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鈎沉起
“就那個,坐路牙子上撸串那貨。”
周景萬在車裏指指,二三十米外的舊街陋巷口,燒烤攤前,一秃瓢男子正就着啤酒大吃肉串——那就是三人此行的目标。
“他叫葛洪,诨号二屁,邢天貴手下的馬仔,剛出來沒多久。”馬漢衛小聲道,“周隊,有必要費這勁嗎?”
“閑着也是閑着,找毒王也沒線索,還不如出來辦點事呢,麻利點摁住。”周景萬下令道。
馬漢衛和武燕立馬下車,一個走過葛洪身邊,一個進了巷子。周景萬最後下車,悠悠地踱到不遠處,站住,出聲道:“嘿,二屁,啥時候出來的?”
“嗯?”那人擡頭,三角眼狠狠一瞪,當他認出眼前的人是周景萬後便瞬間萎了,扔下肉串“哎呀媽呀”一聲,撒丫子就跑。沒料剛跑出幾步,正前方馬漢衛抱着胳膊“噓”一聲口哨,二屁一瞅不對勁,掉頭繼續跑,竄巷子比老鼠還快,不過剛進去就聽得“哎呀媽呀”兩聲嚷叫,片刻後就被武燕拎着出來了。
“周大爺,我可是刑滿釋放啊,不是負案在逃,這算咋回事啦?”葛二屁揉着脖子,恐懼地看着身後虎視眈眈的那女人,看樣子吃了個大虧。
“沒咋回事啊,你跑什麽?越來越沒長進了啊,連女人也打不過了?”周景萬故意道。
葛二屁卻是撇着嘴道:“我們業餘打手,打不過你們專業的。我可沒犯事啊,别掃黑除惡完不成任務拿我頂數啊,我告你們去。”
“喲喲,看看,還是有長進的,都有法制意識了。來來,打聽個事,客我們請了……老闆,烤二十串羊肉。”馬漢衛道。
一聽有便宜可占,葛二屁來勁了:“再整倆大腰子,弄兩瓶啤酒。”
老闆一應,葛二屁的無賴樣就暴露了,估摸着不是自己的事了,他嘿嘿笑着:“啥事您說,我可在裏頭蹲了四年啦,江湖上基本把我淘汰了。”
“舊事,坐下……邢天貴還記得嗎?”周景萬開門見山。
“我大哥,怎麽記不得?不判死緩了嗎?怎麽?越獄了?”葛二屁問。
“你可高看你大哥了,我問點他家裏的事,他爸叫什麽來着?”周景萬問。他知道邢天貴,可惜根本沒見過這個人,邢天貴直到被逮了,身世都像謎一樣。
這不,連葛二屁也愣了,他摸着光頭道:“這可把我問倒了,我真不知道啊。我聽說他媽是上吊死的。邢老大呢,年紀小的時候就出來混了,沒聽說過家裏還有人啊……沒有,真沒有,就沒聽他說過。”
“再想想,一個親人也沒有?”馬漢衛問。
“要說有,好像也有一個,不過不是親的。就逢年過節的,他吩咐我們扛着大包小包給老晉鋼大院一家送東西,不過邢老大不叫他爸,叫叔。”葛二屁道。
“親叔叔?”馬漢衛問。
“不親……那老頭根本不給天哥面子,送啥東西都給扔出來。不過也他娘邪了,天哥誰也不怕,就怕這倔老頭。後來我聽好像是那老頭收養過他一段時間,天哥這人呢,知恩圖報,發家後就老想着報答一下。我也不知道這家咋整的,天哥不管咋樣都熱臉貼冷屁股。”
這就難辦了,葛二屁口中的兩位當事人,一個在外地服刑,一個已經在另一世界,就算曾經有什麽糾葛也已被埋沒了。想了會兒,周景萬直接掏出手機亮出邢猛志的照片問:“認識嗎?”
“呀,猛子啊!”葛二屁脫口而出。
“認識?”周景萬三人立馬警惕起來。
葛二屁搖頭,周景萬瞪着眼。他爲難地嗫嚅道:“倔老頭那兒子,我見時還是小屁孩呢!咋?犯事啦?”
“不是什麽大事,打架鬥毆了。你說這一對不是兄弟倆吧,咋長這麽像?性子還差不多。”周景萬故意把方向帶偏。
一聽是小事,葛二屁放心了,直道:“不是兄弟倆,差十來歲呢,原來就跟我們屁股後面玩彈弓。天哥原來就是一把彈弓起的家,我們當年拆遷隊人手一把彈弓,都是天哥教的。哎,周大爺,這孩子犯什麽事了?”
“你問我呢,還是我問你呢?”周景萬反問。
“好好,你問我吧。”葛二屁萎道。
“不問了,啥都不知道,走。”周景萬起身,帶人走了,武燕掩鼻輕笑。這會兒葛二屁才反應過來,急着招手:“嘿,不是說你們請客嗎?”
“是啊,我們請,誰吃誰掏錢。”馬漢衛回頭道,把二屁結結實實涮了一回。三人車走,二屁氣呼呼地在車燈前方豎了個醒目的中指。車呼嘯而去,氣得二屁朝着車影罵罵咧咧直吐口水。
雖然被涮了一把,可總比被抓進去強啊。串兒和腰子遞上來時,二屁已經忘了剛才的不快,吃得嗞吧有聲,喝得吧唧有味。吃着喝着,他的視線裏突然出現了幾雙鞋……又有不速之客來了。他慢慢地擡頭,看到了幾張年輕、陌生的臉。
“你是葛洪,葛二屁?”一男子,看樣子二十來歲,比二屁長得還磕碜。
“啊,咋了?”葛二屁不屑道。
“有人讓我來找你辦點事。”那男子道。
“誰呀,我認識的就沒一個好人。”葛二屁不屑地吃着,無動于衷。
“所以找你也不會有什麽好事。”那男子道,說得幾人都笑了。此男卻是拿着一摞錢,手壓着鈔票道:“毛爺爺讓來找你,你總認識吧?”
“哦,這可是親人哪!”葛二屁瞬間眉開眼笑。那男子又遞了遞,葛二屁一把把錢揣兜裏了。那男子笑着問道:“也不問問是什麽事?”
“那多不懂規矩啊!”葛二屁站起來了。
“呵呵,看看,還是老派江湖人明白,請。”那男子請勢一做,帶着二屁上了輛商務車,絕塵而去……
“丁零零……”急促的電話鈴聲響了起來。
睡得有點迷糊的任明星摸着手機,一看是隊裏的電話,放在耳邊含糊不清地問道:“喂,猴子,怎麽了?”
“明星,今天來值個夜班,人手實在調配不開了。”隊部通信員的聲音。
“喂喂,來不了,我喝酒了。”
“這不還清醒着,沒喝多不是?”
“沒喝多也差不多了,你們别可着老實人欺負啊,憑啥老讓我們值夜班?”
“本來是小高和大劉,他們不幹了,這不一下子空缺了。”
“啊?不幹了,什麽時候的事?”
“下午,兩人事業單位考試過了……我跟邢猛志、丁燦說了,一會兒都來,你别推托,你們晚上值班還不就是換個地方睡覺,就這樣啊……”
“咳,我……”
通信員機靈地提前挂了,可把任明星給氣着了,罵罵咧咧地起身,胡亂套上衣服,不一會兒下樓,已經有隊裏的車等着了。他上車仰頭就睡,旁邊喝得有點暈三倒四的邢猛志也是神志不太清,一路颠簸回隊裏,到更衣室裏頭還是蒙的。三人裏就幹巴瘦的丁燦清醒,他幽幽地說:“又走了倆,考上事業編制了。”
“别提這茬兒啊,我國外拿的文憑,報名居然不承認。”任明星憤憤道。
“呵呵,你畫了幾年裸女還好意思拿出來顯擺?”邢猛志取笑道。
任明星憤憤道:“那是藝術,給我們上課的可是個大師啊!”
“得了,别扯了……哎,猛哥,你想好沒?招警考試可快到了啊,下個月下旬報名。”丁燦提醒道。
邢猛志皺着眉頭道:“這幾年下來我都有考試恐懼症了,一考就砸。”
任明星撲哧笑了,邢猛志追着他打,丁燦搖搖頭,跟着出來了。輔警的服裝上身,便正式進入警務工作時間。
自隊部到高速之間約十公裏的路面就是他們巡邏的範圍,這裏地處南郊靠近郊區農村,事情不會很多,頂多有喝醉的酒鬼找不着家躺路上待送,或者兩口子鬧打起來偶爾出個有驚無險的小事故。自從前段時間偷大車柴油的團夥被端後,這裏便更清淨了。
夜貓子丁燦駕車,他開着閃着警燈的小電動,偶爾還瞥瞥平闆,那上面的數據流滾動着,外行看不懂,邢猛志也是一頭霧水,隻能小聲問道:“咋樣了?”
“小網站好黑進去,門戶大站進不去,能進我也不敢啊。不過還好已經起效了,隊裏的同志也屏蔽了大部分帖子。”丁燦道。
“那就好。”邢猛志道。
“好個屁,截得太早,長長一晚上呢,人家有足夠時間調整。你等着看吧,明天準給放到熱搜、頭條上,這些人能量不小啊,這一通操作得花十幾萬,能就這麽算了?”丁燦道。
“還要搞事?他們應該知道警察已經盯上了。”邢猛志道。
“你也是半個警察,你還不清楚咱們内部的效率?往上申請權限、核實,這流程走完基本就耽誤了。群衆愛看什麽?肯定不是看官方澄清,一定是看熱鬧啊……現在的網民,對于抹黑警察,都樂得火上澆盆油。”丁燦道。
“你在網上待得太久,太消極了。”邢猛志評價道。
“我倒想積極,賭不賭?等明天太陽升起來,還要有一輪攻擊,咱們那些按部就班坐辦公室的大爺,根本來不及組織抵抗。”丁燦道。
“好,賭就賭……嘿,停車!”邢猛志突然指指前方,一位卧倒在路邊的哥們,像是喝高了,吐了一地,就地當床睡了。
幹這事就是邢猛志的拿手戲了,這号醉鬼都死沉死沉的,叫不起來,叫起來也拖不走,得講方法。隻見邢猛志踱到此人近左,踢了腳吼道:“嘿,老馮你裝什麽?酒還沒喝完呢!誰不喝完誰是王八蛋啊。”
起效了,一被激,那人便怒道:“誰裝了?喝!”
“好,起來,換地方,再來兩瓶。”邢猛志就勢一架,任明星開了車門,把這哥們給塞車裏了人一進車,人往椅子上一倒,又鼾聲大起,暈了。
這一帶的醉鬼都是熟人,警車開着往家送,任明星睡覺的地方被占了,氣咻咻道:“我覺得就當了警察也沒啥混頭啊,看看咱們幹的活,一晚上得送七八個醉鬼,110轉過來的報案都是些什麽呀?老婆劈腿和人開房了找不着地方報警;失戀了心情苦悶報警;超市買了瓶辣醬過期了報警;甚至雞窩裏丢了幾個蛋都報警,還不知道他家雞到底下蛋了沒有,唉……”
前頭倆樂不可支,丁燦問道:“那你說咋辦?”
“算了,我報名資格都沒有,拉倒。混兩年跟我爸學修車去。”任明星道。
“那不白瞎你的藝術天賦了,你畫女人多性感啊?自從有你我們倆都不用交女朋友了。”邢猛志道。
“少取笑我啊,夢想戒了啊,誰提誰王八蛋!”任明星苦澀道。
三人驅車送這個酒鬼到家,從敲門開始就是一片罵聲,警務有時候是不讨好的,這些女人巴不得酒鬼男人喝死在外頭,偏偏每次警察還給送回來。這時候你罵那不省人事的沒用,他聽不着,所以隻能小警們全兜着了。三人在那女人的詛咒聲裏逃走了……
今天辦的都是閑事,夜裏接近零點的時候,周景萬的車開到了下一個目的地,卻是處在西郊的晉陽看守所,這裏可就不那麽好進了。電話打了一堆,沿着手機存的聯系人找了好幾個關系,才聯系到一位值班在崗的,讓他們仨等着。
“這是關押邢天貴的地方?”武燕突然問。
“嗯。”周景萬點頭道。
“已經下監獄了吧?”武燕問。看守所是嫌犯被判決以前羁押的地方,現在那個黑道傳奇人物應該已經在某個重刑監獄待着。
“嗯。”周景萬又應了一聲。
武燕瞅瞅後座的馬漢衛,見他不吭聲,便好奇得憋不住了,問道:“什麽意思啊?”
“我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長江後浪推前浪,而我們找毒王,一直還從舊有的涉毒人員中找,這似乎是不對的。參與犯罪的人物是一茬一茬在換,我們的輝煌年代已經過去了,現在做新型毒品的,爲什麽不能是全新的、沒有任何案底的新人?”周景萬道。
“那更不對了,既然是全新的人物,那來查這個過時的就沒意義了啊。”武燕道。
“有,我想知道邢猛志是在哪種環境裏成長的,是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種人,漢衛,你覺得呢?”周景萬道。後座的馬漢衛卻否認了:“邢天貴被抓,往後倒數六年,那差不多是邢猛志剛上大學的時候,再怎麽也隻是個玩伴,不會有多深的感情吧?”
