍,說髒話違反監規,去,擦地。”
“哎……”馬寶駿不敢犯犟,一塊抹布扔到他面前,他趕緊蹲在地下,仔仔細細地擦地。一邊噌噌擦地,一邊肚子咕咕作響,餓的感覺上來了。昨晚昏頭昏腦進來就累得睡了,擦地的時候才想起來打量了下這個監舍,十幾平方米,十一個人,大通鋪。
悔罪對于嫌疑人未必會有,可後悔卻是每個人嫌疑人都有的,馬寶駿一邊擦地,一邊後悔着不該貪倆小錢又在風頭上到沁山收貨;再往前還後悔不該貪那點大錢送郭三槍一趟,明知道那是個狠茬兒肯定幹的是大事;再想想還後悔,錢有了車有了房有了,早該收手啊,何必還蹚這攤渾水啊?
就在這種後悔中擦完了地。剛認識了一圈牢裏管事的,就聞到了食物的香味,似乎是玉米面熬的,聞着都有點甜。乖乖跟着其他犯人排隊打飯的馬寶駿舔着嘴唇,餓意更甚。可就在這個時候,牢門咣聲一響,洞開了,管教在門口喊了聲:“昨晚進來的,馬寶駿,出來。”
有人踢了他一腳,他趕緊出去,蹲到門口,管教驗明正身,帶着他走,把馬寶駿給郁悶的,飯都沒吃一口,審訊又來了,可這時候他卻聽到了一個天籁般的聲音:
“馬寶駿,我縣公安局同意對你取保候審,簽字!”
監裏、出監、簽字……遠程傳輸的像素很清晰,丁燦調着圖像,回頭看了幾位領導一眼。兩個支隊長、一個總隊長,還包括一位據說是三人師父的老人,都眼巴巴瞅着屏幕呢。
“這是個老炮啊,看他剛起床時多橫。”程總隊長道。
“也不蠢,多有眼色,牢頭讓幹活兒,就老老實實幹活兒。”宋玉河評價了句。
嫌疑人在警察面前,和在其他同類面前,是兩個截然不同的面孔,坐在審訊椅上是無法看到他的另一面的,表面憨厚可能陰險奸詐,表面痛哭流涕的可能轉身就龌龊不堪,而這一位貌似其蠢無比的,可能心裏精明着呢。
“你們早先覺得他太蠢,現在又擔心他過于精明,呵呵。”賀炯笑着評價了句。
程長峰心裏貓抓癢癢似的,手腳都放得不自在,直接問道:“老賀,這成不?可别整出笑話來啊。”
“一成吧。”賀炯道。
“一成?!你這不是開玩笑嗎?”宋玉河怒了。
“我的意思是,辦不成的可能有一成,辦成的把握九成。呵呵。”賀炯逗了他一句,把宋玉河氣得翻了他兩眼,憤憤道:“成不了我跟你沒完。”
“所有的犯罪裏,最狡詐的是毒販,我們緝毒警可是跟他們演戲陪練出來的,個個都是演技派。你看看,我還在想怎麽切入找線索呢,這小子倒替我想了。”賀炯道。
這有自吹自擂之嫌,刑偵上兩位沒理他。外面的又奔來幾人,喬蓉、席雙虎,連任明星也颠兒颠兒奔來了,幾人昨晚根本沒回家,就等着早上這一出呢,有領導在,沒敢多問。
衆目睽睽眼看着馬寶駿出了看守所大門……
“車輛暫扣、非法收購的野生動物暫扣,這是暫扣單。按照規定,你必須在兩日内到戶籍所在地的派出所報到,如果發現新的案情,要保證随傳随到,聽清楚了嗎?”
