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身前路漫
桌上的舊式台曆,又翻過了一頁,賀炯摩挲着那粗糙的紙面,粗壯、被煙熏黃的手指停在下一頁“10月14日”這幾個字上,大大的“14”,真是個不吉利的數字。即便案情有了突破性的進展,也沒有給他帶來哪怕一點欣喜,桌上一夜增加了幾份厚厚的文件。
齊雙成(綽号“齊四”)的驗屍報告顯示,全身數處骨折。根據殘留的人體組織,法醫給出了這樣一個結論:死者在生前遭到虐待。
将違法犯罪者繩之以法,需要理論正确、程序正确,這個毋庸置疑。可是以一個從警幾十年的警察的視角去看,光有正确的程序和理論,未必就會得到正義的結果。即便屍體已經腐爛也被清晰檢測出,緻命傷是秦壽生刺的一刀。而據秦壽生交代,那一刀是别人踹上去的。因此即使殺人者和幫兇伏法,那個真正的兇手依然有可能逃避或者減輕罪責,甚至逍遙法外。
“嘭!”賀炯重重地一拍桌,怒而起身,背着手在房間裏來回踱步。販毒、殺人、誣警,這些若隐若現的線索都指示了一個正确的方向,可卻給不了能夠釘死這些嫌疑人的罪證。那個沒有陽光的地下世界,是普通人無法進入、無法窺探,甚至根本無法理解的世界,哪怕警察也沒有十全的把握。
賀炯在從警生涯中不止一次僞裝身份上前線去偵查,但僅限于短期的貼靠偵查或者誘捕。而真正打入犯罪團夥内部且能夠載譽歸來的,即使隻有一次,就能稱得上是傳奇,更多的是兩種令人無法接受的結果:玉石俱焚,或與之俱黑。
“黑化”,那是一個可怕的詞,一個背離組織、放棄信仰的人,其破壞力會呈幾何倍數的增加。
他會“黑化”嗎?
賀炯重新考慮這個嚴肅的問題,當他試圖否認,卻覺得自己很無力。
于是他又重新坐下來,審閱着保密處提供的背景資料。在标着密星的文件次頁,是保密處秘密提取的履曆。這比入警的政審要嚴格十倍不止,社會關系會查到上一代,成長經曆會回溯到小學……這個特殊人選的資料卡就貼在扉頁。
姓邢,名猛志。
保密處的專員會對一份履曆從學業到工作、從環境到教育,通盤考查。最後給出評估結果,優秀是五星,合格是四星,勉強是三星,三星以下從不考慮起用。
而邢猛志的評估結果顯示,五顆星全是空白。
這份報告并不偏頗,邢猛志初中打架、偷東西被記過處分,高中被勸退、辍學,之後又選擇複讀的經曆都被刨出來了。學校檔案裏保留了這個壞小子慘不忍睹的成績單和數不勝數的處分記錄;而辍學的那一年,恰恰是涉黑人物邢天貴在晉陽最瘋狂的一年。賀炯甚至可以判斷出,那時還是個小跟屁蟲的邢猛志厮混其中,一定目睹甚至參與了這些涉黑人物的劣行。
可人生就是充滿了種種意外,這個劣迹斑斑的小子居然選修的是法學,進入大學一下子像變了個人,再無劣迹。出了校門,又選擇了警察這個職業,如果冠以“熱愛”“向往”這些正能量的詞,賀炯知道肯定是牽強的。像這類接觸過陰暗地下世界的社會底層人物,他很難想象是什麽支撐邢猛志會對社會有一種報答的心态。
難哪!
他輕輕地放下了資料,頭痛欲裂地揉着太陽穴。這時候,他聽到了門外的嚷嚷聲,一夜又過去了,到了上班的時間……
門外任明星大吼着“站住”,和丁燦兩人一胖一瘦追上打着哈欠的周景萬、馬漢衛。兩人剛提審歸來,也是一夜未眠,轉身詫異地看着這倆脾氣火暴的小家夥,互視一眼,笑了。
馬漢衛笑着問:“怎麽了,胖子?”
“哼!别跟我玩笑裏藏刀這一套。”任明星怒道。
周景萬拉下臉問:“我可沒笑,到底怎麽了?直接說。”
“喲嗬,唱紅白臉是吧?你倆還真是老母豬戴胸罩,一套又一套啊,玩我們呢?”任明星質問着。
兩人哭笑不得,丁燦拽走任明星斥道:“一邊去,一說話就跑題,我來說。”
“嗯,簡單明了些,我們都一夜沒睡。”周景萬道。
“很簡單嘛,我問你們,是不是我們冒着危險找到了線索?”丁燦問。
“是啊。”馬漢衛道。
“那是不是我們發現了秦壽生身上的疑點?”丁燦問。
“沒說不是啊。”周景萬和馬漢衛互視一眼,不易察覺地一笑。
“好歹還有點良心,那接下來就不對了。要把我們扔什麽大隊中隊去,還什麽禁毒宣傳,别以爲我不知道,宣傳那活兒内勤就都幹了。”丁燦道。
“沒錯啊,昨晚那陣仗你們應該看到了。你們畢竟是輔警,輔助警務可不等于把髒活兒、累活兒、危險活兒都派給你們,就算你們自願,我們也拉不下臉來啊。”周景萬苦口婆心地解釋道。
“少扯,你這就是快摘戰果了,把我們踢一邊去,搶我們功勞。”丁燦怒道,氣得直扶眼鏡。
任明星終于逮到補刀的機會了,插話道:“你們這是卸磨殺驢,不,比卸磨殺驢還沒品,還沒卸磨呢就下刀。”
“閉嘴,那我們不成驢了?”丁燦怒斥。
“哈哈哈……”一陣銀鈴般的笑聲響起,剛出門的武燕捂着肚子在笑。周景萬、馬漢衛也實在憋不住笑了起來,回頭時恰看到了支隊長出來,各人立正,敬禮。賀炯問問情況,武燕大緻一說,賀炯恍然大悟道:“哦,你們别生氣,他們也是一片好心,重案要案,但凡有危險的事,一般都得考慮到安全問題,特别是輔警。”
“支隊長,是您教我們不要在乎臂章上的兩個字是什麽,怎麽現在又自相矛盾了?”丁燦質問道。周景萬撇嘴不悅道:“怎麽跟支隊長說話呢?”
“是啊,怎麽說話呢?立正。”賀炯虎着臉吼了句。周景萬瞪眼瞧丁燦,卻不料支隊長一腳踹他腿上了,訓斥道:“說你呢,小丁批評得對,還有馬漢衛,包括武燕你,考慮安全問題沒錯,但總得征求人家本人的意見吧?”
“征求了,他們沒說意見。”武燕道。
“沒有,你是命令式的。”丁燦道。
“好吧,我道歉,現在征求你們的意見。”武燕道。
“我們沒什麽意見,反正不能幹半截,要幹就幹完。”丁燦道,猛地一拽任明星提醒道,“不許提獎金的事。”
“我沒提,你提了。哎,支隊長,他提了啊,說話不能不算數啊。”任明星就坡下驢道。
“呵呵,别說獎金,隻要抓到毒枭,我連我這個支隊長都能當獎品發出去……聽好了,即将開始封隊,其間不得回家,不得和外界有任何聯系,手機要接入信息中心平台,全程被監控。你們要做的就是三件事:第一,服從命令;第二,嚴格服從命令;第三,無條件服從命令。能做到嗎?”賀炯虎着臉問。
兩人今天的來意已經明了,挺着胸道:“能!”
“我代表支隊歡迎你們繼續任務,職責暫時不變。沒吃早飯吧?走走,吃了早飯再回去好好休息,調整好狀态。”賀炯一手攬一個,顯得親密無比,把那三位扔後面了。那三人擠鼓着眼,似乎是意料之中,但欲言又止的樣子,好像還有疑問不好意思問出來。
前行的賀炯問了:“小丁,怎麽就你們兩人啊?”
“唉,一言難盡。”丁燦道。
“怎麽了,猛志呢?”賀炯心一涼,激将要把“将”激跑了,那就尴尬了。
“唉,兩言也難盡。”任明星道。
“不管幾言,說清楚,猛志怎麽了?到底去哪兒了?”賀炯道。
“去……昔陽監獄了。”丁燦低聲道。
“什麽?”賀炯吓了一跳。
“我們拉都拉不住,這節骨眼兒上,他非要去。”任明星道,他還是長舌,被丁燦重重跺了一腳,“哎喲”一疼,下面的話全忘了。
駐足的賀炯眼神迷茫了,後面三人愣住了。這個家夥的行蹤比罪犯還難琢磨,哪怕一個普通人也巴不得和坐牢的撇清關系,他頂着敏感身份偏偏往裏貼。
任明星和丁燦此時不敢吭聲了,恐怕這二人的小心思瞞得住别人,瞞不住慧眼如炬的支隊長。片刻沉默後,支隊長重重地“唉”了一聲。
歎其不争?可能是。
怒其可氣?也許是。
周景萬三人也是滿滿的失望,丁燦小心翼翼開口道:“支隊長,猛哥很敏感,雖然沒提那個人,可我們心裏都知道,那道坎在心裏不容易過去。”
“但願他能過去。”賀炯幽幽道。
丁燦愣了下,糾正道:“不是,您理解錯了,他說是您心裏過不去這道坎。”
嗯?!賀炯給聽怔了,他旋即一想,這個古靈精怪的小子無師自通都能扮毒販,保不齊還真有猜到别人心思的能耐。他怔着問:“不止說了這一句吧?應該還和你們讨論了其他的,比如,去昔陽監獄幹什麽?”
“那倒沒說。”任明星憋不住了,直接道,“不過他說了,讓我們直接來隊裏報道,昨晚讓我們下大隊什麽的,其實就是激将,和我們巡警大隊思想動員差不多,就是逼着大家表個态,自覺自願放棄一切權利,不叫苦,不喊累,拼了小命也不能掉隊……是不是這麽回事啊,支隊長?”