“我明白了,你們是想确認邢猛志來沒來探監?那不可能,樹倒猢狲散。”武燕道。
“别太相信自己的判斷,我們不是覺得毒王線索應該很好找嗎?這不涉毒人員都過了幾遍了也一無所獲。”周景萬道。
“那即便像你想象的那樣,他在藍精靈案中又有什麽用處?”武燕不信地道。
“我今年四十多了,落伍了,我那代接觸的悍匪現在看來都是些不長腦的土炮,也落伍了;漢衛今年三十六七了吧,也不行了,一大半吸毒人員都認識他;燕子你呢,武警、特警、緝毒警都待過,你身上缺一樣東西啊。”周景萬道,意思是,武燕也不行。
“缺什麽?”武燕不服氣了。
“匪氣、邪氣,你沒有在市井裏待過,是理解不了的。比如我問你,葛二屁說邢天貴是一把彈弓發家的,你知道怎麽發家的嗎?”周景萬問。
這一下子把武燕給問倒了,她好奇道:“這是瞎扯吧?”
“還真是事實,最早邢天貴這渾球就是拿把彈弓敲車窗偷車裏的東西。後來又結夥敲詐西山礦區一帶的大車司機,誰不給錢,噼裏啪啦就把車玻璃和後視鏡給打了。光因爲彈弓傷人、破壞他人财物都被抓了好幾次。但還是死不悔改,後來他搞起拆遷了,還專門組織了個彈弓隊,專門對付釘子戶,不肯搬走?那家裏玻璃基本就剩不下全乎的。械鬥時候他們彈弓隊都上,判他刑時還有兩起傷害罪,就是用彈弓把人眼睛打瞎了。”周景萬道。
“啊?”武燕輕輕驚了一聲,沒想到小小的彈弓能惹出這麽大的禍端。
“周隊,你是想找一個能和地下世界對上火的人物吧?”馬漢衛道。
“差不多,我還不太确定,不過像我們這樣的老面孔恐怕不行了。我們的思路确實也落伍了,比如昨晚,我們剛動手就有網絡上的暗箭過來了,以前壞蛋玩刀玩槍,現在的壞蛋是玩網玩智商,咱們這裏不太夠用啊。”周景萬點點自己的腦袋,這下倒把武燕逗樂了。
說話間,看守所的大門一開,一位值班的管教出來,引着三人進去。武警驗過證件,放進監區,那位張管教道:“周隊,怎麽半夜查舊檔啊,都哪個年代的事了?”
“辛苦了啊,白天也顧不上啊,送羁押還不都在晚上。”周景萬笑道。
三人被帶到一間舊的辦公室,打開掉漆的舊鐵皮櫃,一櫃子厚厚的記錄簿。那張管教一指道:“都在這兒了,你們自己找吧。”
“好,謝謝啊。”馬漢衛送着人。那管教守在門口,卻不關心他們在找什麽,這是規定。
數着年份、月份的分類,武燕很快抽了一大摞,是管教、民警記錄探視的簽字簿,記錄着家屬送給被羁者的東西、賬上存了多少錢等。出于安全考慮,探視者和嫌疑人的關系以及探視人的身份證号都登記在簿。
找到了,武燕手指重重一敲,簿子推到了周景萬面前。那上面赫然登記着身份證号,簽着一個三人此時已經熟悉的名字:邢猛志。
不止一次來訪記錄,很快馬漢衛也翻到了,武燕又找到一個,一摞記錄簿三人找出來十幾個邢猛志的名字。細細一算,邢天貴在被羁押的前兩年,邢猛志每個月都會來探視,定期送來日用品、方便面,兩次存錢,一共九百塊。
“一個和有前科的在一塊做生意,一個有出國經曆,還有一個和涉黑人物有關聯……呵呵,特巡警大隊确實是‘藏龍卧虎’啊。”武燕啞然失笑了,沒想到是這個結果,她看着若有所思的馬漢衛,問,“怎麽了,馬哥?”
“這個人能用。”馬漢衛道。
周景萬笑了,似乎是認可,評價了句:“沒想到還真是這樣。”
“什麽呀?爲什麽?”武燕沒明白,本以爲一切都到此爲止了。
“因爲有樣隻有男人能懂的東西在裏頭,現在這已經是一種很罕見的品質了,假如他們沒有血緣關系的話。”馬漢衛道。
“是什麽?”武燕好奇地問。
“義。大處忠義,小處仗義。”周景萬難得地心喜道,“英雄和枭雄有時候具備同一種品質。用正了叫勇氣,用反了叫匪氣。明天一早,我們去挖人,不管用什麽手段,挖回來。”他合起了簿子一展臂,铿锵如是道。
馬漢衛也眼中放光,像發現了重大線索一般。男人的激情果真是不可理喻,反正武燕是實在看不懂,這幾個可能政審都要出問題的人,能有什麽讓人期待的……
大破偷豬案
叽叽喳喳的喜鵲叫醒了新的一天,隻有郊區還能見着這種薄霧冥冥的甯靜清晨。
伏在方向盤上的丁燦是最早醒的,他捅捅副駕上仰着頭打呼噜的邢猛志,換班開車,六點半交接班。
兩人換着座位,揉着眼睛,倒着礦泉水瓶裏剩下的水拍在臉上讓昏沉的腦袋清醒幾分。一夜爛事,也可以說一夜無事:送了兩個酒鬼;110轉來了一個報警,出現場是看大棚的兩戶因澆水糾紛厮打起來了。老娘兒們打架非抓即撓,警察來了也隻能當和事佬,勸說一番,雙方和解,處理完已經淩晨了。
邢猛志往值班日志上加了幾筆,挂在車裏,又下車做了幾個擴胸動作,踢踢後門嚷着讓任明星起床。被吓醒的任明星嘟囔罵着,卻是被丁燦硬拽了下來。不是不讓他多睡會兒,而是窩在車裏這睡法不能太久,一醒就是渾身疼,不活動活動容易落着脖子扭着腿。
“幾點了?”任明星放着水。
“快六點了,準備回……嘿,你注意點形象,穿着警服呢就解褲子,好歹多跑幾步啊。”丁燦提醒道。
任明星不爲所動,咧嘴道:“這離國道還有一截呢,鬼都沒有。”
這純屬三人偷懶,後半夜沒事就駛離巡邏路段,往進村的小路上靠靠可以眯會兒。還真不能想當然,任明星褲子還沒提呢,突突突來了輛三蹦子——農村上山下地的神車。瞅着車前頭就坐兩人,正朝三人開來,任明星急急提褲,邢猛志一看這兩人坐得實在危險,指着吼了句:“嘿,小心點,有這麽坐車的嗎?”
一人腿就晃在車外,姿勢堪比雜技,那兩人似乎根本沒有聽到,突突突加速,黑煙驟起,從三人面前呼嘯而過。車鬥扣着繩網,裏面幾頭半大的豬,邢猛志下意識地喊了聲:“站住!”
那車繼續加速,邢猛志一下子急了,一上車扭着電門吼着:“快追!偷豬的!”
丁燦機靈,哧溜鑽進去了。任明星褲子還沒系好,稍一慢,巡邏車嗚嗚地走了,急得他提着褲子追着喊着:“嘿……等等……”
來不及了,巡邏車急速追了上去,一前一後隔着幾十米,丁燦急急問道:“沒認錯吧?”
“可能錯嗎?附近這老百姓你吼他一句,他罵你兩句,隻有心虛才這麽使勁跑。挂警笛,呼叫支援。”邢猛志電門踩到底,一溜追着,丁燦鳴響了警笛,呼叫着步話:“喂喂喂,誰在,馬上支援,碰見個偷豬的,沿307國道往北跑了。”
步話裏嘟囔回着:“不可能吧,偷柴油的剛抓又來偷豬的?”
丁燦吼着:“快起床,上路堵偷豬賊……啊!”
他回頭時吓了一跳,邢猛志的腦袋伸出了窗外,架起來了彈弓,用的是平時很少用的短拉,暴力皮筋。丁燦趕緊把着方向,不确定地說:“太遠了吧,目測三十米以上。”
“嗖!”鋼珠飛了出去,一道幾乎不可見的弧線,随即那開車的男子猝不及防一捂腦袋,車打了個趔趄差點翻了。邢猛志扯着嗓子喊道:“馬上停車,否則開槍了啊。”
一吓唬,旁邊坐的那人跳下車一骨碌沿路滾下,撒丫子沒命地跑,巡邏車放過了這個,緊咬着前面的三輪車。隐隐聽到了警笛的聲音,是隊裏的趕來了,這下算是插翅難逃了。可那也難不倒這上山下地的飛車群衆,就見那人車一扭,直接斜斜地從斜坡上慢慢地往下開。跟上前去的巡邏車傻眼了,幾乎是垂直的坡啊,那偷豬的還呵呵朝他們一龇一嘴黃牙。
“小樣,還挑釁。”邢猛志推門而下,飛步追着,沿着斜坡急奔,邊跑邊架彈弓,“嗖”一聲……“哎喲喲”,剛準備踩油門的賊腳一疼,縮起來,沒油了,那車一哆嗦,不動了……他忍着疼又踩上油門踏闆,“嗖!”又是一彈弓,鋼珠準确地擊在腳踝部位,那賊一聲痛呼,直接伸手揉腳,一揉覺得不對,那小警察已經沖他來了,他一咬牙,狠蹬油門,車一下子沖了出去。那賊聽到皮筋彈出“啪”的一聲,他機械地縮腳,一躍下車往地裏跑,那車斜斜地駛進坑裏,繩網一脫,三頭豬撒歡蹦出來了。
“快追!跑了!”丁燦在路沿上嚷着,指着一瘸一拐跑掉的賊。
“人跑不了,快把豬攔住。”邢猛志緊追其後。
“啊?”丁燦傻眼了,那幾頭豬可沒有被包圍的恐懼感,已經嗷嗷叫着亂拱亂跑了。看這情況,好人不當到底也不行了。攆豬,可豬越攆越跑。
另一頭,邢猛志已經追得很近了,而那人還一瘸一拐地不放棄。邢猛志在背後悠悠走着,調侃道:“嘿,跑不了了,跟我回去吧。”
“哎喲……我日你先人闆闆。”那人剛罵一句,傷腿又挨一彈弓,他痛呼着一屁股坐下,連哭帶罵,“你是不是警察啊?有這麽損的嗎,緊着一條腿打啊,疼死啦!”
“你偷人家豬才真損啊……嘿,自己走還是我再催催你啊?”邢猛志笑着問,那人明顯不情願,邢猛志一架彈弓道,“看你左手邊那個塑料瓶,我打瓶蓋啊。”
“嗖”一聲,“啪”一響,那人真真切切看到彈珠打在了瓶蓋上,塑料瓶整個彈了起來,他“哎喲喲”吓得一縮,靠在樹上。
“褲帶解下來,自己把手綁住……喲,表演沒看夠啊?下一彈弓打你臍下三寸。”邢猛志一拉皮筋,那人吓得直捂:“别别别……我走我走……”
哆嗦着解了褲帶,那布褲帶比繩子還好使。等這個壞群衆自縛住,邢猛志這才上前檢查加固,帶着這位一瘸一拐地往回走。沒想到抓人這麽容易,抓豬就難了。任明星來了,伸着臂老鷹捉小雞般地堵着一頭大花豬,眼看着繩套就上去了,那豬一警惕,“嗷”一哼唧,蓦地沖向任明星兩腿間的空當,任明星猝不及防地就騎豬背上了,那豬兒一颠,直接把任明星放翻。丁燦拿着繩網在攆另一頭豬,一撒網那豬像有靈性一樣加速,網一下撲空,帶着丁燦“哎喲喲”摔了個狗吃屎。
還好,支援到了,一瞅這情況個個笑得前仰後翻,邊取笑邊捋着褲腿往窄河道裏奔,滿地的小警圍着這片來回跑,就幹一件事了:逮豬。
周景萬、武燕兩人到緝虎營特巡警大隊時,恰碰上此奇景,一群半大的輔警娃娃,正吆喝着推一輛破三輪車,車上網着三頭豬,大隊長王鐵路笑呵呵地和隊員們說着什麽,連他也搭上手了。
“呀,過節福利這麽好?”武燕怔了下。
“不可能吧?老王這不胡來嗎?還自己殺豬。”周景萬哭笑不得了,這種級别低、組織遠的地方,大部分條例約束都可能無效。
他和武燕匆匆下車,進了大院,追問王鐵路道:“老王,這幹啥呢?過節發肉,小日子過得可以啊!”
“哈哈……什麽呀!巡邏逮了個偷豬的,賊好抓,豬難逮呀,這不剛弄回來,車軸都毀了。咦,你咋又來了?”王鐵路一下子明白了,馬上堵住周景萬的話頭道,“啥也别說了,昨天說的啥我反悔了啊,這幾個人是我們大隊的骨幹,你都抽走,我們怎麽辦?”
“嘿,耍無賴是吧?”周景萬給氣着了。可這地方沒他說話的份兒,一個大隊喜氣洋洋的,王大隊長招呼着做筆錄,把證據留好移交派出所,馬上就來人了;另一頭電話通知着,去郊區村裏瞅瞅誰家豬丢了。這幫大小夥七嘴八舌地讨論着,周景萬和武燕倒是聽了個七七八八,一多半是贊揚猛哥彈弓打得好,專打踩油門那隻腳,偷豬賊想跑都跑不了;另一半是幸災樂禍,有人嚷了:“呀,你是哪個村的豬啊,身上這麽臭!”
被問的是後到一步的任明星,他追着就和那隊友掐了起來,熏得那人掉頭就跑。還是王大隊吼了聲,這幫小子才停止了鬧騰,隊裏兩位正式民警叫着把嫌疑人提出來。那人出來後腿還是一瘸一拐的,真被逮着了反而不懼了,龇着黃牙大聲嚷着:“你們打人了啊,我要告你們……你們警察打人了啊。”
“哪兒呢?哪兒呢?”有位小輔警瞪着眼嚷。
“腳跟,你們裏頭有人用彈弓打的。”嫌疑人伸腿了。
“怎麽的?你偷豬了還好意思先嚷嚷?告訴你,我們輔警用彈弓那是備了案的,有持弓證懂不懂?進來,進來,先交代你偷豬的事。哎,你可以啊,這一頭豬一百好幾十斤呢,怎麽抱車上的?”民警把嫌疑人帶了進去,審訊開始了,隊裏難得有審訊嫌疑人的機會,輔警們都在窗外伸長脖子看着。
同緝毒隊的抓捕、審訊相比,這就太不講究了,周景萬笑笑看着武燕問道:“追捕中用槍擊中目标,和用彈弓打中踩油門的腳,哪個難度大?”