“哎,聽清楚了。”
一位刑警教育着馬寶駿,馬寶駿點頭喏喏稱是,反正要出去了,啥也敢答應啊。
“嗯,保你的人在那兒,可以走了。”刑警指指上前來的一位,濃眉、大眼、鍋蓋頭,臉上堆着不自然的笑容和刑警打着招呼。
不認識啊?馬寶駿愣了下,傻眼了。刑警随口道:“注意事項我給他講了。”
“哦,謝謝。”那男子自然是邢猛志了,他點頭應着,看馬寶駿發蒙地看他。
這時候邢猛志做了一個奇怪的動作。臉一變,眼一瞪,笑容成了兇神惡煞,揚手啪地就給了馬寶駿一耳光,然後揪着他領子踹着罵着:“讓你别幹這非法的事,你非幹,要不是看在鬧爺分上,我都不管你這個表哥。”
表哥?啊?馬寶駿被扇得暈頭轉向,不過他聽清了來路,趕緊求饒着:“表弟,謝謝啊,是哥不對,哥以後再也不幹了。”
“走,上車,丢死個人了。”邢猛志拽着他,回頭點頭哈腰給那警察送了個笑臉。
一輛省城牌照的越野車,開車的是個女人,體形健壯,兩人上車關門刹那,那車嗚地發動,蹿上了路面。還未明情況的馬寶駿方要開口,一包吃的遞上來了,雞腿、漢堡、一瓶可樂,餓極的馬寶駿立馬狼吞虎咽起來。前座的邢猛志和開車的武燕笑了笑,回頭說着:“對不起啊,兄弟,直系親屬才能保釋,我剛才不得不做個樣子。”
“沒事沒事,哎,這位兄弟,您是?”馬寶駿的興奮已經掩蓋了一切不滿。
“你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你,但我們有共同認識的人,托我辦這事。這不是巴巴從省城奔來了?”邢猛志道。
“省城?”馬寶駿怔了下,不解道:“我不認識誰啊?”
“鬧爺吭了個聲,别說省城,就京城也能找着門路啊。”邢猛志無所謂道。
“哎呀,我明白了,是杜總。哎呀呀,杜總夠意思,他是鬧爺的把兄弟。”馬寶駿道,一下子想通了其中的關系,捎帶着對邢猛志也尊敬起來了。
此時的邢猛志一反平時作态,跷着二郎腿,抽着高檔煙,還把煙叼在嘴上來回移動,給馬寶駿撒煙都是抽出一支直接往後扔。眼神更牛逼了,是斜斜地在看人,絕對能讓馬寶駿想起監舍裏那一幹惡相犯人。
“别拘束,這是波姐,自己人。”邢猛志謅道,馬寶駿親親熱熱喊了聲“波姐”,趁這工夫,邢猛志随口說道,“其實咱們以前打過交道,以前送貨那小子就是波姐招待的,就那個瘦了吧唧、門牙磕了一半的。”
“那是二米,有些日子沒見了。”馬寶駿道。
“哎喲,我們這些兄弟也被整得七零八落了。馬哥,醜話先說前頭,我受鬧爺之托問你幾句話,不中聽别怨着弟弟我啊。”邢猛志嚴肅道,搬出來一尊根本沒見過的大神。
當然,馬寶駿肯定見過,但像他這樣的喽啰層次肯定和鬧爺搭不上話。
果不其然,馬寶駿連吃都停住了,緊張道:“沒事,您問吧。”
“第一件事,裏面審你什麽了?你怎麽說的?”邢猛志鄭重問,回頭眉毛挑着,慎重無比的樣子。
馬寶駿趕緊道:“收了點山貨被他們逮着了,然後問我大前天拉了輛越野車去垣水,然後……還問郭三槍了。”
邢猛志沉思着,皺着眉頭自言自語了:“他們怎麽可能知道車裏套車這招啊?”
“我也不知道啊,反正就把我給逮住了。”馬寶駿趕緊自證着清白。
“那你怎麽說的?”邢猛志厲聲問。
“我什麽也沒說,我就說了拉了輛車,認識郭三槍,其他啥也不知道。唉,我确實不知道啊。”馬寶駿道。
“幸虧你不知道,壞了鬧爺的大事,神都救不了你啊。”邢猛志長舒一口氣,像是萬幸一般坐正了。
此時馬寶駿也像劫後餘生一樣舒了口氣,似乎前座的人莫名地讓他緊張,對,那眼神,有點像郭三槍那種盯人的眼神,看你一眼都會讓你覺得發怵。
車疾馳着,直駛上了高速,進收費站時武燕注意了後座一眼,馬寶駿有點緊張、局促,眼睛瞟向端坐的邢猛志時似乎還有點畏縮。她心裏暗笑,這戲開場實在是太驚豔了,邢猛志這“道上兄弟”的身份恐怕在馬寶駿眼裏心裏已經坐實了……
嗞嗞的電流聲音,斷續的對話……隐藏在車裏的攝像頭,回傳着武燕、邢猛志接送馬寶駿的實況。從看守所到高速口短短的一段路程,已經把家裏看傻了。
程總隊長手裏夾着煙,舉着放在離嘴兩厘米的地方忘記抽了。冒出來的“二米”是個從未出現過的綽号,還有“杜總”肯定是涉案的直接嫌疑人。看來之前審訊時此人的蠢和傻全是裝出來的。
席雙虎和喬蓉相視驚愕,倒不是震驚冒出來的線索,而是驚訝于一下子改頭換面徹底的邢猛志。那活脫脫是一個道上的狠茬兒,江湖渾球兒的形象淋漓盡緻。那冷冷的皮笑肉不笑,那睥睨觑人的眼神,還有直刺人心的厲聲惡語,用得是恰到好處,估計馬寶駿打破頭也想不到是警察在接他。
“這中間有反差。我們知道部分結果,也就是案發;馬寶駿知道部分過程,作案過程。我們不知道幕後人是誰,他肯定也不知道,落網了肯定是萬念俱灰,一下子又被撈出來,過激的心理反差,得把他自己的心理防線沖潰啊。”賀炯思忖道,昨晚邢猛志的提議,現在才咂摸出味道來了。
席雙虎出聲道:“對,辦事的不出面,出面的不沾事,典型的涉黑風格。規則對他們沒有約束,可他們相信潛規則,撈他的人肯定是個大佬,‘撈人’肯定得托個無關的人。”
說着他興奮了,其中的蹊跷他這會兒才明白,邢猛志怎麽可能由表及裏,針對性地想出了這種奇葩偵查方式?