賀炯滿臉尴尬,要說的話被堵了回去,氣得鼻子哼了兩哼,沒回答,走了。
任明星傻站着瞅周景萬,那三位瞪着他,丁燦拉着他也趕緊走了。兩人小聲嘀咕,像在互相埋怨。而聽愣了的周景萬卻開始喃喃自語:“他怎麽猜到我們這意思的啊?這小子邪性啊。”
“别看我,以後惡人别讓我當啊。還跟人家玩心眼,回頭咱們的智商被碾壓了,多尴尬啊。”武燕埋怨了周景萬一句。
“這事要黃啊,請着不走,牽着倒退,給人挖個坑吧,還把咱們自己埋進去,我看支隊長都駕馭不了這貨。”馬漢衛也跟着悲觀道。
思忖半天,周景萬像有千言萬語,不過開口唯餘哀歎一聲……
好久沒有離開鋼筋水泥的城市了,疾馳在高速路上,沿途青松蒼柏、遠山近灘盡收眼底,邢猛志甚至有種錯覺,似乎郊外的孤寂也是一道獨特的風景,秋日的肅殺似乎也有某種吸引人的魅力和美感。或許和一個人的心态有關:你欣賞,風景便無處不在;你厭惡,便處處荒涼。
坐落在山樹相映間的昔陽監獄也是這麽一道風景,當邢猛志看到整齊的隊列嘹亮地喊着操,以及那些服刑人員忙碌時的滿臉熱情,不知道是觸動還是錯覺,他居然覺得這個地方不錯,最起碼比在城市裏營營算計,每天抱着手機當低頭一族更接近生活的本真。
來了,玻璃隔牆對面的門開了,進來一個身材彪悍的男子,他身後的獄警示意可以開始後便退居牆角。那男子見到邢猛志時愣了下,然後猶豫地拿起了老式聽筒。
隔牆另一側,邢猛志把聽筒舉到了耳邊。彼此相看,聽着對方的喘息,卻相顧無言。有些許懷念,有些許難堪,有些許哀傷,或者該相顧淚眼,可是兩人竟然不約而同地相視一笑,雖然笑裏帶着苦澀的味道,可畢竟笑出來了。
邢天貴,晉陽市涉黑團夥案主謀,這個惡名昭著的重刑犯此時像小孩子一樣笑了,欣喜地打量着玻璃牆外的邢猛志,終于艱難地開口了:“你咋來了?不是告訴你别來嗎?”
“我又不是你親弟弟,你管得了我啊?”邢猛志道,像小時候梗着脖子和他置氣。
兩人又笑了,邢天貴罵了句:“兔崽子,再犟,等我出去收拾你。”
“吹牛誰不會?出來還不知道誰收拾誰呢。”邢猛志道。
兩人又如當年争起來,你一言我一語。頑劣的孩子表達情感的方式不同,出口成髒那是風格,破口大罵那是感情,拳腳相加那才叫親密,而兩人似乎曾經親密無間,如今又心意相通似的一起回想起那個曾經,相視間,又一次笑了。
凝視片刻,邢猛志覺得邢天貴似乎更壯碩了一點,短發露着青色的頭皮,肌肉像練到了臉上,一笑一抽那氣勢不遜當年振臂一呼的形象。邢猛志先開口笑着問:“你一直盯着我看什麽?”
“你不也一直盯着我看嗎?看到什麽了?”邢天貴笑着回道。
“好像你在裏頭生活不錯啊。”邢猛志道。
“吃喝嫖賭抽全戒喽,綠色生活當然不錯。”邢天貴笑道。
“那你看我呢?”邢猛志笑着問。
“你小子有事。”邢天貴突然道。
心事瞞不過了解你的人,特别是從小就了解你的人,邢猛志反問道:“怎麽看出來的?”
“你越有難事,就越是這種什麽事都沒有的樣,從小就這樣。”邢天貴笑着揭破了。邢猛志撇着嘴道:“看來我得改改了。”
“啥事啊?”邢天貴好奇地問。
“嗯,說出來你不許笑啊,我知道你肯定會笑,但是你給我憋住。”邢猛志打着預防針。邢天貴點頭,發誓不笑,卻更好奇了。邢猛志憋了一會兒,爆了一句:“哥,我當警察了。”
邢天貴的臉一拉,愣了,然後撲哧一聲笑了,跟着憋不住了,笑到上氣不接下氣,直到管教幹部訓了句,他才勉強忍住。不過還是笑意盈盈地看着邢猛志,像是聽到了年度最佳笑話一樣,怎麽也忍不住。
“呵呵,那咱們還是有共同點的,都是國家的人了,牢飯也算皇糧啊,哈哈……”他笑着,此時笑得似乎悲從中來,蓦地笑容一收瞪着邢猛志道,“那你更不應該來見我。”
“聽我說完,我當的是輔警,還不是正式警員,現在警隊是逢進必考,我學習不咋樣,機會不大。我的事呢也沒什麽,就是想聽聽你的意見。你說我是去争取這點不算太大的機會呢,還是早點出去找點其他活幹?”邢猛志猶豫道,似乎這才是此行的目的。
“哈,還是當警察吧,就你這脾氣德行,不當警察,也遲早得落警察手裏,哈哈。”邢天貴笑了。
邢猛志哭笑不得地道:“就這理由?”
“也不光這個,再給你個更好的理由,壞人都期待人生能夠重新來過,而好人卻不會,你知道爲什麽嗎?”邢天貴問。
“爲什麽?”邢猛志問。
“因爲,壞人雖然對自己變壞可以找出一千個理由,但卻找不到一個理由停止嫌棄自己。其實我最擔心的,就是你變得和我一樣,呐,就這樣。”邢天貴說着,聳聳肩,亮着自己的獄服,給了個無可奈何的表情。
“可有時候,好人未必有好報,壞人未必都有惡報。”邢猛志道。
邢天貴眉頭一豎,表情如怒,憤聲問道:“你是指咱爸?”
“難道不是嗎?”邢猛志道。
“放屁,狗都不嫌家貧呢,你嫌自己爸沒出息?”邢天貴怒道。
這一對既不同父亦不同母的半路兄弟,不但心意相通,更有同樣的火暴脾氣。可能是從不同的角度去理解一位故去的長者,于是讓兩人有了分歧。
邢猛志輕聲道:“直到去世前一個月,他還在上訪,認識他的都知道他是個好人,可好報在哪兒?”
“你白來了,我沒有資格評價咱爸,你同樣也沒有。知道我爲什麽根本瞧不上你嗎?”邢天貴睥睨着邢猛志,撇嘴不屑地道,“咱爸,好人,活得坦蕩,爺們兒;哥我,壞得坦然,爺們兒。你瞧你那樣,學好不甘心,學壞不徹底,像你這樣黑不黑、白不白的人,算哪類貨色?又嗤笑?一看就是街痞賊炮,要不是隔着窗,我都想沖你這賤臉來一拳。”
邢猛志像是受教了,不過卻沒有表示,隻是偶爾谑笑,隔着窗戶斜看着邢天貴。訓完話的邢天貴怔了片刻,老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勁。突然他省得,兩人已經數年未見,面前的半路兄弟已經不是曾經那個跟在他屁股後的大男孩了,最起碼那陰沉沉的笑容,就讓他捉摸不透。
兩人相視良久,邢天貴猶豫着道:“嘿,你不是騙我吧?你這樣能是警察?”
“你一定是通過眼睛來判斷的,我不像嗎?”邢猛志道。
再看時,邢天貴睥到了他斜觑的目光,上挑的濃眉、翹着的嘴角像邪笑,邢天貴瞬間給出了回答:“誰說像才見鬼。”
“你都幾年不出門了,眼光能準才見鬼。謝謝啊,我沒白來。”邢猛志道。
“謝我?謝什麽?”邢天貴愣了。
“謝謝你剛才的肯定,你不覺得不好不壞、不黑不白也是一種優秀的品質嗎?”邢猛志反問。
“扯吧,你還活成不男不女呢。”邢天貴斥道。
“呵呵,還真有這種人,叫Lady Boy。哥你落伍了,這已經不是你的時代了,還是在裏面好好學怎麽當好人吧。”邢猛志不疾不緩地道。
這回可真刺激到邢天貴了,他龇牙咧嘴吸着涼氣,惡狠狠地一指邢猛志,如果沒有隔離的話,那暴脾氣早挾着老拳杵上去了。這兇相讓身後的管教幹部瞅到了,厲吼了一聲,邢天貴像條件反射一樣,瞬間萎了,不過他恨恨地扣了通話器,要提前結束這次久别後的見面。
可一放下,他又後悔了,迅速地又拿起來。這時候,保持姿勢未動的邢猛志出聲:“不用安排了,我去看咱爸,替你燒刀紙上炷香;咱媽身體很好,不用挂念,我來時告訴她了,東西是她讓我帶給你的。哥,好不甘心、壞不徹底說的其實是你自己,當壞人當得自己都嫌棄自己,怎麽可能登峰造極?”
這一下子又把邢天貴說怔了,好像自己的心事被對方戳了個正着,而且直戳痛處。他尴尬地、無語地看着數年未見的半路兄弟,沒有了熟悉,反而有種說不出來的陌生感。這種感覺讓他很不舒服,他愣看着邢猛志扣了通話器,接着做了一個他剛才的動作,怒目而指,兇相畢露,而且邢猛志眼中犀利的兇光讓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
氣質成勢,才會有這種攝人心魄的震懾感,邢天貴的氣勢是經曆多少次街頭惡仗練就的,可不知道什麽時候被這弟弟一模一樣地複制到了,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壞了,這家夥沒少幹壞事。
邢天貴被自己的直覺吓得離座而起,卻恰好被管教挾住了臂彎。監獄探視時間結束,他被帶走了,當他緊張而惶恐地回視時,看到的卻是弟弟平靜地笑着作别,那一閃而過的兇相像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
慢慢起身的邢猛志離開了,他目光掃過那些會見親屬的犯人,可能是坑蒙拐騙,可能是燒殺搶掠,可能是任何一種喪失人性的刑事犯罪,也隻有圈在深牢大獄中才能看到他們身上殘留的人性光輝,在面對探視者時,或悲切哀恸,或喜出望外,或痛哭流涕。
他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把那些可謂人間悲劇的現場扔在腦後。那些隔子間裏關着的什麽怙惡不悛、什麽窮兇極惡、什麽亡命之徒,其實跟一個普普通通的人沒有什麽兩樣,正如眼前所見:
不過如此而已。
心意兩相知
“他在幹什麽?”