“短槍适用于近戰和速射,二十米外就很難精準了。彈弓更難,需要兩隻手操作……呵呵,周隊,您不至于想用彈弓對付毒販吧?”武燕道。
“假如不是親眼見,你能想象出來這麽幹嗎?”周景萬反問。這一問倒把武燕問怔了,她搖了搖頭,老實說毫發無傷連豬帶人都抓回來,也就這些野路子警察能辦到。
兩人瞅見王鐵路上樓,不說了,直接追了上去,敲門的客氣都省了,直接進去。周景萬拉着椅子往王鐵路辦公桌前一坐,不懷好意地盯着他。王大隊長喜滋滋地反瞅着,幽幽道:“老同學,昨兒個我想了想,雖然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但是不能因爲同情就坑這些秃小子。要是給編制入警招正式人員,那沒說的,我四肢都舉起來支持。可你肯定不是,還不是想找些能幹的撿現成便宜,禁毒上那可是實打實地掐到你死我活。咱們穿着警服一切服從命令,可這些孩子,我怎麽給他們一個去拼命的理由啊?”
“總得有成績擺桌面上再提要求啊!”周景萬道。
“拉倒吧,少給我打官腔,輔警問題多少年了都解決不了。我可不想耽誤孩子前程,更别說有個三長兩短,我王鐵路不得愧疚一輩子?”王大隊長道。
基層這位老同學也算是飽經風霜了,未想喜先慮憂。周景萬憤憤道:“老王不是我說你,你咋這樣?還沒怎麽着呢,你就往最壞處想,多少緝毒警呢,沒見成批成片地陣亡吧?我們就招個外勤,還有師父帶,你跟我說有什麽危險?”
“那每年應屆考生招聘的多着呢,你咋不去要幾個?輔警也好幾個大隊呢,派出所幹十年八年的輔警也不是沒有,幹嗎非盯上我,讓我當這惡人呢?”王鐵路叫闆起來了。
“少來,我還就給你杠上了,還就看上你們大隊了,怎麽着吧?别說調你手下的人,就調你王鐵路也調得動,你信不?”周景萬也拍着桌子嚷上了。
“你自己都下課了,裝什麽大尾巴狼?不是看同學的分上,我都不帶搭理你的。”王鐵路一提這茬兒,周景萬無名火起,一把揪住王鐵路的領子提了起來。這架勢要壞事,武燕趕緊上去掰周隊長的手,着急地說着:“放開放開……周隊你失态了。”
确實太失态,周景萬一放開,氣得頹然而坐。王鐵路先怒後驚,然後又覺自己失言了,這是揭了老同學的傷疤,尴尬了。周景萬氣不打一處來,半晌沒吭聲。王鐵路“唉”了幾聲,難堪道:“抱歉啊大周,瞧我這張臭嘴。你那事還沒定性?”
“沒有。”周景萬撇撇嘴,思忖道,“鐵路啊,咱們同屆,你比誰都了解我,我這大半輩子拿了多少獎狀獎章,我自己都沒個準數,那玩意兒對我來說沒有什麽感覺了。你不會覺得我因爲想立個功受個獎,就來你這兒挖牆腳吧?”
“正因爲你不是這種人我才心虛啊。你帶隊,還不是槍口刀尖上打滾?我不是不支持你,其他大隊也有來調人的,大部分人一聽是緝毒,直接拒了,要是敢下文強調,我看大部分人連輔警這身制服都扔了跑喽!”王鐵路無奈道。
“這樣吧,我來說,我跟他們接觸一下。有被逼犯罪的,可沒有被強迫去打擊犯罪的,這總沒問題吧?”周景萬道,王鐵路點點頭,默認了,不過立時又潑了盆涼水,提醒道:“昨兒個我們這兒走了倆,他們仨也幹不長了。邢猛志和丁燦都報了公考,要集中複習。這倆要是一走,胖明星肯定走,他爸雖然生意倒閉了,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人家修理廠小工的工資都比輔警高。”
“嗯,我知道了,其實你是知道自己根本辦不到,所以才拒絕我,是吧?”周景萬道。
“别瞎嘚瑟,你也辦不到。呵呵。”王鐵路嗤鼻不屑。
兩人關系很近,可相互不服,這叫闆又要開始。正聊着,大院門外突突響着三輪車聲音夾雜着人聲亂了起來。王鐵路起身一看,是失主來了,他讓兩人稍坐,急急奔了下來,一下樓吓了一跳,哎呀,來了十幾号老百姓呢。打頭的三輪車上一位胖婦女跳下來,直接奔向網豬的車頭,一瞅就号啕大哭,久别重逢般直摸車裏一頭豬号着:“哦喲,我的豬娃呀……哦喲,可吓死娘了!”
說着就要抱,還真把豬當親娃了,圍觀的一群小警哄笑一地。王鐵路闆着臉瞪了眼,小警們趕緊憋住了,王大隊長這才展着腰闆上前道:“誰家的豬,留下來做個筆錄啊,偷豬的逮着要憑這個給他定罪呢!這位大姐,你來,給我們說個經過啊。”
“嗯……隊長,可全靠你了,我都不知道咋謝你呢……你可救了我的命啦!”那胖婦人哭着,一把鼻涕一把淚,到動情之處,就勢一抱王大隊長,千恩萬謝的,這眼淚鼻涕流了王隊一肩膀。
“就救了幾頭豬,沒救命啊。”王隊哭笑不得。
那婦人一抹眼淚道:“全靠豬娃攢錢給孩娶媳婦呢,不是救命是啥……老頭,傻站着幹啥?”
婦人被推開了,她回頭嚷着開三輪的老漢,老漢這才醒悟,回身從車上端下一筐蘋果。那婦人往前襟兜裏一揣,挨着個給小警們遞,特意揀了個大的塞到了王鐵路手裏,道:“吃啊,我家也沒啥送,等過年宰了豬,我老頭給你們送肉啊……快吃!不吃我不跟你做啥錄啊!”
圍觀小警們哈哈一笑,王鐵路妥協了,一揚手道:“好好,吃吃……一會兒做完筆錄,小高,組織人給嬸送到家啊。人到家,豬進圈,聽明白了嗎?”
“是,保證完成任務!”一位小警嘻嘻笑着敬禮道。
把鬧嚷的人分開去做筆錄,又通知派出所的來交接,一切妥當,王隊長才注意到站在車邊的邢猛志。他上前,順手從筐裏拿了個蘋果,遞給了邢猛志,拍拍小夥的肩膀,兩人相視而笑,這是無聲的嘉獎方式。
“吃吧。”王鐵路笑道。
“隊長,你這收群衆東西,違反紀律啊。”邢猛志笑道。
“要守規矩今天這豬可找不回來。”王大隊長笑道。邢猛志就着蘋果“咔嚓”咬了一口,呱唧呱唧嚼着。
脆甜味道煞是好吃,似乎從沒吃過這麽好吃的蘋果,王隊早把一個吃完了,他幽幽道:“當警察有成就感的時候不多,現在就是了。猛子啊,有個事我得跟你提個醒。”
“昨天那三位緝毒警招人的事吧?”邢猛志直接道。
“啊?你已經知道了?”王大隊長驚愕道。
“都不是秘密了,好幾個大隊都招人了,丁燦有個同學在網安上都被招走了。”邢猛志道,“怎麽了,王隊?您給點建議?”
“建議就倆字:别去。”王鐵路道。
“呵呵,我以爲您會鼓動我去呢,爲什麽呀?”邢猛志笑着問。
“沾上賭和毒的都是些比人渣還爛的貨,這活兒可比不得你們穿上輔警制服開個小巡邏車溜達。你在這兒幹得不錯,雖然也幹不長了,我甯願你有個更好的歸宿。”王鐵路笑笑,又拍拍邢猛志的肩膀,轉身走了,邊走邊說,“來吧,他們要找你談個話,别頭腦發熱啊,我當年就是頭腦發熱從機關下基層,結果到現在都沒回到局裏。”
邢猛志笑着問:“王隊,您不老說紮根基層警務,實踐人生信仰嗎?”
“少扯,有兩種話不能信:一種是嫌疑人的謊話,另一種是領導的大餅。一會兒你就當他們是領導畫餅。”王大隊長今天意外地給了反向教育,此時邢猛志才發現,王隊的思想覺悟基本和任明星的一般高。
小警重情義
“支隊長……”
周景萬匆匆追上賀炯的步伐,快開會了。見他又是這麽風風火火地回來,賀炯很不中意地瞄了眼,難得地訓了幾句:“景萬,自從讓你下來,你可和以前截然不同了啊,人也看不到點精氣神,一天到晚忙忙碌碌的,你知道自己在忙什麽嗎?”
“這,我,我有個事向您彙報一下。”周景萬在師父面前,總還像個犯錯的小學生。
“馬上案情分析會要開始了,有什麽到會上講,你是我的徒弟,但我可沒開小竈的習慣。”賀炯道。
“這麽多年,我也沒吃過小竈啊。是這麽個事,我們組準備招幾個輔警。”周景萬遞上來一摞資料,那是三人的簡曆。接着資料的賀支隊長一皺眉,直道:“現在大隊、中隊放開口子可以補充警力,但你們現在是支隊的直屬外勤組,免不了要接觸涉密警務,你都考慮清楚了嗎?”
“幾個月都沒有查到毒王的線索,我覺得我們要放開思路。抓到的幾個藍精靈涉毒人員,幾乎都不在我們涉毒人員數據庫裏,而且對那些吸食人員常規的尿檢都無效。還有9·29行動,我們不過抓了兩個小喽啰,網上鋪天蓋地的負面信息就來了。這和我們以前處理的任何一例涉毒案都沒有交叉處。我覺得應該拓展一下我們的視野和偵查觸角了,禁毒這個環境封閉,保密性夠高,但無形中,把我們自己也封閉起來了。”周景萬鼓足勇氣道。
“喲嗬,招上仨輔警,就開闊眼界啦?”賀炯支隊長不屑道,他随意翻翻三個人的簡曆,信息翔實,背景清楚,看得支隊長一直在咂巴嘴。按理說這樣的履曆,無論是到哪一級警務部門,都是要被三查五審的。
“任明星,留過洋,家裏老子還是個賭鬼;丁燦,這個技術背景得打個問号啊,和兩個有前科的人員來往頻繁;邢猛志……這個名字不錯,家裏是個老上訪戶,呵呵……我說景萬,你人下課了,是不是腦袋也下課了,在我們禁毒上,履曆上有任何疑點的,就一個字:除名。”賀炯說着直接把簡曆扔給了周景萬。
“是兩個字。‘除名’是兩個字。”周景萬糾正道。
“我隻打個叉号就行了,還是一個字。”賀炯擡步要走。
“其實還有沒反映出來的情況,邢猛志和幾年前的涉黑團夥老大邢天貴有過來往……”周景萬小心翼翼地說。
賀炯回頭,一副牙疼的表情,說:“你不是腦袋下課了,是根本沒腦子!”
“您說過,重症得用猛藥,而在我們的隊伍裏,幾乎都是紀律和條例約束出來的乖孩子。年紀大點的用不上了,思路落伍,經驗化嚴重;年紀小的,還沒有從書本和學習錄像中跳出來,而我們要對付的那個地下世界的成員,個個都是上過刀山下過油鍋的滾刀肉。即便能找到線索,我實在想不到,怎麽讓我們的人去和他們打交道?着手培養氣質符合的化裝偵查員,也來不及啊。”周景萬道。
這一下子觸動到賀炯了,他反問道:“所以,你就找了個和涉黑分子有過關聯的人?準備黑吃黑?”
“也不是,兩人相差十幾歲,我都查清楚了,他并沒有參與過。隻是在邢天貴入獄羁押的兩年間,他去看守所看過十幾次。又是老晉鋼廠大院出來的會天生帶着幾分匪氣……有段視頻您可能會有興趣。”周景萬遞上手機。
那是從執法記錄儀上截取的視頻,放的是抓捕偷豬賊的畫面,能看到一位彪悍的小夥拉弓射人,追着一輛三輪車跑。賀炯眼睛一亮,脫口道:“輔警這麽拼的,是棵好苗子……但是,你想過可能出現的負面影響沒有,萬一出了差池,會影響我們全支隊的工作和聲譽。”
“我們在今天之前,有關毒王的偵破全是差池,就沒一件事是振奮的,還會比現在更差嗎?”周景萬梗着脖子道。
“媽的,還是心懷怨氣。”賀炯支隊長瞪着周景萬,爆了句粗口,可并沒有吓退這個徒弟,片刻後他道,“有種來禁毒上的輔警不多,來了還敢做小動作的我倒還沒見過。老規矩,誰招人誰負全責,出了問題拿你是問……開會。”
周景萬興奮地應了聲,跟着支隊長走進會議室。
與會的是支隊下轄的七個大隊、三個中隊,各隊長已經挺身正襟在座了。賀支隊長的作風一貫簡潔明了,示意政委發放支隊的行文,開門見山拍着桌子吼着:
“說是案情分析會,其實根本沒有線索。沒線索也就罷了,還有人潑了我們幾盆髒水。正常的一個現場抓捕,被剪成‘女警打人’的視頻在網上瘋傳,今天又有一撥,說我們野蠻執法,破壞娛樂場所公共設施……不管外界怎麽猜測,你們都是和毒販子打交道的,那幫人,隻要稍成點氣候,肯定是要人有人,要錢有錢,要槍有槍,現在是要技術都有新技術了……說到這兒我就不服氣了啊,我們是什麽人?我們是警察!我們是身穿藏藍、頭頂銀徽的緝毒警察,什麽時候變成了這樣縮頭縮腳、畏首畏尾的那什麽了?從來沒有一種毒品能在我們的轄區肆虐幾個月找不到毒源這一說……同志們,這可是細思極恐的事啊!販毒聚斂非法資金有多快你們很清楚,隻要渠道打開,市場認可,每天将要有幾萬甚至幾十萬的非法資金聚起來。這些錢可能變成賄賂官員,甚至賄賂警察的贓款;可能變成招募人手、購買武器的資金。發現得晚一天,可能引發的刑事案件就要多上十樁二十樁,可能我們的兄弟、我們的戰友,就得用腦袋、用胸膛去擋這些毒販的槍口……你們說,能讓這種事發生嗎?”