“對。”賀炯贊了個,解釋道:“這種炮灰,隻管拿錢,不管是誰指使;現在指使的人撈他出來,這可是天大的恩惠,他也不敢懷疑啊。你們看現在這樣多老實,問啥說啥。”
衆人齊齊看屏幕,邢猛志正伸手給後面的馬寶駿打着火機點煙,馬寶駿緊張地拱着兩手,很謙卑地抽了口,連聲道謝。邢猛志大咧咧道:“你看你,别緊張,我又不是警察你緊張什麽?不是跟你吹,咱哥們兒在省公安上有關系,你這點事不叫事,放寬心。”
聽到此處,觀看的一行人哧地一笑,連難得見笑臉的程總隊長也不禁莞爾,這算是把嫌疑人唬得暈頭轉向了。他估計今天的收獲恐怕要出乎意料……
行駛的車裏,氣氛可沒有家裏這麽輕松,但也不至于沉悶。武燕一路憋着笑,生怕自己露餡兒。邢猛志可是沒閑着,先跟馬寶駿聊道上的逸事,比如早些年盜墓被槍斃的王百萬、劉千萬,比如曾經橫行一時、威名赫赫的狼幫老大,再比如從晉陽到雲城這些年有頭有臉的人物,兩人倒是談話契合得很,居然有很多共同語言。
行駛幾十公裏,邢猛志一拍腦袋,話鋒轉了,想起件事來說着:“……對了,馬哥有啥交代的沒有?”
“啊?交代啥?”馬寶駿吓了一跳。
“是這樣,短時間别回去,鬧爺不也在外面嗎……我不知道你知不知情,三槍和鬧爺那可是大獄裏的朋友,過命的交情。你摻和的這事呢,鬧爺沒法兒不管不是……”邢猛志認真編着,有點詞窮。
不過表達的意思已經把馬寶駿吓住了,兩人是獄友,那郭三槍這回說不定就是替鬧爺辦的事,肯定還不是小事,這可是應了那句話“攤上大事了”。他臉上的肌肉抽着,不自然地道:“我……我倒是聽杜總說過,我……”
“知道就好,所以安排你在省城待段時間。放心,别說咱們以前有生意,就沒生意,也有情義嘛,到省城波姐全程安排你。波姐有個洗浴中心,還有個會所……呵呵,就那種,妞、美酒管夠……這個,拿着。”邢猛志說着,從前座置物箱裏拿出了厚厚的一摞錢。
武燕終于說話了,直道:“馬兄弟放心吧,我們的人落難的時候在雲城住的那也是雲天苑,鬧爺可沒虧待我們。”
“哦,那是司姐的生意,這個……這個……真不行。”馬寶駿應了聲,趕緊推拒錢,不好意思道:“你們撈我肯定費了不少錢,咋還能讓你們破費?”