政委譚嗣亮好奇地說了一句,驚醒了那個茫然無緒的人。
支隊長調用遠程偵訊的信息系統,把剛剛監獄發生的事回放到了支隊會議室的屏幕上。早已是黑道傳說的邢天貴和身爲輔警的邢猛志同屏,卻一點也不違和。
兩人确實像一對親兄弟,相貌都彪悍壯碩,特别是邢猛志理了個時下流行的鍋蓋頭,如果再多剃點頭發,差不多能和監獄服刑人員的形象畫等号了。會議室裏把這段視頻放了很多遍,在場的人卻是越看越迷糊。
“完了,看樣子是不想幹了。”武燕懊喪道。
“閉嘴。”賀炯低沉一句,把話頭打了回去。
于是又沉默了,支隊長的臉色鐵青,有點吓人,可能有點後悔弄巧成拙了,本想給個下放大隊的由頭撐一撐、激一激,可沒想到是這種結果。
“支隊長,是您讓大家讨論的,又讓大家閉嘴,還怎麽讨論?”政委道,也隻有政委敢說這話。一說這個,賀炯又有點煩躁地擺擺手:“好,都别閉嘴。”
衆人咬着嘴唇不敢笑,政委提醒道:“聽見了?支隊長說了,讨論下。來,你們說說,這是什麽情況?”
被問話的人是丁燦和任明星,周景萬、馬漢衛也看向這兩位。任明星一頭霧水,明顯不大明白邢猛志怎麽變得這麽重要,撓着後腦勺道:“我……我同意武姐的意見。”
“自己不用想啊?跟屁蟲。”武燕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這孩子,不想幹也總得交代一下啊。小丁,你覺得呢?”政委有點不确定了,亂問意見。
丁燦爲難地瞄了支隊長一眼,皺着眉頭想了想:“昨晚吃飯還好好的啊,跟我們說大大方方來就成了,支隊舍不得我們呢。怎麽讓我們來,他自己倒先走了?”
“昨晚還幹什麽了?”政委問。
“沒幹什麽,吃完就回屋睡了。”丁燦道。
“好好想想,看看那打扮。”政委道。
“一直就這樣,我們大隊長沒少罵他,穿上警服像警痞,脫了警服像地痞,什麽東西……唉,罵了無數回才改過來。”任明星抱怨道。
武燕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政委無語道:“别……别走題啊,小丁,你沒感覺到他情緒……有什麽不對嗎?”
“沒有啊,他一人喝了一斤高粱白,還跟我們說了,别人拼爹拼錢能混好,我們拼命照樣也能搏個出人頭地,很正能量的,平時的黃段子一個都沒講。”丁燦回頭問任明星,“是不是啊,明星?”
“對呀,睡了一夜就變卦了,早上我們喊他,他說去監獄了。他的事大夥都知道,就是有個當黑社會老大的哥,還不是親哥。我們也納悶,生怕領導不硌硬似的非要跟人家扯上關系……咦?是不是你們誰激着他了,他故意硌硬誰呢?”任明星瞅瞅,眼光盯向了最有可能的武燕。
“看我幹什麽?昨天我們還讨論案情,找到了秦壽生身上的疑點。和我有什麽關系?”武燕辯白道。
一向對邢猛志有好感的馬漢衛猶豫道:“不至于撂挑子吧?猛子不像那種人。”
“那這些怎麽解釋啊?支隊聯系的手機号定位在家裏,而且駕乘了一輛與機動車登記不符的面包車,不是套牌就是贓物啊。現在又是辦案的關鍵時期,就這麽去監獄見嫌疑人,他是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自己是什麽身份……哎,對了,人跟到沒有?”政委道。
屏幕上放着交通監控拍到的畫面,詭異的行蹤讓人無法理解,去時都能找到,而離開後卻失去蹤影,這下周景萬都沒明白是怎麽從監控上消失的。
丁燦聯系着信息中心,片刻給了個回複,他擡頭道:“還沒有找到。”
“現在都午時一刻了,一百九十多公裏的路程,應該早返回來了。”政委道。
猶豫間,周景萬百思不得其解地問丁燦:“怎麽從監控上消失的?這裏直連交通指揮中心,光攝像頭就有上百個,繞路也不可能繞開所有監控啊。”
丁燦想想,認真道:“理論上确實無法辦到。”
“實踐裏肯定能辦到,不過這招沒教過我們,回頭我得問問他。”任明星道。
讨論打了個圈,又回到了原地。政委看向支隊長,撫着下巴的賀炯瞬間做了個決定,起身撂了一句:“散會,都回去休息吧。”
“支隊長,那這事?”政委追問着。
“我來辦,都歇吧,誰也别添亂。”賀炯推開門,揚長而去。
會議室裏留下的人面面相觑,這人都不知道在哪兒呢,可怎麽辦?
出高速,駛上307國道,再行駛二十多公裏,目的地監軍山就在眼前了。
“這是去哪兒呀,支隊長?”武燕放慢了車速,好奇地問道。
“往山上開。”賀炯看看表,已經十五時三刻了,他顯得有點焦躁。
“這幹嗎去呀?”武燕嘟囔了一句,被抓來當臨時司機有點不爽。
“到了你就知道了。”賀炯道。
“知道什麽呀,這荒山野嶺的,離最近的村都有十幾公裏呢。”武燕道。
“毛躁,你連自己人都不了解,怎麽去了解嫌疑人?怎麽去辦案子?你可長點心啊,一姑娘家,這麽大大咧咧的。”賀炯教育道。
“支隊長,賀叔,您别這樣,我不問了還不行?”武燕氣哭了。再教育,又該提找不着對象的問題了。
“咱們這行,得沉得住氣,沉得下心。大周受打擊後,那股子自信消失了;江南、湘川是警院高才生,太循規蹈矩;你呢,又這麽個毛毛躁躁的樣子。大隊長中隊長裏冒頭的都不行,沒冒頭的就更不行了,警察警察,是警于事前,察于事後……兵來将擋、水來土掩可辦不了所有的案子啊……唉……”
賀炯幽幽道來,像感慨,像自言自語,更像是一種無奈。嚴格的紀律和嚴格的制度,培養出的自然是中規中矩、循規蹈矩的警察。可總有例外的時候,一個反常規的案情,或者一個反常規的嫌疑人,你用常規的辦案方式根本不可能奏效。
比如藍精靈,除了秦壽生、孔龍一條線,再沒有發現其他渠道;比如連天平,連無所不能的天網都查不清楚他的個人身份信息;比如葛二屁和高久富,這兩個炮灰還在堂而皇之地滿街亂竄、招募人馬,最新消息是,他們兩個人已經變成五個人了,團夥已經具備雛形,保不齊什麽時候就要幹上一票了;甚至邢猛志的反常也無從解釋,他像示威一樣,愣是在監控上消失了一天,到現在都找不到蹤影。
“啊?支隊長,這是……”
快駛上山頂,武燕苦着臉出聲了,眼前一個巨大的煙囪,而自山腰往上矗立着整齊成列的墓碑。武燕現在知道什麽地方了:火葬場。
“喜歡打賭不?我賭邢猛志在這兒。”賀炯道。
“怎麽可能!您怎麽知道啊?”武燕問。
“我不知道,所以才賭啊。”賀炯道。
“你要賭,肯定知道自己赢面大……不對,他父親去世了,您有消息來源。”武燕道。
“那,現在你也有了,你覺得會在這兒嗎?”賀炯問。
“啊,您也是猜的?”武燕郁悶了。
“這叫推測,在沒有證據和迹象時,必須用你的思維去判斷一個結果,這是當好一名警察的基本素質。你得好好學學啊,不了解,不理解,你是解不開那些案情的。”支隊長諄諄教誨道。
“要是不在呢?”武燕犟着來了個反思維。
“要不在,就忘了他吧,警中的人才也如過江之鲫,離了誰這個案子也要辦下去。”賀炯一支身坐正了,感慨道,“雖然紀律和制度會規範一名警察從衆,卻教不會一個警察出衆。非常之事,往往得非常之人來做。”
“其實您的想法就是我們一開始的想法,那不行。”武燕提醒道。
“呵呵,爲什麽不行?不行的原因是你根本不了解,更不理解他而已。”賀炯道,他的表情見喜,愁眉舒展,再行不遠,幾乎是喜笑顔開了。
武燕反倒郁悶了,那輛躲了一天的小面包車,赫然就停在火葬場大門外,錯不了,人就在這裏。
兩人泊停車輛,下車後頓時被孤寂冷清的氛圍包圍,霧霾把蒼翠的松柏山巒變成灰蒙蒙的一片。放眼望去,一輪白慘慘的太陽挂在天際,像被高聳入雲的煙囪杵着,偶爾微風帶起紙灰在空中飛舞,紛紛揚揚間把這個所有人最後的歸宿蒙上了一層凄清而又神秘的意境。
賀炯、武燕拾階而上,在焚化房的後院找到了邢猛志,那是葬區管理劃定燒紙、燃放鞭炮的地方,爲了安全起見,所有祭奠用的土紙冥錢都隻能在這裏燒。邢猛志燒得不少,邊燒還邊喝着酒,臉紅紅的,不知道是喝多了還是哭過。賀炯和武燕兩人的到來,他恍若未覺一般,手拿着酒瓶子沿着燃燒的火堆灑了一圈,那火燒得更旺了些。
武燕被他懶得理睬的态度搞得很尴尬。賀炯擡步而下,蹲在邢猛志的旁邊,撿起紙,扔進了火堆,雙手合十,作勢拜了幾拜,然後拿起了那瓶酒,仰頭灌了口,又向火堆灑了一圈。
呼啦蹿起的火焰,又瞬間旺了起來,火光映着表情僵硬的邢猛志,賀炯輕聲提醒着:“我來了。”
“來幹什麽?”邢猛志淡淡道。
“如果不是壯行,那就是送行。”賀炯道,掏出煙,就着燃燒的紙火點着了。
此時邢猛志被支隊長的話刺激到了,他問:“你是不是把我查了個底朝天,然後發現我最适合幹這個?”