“不能!”十個大隊長齊聲回應,胸中憤懑瞬間被點燃了。
“現在看文件,這是我們建制以來的第一張懸賞令,針對所有警員。隻要找到毒源,警員升隊長,中隊上大隊,大隊長進支隊。從今天開始,我和政委輪流到各大隊、中隊當偵查員,機關所有人員除了值班一律上一線,限期一個月找到藍精靈毒源。我這個位置是最高賞格,換你們把這個毒枭抓回來……能辦到嗎?”
“能!”部下齊齊起身吼道。
賀支隊長作風一貫彪悍,不過把支隊長職務當賞格還是頭一回,明顯是急火攻心已經不惜一切代價了,不過沒人覺得支隊長魯莽,隻是覺得這件案子随着時間的延長,難度已經在無限提升了……
咚咚咚……敲門進來的是邢猛志,臉上挂着從未有過的嚴肅。
“能告訴我,你和邢天貴的關系嗎?”周景萬開門見山道。
“他媽媽自殺後,他爸和一個女人厮混沒人管他,我爸收留了他,在我家待過兩年。準确地講,我們沒有什麽關系,但我們感情很好,我從小打架打輸了,就回去喊他給我報仇。”邢猛志淡定地回答。
“他判了死緩,你去看過他嗎?”周景萬問。
“去看守所看過,送過點日用品,後來去了監獄服刑,我去過一次。對了,他減刑了,改判無期了。”邢猛志道。
“作爲朋友,我有責任提醒你一句,離這樣的人遠一點,和這樣的人有關聯,會影響到你。”周景萬深沉地道。
邢猛志詫異地看着他回敬道:“說這句提醒的人,不是朋友。”
“爲什麽?”周景萬問。
“他在行爲上是嫌疑人,可在感情上是普通人,如果人能以好壞區分,那這個世界就沒有這麽複雜了。以你的論調,所有人都應該離警察遠一點,畢竟要說起和壞人的關系,沒有人比警察更近了吧?”邢猛志回敬道,表情不卑不亢。
“也是,尊重罪犯,才有機會了解犯罪。有興趣跟我玩把大的嗎?”周景萬話鋒一轉,風格刹那大變,像邀約入夥的江湖人。
邢猛志笑了笑,不以爲然,反問道:“你怎麽知道我會有興趣?”
“因爲從來沒有人給過你機會去證明自己。在這個拼背景、拼爹、拼錢,甚至拼顔值的時代,機會不是沒個人都能有的。作爲警察,我确實很了解罪犯,比如邢天貴,家庭的不幸、親人的背叛、社會環境壓力,最終讓他爆發出了驚人的破壞力。你們在某些方面是同一種人,說不定有一天會走到同一條路上,那條路叫……犯罪。”周景萬道。
邢猛志癡癡瞪着,不知道是驚訝還是憤怒。
“或者,還有一個途徑,去發現和制止正在進行中的犯罪……我沒有待遇給你,但有這樣一個機會,來了解一下這座城市最危險、最燒腦、最有挑戰性的工作:緝毒警察……聽說你快走了,輔警隊伍混了一年多都不知道真正的警察是個什麽樣子,會很遺憾的。下午一點,準時接你,或者,把你的小團夥一起接走。”
周景萬說完,起身,示意武燕該走了。直到兩人離開,邢猛志還癡癡坐着,不知所想……
時近中午,武燕一個人駕着車,腦子裏回放着上午周隊和邢猛志這段談話,就這麽幾句就結束了,連慣常的客氣和允諾都省了。早先回支隊的路上周隊是這樣解釋的,不要客氣,客氣的話,他會高看自己;不要高調,高調他會小看你;更不要撒謊,因爲他這種在周圍白眼和輕蔑中長大的人,會很敏感,你騙不了他。所以唯一的方式就是告訴他真相,用真相去激發他的好奇,因爲這類與衆不同的人,不會畏懼未知的危險,他們真正畏懼的是老于市井,死于平庸。
周隊肯定看上了這幾位年輕人的血氣方剛,可武燕總還是懷疑這麽幹是不是草率了點。她把車泊到近緝虎營四環路邊,四下搜尋着電話裏邢猛志所說的目标。半晌無果,又一次撥通了電話,扣上電話等了片刻後,方見得三人勾肩搭背從一個巷口出來,巷口挂着招牌:川味小吃館。
奏效了,果真是一來就是一夥,武燕鳴鳴喇叭,三人朝她的車走來。上車坐下,一股沖鼻的酒味,這仨貨中午居然是去喝酒了。武燕皺皺眉頭問道:“喲,生活不錯啊,這小酒喝的。”
“猛哥收了面錦旗,大家高興就喝了點。”丁燦不好意思地撓頭答道。
“喲呵,挺威風呀,群衆送的?”
“那可不,早上那大嬸爲了感謝猛哥給她抓到偷豬賊,特意給他定制的錦旗,你猜寫的啥?”任明星嘚瑟地問道。
武燕被任明星湊近的酒氣熏得不想搭理他,隻是皺眉搖搖頭,表示不知道。
任明星自問自答道:“彈弓神警!神氣吧,果真群衆的眼睛是雪亮的,一下就看出了猛哥的英雄氣概!”見武燕依然不答話,任明星又問道,“哎,這位武姐,這要幹嗎去,你給說道說道,怎麽猛哥說緝毒的看上我們了。”
“嗯,你這麽帥,别說緝毒的,販毒的看上你都不意外。”武燕嘲諷了句。
不料引得三人哈哈大笑,任明星把嘲諷當成表揚了。這仨沒皮沒臉的,笑得老開心了。
車疾馳而去,武燕莫名有點反感,紀律性太差的恐怕适應不了緝毒隊伍,以後還像這樣小酒喝着,指不定要出什麽事呢。這不,三人又争執上了,任明星和丁燦好像在取笑邢猛志心疼輸了的飯錢,邢猛志卻說,不可能連輸兩回,下回還沒準兒誰心疼呢。
武燕聽得雲裏霧裏,好奇地問道:“賭什麽呢?”
“這事……你要保證公正的話,就告訴你。”邢猛志道。
武燕瞥了眼,邢猛志是鄭重的表情,她點頭道:“我和你們誰都不熟,不會徇私。”
“好,那您告訴我們,這樣大規模地招募新人,是爲了什麽事,或者什麽案子?”後座的丁燦說道。
武燕愣了下:“你們就賭這個?”
“啊,不賭這個賭什麽?”任明星道。
“那說說賭約我聽。”武燕道,隻當是外行扯淡。
“賭約啊,我覺得是上面強警有政策了,要招募新人,給禁毒隊伍輸送新鮮的血液,甚至有可能從曆年參警的輔警隊伍中扶正一部分輔警人員。”丁燦道,說話口吻很官方,像從文件上描的。
“反方呢?”武燕問。
“反方的觀點爲,支隊遇到了棘手的案件,需要大排查,或者還有大的動作,招募輔警人員一是解燃眉之急,二是尋找新的突破,至于上編什麽的,應該是畫個大餅。”丁燦拍拍副駕椅背補充道,“反方觀點是邢猛志同學的,我和明星站一塊。”
“你少來了,肯定是聽邱小妹忽悠了幾句。”邢猛志笑道。
“啊?你們認識邱小妹?”武燕詫異了,那是支隊從網安支隊剛借調的技術骨幹。
邢猛志往後一指道:“火山和小妹是高中同學。”
“還是夢中情人,哈哈!”任明星補刀。丁燦有點羞,剜了任明星一眼。任明星又補一刀:“僅限于夢中撩妹……單相思啊,人家正規軍,都不正眼瞧他這僞軍。”
“什麽跟什麽呀!還僞軍……淨胡扯!”武燕斥道。又瞄邢猛志一眼,出聲問道:“反方同學,你憑什麽認爲支隊是在尋找新的突破?”
“我是學法學的,先有違法,後有法制,這是規律,所以執法落後于違法的腳步,這是常識。恰恰我們身處的這個時代呢,新技術、新思維層出不窮,所以違法方式方法也在日新月異,這樣的話就形成一個認知落差。在某個時間節點上,如果運用于犯罪的方式、技術、手段等不爲人所知,那麽就會成爲執法的難點。”邢猛志道。
“哎呀我去,跟你打了這麽多年兔子,突然發現你比我還有文化。”任明星聽得半懂不懂,驚愕道,“你學這麽好,咋司法考試老挂?”
丁燦一龇牙,邢猛志一吧唧嘴。後座倆笑得樂不可支,連一貫嚴肅的武燕也給逗樂了,她提醒道:“你别扯遠,就你剛才說的難點,你覺得是什麽難點?我給你們裁判一下誰輸了。”
“禁毒隊伍,肯定是毒品上的難點啊,新型毒品這麽多,沒準兒什麽神人倒騰到咱們市了……哎,對了,我看看,值班回來睡覺時我在網上找了找……這個……藍精靈!應該是藍精靈,傳說中的神藥。”邢猛志瞄着手機道。
丁燦腦袋湊上來了:“什麽藍精靈?我看看……哎呀我去,約會強奸藥?尿檢檢測不出來,這就厲害啦!”
“那當然,它可以當其他毒品斷供時的代用藥,這一下市場就面向整個吸毒人群了。”邢猛志說着,見任明星一臉茫然,又補充道,“吸海洛因的和吸冰毒的、打杜冷丁的,不是一碼事,而藍精靈呢,适用于所有吸食人員。更厲害的是,它不僅适用于吸食人員,而且可以用于其他犯罪,約會強奸藥、超級蒙汗藥就是這麽來的。一罐飲料下去直接不省人事,而且醒來會順行性遺忘,連發生了什麽都想不起來。”
“功課做得不錯啊。”武燕哭笑不得地說道,“現在警籍是垂直管理,入警授銜都得省廳批複,支隊有用工權限,沒有入籍權限。反方同學心理雖然陰暗了點,不過他确實赢了。”武燕道。這等于委婉地告訴丁燦,他錯了。
“我說呢,怎麽無端端給個甜棗,這是前頭有坑等着咱們跳呢。”任明星洩氣了。
“這可應了那句‘掙賣白菜的錢,操賣白粉的心’啊。”任明星道,他看看有點失落的丁燦,推了他一把問道,“嘿,還去嗎?”
“閑也閑着,去看看呗。”丁燦有氣無力道。
半路上就把士氣給說沒了,武燕隐隐地有點不忍。這些由各警務單位自主招聘的臨時警務協作人員,嚴格意義上算不上警察,沒有警籍,沒有執法權,甚至有些再差點的單位連基本的五險一金都沒有,頂多發件上身服裝,再塞根橡膠棍推着就上崗了。這樣做唯一的好處是:下崗比上崗更方便。
無恒産便無恒心,所以越是規範和涉密的警務單位,越排斥這類輔警人員的存在——禁毒支隊無疑屬于其中一類。想招人的疑窦重重,想進來的期待滿滿,恐怕真招進來工作也是兩張皮。武燕的心也慢慢涼了,她側眼看着一點兒也不郁悶的邢猛志,打破了沉默問道:“邢猛志,問你個事。”
“什麽事?”
“頭回見我們,你怎麽一眼就看出是緝毒警來了?”
“這事啊,我沒看出來啊。”
“這不睜着眼說瞎話嗎?周隊問了你一句,你直接就說出來了。”
“記得我怎麽說的?我這是這樣說的,你們是特……警……應該不是,是緝毒警。你回味一下,其實我說特……警,你們表情一震驚的話,後面的我就不說了,但你們無動于衷,我就又加了個答案。如果還不對,我繼續往後加:緝毒警……嗯,那是不可能的,是刑警……呵呵。”
邢猛志和胖瘦兩同伴笑得直哆嗦,武燕可沒承想陰溝裏翻了船,被這幾個輔警捉弄了,周景萬還覺得這貨眼光毒辣,敢情是蒙呢。
武燕氣得不吱聲了,那仨笑了半天發現氣氛不對,也不敢吭聲了。車快駛到目的地禁毒九大隊時,武燕回過神來了,拐彎放慢速度,側頭看了眼放浪不羁的邢猛志,語氣不善地問道:“我說,你們幾個那賭約是不是商量好了,來涮姐姐我呢?”
“不能,不能,我就開個玩笑活躍下氣氛。”邢猛志笑道。
後頭任明星唯恐天下不亂,又來句:“确實不是涮您,姐,他是撩您呢!”
丁燦沒憋住,“撲哧”一聲笑噴了,武燕氣得臉上白一陣紅一陣,一腳油門車漂移着進了隊部大門。那仨驚聲尖叫,剛回過神來,車又是一個急速漂移,準确地進了車位。那仨叫聲方定,武燕已經拍門下車,沒好氣地吼着:“下車!”