“去去,裝好……是兄弟就别談錢,沒準我們以後還得一起跟着鬧爺賺錢呢,裝好。”邢猛志強給了。
馬寶駿錢揣兜裏,心裏千恩萬謝,感激如江水滔滔不絕,這時候邢猛志咳了聲,暗号。武燕順口接上去了:“哎,對了,馬兄弟,你那車暫時可要不回來,我說你也不小心,好歹把車洗洗啊,人警察一查,那裏面磕下碰下,一準得留把柄啊。”
“哎喲,誰可能想到啊,雷子來得也太快了。我指着收完這趟貨就跑個遠門,仨倆月不着家,風頭也就錯過去了,誰知道隔了一天他們就來了。”馬寶駿郁悶地道。
“那……車沒其他事吧?除了拉三槍的小越野?這車在雷子手裏,那得扣段時間的啊?”武燕故意道。
“啊?!”驚得馬寶駿吱了聲,屁股坐不穩了。
邢猛志緊張回頭問道:“哥,還有啥事?你可别把我們裝進去啊,這可是從省公安裏找的自己人,連累人家以後可不好辦事了。”
“我……我送過兩趟狗糧,應該沒事吧?”馬寶駿猶豫道。
狗糧?邢猛志覺得口袋裏的手機嗡嗡在響,他掏出瞥了眼,是喬蓉的短信:彈藥!
“哦……”邢猛志明白了,這是特殊行業的特殊黑話,他佯裝思忖片刻道:“波姐,看來得想想辦法,趕緊把車弄出來,省得夜長夢多。”
“好,咱們安頓好馬兄弟就辦。馬兄弟你歇會兒,還得走兩三個小時呢。對了,别用手機,别聯系熟人,你的手機号肯定被雷子盯着。從現在開始,所有熟悉包括認識的人,都暫時切斷聯系啊。萬一其他有事牽扯上你,也麻煩不是?”武燕諄諄關切地道。
千言萬語唯餘點點頭“哎哎”應是,馬寶駿對于這兩位救星,已經是言聽計從了……
“查這個杜總是何方人士,還有這個綽号‘二米’、往省城販過槍的是誰。看來馬寶駿這輛貨廂車幹的不止一件事啊,居然送過狗狼。”程總隊長心情大好,命令道。
信息研判中心旋即響起了一片擊鍵聲,姓氏、綽号以及回溯貨廂車的行駛軌迹,實時排上電子任務欄了。
“什麽是狗糧?”任明星小聲問興奮的喬蓉。喬蓉解釋道:“就是彈藥,狗和英文槍‘GUN’的發音類似,所以販槍的一般把彈藥統稱狗糧,可能是氣動武器的鉛彈,也可能是慢燃火藥。”
“哦,怪不得氣槍叫氣狗。”任明星道。
“你才明白啊,除了氣狗、火狗、炸雷(土炸彈)這些稱呼之外,狗糧是彈藥,狗寶是槍栓,單眼是瞄準鏡,鬼眼是夜視儀,還有最貴的槍管叫管子,槍托叫燕尾……應該早點給猛子掃掃盲,差點露餡兒。”看電腦的丁燦笑着道。
席雙虎接着道:“沒想到能直入主題啊,這可稀罕了,查槍查到了槍擊案,查槍擊案又查回到槍案上。”
“并案是正确的,一窩啊。”喬蓉道。
“還是禁毒上的兄弟們厲害啊,這法子我們是想不出來的。哎,對了明星,禁毒上化裝偵查都這麽厲害?我看武姐也挺入戲的,你看你看,她要打扮下,絕對是個加強版太妹啊。”席雙虎道。
“不打扮也是啊。”任明星道。丁燦仔細瞅瞅,樂了,武燕連夜染的一圈藍發,臉上抹得老白,衣服胸前開衩到了最低點,這樣倒是和邢猛志挺搭配。他剛想到這兒,任明星就說出來了:“喲,沒發現武姐也能性感起來啊,這倆搭配多像一對雌雄大盜啊。”
席雙虎龇牙,沒敢笑出來,喬蓉剜了他一眼。任明星呵呵笑着,腦袋被人啪唧扇了一巴掌,他回頭一看是賀炯,賀炯佯怒道:“你居然敢在燕子背後說她壞話,等着她回來收拾你啊。”
“呵呵,我說的是實話,你看他們……哎呀,好辣眼睛……”任明星說着,車停了,邢猛志坐到了駕駛的位置,武燕從後備廂提了個袋子坐到副駕上,一拉開袋子,開始噌噌噌裝武器,那手裏拿着槍、嘴裏咬着子彈,嚓嚓往裏壓彈的樣子,别提多彪悍了。
“這是B計劃,就看馬寶駿識不識貨了。”
喬蓉笑道,浩如海沙的過濾人群裏好容易抓到這麽個涉案的,含金量多高得試試了……
“波姐,您拿這幹嗎?”馬寶駿緊張地湊上來問。
在他眼中,波姐這娘兒們可是真野,那玩槍的手法太專業了,小口徑步槍,就在逼仄的空間裏居然裝得行雲流水。
“好不容易出來趟,不玩幾把多沒意思。一會兒下高速,有段偏僻路,我們常來,打點野味回去祭祭五髒廟呗……嘿,寶貝,想玩嗎?姐教你。”武燕道,槍戳戳邢猛志的肩膀。
“寶貝?故意調戲我呢。”邢猛志暗道,側頭嫣然一笑反問:“你指哪杆槍?馬哥在呢,不太好吧?”