“嗯,大部分警員不了解保密處,不過保密處對所有警員的背景都了解,不光你,包括你父親、你的社會關系、你的成長經曆,都會查,這叫外調。”賀炯道。
“那你來隻能送行了。”邢猛志揚揚頭補充道,“我爸是個老上訪戶,一到開什麽會,就會被派出所很客氣地請出去旅遊。”
“查到了,你父親邢改革是因爲廠子被賣,職工宿舍樓被拆後的補償和安置上訪,涉及當時的領導以及兩個房地産開發商,上訪時間一共七年零四個月。生前他是五鋼廠的工會幹部、車間主任、老八級工,當過市勞模。”賀炯如數家珍。
“刨出了他的生平,你覺得可悲還是可笑?他是個爲衆人抱薪的人,下場卻是自己凍斃于風雪。”邢猛志道。
“不,可敬!所有敢于站出來面對黑暗、舍生取義的人都可敬。‘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志’便由此而生,路見不平事,總有拔刀人,你像你父親,身上不缺血性。”賀炯道。
“說不定也會像他的下場,困頓而死,抑郁而終。”邢猛志漠然道,似乎已經沒有鬥志可被激起。
“我們沒有機會選擇自己的死法,隻有機會選擇一種活法。見過邢天貴了吧?那位曾經呼風喚雨、世間逍遙的大佬,你覺得他是活得很幸福,還是将來會死得很風光?”賀炯撇嘴道。
“所以,我要接受你給我規劃的人生?”邢猛志睥睨反問道。
那不屑的表情刺激到賀炯了,賀炯叼着煙,噴出一口濃濃的煙霧道:“我說過了,不是送行,就是壯行。相識一場,我不希望警隊給你留下壞印象,沖鋒在前的小夥子們,沒有誰是被逼着上戰場的,不管是信仰驅使,還是血性使然,都絕不會有不情不願的事。你知道禁毒支隊的規矩,一直是來者自願、去者自便,哪怕每年高達百分之四十的人員流失率,這支隊伍依然巋然不倒,震懾着那些涉毒犯罪的宵小。你總不會認爲,是我給所有隊員都洗了腦,是我規劃了他們的人生吧?”
“我沒這麽想。目睹罪惡,人的選擇本來就不一樣,或者逃避,或者無視,或者同流合污,或者像禁毒警察這樣,疾惡如仇。我其實已經被洗腦了,從看《毒禍》開始,從你帶我入行看那些受害者開始,那些慘象快成爲我的夢魇了。”邢猛志道。
這時候賀炯笑了,笑着問:“那你的選擇似乎隻有一種了。”
“所以,我在等着你确定啊。都說了,不是我有心結,而是你過不了心裏那道坎。”邢猛志笑道,那是蔑笑、壞笑,他把剩下的所有紙都扔進了火堆,就那麽笑看着賀炯,提醒道,“你要是找不到這兒,我隻能默默走了,找同夥得找有默契的,肯定不能找豬隊友。”
這下把賀炯給郁悶得直拍額頭,一旁站着的武燕狠狠剜了邢猛志一眼,明顯把“豬隊友”的詞撿給自己了。邢猛志對此一笑置之,絲毫沒顧忌人家的感受。
“那我就不明白了,爲什麽要有今天這一出?”賀炯興奮了。
“人嘛,主要看氣質,我得找找曾經的感覺呀。那些混迹在法外的人,沒有天網,沒有身份識别技術,沒有考核,但并不代表他們沒有識别同類的能力,這不也正是你們使勁盯着我不放的原因嗎?”邢猛志道。
“太對了……我們缺乏那種氣質的養成環境啊,你怎麽試的?”賀炯問。
“很簡單,如果我能騙過他,如果我能讓他的判斷出現混亂,那我的氣質應該夠了,即便我告訴他真話,他也不敢相信。”邢猛志道。
“返程行蹤消失呢?”賀炯又問。
“那是提醒你,有很多種躲開監控的手段,既然懷疑可能有毒源,那就應該有運輸,既然有運輸,那就一定有躲開監控的方式。”邢猛志道。
武燕好奇地問:“怎麽做到的?”
“我用最常用的方式,你車跟着四米以上的大貨車,保持最近的距離通過公安檢查站,角度會讓攝像頭拍不到。上下高速的時候,打開遠光,用改裝的疝氣燈對射拍照探頭,會讓成像一片漆黑,超過8000流明都是這種效果。”邢猛志道,看武燕愕然,他補充解釋,“其實以往經手的案例裏,我抓到的兩個偷電纜的就是這麽幹的。大多數警察是爲生活而從事這個職業,可嫌疑人是爲生存狡計百出,有時候不得不承認,手法确實很高明。”
“幸虧你站我們一邊……能告訴我爲什麽接受任務嗎?我還沒有說這個任務,也給不了你去執行這個任務的理由,坦白來講有的時候我都不确定該怎麽開口。”賀炯道。
“我其實差點就成爲邢天貴團夥的成員,高中辍學就跟他去混了。我爸那時候找到我們,劈面就扇了邢天貴兩個耳光,然後劈頭蓋臉揍了我一頓。我從小就怕他,大院裏所有的人,哪怕成了涉黑頭目的邢天貴也怕他,也說不上爲什麽,就是怕他,被他打到皮開肉綻也不敢犟嘴……雖然他窮了一輩子,也沒什麽人看得起他一個下崗工人,可去世時,認識他的人包括原來的工友,有上千人吊唁。我後來整理他的遺物看到了很多文字,是他斷斷續續寫的。他是老工大的畢業生,水平很高,老引用一句格言叫:與其詛咒黑暗,不如點亮燭光,哪怕這光很弱,也總比都陷在黑暗裏強。我一直想成爲他那樣的人,卻做不到,曾經的污點像影子一樣跟着我。我拼命争取着一切證明自己的機會,可惜處處碰壁,沒有理解,沒有信任和支持,有的隻是鄙夷、輕蔑、白眼,除了爲生存而掙紮,我還能做什麽?”邢猛志幽幽道,唏噓一聲,把餘酒全部倒在紙灰裏。
火滅了,就再也燃不起了,澆上去的酒成了一片濕迹。他支着身起來,順着攙了賀炯一把,笑着道:“你赢了,這個壞人我當最合适,葛二屁對我有印象,靠近他很容易,說不定我能進到那個團夥裏……我給自己找了個很好的理由,而且是非做不可的理由。”
“是什麽?”賀炯輕聲道,莫名地感動。
“獎金啊。”邢猛志道。
“咝……”剛剛才被感動到的武燕一撇嘴,氣着了。
邢猛志卻是一點也不客氣道:“你得答應我,别騙我。我家很窮,我爸去世時我還沒成人,骨灰一直寄存在這兒,我要用獎金給他在這兒買一塊大大的墓地,然後穿着警服站在這裏給他敬禮,大聲告訴他,他兒子沒學壞,和他一樣,是個……好人。”
武燕聽着,猝不及防地鼻子一酸,她掩着嘴,拭着眼睛。邢猛志明顯流淚了,可卻是笑着說的。賀炯重重拍着他的背道:“這事我來辦,老爺子生前沒告下來的狀,我接着,不平事總得有人管。”
“哈哈……謝謝支隊長,那我走啦。”邢猛志道。
“方案得研究一下,我們得選擇一個最可行的,你的身份得經得住推敲。”賀炯道。
“你又錯了,越精心的策劃,越會顯得不自然,身份我想好了,你不開除我了嗎?”邢猛志問。
肯定是王鐵路通了氣,氣得賀炯歎氣道:“這個王鐵路啊。”
“别怨我們大隊長,他也是爲我好……對了,我得借樣東西,昨天的警情通報,天龍山森林派出所抓到一起非法偷獵的,用土制逆變器拉線,偷獵兔子和野豬,獵物和工具我都要。這是咱們現代城郊的一個隐形職業,專打野味供市裏飯店賣高價,我哥邢天貴、葛二屁那些人,都幹過這個,我幹這個最合理……還有,不要找我,我找你們,讓丁燦盯着我,對了,還有這輛車。”
且行且說着,繞過建築物,邢猛志指着那輛面包車。
“你哪兒找的黑車?”武燕問。
“用隊裏發的補助買的,兩千五,回頭報銷。我先走,一會兒手機短信告訴我他們的方位,手機号是13××××……隊裏登記的手機放在家裏,你讓明星去拿一下。”
“有什麽重要的信息在裏面嗎?”
“不算很重要,但一定得看看,我不知道你們是怎麽樣安排化裝偵查的。可這事如果我去,一定按我的方式來,想加入他們團夥沒那麽容易,我試一試,如果不行,就當這事沒發生;如果行,那再作他想。閑話就不扯了,後續的貼靠跟上,不要太近,需要時我會想辦法聯系家裏……不用送了,我……”
且走且說的邢猛志到了車門前,回身告别卻發現兩人沒跟上來,幾步之外,賀炯和武燕在莊重地看着他。
“儀式感就免了,期待也不要太高,混進去估計也是個炮灰,等我回來,别嫌棄我就成。走了。”
邢猛志上車,倒出了停車位,一扭車身,頭也不回地走了,不用看也知道,後面的兩位在向他敬禮,那是所有警察給前行者最高的禮遇。
禮畢,賀炯輕輕地放下了手,武燕壓抑着心裏的激動和感動,現在開始擔心了,她弱弱地問:“太倉促了吧,就這麽去了?”