幾乎是押解嫌疑人的架勢,帶着三人直上二層一個大會議廳,馬漢衛已經等在門口了。武燕站在門口一指道:“好好學習哦,晚上請你們吃毛血旺,心肝腰腸肺胰随便點。”
她是笑着說的,這話明顯不懷好意,不過越挑釁,那仨還越不服氣。進去後,是個幾十人的大會議室,穿警服的、便裝的齊齊坐了五六排,敢情應征的不是他們仨,是幾十人呢。三人自忖沒有毛遂自薦的勇氣,更沒有脫穎而出的本事,就悄悄坐到了後排的角落裏。
馬漢衛輕輕掩上了門,看看武燕,好奇地問:“咋了,氣成這樣?”
“沒咋……這幾個小孬種不好對付啊。”武燕評價道。
“哦,他們把你氣得啊,怪不得你要請毛血旺……呵呵。”馬漢衛笑道。
馬漢衛和武燕兩人在門口站着竊笑,似乎這話裏别有深意。他們笑的自然是會議廳的新人,這是緝毒警的第一課,别的警種崗前學習叫洗腦,這裏不一樣,這裏叫:洗眼!
行事先談利
今天的會議結束得很快,大隊長中隊長出門都是一臉肅穆,匆匆奔向院内,上車就走,每一個動作都像在争分奪秒。
賀炯支隊長幾乎是最後出的會議室,會議室裏還有個坐着發呆的——周景萬。他是賀炯最得意的弟子,賀炯把功勳九隊親手交到這位弟子手裏,從榮譽的頂峰跌落,可能比從财富的金字塔上摔下來還慘。出事之後不管什麽時候,賀炯這當師父的,看到的都是徒弟一臉生無可戀的表情。
“發什麽呆啊?等着給你挂個獎章才挪屁股?”賀炯虎聲問。
這一吼把周景萬驚醒了,他默默起身,賀炯斥責道:“去去,理理發,刮刮胡子,天天把自己整成這麽個可憐相給誰看?咱們支隊的傳統從來就是如此,下課不下崗,哪兒跌倒哪兒爬起來,我看你是不準備爬起來了。”
“各隊都有具體任務,爲什麽不給我們?明顯不相信我們。但現在唯一一條重要線索秦壽生,都是我們組找到的。”周景萬憤憤說道。
“喲嗬,教會徒弟,訓上師父了?”賀炯故意道,瞅着擰脖子瞪眼的部下。政委湊了上來,笑了笑出聲道:“大周啊,你腦筋真是不會轉彎啊,有具體的任務,劃定的區域和嫌疑人群,很可能和藍精靈無關;而沒有具體的任務和具體的目标,假如你們能挖到線索,那這案子可就是你們牽頭。”
“哦,師父你開小竈了。”周景萬愕然道,臉上一陣狂喜。
“吃不吃得上,得看你的本事。”賀炯笑了。
“謝謝支隊長!”周景萬敬禮道。
“走吧,再過幾天,沒準兒我也得下課了啊……哎,老譚啊,咱們分下工,平均三天跑一個大隊,對于在冊的吸食人員一定要掌握所有行蹤,我就不相信,藍精靈能從天上掉下來,地裏長出來,找不到一點痕迹?對了……培訓的輔警今晚到各大隊報到,交叉使用警力,接下來,要熬一場疲勞戰了。”賀炯且走且說,沒出樓道,辦公室主任遞來一摞紙質文件,他掃了眼,揮手打發走了人,遞給了政委看。
一看,卻是網絡上的第二撥抹黑在發酵了,“女警打人”的事還沒過去,又來一撥“野蠻執法、破壞财物”的報道,配圖是各娛樂場所電視被砸、音響被扒的照片。資料是市公安局轉來的,有四家報警處理了,堅稱在臨檢走後不久就成了這個樣子,這下子倒把接警的派出所給難住了。
“難道有人趁火打劫,咱們臨檢一完,進去打砸搶了?”譚政委驚愕道。
“不可能啊!誰有這麽大膽,警察前腳走,他們後腳抄攤子?接到報警是半夜啊,當時爲什麽沒發現?或者,是故意制造事端,給我們施加壓力?”賀炯反向思考着。
“也不對啊,那豈不是自己把自己的店砸了,然後再賊喊捉賊?這不但自己損失,而且風險也不小啊。”譚政委分析道,“實在無法确認了,不過能确定的是,這事已經捅到市局,見諸網絡報道,有數家媒體聯絡市局要采訪。當然,肯定碰到市局宣傳部門的老辦法對付了:不清楚,不知道,正在調查中。”
“怎麽辦?市局把皮球踢我們這兒來了。”政委道。
“拖着,不是别有用心就是居心不良。這些經營娛樂場所的,沒一個省油的燈,咱們隻要收緊,他們就找事。醉翁之意不在酒啊,我就不信有這麽多‘熱心群衆’齊心協力來抹黑我們警察。”賀炯将這事擱在一邊,現在是集中精力突破的時候,不能分心。
“好,我走一趟,實在不行咱們做個公開解釋。”譚政委道。
兩人走回辦公室,周景萬亦步亦趨跟着,等兩位上級發現時,都盯着他,怎麽這家夥像做賊的。賀炯問:“怎麽了?你準備從我們身上找線索?”
“不是,還有事得彙報一下……各隊招的輔警和一線警力,今天安排在九隊‘洗眼’,一般過這第一關,得折一半人,所以我建議,招人工作不能停,可能得兩三撥才能湊夠數。”周景萬小心翼翼地道。
所謂“洗眼”,是慣常的禁毒知識普及,也是讓新人長見識,隻不過晉陽禁毒支隊的培訓更狠一點而已。禁毒這一行要的不僅是體能、技能和忠誠,更需要的是一個超乎常人的心理素質,第一關過不去的,就是再忠誠,人也留不住。
“哎呀,忙着忙着就漏了。”譚政委歉意地道。
“有多少算多少吧,再招人的話别用九隊這部《毒禍》了,口味輕點,别把新人都整出心理陰影來。”賀炯邊說邊和政委一起回辦公室。
站在走廊裏的周景萬怔了許久,其實他想和師父交流一下自己的想法,不過刹那間覺得賀炯已經不再單單是他師父,還是管着上千緝毒警力的支隊長,和他之前那種微妙的變化讓他意會到:
折了翅膀的鷹,沒有再飛起來的希望了……
飛起來喽……
一個人影在三十層的樓台上飛奔着,然後張開雙臂,像迎接着戀人,擁抱着陽光,直到樓台的盡頭,縱身一躍,嘭……
從手機拍攝的畫面切換到監控拍攝的遠景,他像破麻包一樣摔在樓前的空地上。畫面又切換到了法醫的實地取景記錄:死者的腦袋成了扁扁的橢圓形狀,沿着這個中心,一攤觸目的污血。
配音:二〇〇×年七月,吸毒人員蔣某勝,從我市最高的大樓晉陽大廈上墜落,後經查實,此系墜樓前吸食過量冰毒,産生幻覺所緻。
那個血腥的畫面讓黑暗中發出一陣噓聲,這裏觀看的《毒禍》是九隊整理的全市涉毒相關的視頻和照片資料,全部來自于真實案例。吸嗨了光着屁股裸奔的、嗑暈了駕車撞電線杆的,還有最奇葩的吸食過量找刺激的一對,拿了兩瓶農藥對瓶吹,結果雙雙亡命,死相極慘。
沒想到觀看的是這種影像資料,更沒想到覺得離自己很遙遠的東西能有這麽大的沖擊力。死亡、死亡、各種慘象百出的死亡姿勢,哪怕透着黑色幽默的死法,都讓人覺得心中怵然。
又一幕浴鹽吸食者死相呈現出來,被控制在幽閉空間裏的人發狂了,死前啃食了自己的胳膊和手指,死後整臉像《生化危機》裏的行屍走肉一樣起了一層膿疽,黑暗中的觀摩者又看得噓聲一片。
“哎呀媽呀……”任明星一捂眼睛,腦袋躲到了邢猛志的背後。
邢猛志欠欠身子,回手拽過他,小聲道了句:“有點出息行不?殺兔子不都你下手?”
“那宰兔子能和這個一樣嗎?”任明星凜然道,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
“差不多,人和動物都是碳水化合物組成的。吸食毒品相當于碳水化合物裏增加了某些特殊成分的化學物品,引起了異變……哎呀我去,呃……”邢猛志道。
正說着,放到了對死者的解剖錄像上,壞死的肝、肺葉、病變的呼吸道被醫生取出來,那法醫拎着比污水管子還惡心的人體組織講解着,一下子把邢猛志看反胃了。
“還說我,你也夠嗆。”任明星一手捂在額前,悄聲對邢猛志說。
邢猛志另一隻手捂着前額,側頭道:“那位警姐還要請你吃毛血旺呢,心肝肺腸子胰什麽的……”
“滾……我明白了,咱們被涮了。”任明星罵了聲,一扭頭又看見正常人不宜看的畫面了,趕緊又捂起了眼睛。
“這是緝毒警要上的第一課,沒有良好的心理素質,是幹不了這行的。”一旁的丁燦幽幽道。任明星聽愣了,小聲問邢猛志:“咦,火山怎麽一點事沒有?”
“他摘了眼鏡了,近視眼根本看不清。”邢猛志發現問題了,低聲怨道。
丁燦得意地笑起來。恰在此時,“啪”一聲燈亮,三人驚聲坐正,卻發現他們仨也并不是異類,一屋子新人有低着頭的剛擡起來,有捂眼睛的手剛放下,還有交頭接耳的剛剛坐正,實在是這些惡心畫面太辣眼睛,正常人都看不下去。
“畫面可能引起你們的極度不适,實在不舒服的現在可以出去透透氣了。”踱步進來的馬漢衛道。話音落時,就有幾人站了起來,有位女生幾乎是捂着嘴奔出去的。走了十一二個人後,馬漢衛頭也不回地道:“出去就别進來了啊,回去繼續穿輔警服,别上根棍子巡邏……這個點回去趕着值班,還能處理幾件廣場舞大爺大媽跳舞吵架搶舞伴的糾紛。慢走,不送。”
後出去的幾位還沒到門口,一下子就近又坐下了。門口跑得快的頓了下,猶豫片刻,回頭一看屏幕上定格的畫面:一個吸毒女滿胳膊滿腿針眼的照片,皮膚成片壞死。他們一狠心,扭頭就走。
“剩下的先生和女士,歡迎你們邁進一個新世界的大門。都說緝毒警是神秘的——因爲要面對的是這些不爲人知的陰暗,而且這些陰暗還會繼續神秘下去。我要告訴你們的是:你們看到最多的會是記錄片裏播放的這些,壞疽、膿瘡、艾滋、精神失常、發瘋……還有各式各樣的死亡。從事這個工作用不了幾個月,你就可以準确地判斷出吸食毒品的人——消瘦、面色灰暗、兩眼無神,指甲像竹子一樣,全是節和條紋,大部分牙齒松動或者掉了幾顆,舌頭、口腔有大片大片的潰瘍,爛得像地圖一樣……如果吸的時間再長一點,普通人也能認出這種人來,他們渾身散發着一股異味,背佝、脫發、皮膚組織壞死,就像墳墓走出來的行屍走肉一樣……很不幸,我們要打交道的很多毒販本身也是這種吸毒者。”
馬漢衛說着,走到了台前,他面對的是一張張愕然、驚訝,甚至恐懼的臉。這些沒有受過系統訓練的輔警怕是難過頭一關。他歎了口氣繼續道:“觀摩途中,有任何人想退出,随時都可以走。我不想欺騙大家純潔的感情,萬一你們将來進隊發現和想象中不一樣,反正還是要離開的,對吧?”
話音剛落,又走了幾位,包括剛才猶豫不決想離開又悄悄坐下的那兩位。
“好,很好,我喜歡誠實表達、用腳說話的人……這就是你們的第一課,來了解一下我們身邊這個神秘的陰暗世界。我不是質疑人性本善這個命題,不過一旦被毒品影響了大腦,直接的結果是失控,一失控這人就再不屬于自己。大多數吸毒和販毒的,都會在這個特殊的環境裏變成欺詐型人格,不容易靠近,很難交流,謊話張口就來,以算計他人爲樂。對于被毒品控制的人,是不可能用情感來溝通的,他們的世界隻剩兩樣東西:錢和毒品。接下來繼續,還有要走的嗎?”馬漢衛問道。
讓他失望的是,又有兩人起身走了。馬漢衛喊住了一位,是位高高壯壯的大小夥,他直問道:“哪個隊的?”
“平陽特巡警大隊的。”那人道。
“害怕了?”馬漢衛問。
“我不怕危險,但我怕惡心,對不起。”那人道。
說得馬漢衛怔了下,那人已經扭頭走了,他讪讪笑了笑,又問:“還有要走的嗎?”