噗哈哈……馬寶駿沒憋住先笑了,武燕面紅耳赤狠狠道:“别光嘴上說啊,今晚試試?”
“試試就試試……收好,過收費站了。”邢猛志提醒道。
武燕懷一抱,槍尾戳向腳前部,槍管在胸口一捂,自動消失了,邢猛志看了眼故作驚訝喊了聲:“哎喲我去,看不出來你這胸還真能藏!馬哥你這在的不是時候啊。”
“滾!”武燕調戲不成被反調戲,面紅耳赤唾了句。
車駛出了收費站,一路灑着邢猛志和馬寶駿放浪的大笑聲……
戲中有戲
車駛在山路上。這一帶屬晉中地區大王山,水泥路長久失修,再往後就都是綿延的土路。一看“兄弟”開車的架勢就是常來山裏的,車走得不急不緩,沒有标志的岔路照樣走得順順當當,沒半點猶豫。按照“波姐”剛剛的說法,穿過這座山走條小路,直接就是通向晉陽的高速路口。
“兄弟,常進山啊?”馬寶駿随口問。
“可不,閑着也是閑着,我和我姐們兒都好這口。”邢猛志說着,又示意持槍的武燕,提醒道:“注意觀察,‘上午十點好打雞’,這會兒正是野雞出來找食的工夫,過了中午就沒貨了……哎,馬哥,你應該是行家啊?”
“那可不,從小就打,要說玩,還是沁山那邊玩得好,直接下套、下藥、下電機。我收山貨的時候,遇到有家扯着電線打兔子,一冬天能掙兩三萬。”馬寶駿道。
“那多沒技術含量,還是槍玩得過瘾。”武燕道。
“太危險啊,波姐,您這可是火藥動力的,逮着就得判幾年。”馬寶駿道。
喲嗬,這麽熟悉法律,武燕暗笑道:“沒事,都說了省公安裏有人……其實這算什麽?我認識的好些個老闆家裏都存着好貨呢。”
“那倒是,有人玩就有市場,堵不住。那些個禁槍啥玩意兒的,吓唬吓唬老百姓還成。”馬寶駿道,像是發洩着憤懑。
邢猛志聽着,眼睛的餘光掃着,突然間嘴裏“噓噓”輕發着口哨。
武燕順着他的目光,看到了前方地塄頭上,幾隻覓食的野雞正揚頭看,她騰聲起身,從天窗伸出了槍管,“砰”一槍,一群色彩斑斓的野雞撲棱棱飛起來了。
空了,沒打中。武燕急速擡槍口,“砰……”又是一槍,半空飛起的野雞毛飄飄揚揚飛了一大片。
“神槍。”馬寶駿看傻眼了,贊字出口,兩槍全空,把他看得牙疼,補充了句,“哎喲,可惜了,就差一點點。”
“已經不錯了,能擦着雞毛了。”邢猛志笑道。
武燕佯怒道:“你行你不來啊?”
“我屬于毛都擦不着的。”邢猛志笑道,回頭和馬寶駿使着鬼臉。馬寶駿趕緊附合道:“這個很難打,得準确敲中腦袋才成,隻要沒有一槍斃命,基本撿不回來,這火藥槍精準度還是差了點。”
“對了,有行家在嘛,來來來……”邢猛志做了個恍然大悟的表情,拍門下車,馬寶駿糊裏糊塗跟下來了,隻見邢猛志一開車後廂,他往早已備好的塑料箱子裏一扔,把豎在尾廂的一個包拖出來,嘩啦啦的金屬碰撞聲音,一根黑黝黝的管子露出來了。
“喲,還有家夥?”馬寶駿一滞。
“噢,小氣狗,你應該不陌生吧?驚訝什麽?”邢猛志故意問,前座的武燕伸着腦袋道:“那玩意兒打氣太麻煩。不好使。”
“這個,哎喲我去……我說波姐,這,這……你們就車裏帶着家夥,去看守所接的我?”馬寶駿細思極恐了,這一對也太膽大了。
“嗯,路上一分鍾過幾百輛車,咋?還能查着啊,真是……哎,給你這支,練練手。”邢猛志道。
一想,似乎也對,這荒山野嶺的,馬寶駿膽子一下子大了,提下槍袋子,噌噌組裝。邢猛志抽了特制氣管,那貨就噌噌打上氣了。武燕逗了句問:“馬兄弟,這就是你們的貨吧?”