“他準備很久了,一點也不倉促。歸隊,馬上啓動化裝偵查方案。”賀炯興奮地命令道。
武燕嘴一咧,難堪道:“這事沒定性,啥都沒來得及做啊。”
“不耽誤,馬上開始做,名字叫……燭光。禁絕毒品不僅僅是緝毒警察的事,更需要全社會的關注,如果每個人都點亮一盞光,那就不會再有涉毒犯罪滋生的陰暗角落。對,就叫燭光。”
賀炯心中湧動着一種興奮、激動,又交織着感動的情愫,以他的個性往往會用“揚劍”“霹靂”“響雷”之類的詞,這一次卻一反常态給行動臨時起了個文藝的名字。
不過很貼切,剛剛走的那一位不就點亮了第一盞嗎?!武燕毫不懷疑,他會成爲領着隊伍走出案情迷霧的一盞燈……
十六時四十分,地處偏僻的天龍山森林派出所接到命令,封存偷獵證物,封鎖已經播發的偷獵者的消息。剛接到命令就有禁毒大隊的人進門,把像個鐵疙瘩的電流逆變器、電瓶,以及兔子、土雞全部帶走了。
與此同時,緝虎營特巡警大隊大隊長王鐵路接到了緊急征召,讓他交代工作,在一小時内到禁毒支隊報到。王大隊長瞬間明白了怎麽回事,他瞠目結舌地跌坐回了辦公椅子上,這次震驚讓他失魂落魄,有十幾分鍾醒不過神來,一直在喃喃自語:“有種,沒看出來真是個不要命的主兒。”
十七時整,禁毒支隊三年來最嚴的一次封隊啓動,邱小妹、丁燦在政委的安排下負責清點所有警員的通信工具。他們本來以爲是一件簡單的事,卻沒想到像生離死别一樣,挨個兒辦公室過,每收繳一部手機,那些警察總是用無奈的眼光,請求打最後一個電話。
或者打給父母,用溫馨的謊言說道:“媽,我得出差幾天,這幾天回不去了啊……對,隊裏有紀律,不能打電話,您多保重啊。”
或者打給妻子,用柔和的謊言安慰道:“親愛的,我出趟差,不要太想我啊,等我回來……”
或者打給兒女,用親切的謊言哄着:“寶貝,叫聲爸……哈哈,不許淘氣啊,等爸出差回來給你帶好吃的……”
這些拙劣的謊言一遍又一遍,聽着聽着邱小妹忍不住眼睛一酸,和辦公室負責内勤的阿姨一起抹了把淚。同樣眼睛酸酸的丁燦對警察、對緝毒警這個特殊的職業,有了一種更深的體會……
十八時五十分,專案組緊急會議結束,出會議室的時候,朝夕相處的一隊警員齊齊震驚到無語了。一位輔警,擔起了化裝偵查的任務去接近毒販,這在禁毒支隊的曆史上是沒有先例的。更讓人震驚的是,那位化裝的偵查員沒有配備任何外勤支援,要在幾小時後接近目标嫌疑人。
行動代号:燭光。
整個支隊從信息指揮台到專案辦都在迅速地調整,監控視頻直連市區現場,一輛車漆斑駁的面包車,那裏面承載着全支隊的希望。所有人都在好奇,面對那些狡計百出的毒販,這孤單的一人一車怎麽可能是相匹敵的對手。
可恰恰是這樣懸殊的對比,透出一股悲壯的情緒,雖然很多人不知道車裏的同事是誰,可都緊緊地攥着拳頭,壓抑着心裏的澎湃,恨不得去和毒販對決的是自己。
十九時五十分,目标車輛接近了支隊給出的方位,武園路小吃市場臨街的燒烤大排檔,嫌疑人葛洪、高久富、董小花正在此處與幾名新入夥的聚餐。他們七八人圍了一桌,吆五喝六地,剛開場酒已入酣,似乎在慶祝什麽。
如何相認?怎麽樣搭讪然後上酒桌呢?故作偶遇?
會議室裏,政委和支隊長緊張地盯着遠程視頻,心裏迅速閃過很多種方案,可哪一種都有缺陷,偶遇容易,搭夥可就不易了。這個小團夥已經初具規模,連天平的反偵查意識又出奇地高,别說想過他那一關,就眼前這道坎都不容易過啊。
準确的時間是十九時五十八分,監控中的面包車突然動了,幾乎是直直開向目标地,刹車,斜斜地泊向街邊。葛洪、高久富的摩托車正停在那兒,于是“意外”地來了個碰撞,幾乎是“嘭”的一聲把人家那兩輛摩托車給撞翻在地,滑出去幾米遠。
喝得正歡的幾位奔上來和車裏的邢猛志争執,這些街頭解決問題的方式肯定是訛錢,訛不着就直接幹。幾個人圍着下車的邢猛志,争執沒幾句有人啪地揚手給了邢猛志一個耳光,邢猛志蓦地跳起,監控沒看清,應該是飛踹,把打耳光的人瞬間踹出去幾米遠。
人一下子都哄上去,成了混戰。
信息中心“嗡”的一下子,不少人站了起來,這麽高規格的任務被演繹成街頭混戰,真不知道還能low到什麽程度。
而此時賀炯卻興緻勃勃地看着,他看到騰挪利索的邢猛志并未落下風,邊打邊走,他對着愕然的衆下屬說了句:“不是狠人不出手,不是同路不聚首,江湖人,不打不相識嘛,哈哈,這才是最好的方案。”
好是好,就是有點狠了,一眨眼工夫,那個無辜的燒烤攤點就給砸得七零八落了,而且混戰還在升級……
不打不相識
十分鍾前,邢猛志一直在路對面貓着。他泊在車堆裏,看到了葛洪,看到了高久富,還有三名不認識的男子,估計是新收的小弟,這些人都不起眼,最紮眼的是那個胖女人,足有兩個高久富粗壯,而且像是地位不低,被一群男子圍着正喝酒撸串,那大杯喝酒、大塊吃肉的樣子頗爲豪爽,不用辨都識得是傳說中的波姐了。
看資料和親眼見不是一碼事,此情此景勾起了邢猛志的回憶,辍學那年其實也常過這種暢飲開懷、玩樂盡興的生活,他有點豔羨地喃喃評價了句:“還是當爛人好,這小日子過得樂呵。”
這時候,機會來了,葛洪起身了,像是去找衛生間。邢猛志等的就是這機會,他一擰鑰匙,發動車,起步,高速前行,迅速在前方掉頭,佯作到小吃城,在車人混行的道上駛近那兩輛摩托車,靠近時一打方向盤,很拙劣地撞了一家夥,“砰”的一聲把一輛撞倒了,捎帶着另一輛也翻了。撞擊的力量很大,有輛摩托車滑出去幾米遠。
正吃到興處的衆痞一愣,高久富一拍桌子吼着:“媽的,真不長眼!”
臉大腮肥的波姐瞅着那三位發愣的小兄弟提醒着:“發什麽傻?生意找上門了,不用碰瓷都訛定了。”
“對呀,抄家夥。”高久富酒壯膽色,捋着袖子搶先上來了。那三位一個提凳子,兩個抄酒瓶,跟着上去了。波姐挪着肥胖的身子蹒跚跟來了。
相隔不過十米,下車的邢猛志和他們照了個面,高久富嚷着:“長着眼出氣呢?把我們兩車都給撞了,說吧,咋辦?”
“好辦,一輛一萬,哈哈。”波姐唯恐天下不亂,煽着風。
不料撞車的也不是善茬兒,一看自己的車,瞪着眼回了句更惡心的:“豬都沒你肥,誰胖誰有理呀?”
“啊?孫子你罵誰呢?”波姐怒了。
“誰接茬兒就罵誰,罵豬你也接呀?”邢猛志怒道,那穿着短襖無法無天的橫樣愣是把波姐給吓回去了。
“報警。”有個膽小的混子道。
“你傻嗎?摩托車沒牌,報了誰給錢?”高久富罵了句,給了一巴掌。
對方聽到了,惡狠狠地道:“老子這是黑車,交警管不着,賠你個球啊?有這麽停車的嗎?”
“嘿,嘿,我去……孬九,可見着個比你孬的了。”波姐被對方的橫樣吓住了,躲到了孬九身後,這人嚣張得讓她有點害怕。這不,明顯勢單力薄,那人還惡狠狠地道:“都是黑車,誰賴誰呢?仗着人多耍橫啊?也不打聽打聽老子是誰,滾蛋。”
“去你大爺的。”高久富被激得暴跳,揮手就是一個耳光。
“啪”的清脆一響,那男子居然沒怎麽動,隻是微微側了下頭,一刹那他揮手直拳搗向面門,高久富下意識後仰……上當了,那是虛晃一拳,高久富一後仰身,胯部前傾,邢猛志瞬間收拳踢腿,直蹬下陰……“哎喲”一聲,高久富疼得慘叫一聲,捂着裆部連連後退,捎帶着把波姐給撞倒了。兩人滾在一起,波姐驚叫,高久富慘叫,兩人此起彼伏地呻吟着,有食客看着不懼反笑,一口飯直噴碗裏。
這邊仨急眼了,揮起酒瓶凳子就砸。邢猛志朝着最近的一位,不躲反欺身而上,對着面門就是一拳,“嘭”一聲那人臉上頓時開了醬醋鋪子,酸的甜的鹹的一下子湧上來了,“啊”一聲尖叫後倒。邢猛志拔腿就跑,跑向人多的市場裏面。
“媽的,給我弄死他!”高久富擋着裆部怒吼道。
兩個沒受傷的抄着瓶子追,高久富扶着凳子艱難地爬起來,一抹一鼻子血也是動了真怒,幾個人嗷嗷叫着追着邢猛志往市場裏走。
邢猛志控制着跑的節奏,不快,也不慢,後面追着倆瘦幹巴樣子的威脅不大。走到市場中段他順勢把手伸進店鋪擺在門前的麻辣小龍蝦盆子裏抓了一把。稍一遲疑抄瓶子的堪堪追了上來,他一側身閃過,那人刹車不及,跑過了,又一把被邢猛志拽着後領子。那人慌亂揮瓶,邢猛志一擋,順手在他臉上吧唧一抹,使勁在眼上揉了揉,然後撒腿就跑。
那人站定了,再睜眼頓覺一股火熱蒙住了視線,刹那間兩眼劇痛,他“叭”一聲扔了瓶子跳腳大吼着:“啊,我的眼,我眼瞎了,我眼瞎啦……我什麽也看不見啦……”
最後一個追兵已經跑過了同伴,回頭一看,吓了一跳,再細分辨吼了句:“号啥玩意兒,瞎不了,那是辣椒……媽的,這誰呀?這麽損!”
一聲輕佻的口哨聲起,這個舉瓶子攆人的愕然回頭,恰看到前方十幾步遠,根本沒跑的邢猛志又吹了一聲口哨。他猶豫間,邢猛志蓦地擡手,拉弓開射,皮筋聲響,“叭”一聲正中酒瓶,那瓶子應聲碎成了瓶刺,愣着的混子被調戲得無名火起,拿着瓶刺喊了句“去你大爺的”,鼓起勇氣怒起直追。
“叭……”又是手起弓響,那個拉開架勢的人“哎喲”半聲慘叫,後半聲被他捂回嘴裏了,一放手嘴已經腫了,手心一汪血裏有顆被鋼珠崩下的牙。他疼得“哎呀哎呀”直叫喚,追上來的高久富一巴掌扇着問“人呢”,再擡頭時,那人早不見了。
幾人順着市場轉了半圈,遠遠聽到一聲破爛車的引擎聲,高久富一拍腦袋大呼上當,就往回追,偏偏就錯過了,那輛車已經發動,冒着黑煙跑了。
這時候葛洪才提着褲子回來,邊走邊嚷着:“咋啦?咋啦?就拉泡屎的工夫,咋把飯桌都掀了?”