沒有人走,但躍躍欲試的已經很多了,幾乎在臨界點上,估計再加點砝碼,會有更多的人走。
“我想起件事來,我剛入隊的時候,有幾次都想走,那時候沒有這麽好的條件可以提前看到這些資料。我想如果我提前看到這部《毒禍》,肯定跑得比誰都快。”馬漢衛道,惹得下面笑了幾聲,氣氛稍稍輕松了點,他像回憶一樣叙述着,“我幹這一行有一件事對我影響很大。那是我從警第九個月,接手了轄區涉毒人員的監管工作。那時候我認識一個女孩,剛二十三歲,孩子已經五歲了,是個黑戶,和教她吸毒的男朋友生的。那孩子真可憐啊,我幾次碰到他在垃圾堆裏撿剩菜剩飯吃,我給他錢,他不要,你們猜他說什麽?他跪在那兒抱着我腿求我救救他媽媽……我答應了,那時候她已經是強戒複吸人員了,我聯絡了戒毒所,又聯絡了女孩的父母,還沒有來得及辦好,第二天就出事了。那女孩不知道又從哪兒搞了包白面自己注射,給打崩了……我們和120趕到時,孩子坐在屍體旁邊哭,邊哭邊推着她,想像以前一樣弄醒她……”
馬漢衛聲音很輕很輕,卻讓現場一片肅然。那濃濃的悲哀襲來,像給每個人心裏堵上了一塊大石頭。枯坐的邢猛志看着這位不修邊幅、顯得有點頹廢的緝毒警,莫名地生出一股敬意,那些沒有被絕望打垮,卻在絕望中尋找希望的人,是值得尊敬的。
“那次之後我就再沒有準備走了。我當不了超人,無法抓完所有的毒販,不能銷毀所有的毒品,可我能當好一個緝毒警,哪怕我隻抓到一個毒販,也有可能挽救一個甚至幾個家庭;哪怕我隻繳獲一克毒品,也有可能挽救一條生命。我想這就是我們緝毒警存在的意義。我們是堵着毒禍的一堵牆,把它死死地拒在牆外,不讓它來破壞我們身邊的幸福安甯。”
他說完了,整個人如釋重負,燈光下他身後的銀幕給他全身鍍上了一圈光暈,仿佛散發着聖潔的光。
燈滅了,“洗眼”仍然在繼續,更有沖擊力的畫面不停播放着。涉毒的槍戰、搗毀的毒巢、繳獲的毒品,滿地的刀槍,成箱的錢鈔,還有更讓人怵然的是對于海洛因、冰毒、K粉等每一種毒品的細分、特性的介紹,以及對吸食人員造成的危害。
沒有人再走了。燈大亮時,武燕進來了,宣布結束,讓參與培訓的人回各隊報到。這時候能看到很多複雜的表情:沉思着一言不發的,多看了馬漢衛幾眼、向他緻敬的,更多的是憂心忡忡起身離開的。慢慢地,隻剩下後座的三位,傻坐着不知道該去哪個大隊報到。
“還好,沒跑喽!”武燕笑道。馬漢衛出聲問:“嘿,你們仨……等等,先别發言,給你們看一個支隊剛下來的通知,我給你們念念……針對各大隊、中隊在職輔協警人員進行以下獎勵:凡提供或者找到重大線索者,獎勵獎金兩萬元起;找到線索并間接或直接抓獲販毒核心人員的,獎勵五萬元起;提供線索抓獲販毒主要成員或者找到制毒窩點,獎勵十萬元起……怎麽樣?這個總夠動心了吧?”
“一千萬人口的城市找幾個目标,比雙色球的中獎概率還低啊。”丁燦脫口道。
任明星眼睛骨碌碌一轉道:“不對啊,你們老緝毒警解決不了的問題,我們能有辦法?更何況我們根本不懂緝毒。”
“說對了,這事好就好在沒有專業知識門檻。我們找的是藍精靈,可能掌握的信息比你們多不了多少。上千警力的大排查,說不定分配區域裏的嫌疑人就有有價值的信息哦。警務這一行有時候不是憑本事,而是靠運氣……每年一大部分追逃人員是基層派出所逮回來的,甚至在演唱會維護個秩序,都能碰到幾個在逃人員。”武燕笑道,她和馬漢衛走到了三人近前,靠着椅背站着,像在審視。
“問題是我運氣一向不太好啊,我可是從富二代掉回窮二代的,還能有運氣比我更差的?”任明星猶豫着,不确定地看看兩個同伴。兩個同伴是損友,一點也沒安慰,癡癡地笑着,明顯是恥笑的成分多一點。
“這次用人急,不會派危險的活兒,我們這個組需要一個司機,你是最佳人選了。”武燕道。
“哦,開車啊……哎喲喲,不早說,吓死我了,開個車整這麽隆重幹嗎?”任明星一下子輕松了,要開車的話,哪兒混也一樣。這不,又來句神補刀:“其實我最喜歡開隊裏的車了,不用擔心違章。”
可把馬漢衛給氣結了下,不過這個人的問題解決了,兩人看向邢猛志,邢猛志似乎也在觀察他們倆。武燕挑釁似的問:“組團不?組團的話我請客,毛血旺。”
“呃……”任明星沒來由地幹嘔了一聲,把丁燦給逗笑了。邢猛志沒有笑,隻是好奇地看着武燕,突然問道:“馬哥,你和周隊是一起下課的一對搭檔,武姐呢,也是犯過錯的吧?”
馬漢衛、武燕臉上的笑容一滞,愣了,沒想到他會提這茬兒。
“你什麽意思?”武燕問。
“别誤會,我沒惡意,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你們和周隊找到我們,肯定知道我們也經常犯錯,而且……手腳不那麽幹淨。”邢猛志道。那兩人尴尬一笑,邢猛志就直接問,“那問題就來了,你們看上我們,是不是就因爲我們不幹淨啊?”
“不幹淨嗎?”馬漢衛道。
“這就不坦誠了,火山玩計算機,算得上半個黑帽子,有人抹黑武姐的事是他最早發現的,而且還判斷今天要有第二撥,我跟他打賭都輸了。我呢,一查戶籍稍細點,就能找到我和邢天貴的關系,我也不忌諱這個,老實說我小時候很崇拜他,前呼後擁八面威風的,連我打彈弓都是他教的。我無法選擇我的出身,我就生活在那種地方,初高中同學裏,混出了好多被警察打擊的對象……你們知道爲什麽我當輔警嗎?”邢猛志問。
“爲什麽?”武燕好奇了。
“我小時候很淘,老闖禍,後來又因爲和邢天貴走得很近,被派出所傳喚過,因爲這些事我爸去世都閉不了眼……其實我就想穿上一身警服,讓我媽放心,她倒不期待我打擊犯罪抓壞人什麽的,隻要不成爲壞蛋被警察抓,她就放心了。我很想當警察,但我有點反感這種征用的方式。”邢猛志道。
任明星一指邢猛志道:“我猛哥的意思是啊,不會是招我們背鍋頂雷吧?”
丁燦下面踩了他一腳,任明星“哎喲”一聲,一瞪眼,發現丁燦在瞪眼,才知道場合不對,閉嘴了。氣氛很凝重,武燕和馬漢衛詫異得倒不知道怎麽回答了。任明星轉移話題問道:“嘿,咱不說别的了,來點實際的,工資加多少?補助有嗎?要還和特巡警大隊一樣,可說不過去啊。”
武燕叉着臂不屑道:“要真圖錢,别來禁毒上,還是直接去販毒吧。”
“那總得讓我們圖點什麽吧?我要是個正式警察,覺悟也不比你們低。”任明星道。丁燦推了他一把,說道:“閉嘴,就你這智商和臭嘴,活不過實習期。”
“滾,瘸腿的笑話瞎眼的,都有殘疾誰說誰呀?”任明星反駁道。
“都閉嘴!”邢猛志輕吼一聲,那兩位立馬齊齊看向他,見他思忖片刻後問,“我有一個想不通的問題需要個解釋,反正在哪兒也是混,好歹也得心氣兒順點啊,對不對?”
“什麽想不通的?”馬漢衛問。
“這不明擺着嗎?甭跟我提獎金的事啊,你們知道特巡警大隊欠我們多少補助和獎金?兩萬多……今年春季打擊雙搶雙盜活動,我們在路上抓到偷車輪的、偷柴油的、偷電單車、偷三輪車的,有将近十個,超額完成巡防任務,結果屁都沒有拿到,一多半案子不是移交刑警隊就是派出所,成他們的功勞了……那我這問題就來了,你們編制沒有、待遇沒提,就畫了個大餅,還不知道能不能兌現。讓大家來幹這不但危險,還是辛苦的活兒,就一個問題,憑什麽呀?”
邢猛志質問的口吻,一點也不客氣,那倆倒覺得不妥了。任明星往後看了看,像是發現了什麽,拽拽邢猛志的衣角,邢猛志掙脫了不理他,又說道:“不是我們不肯幹,也不是我們幹不了,而是……我們信不過。對不起。”
武燕和馬漢衛一臉尴尬兼失望,邢猛志要起身時,背後傳來個聲音道:“獎金如果真有其事,我給你解決。”
一回頭,看到了表情憔悴的周景萬,邢猛志撓撓腦袋,稍有點不好意思了。周景萬走上前來,直視着邢猛志,說道:“輔警的身份問題不是我們這個層次能解決的,不過如果有其他要求和問題,我可以幫忙解決。”
“您怎麽就挑中我們了?”邢猛志好奇地問。
“你剛才都說了,打擊雙搶雙盜的時候下過七八樁案子,我是在案卷裏找到你們的名字的,又目睹了你們抓那個偷豬的。說實話你們辦事很操蛋啊,如果嚴格執法,在沒有報案、證據不明的情況下,是不能對嫌疑人采取措施的,你們太出格了。”周景萬評價道。
“那又怎麽樣?”邢猛志不服氣了。
“呵呵,幹得非常漂亮,不出格怎麽出衆呢?不犯錯可以當好一名警察,可未必能當一名好警察,有時候法理和人情是相悖的,我們不得不做選擇。給你個簡單的理由,以前的獎金我跟王鐵路商量解決,萬一你們有成績,支隊獎金要兌不了,我拿組裏的經費賠給你。”周景萬道。
這話讓邢猛志大生知己的感覺,他懶洋洋地起身,一擺頭道:“好吧,信你一回,我們來待段時間……走了,什麽時候來電話通知。”
他一起身,任明星和丁燦跟着起身走。這時候的主角似乎不是禁毒上這幾位資深人士,而是這幾個外行人。他們就那麽大大方方地走了,周景萬沒吭聲,武燕和馬漢衛要說話,也被周景萬的眼神制止了。
聽不到腳步聲了,馬漢衛小心翼翼問道:“周隊,那獎金即便有也解決不了,咱們禁毒和治安上不是一碼事,總不能去人家那兒要錢去吧?”
武燕納悶了:“咱們組裏什麽時候有經費了?”
“啧,這不缺人嗎,先弄進來再說。”周景萬嘟囔着說道。武燕嗤聲笑道:“您可想好了,這仨絕對是刺頭,我還沒見過這麽市儈的輔警,伸手要錢,張口談條件。要解決不了,您瞧着吧,半路絕對跑。”
“你們招人得講策略,這樣不行……你們想想,他們好歹得領上一個月工資才跑吧,恰好咱們限期已經不夠一個月了,我看他們怎麽跑……走,合計一下,開工。”周景萬笑道,領着兩人離開。
初涉大案險
“當啷……”鐵門被敲響了,一監倉的嫌疑人靠牆而立,門開了,管教那張沒有表情的臉又看見了,他叫了聲:“0241,秦壽生,收拾東西。”
嫌疑人回應了聲,管教就看着他收拾。根本沒什麽東西,秦壽生興奮地早跑向門口蹲下了,趁着門閉合刹那回頭看了眼剛住兩天的監倉,興奮過頭地喊了聲:“兄弟們,出來找我哦。”
“當”一聲門關上了,管教瞪了他兩眼,叫他快走,穿過兩道鐵門,在入口驗明正身的地方,一張取保候審通知書攤在桌上,上書“×年九月二十九日因非法持有毒品罪被刑事拘留,因健康原因于十月四日取保候審”。秦壽生簽字,拿上發還的随身物品,跟着管教出了監所大門。當身後的大門關上,那令人生畏的電網、警察都消失時,他一下子興奮地踢掉了腳上的鞋,怪叫着奔向看守所外的路面。來接他的是個女人,這貨倒是不介意,到了車前興奮得連衣服褲子都脫了扔了,穿個褲衩鑽到了車裏,一溜煙跑了。
車号:晉AE3304。
“咔嚓、咔嚓、咔嚓……”一陣輕響,這個畫面被拍進了一部電子相機裏。距離車走的方向五十米外,一輛面包車裏,丁燦準确地拍下了畫面遞給副駕上的武燕檢查。武燕瞄了幾眼贊道:“不錯,很有當便衣的潛質。角度和時機選得很好,那女人僅僅是露了一面都抓拍到了。”
她遞給了駕車的馬漢衛,馬漢衛看了幾眼,豎了個大拇指:“确實不錯,上手這麽快。”
任明星不屑道:“他屬狗,天生就是當狗仔的料。”
丁燦使勁掐任明星,任明星嘿嘿笑着繼續道:“你再表現也不行,隻能跟我們混,離隊裏坐辦公室的邱小妹還遠着呢。”
“消停點,别鬧……聽着啊,我們帶你們幾天,要盡快進入角色。記住這張臉,這是要跟蹤的目标,要查清他去的地方,和什麽人接觸,包括這個女人。”武燕道。
這時候邢猛志插話了:“這個一時半會兒查不出來啊。取保候審的都是防備滿滿的,按慣例随叫随到,定時得去轄區派出所報到,這種情況誰還敢犯事?想犯事也得事找上門啊!”
“啧,讓你幹什麽,你就幹什麽,廢什麽話啊?我們還煩着呢。”武燕道。
“我明白了。”邢猛志道,“這個人9·29行動被捕,把事情攪大了,支隊又沒有确鑿證據釘死他,那些持有的毒品也被他吞了,關着倒不如放出來看看會不會牽出線索來是吧?”
“呵呵,你能當支隊長了。”馬漢衛發動着車笑道。
“支隊長肯定比咱們清楚,這号滾刀肉沒抓現行審不出更多東西來,所以就扔給咱們了。看你們這樣嚴重失寵啊,人是你們抓的,審問卻是别人辦的,怎麽處理的你們也不清楚吧?釋放秦壽生你們提前兩個小時才知道啊?”邢猛志道。
武燕瞪了一眼,捏得拳頭咯咯直響,答非所問來了句:“馬哥,我揍人的沖動很強烈,這可怎麽辦?”