“舊貨了,老早以前的。”馬寶駿道。
“現在有什麽好貨?能比我手裏的玩意兒強?”武燕問。
“以前是國産的,現在是進口管子,泵壓比原來大四倍,打野豬都是一槍倒。”馬寶駿道,擡頭示意武燕拿的小口徑點評,“不比小口徑差,一百米外能穿透硬币,而且沒有後坐力。”
“哎呀,自從省城出事斷了貨,都很久沒見着好貨了。”邢猛志懊喪道。
“對呀。”馬寶駿不自然地續上來了,貼心地問着:“是不是去年晉老闆那事?”
“可不,要不是我在外地玩,連我也跑不脫。”邢猛志道。
“那他真是槍出的事啊。”馬寶駿道,表情誠懇。
不過邢猛志看到了這貨眼底的狡黠,他糾正道:“扯淡不是?晉老大是賭和抽發家,栽到那事上了,要光幾支這玩意兒,能有屁事?鬼哥也是沒跟對人啊,白瞎啦……跟你說你一定不知道,我大哥道上稱老鬼,和鬧爺是一個号子裏的把兄弟。”
“我知道,你說的是袁哥,去雲城我拉過他,招待他的野味都是我張羅的。原來是您大哥啊。”馬寶駿此時才算是完全信任了,這是一條道上的自己人啊。
“哎,可不……袁玉山的名号道上誰不知道?可惜折在雷子手裏了。不過我大哥絕對義氣啊,最後一槍是對着自己腦袋,嘭……什麽都沒給雷子留下,把我們都保住了。”邢猛志正色道。表情凄楚,語氣深沉,就連馬寶駿也被深深感染了,動情道:“兄弟,到了省城帶我拜拜袁大哥,我聽說過這事,是條漢子!”
“好,今後回到省城咱們一醉方休。”邢猛志重重地拍了拍馬寶駿的肩膀,兩人他鄉遇故知,惺惺相惜無以複加了……
這一對更膽大的是,給了嫌疑人一支槍,那貨也放得開,操着家夥沿着地塄走。
這組裝,這用槍水平,怕是錯不了,看着馬寶駿一展身手的靈活身姿,武燕笑着跳下車,随口道:“這家夥是個行家啊……咦?你往哪兒看?”
武燕發現了,邢猛志根本沒盯遠處的馬寶駿,而是眼睛賊忒忒往她胸前瞟。因爲“特殊任務”,她這身低胸打扮風塵味實在濃了點。
邢猛志心虛警示道:“怪不得你非要來,原來是假公濟私想勾引我?”
“很矜持地告訴你,你太了,姐還不稀罕呢。”武燕瞪着他道。
“誰了?今天是演戲啊,那我逢場作戲了啊,反正也沒人看見。”邢猛志壞笑着,就蹭過去了。
“滾。”這回武燕卻是真的臉紅了。一閃身躲開了,她向遠處招着手,直接跑上去迎接了。遠處,興沖沖的馬寶駿提着獵物回來了,這家夥确實是行家……
“我知道他是誰了。”
前方的戲演到中途,席雙虎肅然起敬,不自然地站直了。如果人在面前,他一定會按慣例,向此人鄭重敬禮的。
“我也知道了,你們一直瞞着我們?”喬蓉道,不悅地看着任明星、丁燦。
“對不起,有紀律,你即便知道,也無法證實。”丁燦笑着道。
任明星難得正經地說:“他自己都不願提起。”
幾人不約而同地擡頭,幾位觀戰的支隊長、總隊長噤聲了。程長峰拉着賀炯出去了,宋玉河也跟着出去了。
講到了晉昊然、袁玉山的舊案,不用問也知道他是誰了,肯定是那位打入販毒團夥的“藏鋒”同志——所有内部能看到的案情經過都是這個名字。
“我真蠢,從見面就應該發現他與衆不同了,能走到今天多是因爲他的堅持,否則我們在沁山可能就放棄了。”席雙虎自責道。
喬蓉看看任明星,任明星躲着她質詢的目光,不過想躲沒那麽容易,喬蓉一把拽住他,他趕緊道:“别亂問,沒看支隊長都不吭聲?”