“哎呀,二屁兄弟,他們幾個都被打啦。”波姐撲上來,拽着葛洪的胳膊驚魂未定道,“你是沒瞧着啊,把咱車撞了,還把咱的人打成這樣,不是說掃黑除惡嗎?街上咋還有這麽黑的人。”
“到底咋啦?”葛洪一下子分不清情況。
波姐拉着他指着遠處:“就……就那輛面包車,跑了。”
“人呢!人呢……追他去啊!”一瘸一拐奔回來的高久富怒道。
一個眼看不見了,一個牙被敲了,一個鼻梁被搗了,就高久富最輕,被踢了蛋。葛二屁愣着瞧着,一下子被逗樂了。高久富氣憤道:“二屁,老子被打了,你他媽看笑話呢!”
“不是不是,這什麽人啊?有些年沒見過這麽厲害的了。”葛二屁驚訝道,忍不住覺得可笑。那個崩了牙的含糊不清道:“會用彈弓,把我的牙打了。”
“十幾米外打你嘴裏,不賴呀,我看看。”葛洪認真道,把挨了一彈弓的氣得無語了,捂着嘴不讓他看傷處。
波姐卻是頭腦清醒,圍觀的這麽多,她緊張道:“這兒不能待,肯定有人報警了,趕緊走。”
幾人這才醒悟,葛洪和受傷輕的高久富扶着摩托車起來,攤子被砸的店家拽着波姐理論。這倒好打發,高久富扔了幾百塊錢,跨上摩托車就跑,直追着面包車去的方向。
“喂,喂,孬九被人打了,他們幾個人都被打了,趕緊來……武園路這一塊,往科大方向跑,面包車,車号372……”
“喂喂,孬九被人打了,面包車跑了,車号372,是輛黑車,瞅見就堵上啊……”
波姐慢悠悠走着,邊走邊打着電話,在想着找能聯系到的人幫忙,這口氣咽得太窩囊,姐可是最忌諱别人說“豬”“肥”兩個字,今天這人居然連貫起來說她比豬肥,這可是深仇大恨。她咬牙切齒地恨不得現在就把那人給踩在腳下狠狠蹂躏……
禁毒支隊,觀戰的會議室裏,眼光都有意無意地投向了一位:來自緝虎營特巡警大隊的大隊長王鐵路。禁毒局通過市局借調此人,情況特殊,所以他也被特殊對待,直接被封隊禁足。
畢竟是多年的老警察了,王大隊長識得利害,這倒沒有什麽怨言。本來還對自己前部下接受化裝偵查的任務又感動又激動,現在全成了羞愧,面對支隊長、政委以及老同學周景萬和他同事的眼光,老王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
這是掃毒去了,還是流毒到社會上了,實在不好判斷。不過幾分鍾工夫,把一個小吃市場攪得雞飛狗跳,現在110出警已經到場了,肇事的溜得比兔子還快,現場留下一片狼藉。
“支隊長,需要知會一下派出所嗎?”周景萬輕聲問。
賀炯想了想,然後搖搖頭,兩眼依舊迷茫,挑出來這個出衆的,估計出格得也實在超乎他的想象了。結果隻能是自己挑的人,自己替人家把屁股擦幹淨。他又一次看向王鐵路時,王鐵路老臉一紅,羞赧道:“這真不是我能教育出來的,這小子本來就野,打架從來就不吃虧。”
“老王,你們那邊警務裏還有打架這一科?”周景萬問。
王鐵路一拉臉不悅了,直道:“巡邏經常碰上喝酒鬧事的、偷雞摸狗的,當巡警不可能不處理啊,我們的方式就是果斷出手。不能打不敢打的,我們還不要呢。”
“那還是你教育的。”政委不置可否來了一句。
“不是。”王鐵路堅定地搖搖頭,“他是帶藝從警,咱們警體拳那幾下花架子根本不夠看,隊裏教警體拳的跟他練過,基本都被打趴下了。”
馬漢衛和武燕低着頭偷笑了。不但王大隊長尴尬,支隊長也有點尴尬,畢竟親手挑出來的千裏馬成脫缰的野馬了,現在想拉缰繩也不可能了。
王大隊長看出這情況來了,小聲提醒着:“賀支啊,這小子不知輕重,可把馬蜂窩捅了,咱們……咱們就幹看着?”
總得采取點行動吧?這個想法和其他人一緻,偏偏一貫雷厲風行的賀炯變得猶豫不決,投鼠忌器了,從頭到尾沒有下一個命令。
“支隊長,支隊長……老賀。”譚政委提高聲音問道,終于把賀炯從冥想中拉回來了。賀炯慣常地一拿煙盒,給王鐵路扔了一支,又給周景萬、馬漢衛挨個兒分了,點着火,慢吞吞抽着,像品味一樣深深一吸,努着嘴輕輕呼着輕煙,半晌才玩味地說道:“你們想問題的前提是,他是警察,他在出任務,一個很重要的任務,對吧?”
衆人目光移過來了,就聽賀炯解釋道:“關己則亂。你們換個角度想,這件事就是個開黑車的混子撞了其他混子的摩托車,然後雙方開打,再然後開黑車的讨了便宜跑了……能有多嚴重的後果?”
“應該沒多嚴重,頂多逮着揍一頓,賠倆錢。”馬漢衛脫口道。
“這就對了嘛,還是不打不相識。戲到中途,咱們攪場那不亂套了?繼續……燕子,去給大家準備點夜宵,該歇會兒了。”賀炯道。
這倒輕松了,武燕巴不得離開這個抽二手煙的地方,趕緊出門。出了門卻見得任明星在走廊裏和丁燦嘀咕,那胖小子不知道受什麽刺激了,手舞足蹈,渾身嘚瑟。她湊近了一聽,任明星正在神神秘秘地說着:“我告訴你啊,我早預料到這個事了。咱們今天就不該來,他把咱們騙來,自己倒去嗨皮了。哎喲,多爽,開個黑車橫沖直撞,想撞車就撞車,想打人就打人,夢寐以求的彪悍生活啊。”
“你這身肥肉,讓你打,你能行?”丁燦笑着道,已經看到了武燕。
“咋不行,猛哥不是教過咱們?”任明星作勢比畫着,“上搗鼻梁下踢蛋,勒着脖子往下摁。搏命三招啊,他那兩下我也會。”
“那你到底拉我出來說啥呢?别跑題。”丁燦小聲問。
“我是說組織上是不是太過分了,真把他派出去了。組織上不仗義,咱們不能不仗義啊,咱們申請也去呗,打架也多個幫手啊。”任明星真誠地說。
這一句倒把丁燦感動了,丁燦擡頭示意。任明星回頭,恰和武燕照了個面。武燕笑了,糾正道:“打架這種事讓專業的人去幹,你不行。還有,他是自己請戰的,他今天的失蹤就是爲這個準備的,‘燭光行動’細節還沒做出來,現在全隊都跟着他走。”
“什麽燭光?這名不對,其實他就是耍光棍,搞這麽個文绉绉的詞。”任明星不屑道。
任明星一下子把意境給破壞了,丁燦和武燕齊齊說了個字:“滾!”
兩人各走各的,沒人理會他了。任明星怔了半晌,喃喃自語道:“沒錯啊,這就是耍光棍啊,有什麽意義啊?一條光棍對一群光棍,哪是找線索?這不是蒼蠅飛茅坑,找死(屎)去嗎……”
沒人解答他這個問題,他也是頭一遭見猛哥膽這麽肥,擔心接下來還會發生什麽讓他更揪心的事,隻好又屁颠屁颠跑回信息中心觀戰去了。
“波姐,我看見那輛車了,四海酒店這兒,好像是送食材的。”
“看清了?”
“絕對看清了,車号尾數372,破面包車,他從後面進廚房了。”
“拍個照……你跟着啊,我給你發紅包。”
一輛大商務車裏,波姐拿着手機等着,看看車後座的幾個傷員道:“以前在廠裏幹過的小馬來信了,他現在幹黑車,剛巧在路上碰着那小子了。”
城市裏實在不好找,跑了一個多小時,不過好歹找到消息了,高久富揉着裆部恨恨道:“媽的,這膽肥啊,打了人還該幹嗎幹嗎。真要是個賣菜的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沒事,這仇過不了夜,弄廠子裏幹他個半死。”波姐惡狠狠地道。
對于這個處理方式,受傷的幾人毫無意見,鼻梁上已經貼上創可貼的王雲标插話道:“我看見他也拿彈弓,好像出手比屁哥還快。”
“放屁,就民間彈弓協會那些半把刀,給老子提鞋也不配。”葛二屁的專業被質疑,憤憤道。
“真的,二屁哥,我還沒看清,牙就給崩了。”說話漏風的這位,嘴還腫着,疼得“哎喲喲”含糊不清道。他是給波姐看場子的,掃黑除惡賭場斷了營生,來跟孬九混了,因爲人瘦被人給起了個綽号叫“麻棍”,真實姓名倒很少有人提起來。
至于那眼上給糊辣椒的,已經送醫院了,聽着他“哎喲”叫疼,波姐就心煩,正好電話響,她一瞅發回來的照片,瞬間來勁了:“就是他,走。”
風馳電掣間車啓動了,車後還跟了一輛雙排小卡,裏面攢動着人頭,車身噴着一個标志:惠民冷庫。看到這些被外勤遠程追蹤到的情況,大家得到了一個信号:PK升級,冷庫的車能載不少人,對方人數增加了一倍,要來報複了;這些人的信息渠道堪比天網,居然能在晚上準确找到一輛車,他們的去向正是邢猛志走的方向。
匹夫名猛志
從四海酒店離開,就有一輛奇瑞轎車不緊不慢地跟着,這個點出來,不怕耗油地亂轉悠的,基本都是晉陽市的黑車。
邢猛志知道那些慣常撈偏門的人,總有你想象不到的路子。所謂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小人報複不過當晚,不出意料,自己要成爲報複目标了。他不緊不慢地走着,不時地從後視鏡瞄着那輛一直跟着他的車,心裏湧起的不是緊張也不是恐懼,而是一種興奮,那種興奮莫名地刺激着他的腎上腺分泌,讓他此時的感覺格外敏銳。
“莫非老子天生是當壞蛋的料?!”