“妹子,忍無可忍便無須再忍,等你發洩的時候,記得叫上我搭把手。”馬漢衛道。
“嗯,謝了。”武燕雙手捏得嘎嘎作響,向後睥睨了眼。驚得任明星“咝”的一聲倒吸涼氣,肉乎乎的小手握拳捂在嘴上了,那受驚的樣子簡直太惹人同情了。
“你緊張什麽?就你還不夠被發洩的資格。”丁燦道。
“不是,我突然發現……小姐姐發飙的時候還是挺漂亮的,難道你沒發現,她的一笑一颦,充滿了陽剛之美。”任明星說道。
這話裏帶刺的,丁燦不敢接茬兒了,畢竟幾人才磨合兩天,都擦出幾次火花來了。武燕回頭要說話時,他趕緊圓場道:“武姐,您千萬别跟他倆一般見識,我們在特巡警大隊時,周邊村老娘們兒撕扯、罵街一般都派他們倆處理,早鍛煉出來了。”
開車的馬漢衛沒想到他們還有這種潛藏技能,“撲哧”一聲笑了。武燕氣哼哼地坐正了,看來傳、幫、帶這樣簡單的任務在這幾個身上難度都得升級了。
“都别走神,注意一下,我講一下追蹤要點,一般貼靠上去,要保持在十米之内,以備随時采取行動。正常的尾随在五十米以内,要保證眼線能看到車牌,這期間要對目标車輛的行進路線、方向有個預判,當你發現對方有所察覺時,标準的程序是放棄,而不是一味追着。因爲一名警覺的嫌疑人,他的反偵查措施可能比我們的偵查手段還要高明。看,前面丁字路口,目标車輛偏左,方向應該左拐,我們完全可以等下個紅綠燈三十秒後再繼續追蹤……”
秦壽生的車停在紅綠燈前,馬漢衛放慢了速度,遠遠地跟着,果真等了一次變燈才又追上去,走走停停跟着嫌疑車輛回市區。不過大多數時候是無用功,嫌疑人是回家了,車進小區,追蹤結束,漫長的等待就開始了。
像“貼靠”一樣,這等待也有一個專業名詞:蹲坑。
“人出來了,支隊長啊,這個人身上能有多少料啊?魯江南和田湘川審了四五回了,還可能有隐藏的東西嗎?”
譚政委把手機遞給賀支隊長,那是支隊信息中心的實時彙報,支隊下轄的七大三中一共十個大隊,所有外勤的信息都是實時傳送的,今天值得商榷的消息就是秦壽生取保出看守所。
“沒多少啊!以我的經驗看,這些賣小包的,一般都是替死鬼,上下都是單線聯系,隻要一出事,立馬切斷這條線,哪怕再用這号人販小包,也是很久以後的事了。”賀炯遞回了手機,思忖着道。吸毒的是欺詐型人格,販毒的更甚,根本不會相信任何人,幹的都是掉腦袋的活,一開工絕對都是堪比特工。
“那大周堅持要挑這個目标,我就有點不明白了。”譚政委道。
是周景萬堅持要對此人采取取保措施,而且要沿着這條線順藤摸瓜。這操作就有點反經驗、反常識了,最起碼對于像周景萬這樣的老緝毒警,不可能不知道這類嫌疑人對于偵破的價值不會很大。
“唉……這孩子自打跟我就一根筋,帶了個徒弟出來,也是個一根筋。隻聽說過警察設伏抓壞蛋的,就沒聽說壞蛋下套把警察也坑裏邊去的,這倆算是首開咱們支隊的先河啊。”賀炯咂着嘴,對自己的得意弟子有點無語,甚至沒反應過來他和政委是答非所問。
又提及下課的舊事了,一位聲名赫赫的緝毒大隊長被一撸到底,擱誰身上恐怕一時半會兒也走不出來,政委不說了,一句揭過:“也罷,随他吧,多少有點事幹,免得再生其他事。”
車駛進了三大隊,大隊長魯江南正恭迎着,帶着支隊長和政委進隊,邊走邊介紹着:“根據秦壽生和孔龍的手機信息裏找到的社會關系,我們傳喚了十七人,基本都是無業人員,有四位在涉毒人員信息庫裏,其中有三個人承認從秦壽生和孔龍手裏購買過冰毒和這種藍精靈,數量不多,三個人承認了七粒。有兩人是從孔龍處購買的,一個人是直接從秦壽生手裏拿的貨。”
“什麽用途?”政委問。
“自己服食,兩年以上吸毒史的,服用安定類安眠藥根本無效,藍精靈和少量酒精吞服,有強效的催眠作用,他們是當安眠藥吃。”魯江南道。
賀炯駐足了,思忖片刻,猶豫道:“秦壽生這個家夥身上肯定還有事,但有多大呢?”
“不會很大,現場能抓到的都是小喽啰。支隊長,批準秦壽生取保候審,如果我們旨在放長線釣大魚的話,那時間會不會有點來不及啊?”魯江南問。
“那你想個來得及的辦法啊?”賀炯反問了句,魯江南尴尬得不敢吱聲了。
進辦案區,看守嚴密的審訊室占了半層樓,從窗上看過去,神情萎靡的、精神恍惚的、兩眼發直的,還有說話磕巴的,能看到他們的眼神裏,對警察都是滿滿的警惕和敵意。這樣的排查能有多大效果,實在是得打一個大大的問号。
下隊伊始,支隊長就開始發愁了,站在留置室外的過道裏一支接一支地抽煙,苦苦思索着……
午後,武燕快步踱進晉陽市第三戒毒所的大門時,恰好看到了周景萬在樓前的草坪前抽着煙。她快步迎了上去,抱歉道:“沒耽誤吧?”
“沒有,那大腕還沒來呢。”周景萬道,看武燕風塵仆仆的樣子笑着問道,“咋樣?我給你找的這仨小徒弟帶得不錯吧?”
“哎喲,快别提了,我差點就崩潰了。”武燕訴苦道。
“不會吧?就遇着毒販也不至于啊。”周景萬不解了。
“改天您去試試。”武燕憤憤地道,“你教他一句,他能怼你十句,這還不算,那小胖子還得給你加兩句補刀的,能把你活活氣死。我今兒才知道,他們不光抓毛賊,還跟農村大媽幹嘴仗鍛煉口才。”
周景萬被一口煙嗆住了,扔掉了煙頭笑着道:“那敢情好啊,畢竟不是普通人嘛!”
“周隊,我就納悶了,您咋就瞅準他們仨了,我實在看不出他們身上有什麽閃光點啊……噢,對了,那火山,丁燦還成,就是體能差點。”武燕中肯地道。
“誰說沒有閃光點?能把惹不起的燕子氣成這樣,咱們支隊沒幾個能辦到吧?”周景萬開了句玩笑。武燕不屑地道:“是架不住跟他們計較,真要怼起來,夠我一條胳膊撸嗎?”
“你可不準動手打我好不容易挖回來的寶貝啊,否則又得咱們仨輪班,這一個月下來全得垮喽。”周景萬警示道。
這仨最大的用途就是替班,讓周景萬三人騰出時間來可以考慮分析更多案情。說到這點武燕又煩上了,龇牙咧嘴難受地道:“周隊,一個月啊……這太難了。”
“快就是慢,咱們幾個月光想着抓票大的,結果一無所獲;反過來,慢就是快,我們從頭做起,不要考慮時間限制,把從頭到尾的線索吃透,隻要有一點突破,那這個狗屁藍精靈就無所遁形了……所有的大案,突破點幾乎都是某個被人忽略的細枝末節。”周景萬信心滿滿地道。
武燕方要質疑,周景萬卻是一眼看到了要等的來人,他招手叫了聲,拉着武燕一起去迎。
西裝革履的林拓正從門外進來,笑吟吟地迎上來握手:“周隊,不好意思,省司法廳有關戒毒場所加強管制類藥品的會務剛完,久等了。”
“我是個粗人,您可千萬别跟我客氣,一客氣我都不知道該說什麽了。”周景萬道。
“您确實比我粗很多,哈哈。”林拓順手捏捏周景萬粗壯的小臂,又比畫比畫自己的,羨慕道。回頭又和武燕握手,他的眼睛亮了亮贊道:“如果沒記錯,這是我們第二次合作了,還不知道這位警官貴姓呢?”
“姓武,名燕,武術的武,燕子的燕。林醫生,您上次那兩下子我記憶猶新啊。”武燕笑道。她握着的是一隻溫潤、細膩的手,武燕下意識地看了眼,那隻手修長、充滿美感,很得體地一握而放,放開時卻讓武燕的心顫了顫,有股子莫名的感覺湧上來。
美女之于帥哥,總有天然的磁性,反之亦然。估計是警隊裏糙男太多,突然遇到這麽精緻的一位男生,讓武燕鬼使神差地多看了兩眼。
“咳……咳……”周景萬瞧着兩人眼神不對,幹咳兩聲提醒,武燕頓醒,不好意思了。林拓卻是大方道:“對不起,我失态了。周警官,給一次機會,我要正式向武警官介紹一下我自己……鄙人林拓,樹林的林,拓荒的拓,這是我的名片,可以告訴我您的電話嗎?我是以私人名義索要啊,可不想假公濟私留下您的聯系方式。”
“沒問題,我的電話是……”武燕說着,幹脆地掏出了手機,兩人留着電話,看得出都是喜上眉梢。周景萬稍有不耐煩的表情,就被武燕瞪了兩眼給憋回去了。
三人往回走着,周景萬一臉驚愕地瞄了幾眼興趣盎然的武燕,就武燕這彪悍性格加上一瞪眼能把小孩吓哭的兇樣,笑起來居然蠻甜蠻好看的。不過知情的對武燕這類型肯定退避三舍,政委給她介紹的幾次對象基本都見光死,甚至還沒見光,一打聽名聲就吓跑了。
“我應聘到省戒毒中心不到半年,任第三戒毒所主治大夫不到兩個月,戒毒人員的情況我接觸不多,主要負責毒品成分分析,兩位要了解什麽情況?”林拓殷勤地道。
“您别忙……是其他事,我們想了解一下藍精靈,從你們專業的角度知道更多的相關知識。”周景萬攔着要倒水的林拓。林拓一想,又道:“好吧,幹脆到實驗室吧,那兒有樣品,微量的原料,我們受支隊委托正要做一部有關氟硝西泮的詳細介紹。”
他說完,又對武燕很謙恭地笑了笑,殷勤得武燕都有點得意了,給周景萬做了個鬼臉。
這可真好辦事了,登記簽名進了實驗室,一位陪同的戒毒所民警也是熟人,三人聚在實驗架前觀摩着換了白大褂的林拓取樣進試管,是微量的結晶體,就聽他介紹着:“主要成分就是這種,别名叫氟硝基安定,淡黃色的晶體,微溶于水,易溶于乙醇,也就是酒精,主要适用于鎮靜安眠。我們沒有批文批量生産,你們看到的,都是實驗室提取出來的。”
“我的第一個問題是,批量生産很難嗎?或者您可以這樣考慮,假如像您這樣掌握技術的人員去組織批量生産氟硝西泮,難度大嗎?”周景萬直接問。
一問,林拓傻眼了,“啊”了聲回答不上來了,半晌才愕然着道:“這個問題我沒想過啊。”
武燕被他的書生呆樣逗樂了,她解釋道:“周隊是在考慮可能性。”
“噢……它的熔點是166攝氏度左右,沸點540攝氏度左右,儲存條件,密閉2攝氏度~8攝氏度,在25攝氏度下蒸氣壓爲9.13乘10的-12毫米汞柱,隻要有簡單的制藥設備,基本都能達到這種條件。原料呢,不像麻黃素和甲基苯胺類原料管制那麽嚴,如果有一個掌握專業技術的人去做,那會……”林拓口吻遲疑了。
“怎麽樣?”周景萬好奇地問。
“非常容易。它是因爲濫用才被劃到新型毒品的範疇,從制作和藥理來看,它其實是一類過時的醫藥産品。西方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就已經淘汰了,而我國的醫藥領域,因爲它的高副作用和依賴性,根本就沒有批準生産過。”林拓介紹道。
“哦,這樣啊……我還不明白的是,既然是鎮靜類安眠藥,怎麽又是興奮劑?”周景萬道。
“世界上有兩種奇妙現象,一種是大腦反應,另一種就是化學反應。别說一個人,就一代又一代化學家窮其一生,都摸不清物質的領域會有多少種奇妙的化學反應……這麽說吧,靜脈注射氟硝西泮粉劑超過五毫克,會引起心脈停搏,猝死;兩到三毫克,會引起深度睡眠。但是吸食者呢,身體本身有抗藥性,在吸食的時候,會和着神仙水或者K粉一起微量服用。據說……這是據說啊,服用後一個小時左右,會出現嗜睡的症狀,但熬過這一個小時呢,又會極度興奮,而且身體的感知會消失,無論如何搖晃都不會有反應,耳光都扇不醒,甚至捅他一刀都沒有痛感。”林拓介紹道。
“連你們也說不清這種反應?”周景萬愣了下。
“我們隻能提供臨床實驗的藥物症狀,不可能調制幾種管制類藥去做臨床實驗啊。”林拓道。
這個解釋把戒毒所的民警也聽樂了,他插了句:“周隊啊,這玩意兒不算最新鮮的吧,咱們這兒有吸毒人員直接和着鴉片、甲基苯丙胺一起熬出來,半植物半化學也敢吸,我們所裏收治的,戒毒時他把安定當糖豆往嘴裏塞都不管用。”
“那是身體産生抗藥性了……還有問題嗎?”林拓問。
“暫時沒有了,您要給我們看什麽?”周景萬問。
“化學反應,它和苯胺類藥物中和時,是紫色;和氯分子結合時,是黃色。它的特性是微溶于水,但是結合後就易溶于水了……你們看。”
林拓解釋着,在酒精燈上加熱,熔化時加入苯胺類藥物,黃色變成了深紫,又加氯粉,變成了黃色,稍稍凝固後,加水,一管子灰蒙蒙的顔色,又加入到另一試管的酒精裏後,瞬間變成了清澈的藍色。這眼花缭亂的變化,可把幾個人看傻眼了。
這樣的毒品開始讓武燕細思極恐了,她脫口問道:“每片藍精靈裏氟硝西泮的含量其實是以毫克爲單位的,隻要有幾公斤原料,那可以産出來幾百萬粒這樣的藍精靈,每粒幾十塊錢……暴利啊!”