“我不問,我是說看人家多帥、多炫,簡直炫酷到極點了,再看看你,人和人之間的差别怎麽會這麽大呢?”喬蓉故意刺激任明星。任明星倒也乖乖就範了,他咬牙切齒道:“帥個屁,差點被販毒的給崩了,撞車撞得躺了大半個月,還炫酷?每天捂着胸上廁所跟大姨媽來了似的,要多慘有多慘。”
“哦。”喬蓉心滿意足,眼裏全是崇拜,這算是确定以及肯定了。席雙虎咬着嘴唇憋着不敢笑出聲來。丁燦哭笑不得地看着任明星道:“幸虧化裝偵查沒派你去,你這張嘴有毒啊,三句話得把我們都賣了。”
“嗯?!”任明星明白了,看看竊笑的喬蓉和席雙虎,郁悶了。
門外,程長峰和宋玉河直勾勾看着賀炯,好大一會兒沒說話。賀炯有點歉疚地道:“我可以突破程序起用他辦案,可卻突破不了制度給他一個編制,所以,他還是輔警。你們應該不意外吧?沒有猜到?”
“倒是有懷疑,不敢相信啊。”宋玉河道。
程長峰說着:“即便我們想起用,也未必會有輔警接這種危險系數過高的任務啊,老賀你不簡單啊。”
“貪天之功我受之有愧啊。是他不簡單,如果不是自願,沒有人能逼迫他去幹這事。他就像爲打破舊規而存在的……就像今天,嫌疑人也不敢相信給他辦取保候審的人是兩名警察啊。正常思維扭不過這個彎來,轉不過這個彎來,那他隻能束手就擒了……呵呵,等着好消息吧,這小子是在最基層的輔警巡邏隊伍裏成長起來的,比我們都了解怎麽和壞人打交道。”賀炯說着笑了,那壞笑的樣子像個做了惡作劇的頑童,把原本嚴肅的程長峰和宋玉河也感染了。
如果說剛開始還懷疑的話,現在都成期待了,肯定是好消息,隻是還不能确定收獲大小而已……
下了山,在服務區吃過飯,重新駛上歸程高速的時候,馬寶駿已經樂不思蜀了。哎呀,這一趟玩得那叫個嗨,服務區又吃了幾個時鮮新菜,小酒喝得微醺,還是波姐陪的,剛上車又遞着冰鎮飲料,可把馬寶駿給招待得心悅誠服了。
漸漸看到城市的輪廓時,馬寶駿支身問道:“波姐啊,您那地在哪條街上?”
武燕一愣,沒反應過來,還是邢猛志反應快,提醒着:“你問洗浴還是會所?”
“還不在一個地方嗎?”馬寶駿好奇了,笑着道,“不瞞您說,各地的我還挺熟悉,晉陽我也常來。”
“波姐那兒你絕對沒去過,藍波苑洗浴、第四會所,全軍事化管理,那裏頭服務員全制服,從外頭看可正規了。”邢猛志道。
“噢,那是,現在掃黑除惡,不正規辦不下去啊。”馬寶駿道。
哎媽呀,這是個老嫖,武燕笑道:“就在建設路上,不遠,一會兒就到。”
“建設路……嗯,我好像是沒去過。”馬寶駿努力回憶着。武燕回頭道:“去年倒了一大批,非法娛樂場所都被關停了……咱有關系,他們關停,咱們開張,你放心嘛。”
“那是那是……怨不得您是鬧爺、袁哥的朋友啊。”馬寶駿豎着大拇指直拍馬屁。武燕随口道:“回頭你那哥們兒杜總啦,二米啦,來晉陽都算我們。風頭快過去了,雷子也該消停了,咱們該賺錢,還得賺錢不是?”