他如是扪心自問,現在都說不清自己怎麽能成長爲這麽另類的樣子。
生活其實就是無數個陰錯陽差組成的。他記得小時候自己很乖、很膽小,一次被人欺負到忍無可忍終于出手,完成了從挨打到打别人的角色轉換,成功給自己貼上了淘氣、頑劣的壞孩子标簽;他記得自己本來立志要考個好大學的,卻不想早戀導緻厭學、逃學,後來升級到辍學,最終與理想無緣;他記得曾經的夢想是行俠仗義,卻不料辍學後跟人幹的是打架、收債、搶地盤的活;他記得父親的去世對他觸動很大,那時候就立志要做個正直的好人,甚至爲此而加入了掙錢少幹活多的輔警隊伍,卻沒料到有一天,那些他努力改正的錯誤、污點以及性格缺陷,會成爲被人關注的亮點。
“還是當壞人爽啊。”
邢猛志此時心裏湧起異樣的興奮,回味着今晚的肆意妄爲。當警察時不敢随意動手,不敢随意開口,現在好了,以前嚴重違紀的事,那對于入夥壞人可都是敲門磚啊,毫不諱言,他在這方面可不是一般的有天分。
“嗚”一聲,他笑着毫無征兆地一打方向盤,車來了個嚣張的掉頭,碾過雙黃線掉頭加速溜了。
後面跟蹤的一陣錯愕,以爲自己被發現了,再定睛一看,前方出現了一隊查車的交警,正拿着發光的檢測儀挨個兒讓過往的司機吹氣,司機愕然心道:“哎喲,波姐找的這是誰呀?開着輛黑車在交警面前都這麽浪。”
絕對是輛沒證的車,要是再晚點掉頭,估計得被交警堵上。他老老實實通過檢測地,急急撥着手機嚷着:“波姐,科大路上有查酒駕的,那車掉了個頭跑了……哎呀,我咋追呀?他那黑車不怕違章,我不能不怕呀,拍個照罰好幾百呢,一天能掙多少?啊?你說的,給一千呢啊……”
錢壯人膽,一聽這允諾,司機就近違章抄了個近路,掉頭加速追過去了。
丁燦敲響了會議室的門,聽到“請進”時,他怯生生地進去了。這個剛開始熟悉的環境因爲今天的事又帶上了幾分凝重和陌生,被禁足在隊裏的每一個人都如履薄冰。
“支隊長,您叫我?”丁燦問。
“嗯,你說……他這是在幹什麽?去四海酒店,現在又往長治街方向跑。”賀炯問道。行動倉促,知其然,卻不知其所以然。現在的邢猛志像孤魂一樣在市區遊蕩,快把他轉迷糊了。
丁燦想了想,猶豫着道:“似乎是賣野味去了,可他這幾天沒打獵啊。”
“哦……”賀炯一愣,明白邢猛志把森林派出所繳獲的非法偷獵證據全帶走的用意了,他好奇地問道,“他經常去嗎?”
丁燦斟酌此事的輕重,不敢輕易開口了。
“大膽講,不要有隐瞞,人都打了好幾個了,打個兔子不算個事。”政委笑道。
“噢,清閑的時候才去,太忙就顧不上了。咱們市郊幾座山上野味不少,夏天的知了,春天的楊絮、野蒜苗,秋天的兔子、土雞,都是市區大飯店的緊俏貨。”丁燦道。
“哦,于是就開辟三産啦?”政委愕然問。
“也就打幾隻補貼些家用,又不是禁獵區也不是珍稀動物,知法犯法的事肯定沒幹。這也沒辦法呀。咱們省平均工資低,輔警現在才一千五,隊伍裏有做微商的、下班開出租的,還有幹其他活的,不很正常嗎?”丁燦道。
政委愕然的表情僵在臉上,在直言不諱的輔警面前,既尴尬又羞赧,半晌點點頭道:“理解,沒事了。你去吧。”
“是。”丁燦道,轉身出門,卻駐足,想聽聽這裏說什麽,他聽到了支隊長出聲道:“這應該是他熟悉的渠道,經得起求證,現在他是在以身爲餌,等着這些人找到他。這種計劃比我們設計的‘偶遇’要合理得多。王隊長,您覺得呢?”
“人這麽亂,免不得還要有場混戰啊,他扛得住嗎?”王鐵路大隊長的聲音。
“扛不住也得扛啊,之後走出監控視線,我們也愛莫能助了。大家做好心理準備,接下來會有很長一段時間的失聯。”賀炯道。
“單槍匹馬的,就怕出什麽意外啊。”政委糾結道。
“做幾個應急預案吧,盯着冒出頭來的這些人和車,看來這位波姐的能量不小啊,她的電話一直在忙線。通知一下,把惠民冷庫的底刨一刨。”賀炯的聲音。
看來這間房裏說的,不會比信息中心更多,丁燦憂心忡忡地踱回了信息指揮中心。進門時,看到幾個屏幕上已經鎖定了人和車,四輛車,下車的人三兩結夥,足有十五六人,遠遠地包圍着一輛泊在街邊的面包車。
毫無意外,邢猛志現在已經身陷重圍了……
“一隻六十。”
大師傅蹲着瞅着扔在地上的土雞兔子,一比畫給了個價。
“上回不還八十呢?又降了,不行。”
邢猛志在讨價還價。
“這電死的沒放血,口味差很多。你不是玩彈弓嘛,咋改電的啦?”大師傅找到理由了,這種電死的野味沒放血,确實口味差,而且不新鮮了。
“天一涼,兔子白天不出窩,隻能電打。那成吧,就按你說的。”
邢猛志拖延着時間,眼瞅着差不多了,準備走,結賬時又被大師傅扣了十塊,氣得邢猛志拽了廚房案闆上兩根黃瓜做補償,邊啃邊踱步向外走去。
陰影裏,一個雙手撐着袋子的男子蹑手蹑腳地跟着邢猛志,冷不丁撲向他,口袋兜頭扣了上去。
咦?沒扣着,他一愣,就差了幾厘米距離,目标突然快了一步,讓他落空了。
站定的邢猛志笑着道:“老子就是打兔子套土雞的,你給我玩這小把戲,太差了吧。都出來吧。”
飯店的垃圾車下,又鑽出來了倆,套袋子的道:“喲,可以呀,套不住隻能打了,兄弟們上。哎喲喂……”
突然他膝下一疼,下意識彎腰,緊接着就被欺身而上的邢猛志揪着袋子口拉了個趔趄,一下子被邢猛志捏住脖子了,一根粗壯的物事插進了他的嘴裏,喊叫瞬間被堵回去了,耳聽到襲擊的人陰陰笑着:“火氣這麽大,吃根黃瓜洩洩火啊。”話音剛落又被一膝頂開,嘴裏插着老粗一根黃瓜,“嗯嗯哦哦”疼都叫不出來了。
一踢、一拉、一插,輕松地解決了一個,而且那人的麻布袋到了邢猛志手上。沖上來抄着棍子襲擊的被邢猛志揚着布袋一擋,嘭嘭直響,卻軟綿綿地不着力,兩下連擋,前面的眼前一黑,袋子扣他頭上了,邢猛志順勢握着他的腕子,朝另一人直杵過去。那人空門大露,正被戳到肋下,疼得“哎喲”一聲蹲下了。
邢猛志“噌”的一腳直踹蹲下那人的臉上,回身一肘拳直磕布袋扣着的腦袋上,兩人“爹呀媽呀”地叫喚着滿地打滾。奪到武器的邢猛志在手裏一掂,發現是截短鍬把子,他順手連揮帶打,捎帶着亂跺一氣,把猝不及防被放倒的三人打得哭爹喊娘,抱頭亂滾。街外那群見前鋒偷襲失利,跌跌撞撞地圍了上來。出路被堵的邢猛志回身進了廚房,朝前門奔去。
邢猛志一陣風似的穿過走廊、廳堂,剛出門路上迎面奔來三人,他隻好在車間穿梭,堵前門的也堪堪奔來了,手中兵刃亮得咣當直響。都是些街頭流氓幹仗的标配,鏈子鎖、暖器管,還有一個正從腋下抽出尺長的斫骨刀。
“我去,至于嗎?就玩玩,真玩命啊?”
邢猛志驚得大喝道,足下生風,腳步不停。圍上來的仨也是彪悍異常,邢猛志甩起長短棍作勢要砸向持刀的,那人一閃,這頭邢猛志根本沒砸下去,再一喝:“看招。”
那人再一閃,又是虛晃一槍,對方明顯被氣着了。邢猛志嚣張地哈哈一笑,谑罵了句:“傻子。”
那三人怒極了追上來,卻不料這時邢猛志毫無征兆地一扔,棍飛了出去。飛奔而上的持刀漢子一個不防,“咣”的一聲正中腦袋,“哎喲”一聲疼得蹲下了,一摸腦袋上起了個大包,疼得他邊揉邊罵,那扔棍子的早奔遠了。
同伴追了上去,大吼着“站住”。這個點不算晚,路上尚有行人,一遇這流氓打架都是忙不疊躲開。邢猛志靈活地穿梭在車縫裏,眼看着行動漸漸受阻,後面的兩人快追上來了,有個氣喘籲籲地嚷着:“站住,你跑不了了。”
另一個也是威脅着:“再跑操你家裏信不信?”
嗯?邢猛志蓦地站定了,堪堪站住一回頭,把後面那倆吓了一跳,就見得破襖爛衫一個鍋蓋頭的漢子看着他們,一點慌張也沒有,兩人愣了下沒明白狀況。
“那不跑了,誰跑誰是王八蛋啊。你倆撐得住嗎?”邢猛志笑着問。
“哦喲,好厲害啊。”
“娘咧,不是有病就是有種。”
那兩混子倒被邢猛志折服了,空手還敢這麽嚣張可真不多見。兩人抄起家夥上來了。這時候邢猛志兩手蓦地擡起來了,“嗖”的一聲,一顆彈珠幾乎不可見地彈飛出去。一男子“哎喲”疼叫,一手捂向另一手腕,鏈子鎖“當啷”一聲掉地上了,他剛蹲身去撿,又“啊”一聲慘叫,手背一陣劇痛,吓得他噔噔連退數步。
持棍的吓住了,彈弓,居然是一把彈弓,都沒見人咋瞄,一打一個準。而此時他距離邢猛志不足十米,一個沖刺的距離,不過免不了要挨一鐵彈子,猶豫間邢猛志笑着道:“我打你棍梢,你信不?”