“哎,那是那是,這話在理,說一千,道一萬,好壞還得把錢賺。”馬寶駿道。
“馬哥痛快,晉陽這條線,鬼哥去後可一直空着啊,你們有技術,我們有市場,多好的搭配啊?你是不知道愛玩的那撥有多少啊,改裝一輛車,花大幾十萬;整條漁竿,花十幾萬;要有幾條好‘狗’啊,那錢還真不是問題……馬哥你使的那杆老貨,賣兩三萬,搶着要。”邢猛志邊駕車邊道着。
“啊?這麽貴?原來頂多幾千,不知道多大威力的根本不要,還以爲是打氣球那玩意兒。”馬寶駿給吓了一跳,可沒想到氣狗的價格飙到這麽高了。
“以前沒人管,那不瞎賣嗎?一旦管起來,這價格就飙起來了,你應該清楚,這還不跟大保健一樣,以前各地雞亂飛,站街的一兩百就解決問題,現在不行了吧?一取締不正規場所,你去找個妹子,咋不得千把塊,你說是吧?”邢猛志斜眼觑着武燕道。
“可不叫你說的,現在雷子也是吃飽了撐的,打架打槍的管就管吧,打炮都管,也不嫌累得慌。”馬寶駿牢騷道。
這話聽得邢猛志哈哈大笑。武燕臉紅地杵了邢猛志一拳,不過還得豎個大拇指給馬寶駿點贊應和:“就是,馬兄弟說得太對了。”
說笑間車駛進市區,攀談間穿過了樓宇街道,邢猛志駕着車娴熟地在人車混行的道路上疾馳。馬寶駿說着說着就覺得哪兒不對勁,當看到前頭建設路上似乎沒有那種裝飾豪華的門面時,有點犯疑了,這條路好像都是單位呀?他剛要問,車蓦地一拐,進了一處大院,哎媽呀,吓得馬寶駿酒全醒了。那院牆下,泊了一溜警車,車嘎一聲刹停,早有兩列警察奔上來,排在車左右,邢猛志和武燕一開門,後面的馬寶駿一哆嗦,癱座位上了。
武燕探身回去叫着:“如果你僅僅是非法經營的話,完全符合取保候審條件。但是根據規定,如果在此期間發現你有其他違法行爲,可以随時将你收監……下來吧,這裏是省刑事偵查總隊。”
馬寶駿吓得縮成一團了,邢猛志在外面拉着嚷着:“馬哥,快下來吧,你看,全軍事化管理,服務員全制服,從外頭看可正規了,沒騙你吧。”
可不,警服鮮亮,沒有比這兒更正規的了吧?
那些總隊的刑警憋着笑,從沒經曆過這種事。被邢猛志拽下車的馬寶駿一屁股坐地上了,被人架起來,他怒氣攻心,吐一口老血吼着:“天哪,警察也玩仙人跳啊,騙子。”
兩位刑警給馬寶駿上了铐子,邢猛志笑道:“你看你,一直跟你說,咱在省公安上有關系,沒騙你啊。你看關系可熟了,都自己人,反正你路上也說完了,沒人會爲難你的,帶走帶走。”
警員們架着亂嚷亂号的馬寶駿先往滞留室去了。邢猛志回頭時方見家裏一行人在嚴肅地看着他,一場戲到落幕了,可能沒人想到這樣輕松诙諧,那馬寶駿被關進滞留室還在罵狗男女把他仙人跳了,聽得邢猛志好不尴尬。
不知道誰先笑了,一下子都笑了,總隊長和支隊長笑着走了,賀炯笑得沒說上話來,也跟着走了。領導一走,下面的一行嘩地圍上來,席雙虎和喬蓉正要表達一句景仰之情,不料邢猛志想起什麽來叫着任明星道:“快快,處理一下貨。”
喬蓉回頭看席雙虎,席雙虎看武燕,武燕提醒道:“甭理會他們,加緊審訊,挖到寶了。”
席雙虎應了聲,和武燕相偕奔去滞留室。隻剩喬蓉了,她把兩套槍械檢查、整理、收起來準備入庫時,注意到樓上的賀支隊長難堪似的捂着臉進辦公室了,估計有這樣的屬下哪個領導也受不了,這可把她逗得樂了好一會兒。槍械歸庫的時候她愣了下,那張任明星給的畫像被她釘在登記桌的前方,線條簡約而傳神,寥寥數筆,勾勒出了她的肖像,就像相機自拍一樣,一眼可辨的神似。
是真性情,不因環境而變,不爲外物所侵的那種原生态的真性情。或許隻有這樣的性情才能在一件事上登峰造極。她坐下來,似有所悟,把翻了幾個月已經翻得卷邊的打印本子重新放在眼前,開始學習。一頁一頁翻開,那記的都是各地繳獲的武器、各式的槍支以及零件。心裏一直裝着要破大案的目标恐怕什麽也幹不成,隻要幹好一件事就夠了,比如,這些部件材質細微的差别。
當想到數個切入細節時,喬蓉很快入迷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