“不信,吹牛吧。”那男子握着棍,心裏閃過一個最佳方案,等彈弓一出手就沖上去,他來不及打第二彈。
“嗬,打不住棍梢老子認栽。”邢猛志不容分說,作勢瞄準,那人等着這一彈,手指下意識地握緊了棍子。
“嗖!”長拉玫紅色皮筋的手松開了。
“啊!”那人慘叫一聲扔下棍子捂住了嘴,鋼珠的力度奇大,瞬間把嘴巴敲得如綻開的菊花,帶血的那種。
“不好意思,打偏了。”邢猛志掉頭就跑,邊跑邊道,“這是誰的手下這麽白癡,居然真站那兒讓人打。”
流氓打架有個規律,一般是軟的砍,硬的怕,見到橫的就趴下。這麽個狗急跳牆的主,又使得一手好彈弓,那仨堵前門的不敢追了,遠遠地拉開了距離。邢猛志跑跑停停逗着他們走近,那仨學乖了,就不往近處走。走着走着,邢猛志發現不對了,蓦地路邊一輛車燈亮起,不僅兩盞,頂上還有改裝的燈,幾束光齊齊照在他身上,他驚得拐彎就跑,邊跑邊回手出弓。
“叭!叭!”連射兩盞車頂上的燈,後面嗷嗷叫着的幾人操着家夥追着他滿地亂跑。
“媽的,比葛二屁還猛。”車裏的高久富心有餘悸地揉揉裆部,不知道的還以爲開槍了,十幾米開外,兩聲碎兩燈,要打人那還不一敲一個準?
“小心點。”波姐提醒着,喃喃地道了句,“真他媽猛,哪裏來的亡命徒?”
遠處,已經接上火了。高久富這回學乖了,帶來的人都戴着摩托車頭盔,護住要害,彈弓的傷害就有限了,一群人戴着大手套、操着臂粗鍬把,邊追邊打。那混戰看得波姐渾身肥肉直顫。
“嘭!”一棍敲到那人的背部,波姐渾身一激靈。
可不料被敲的順勢挾住了棍子,一踹一奪,搶走了武器。嘭的一聲又挨一棍,不過此時他已經奪走了棍子,一橫棍子恰恰架住了第三人的長棍。武器在手那人如虎添翼,連戳帶掄,戳肋的、敲腦袋的、掄腿的,瞬間放倒了仨。就見他一瘸一拐地走着,地下躺了仨,爬着要躲開這煞星,後面追的還有兩個,被那人滿嘴是血的猙獰兇相吓得不敢靠近了。
“咋弄?收不了場啦。”波姐心虛了,有點後悔。
高久富卻是無所謂地道:“讓他跑了,咱們這些年就白混了。呵呵,現在是比人多錢多,可不是誰狠誰老大了。”
他發動了車,卻是繞着街邊緩行,而追的目标已經看不見了……
王鐵路大隊長輕歎一聲,雙手支着額頭,低下了頭,回傳的視頻不甚清晰,可看得出戰況的慘烈。此時邢猛志怕是成了困獸猶鬥,可哪怕再厲害的困獸也擋不住一波又一波的群狼。
看到邢猛志拄着棍子,靠着牆稍歇,那倆又趁機追上來時,武燕終于按捺不住了,拍案而起。
“發什麽神經?坐下。”賀炯厲喝了一聲。
“支隊長,對方幾處埋伏,他會被人打殘的。”武燕怒道。
這正是賀炯心裏擔心的事,這個度誰也把握不了,混戰起來,出手沒輕沒重的,真要去個健康的人回來個殘疾,那算是賠了夫人又折兵了。他撫着下巴思忖着,看向了周景萬和馬漢衛,兩眼如怒,瞪得溜圓。
“不要動,再有幾分鍾110出警就到場了,我們現在就是把他帶回來也于事無補。”周景萬咬牙切齒道。
武燕怒問道:“周隊,你心裏除了任務還有什麽?對方已經準備拼命了,我們看着他送命啊?”
周景萬尴尬地低下頭,無言以對。馬漢衛牙齒咬得咯咯直響道:“燕子你别說了,你心裏也清楚,現在他在法外之地,他不是執法者,除了自己撐着,沒有任何辦法。”
武燕頹然而坐,賀炯保持着表情未動,低沉地道了句:“他這是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打法,怪不得不向我們說明,我有點理解‘刑天舞幹戚,猛志固常在’的含義了。不要動,現在的利害沖突還不至于要命,打到這份兒上,這個玩命的怎麽着也得被帶走啊。”
對于隐藏在暗處的犯罪團夥而言,不管是動了招募之心,還是出于安全起見,肯定得把這個人弄走,否則落在警察手裏一查,不管打人的還是被打的都脫不了幹系。此時賀支隊長明白了邢猛志的良苦用心,是用江湖人的思維,給對方出了一個無法回避的難題。
此時的邢猛志也被逼到了進退維谷的境地,他靠着一家商店櫥窗的角落,手拄着齊腰鍬把,腰上挨了一棍跑不起來了,而兩名毫發無傷的追兵已經圍上來了。這兩個人身着皮衣,頭戴頭盔,戴着厚手套,似乎在揣度着對手傷勢的嚴重程度還能不能反擊。
稍歇片刻,邢猛志一隻手悄悄地握住了彈弓,睥睨着兩位對手。
“給你們逃命的機會,别逼我出手。”他喘息着說。
“呵呵。”有一個人奸笑一聲。另一個人在頭盔裏說:“聽這聲量是不行了,還這麽多廢話,上!”
邢猛志一擡手,一樣東西送進了嘴裏,是彈弓包。他牙咬着彈弓包裏的鋼珠,手一前拉,神奇地單手和嘴巴組成了射彈的姿勢,當頭一個一愣神,“叭”一聲頭盔的護目鏡碎了,“啊!”他尖叫着連連後退。
邢猛志趁勢而上,掄着大棍和另一個打在一起。咣咣兩棍,招架的那人已是慌了神,收棍的邢猛志趁勢一戳肚子,那人往下一格擋,卻不料邢猛志就着擋勢,在他的腿間左右一撩一磕,疼得那人腿一軟,直跪在當地。收棍回身的邢猛志惡狠狠地掄着棍子朝那人頭上砸了下來。
此時邢猛志滿臉是血,怒目如煞星降臨,厲聲如惡魔出世。另一位眼睛剛可視物就像見鬼一樣,扔下武器連滾帶爬地逃走了。那跪着的人扔了武器抱頭凄聲喊道:“别殺我,别殺我……”
電光石火間,掄向腦袋上的棍子堪堪停住了。此時隐約傳來警報的聲音,被疼痛和怒火燒得昏頭昏腦的邢猛志怔了下,聽着那人的哀求,他扔了棍子,朝那人踹了一腳,一腳把人踹倒在地,然後一瘸一拐地繞過胡同,往飯店後廚他泊車的地方走去。
前半截打得興起,後半截又打出了真怒,應該在合适的時候“失手被擒”了,可他看對方卻沒有妄圖擒住他的迹象,難道是判斷失誤?如果失誤的話,那這幾棍就白挨了。
他揉着腰,現在腿、背、渾身都疼,疼得他一瘸一拐,想加快速度也不可能,眼看着就到車跟前了,這是條後廚的小路,少有人迹。他有點懊喪地在想着下一步該怎麽辦,掏出車鑰匙加大步幅,不管怎麽辦,肯定得在警車來之前離開,否則,就要前功盡棄了。
“啪!”黑暗中一聲輕響,飛出的物事帶着幾不可辨的破空聲音。
幾乎是下意識地側頭,同時臉上一陣劇痛,邢猛志捂着臉“啊”聲慘叫,手捂着的部位黏黏糊糊出血了。他知道是葛二屁的彈弓在暗處出手了,剛心生想法,跟着眼前一黑,不知道從哪兒飛來一個大袋子直扣住了他。
圍牆上跳下來兩人,操着家夥對着大布袋一頓棍棒亂打,直打到袋子裏的人連掙紮都微弱了這才住手。
此時邢猛志的車蓦地發動,車燈亮了,車倒了回來。連天平赫然在駕駛的位置,他好奇地看着口袋裏露出兩條腿的人,破中式褲,大膠鞋。不遠處出手的葛二屁奔了過來,急聲道:“平哥,警車快來了,快走吧。”
“嗯,你把他的車開走……你倆,把人帶走。”連天平下了車,葛二屁接替他的位置,開走了這輛車。早埋伏在路口的另一輛車駛來稍停,兩人把被打昏死沉的邢猛志扔到了車後廂,“嗚”一聲開走了。
連天平像什麽也沒有發生過一樣待在原地,等車走了才彎下腰,撿起了那人丢下的東西,一把彈弓。木質的弓身,他拿着把玩着,慢悠悠地踱到前廳。此時警車已經到場,不過打架的已經沒影了,兩名面嫩的小警員正詢問着店裏服務員,兩個服務員正心有餘悸地描述經過。
他輕輕地坐下來,要了瓶酒、兩個菜,等菜的間隙順手把手裏的彈弓準備扔進垃圾桶裏,不過一刹那頗好的手感讓他做了個相反的動作,把彈弓放到了桌上。連天平帶着好奇的眼光審視着這個不起眼的木頭架子,此時的他有點想不通,這種小孩子玩意兒能被人玩到出神入化,十幾米的近距離威力堪比手槍,這得練多久才能做到呢?
即便有答案估計他也不會去學,他的眼光是被彈弓上的燙字吸引住了,是兩行剛勁的魏碑體,上書:
刑天舞幹戚,猛志固常在!
平哥的文化不高,不過濃厚的興趣讓他用手機搜了搜這兩行字的意思,仔細一瞅興趣更濃,他愕然給了句評價:
“咦喲,還是個神話故事,誓戮天帝呀,怪不得是個操天日地的狠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