“對,做出毒王的這個人,是個罪犯,但不得不承認也是個天才,最起碼我們這些科班出身的不具備配制出藍精靈的能力,我們甚至連它準确的配方都還原不出來。”
林拓解釋着“多一分是毒,少一分成藥”的原理,而把幾種可以緻命的管制類藥物配比成一種興奮劑類的毒品,是天才才能辦到的事。
他解釋着,不時地看着武燕,這位女警似乎吸引了他足夠多的注意力,讓他甚至都忽略了來訪的兩位愁眉凝結、心事重重的樣子……
一件事做久了,享受就會變成難受,比如蹲坑。
夕陽漸漸西斜的時候,蹲了一下午的邢猛志、任明星已經到了忍耐極限,吃了兩三包瓜子,嘴幹得要命;又吮了幾根冰棍,結果肚子又開始疼跑廁所了,快到下班時分,邢猛志和任明星嘀咕半天,兩人貓回車上了。
“馬哥,下班了吧?”邢猛志問。
“對呀,都餓了。”任明星道。
“你倆故意的是吧?不懂什麽叫監視居住?7×24小時,全天候,地球不爆炸,我們不下班。”馬漢衛道。
“這有用嗎?”丁燦舉着相機,準備了一下午,就沒動過,那貨根本沒出來。
“沒用。”任明星說,“屁用都沒有,看守所關了好幾天,帶了個妞回來,人家現在在家爽着,咱們擱屋外頭吭哧吭哧難受呢。”
“閉嘴!”馬漢衛目光盯着小區門的方向就沒離開過,他幽幽道,“能抓到的機會,很多時候就是一個瞬間。手機通信、聯系的人、去的地方,隻要找到一個有疑點的地方,我們很可能就能找到這個家夥的貨源渠道……最難的就是開頭,兄弟們,忍忍啊,緝毒上十天半月不回家是正常事,你們不會連這個心理準備都沒有吧?”
“哎呀媽呀,我真沒有,馬哥你看我像機器人不?”任明星苦着臉道。
“輪班吧,你們仨留一個在我身邊,萬一我扛不住眯會兒,得有人盯着。”馬漢衛面無表情,目光不移。
這倒把三人說得有點不好意思了。丁燦道:“一會兒我回趟家,晚上我和馬哥值班吧,你們倆歇着。”
“那總得吃飯啊,馬哥。”邢猛志道。
“叫個外賣,周邊找個小店湊合一下,分開吃啊。”馬漢衛道。
任明星說了:“小店多不幹淨啊!”
“咳,都成窮光蛋了不要還帶着富二代的惡習啊。”邢猛志提醒了句。
“什麽都可以不講究,吃不能不講究啊……哎,對了,那貨窩一下午總不會不吃飯吧?這都到點了,哎,兄弟們,咱們賭他出去呢,還是在家吃?賭注呢,誰輸了晚飯請客咋樣?”任明星提議道。
這扯淡事都能賭一把?馬漢衛氣得懶得搭理了。丁燦判斷,應該在家吃吧,剛出來得低調啊。邢猛志立即反駁了,恰恰相反,看守所的清湯寡水,出來應該先撮一頓才對。賭約一下子達成了,任明星支持邢猛志,他的理由是:壞蛋的生活一般都多姿多彩,和美女爽完了,該去和美食美酒約會了,所以得出去吃。
兩方賭約剛達成,馬漢衛毫無征兆地說了句:“出來了……你小子天生是當壞蛋的料啊,居然和他想一塊了。”
遠處,秦壽生和那位接他的美女勾肩搭背出來了,像在路邊等車。邢猛志和任明星一下子樂了,丁燦卻是悔得直拍額頭:“神哪,我一百四的智商,怎麽老輸給這倆腦殘貨!”
“你才腦殘呢,吃和睡需要智商?”邢猛志道。
這下卻是連馬漢衛都逗笑了,連他也不知不覺喜歡上這種充滿着黑色幽默的追蹤氛圍了,他駕車盯上了輛出租,且走且聽三人扯淡。事實證明任明星猜得奇準無比,秦壽生和那女人真的是去海鮮城大快朵頤了一番,然後又到了一家量販式的KTV喝酒唱歌去了。其間邢猛志扮着客人進去瞄了一回,秦壽生正和約到的一對男女唱得正歡,一直玩到零點都沒散場。
追蹤的可慘了,北方晝夜溫差大,晚上凍得傻呵呵的,碰上這破面包車連空調都壞了,幾個人蜷在車裏取暖,一直等到後半夜那貨都沒出來。車裏任明星反應最強烈,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話——不是傷心的,是被凍的。
第一天追蹤就這麽過去了,沒有任何發現……
窮則思變通
一輛奔馳S系轎車緩緩泊在晉昊娛樂門廳前的停車場上,車門洞開,一對男女下車:男的西裝、背頭,年過四旬;女的風衣、墨鏡、長發,美得像P過的圖一樣,看不出年齡。
兩人的表情都不太好,後車裏四人下車要跟上來時,被男子一擺手屏退了,他眼裏飽含憤懑地看着如同劫掠後的場所,深深地歎了幾聲。
“晉總,損壞了九台大屏電視、十幾部點歌台,吧台破壞得最厲害,估計損失得二十多萬。當天我們報警了,派出所說還在調查。”那女人小心翼翼地彙報着,幾天前的九月二十九日對他們來說仿佛一場噩夢,不,對于全市的娛樂場所經營者都是一場噩夢。來了那麽多警車和警察,一夜之間把鼎盛的生意打到蕭條如斯。
“養那麽多律師都是吃幹飯的?損失這麽大沒個說法?”晉總沉聲道。
“肯定不是警察幹的,應該是誰趁火打劫吧……嗯,晉總,股東們的意思是,能開業就不錯了,别節外生枝了。起訴也就做個樣子,還真去告公安啊?”那女人委婉勸道。
“現在法治社會了,警察也不能淩駕于法律之上啊!該反映就向上反映,該起訴就起訴,我還不信他們能一點毛病沒有。我們管理不善,整改,沒問題;我們場子裏有人吸食毒品,我們認罰。他們這又是破門,又是打人的,我就不信這都合理合法了。”晉總踱着步,看着大廳一片淩亂,憤憤地如是道。
那女人似乎有點爲難,不過還是順口應着:“好的,我和郭律師他們碰下,他們網上聲勢搞得不錯,最起碼有些聲量。”
“告還是得告啊,要不那些穿警服的三天兩頭來騷擾一回,誰受得了啊?他就不騷擾,往你門口停個警車,那還能有生意嗎?”廳裏是看不下去了,晉總往外且走且道,“核算一下損失,盡快裝修,把國慶假期黃金周都錯過了,一天損失得十來萬……唉……”
“好的晉總,已經安排了,下午就可以開始。”那女人亦步亦趨跟着,兩人上了車,晉總駕着車,掉頭開走,駛離了這個被緝毒支隊視爲風口的地方。
因爲場所裏有吸毒人員,晉昊娛樂被停業整頓,直到今天才解封。現實的蕭條和網上的熱鬧恰成了鮮明的對比,這些天晉昊娛樂因爲場所被封、又無故被人打砸,損失慘重,已經向市工商聯、市政府、市公安局多次反映情況。據内部消息講,這家來頭頗大的公司已經準備好了律師和訴訟,要把現場的“暴力”執法人員告上法庭。
那輛S系轎車越走越遠,彙進了車流。在直線距離不到一公裏的另一幢商住樓頂,周景萬正通過望外鏡觀察着這一對的一舉一動。武燕翻着高倍電子相機裏剛剛抓拍的兩人鏡頭,放大畫面,仔細觀察兩人的體貌特征。
男的叫晉昊然,是晉昊娛樂的法人代表及最大股東,據說以前是個煤老闆,煤炭下行時及時抽身投向娛樂業,很短的時間内便成爲省城此行業的翹楚。女的叫汪冰滢,非本地人氏,查到是個有律師從業資格的高知女,或者是法律顧問,或者秘書,屬于霸道總裁身邊那種可以引起别人浮想聯翩的漂亮女人。
“最難對付的不是窮兇極惡的罪犯,而是這種知法懂法玩弄法律的啊。”武燕對這兩位下了一個精準的評價,她感歎道,“我還期待着能就此查封晉昊娛樂,從他們這裏刨點消息來着,誰知道這才幾天支隊就妥協了,解封了……我不負責任地推斷下,這場所裏能賣貨,我就不信他們的員工裏、陪唱裏、保安裏沒人知道,說不定根本就是他們自己在出貨。”
“證據呢?”周景萬噴道。
沒有證據,說再多也沒用,就秦壽生那點證據也被他吞了,連吐的帶洗胃洗幹淨了。武燕悻然遞着相機道:“周隊,我怎麽覺得警察越當越窩囊,幾乎是捆着手腳幹活啊?”
“那就對了,法律賦予我們的權力是凡事依法,而不是仗義行俠……這個女人的背景清楚嗎?”周景萬看着相機上那位美女問。
“清楚,幹淨,就不幹淨也會變得很幹淨,有四年律師從業經驗,專打商業欺詐類案件,在法律圈裏也算小有名氣。”武燕道。
“什麽叫不幹淨也會幹淨?我們的出發點要從無罪假設開始,而不是先以有罪開始推論……走吧,這用不了幾天就要重新開業了,支隊的方針是外松内緊,真把這些場所都封着,搞個高壓态勢,把人都吓得龜縮回去了,那才叫把我們手腳都捆上了……哎,對了,猛子那幾位咋樣?”周景萬問。
這仨來得不是時候,根本沒有崗前培訓,幾乎是邊上崗邊培訓。好在有馬漢衛帶着,不過問及此事武燕卻是嫣然一笑回着:“您覺得會咋樣?”
“怎麽了?應該可以吧?特巡警大隊有兩年的經驗,人又機靈,應該比生打生進來容易上手啊。”周景萬道。
“哎喲,幹得可來勁了。”武燕道。
周景萬驚喜道:“是嗎?”
“啊,馬哥那麽摳的人,被他們仨捉弄掏飯錢請客,絕無僅有啊!他們還獻計來着,說支隊審不了的秦壽生啊,他們分分鍾搞定,您想知道怎麽搞定嗎?”武燕道。
“怎麽?有什麽好辦法?”周景萬驚訝了一下。
“有,邢猛志和任明星商量的,找個沒監控的小胡同,把秦壽生逮住揍一頓,保證他一五一十交代。”武燕笑道,那幫半吊子輔警辦事,妥妥的黑社會風格。
周景萬聽得臉唰地黑了,喃喃地罵了句“王鐵路帶警不用腦子”。不過再想想特巡警大隊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輔警也就釋然了,估計他們平時對付那些醉酒鬧事的地痞流氓也就這法子。
武燕嗤笑着看着周景萬。周景萬氣不打一處來,直斥着:“咋把你笑成這樣?”
“那仨可真不是省油的燈,我怕再過些天,得他們帶着馬哥,而不是馬哥教他們。”武燕道。
周景萬狐疑地看着武燕,略帶緊張地問道:“還有什麽事?”
“沒有沒有,這才兩三天,這麽多事還不夠啊?那幾位确實挺機靈,前天秦壽生約出來的一對男女,第二天他們自己就把對方的資料摸清了,您信不?比咱們的信息指揮中心還快,知道他們怎麽辦到的?”武燕道。
“不會是堵小胡同裏詐的吧?”周景萬吓了一跳。
“您這思路确實不如人家,記得那小胖子學什麽專業的?”武燕問。
“什麽藝術?”周景萬道。
“繪畫……他瞄了幾眼把那一對畫下來了,就用普通的中性筆,然後丁燦輸到嫌疑人信息庫裏比對。您猜怎麽着?這人跟複印出來的一樣,所以他們比信息中心更快。”武燕說着,掏出手機,找出那一對肖像的比對,一組是信息庫裏的留存,另一組是一幅素描,幾乎一模一樣,像照了張黑白大頭照,不過卻真真切切是筆畫的。“和秦壽生接觸的這位男子叫熊大方,職業是廚師,留案底的原因居然是盜竊就職酒店的食材。”
這可把周景萬驚訝得不輕,思忖片刻又是大喜,喃喃道:“喲,有可能撿着寶了,都沒看出來有這能耐。”
“您是想起肖像描摹了嗎?夠嗆,這家夥心性不穩,屁股坐不住,嘴又賤,想讓他安安生生磨幾年,可能性太小。”武燕評價道。
“但已經有可能性了,不像咱們,根本不可能……這個熊大方,廚師?有什麽疑點嗎?”周景萬回到了案情上。
“已經在查了,不要抱太大期待,或許就是出獄後一次普通的聚會。那個女的是廚師的女朋友,海外海酒店的服務員,回頭我做個外調。”武燕道。
兩人下了電梯口,乘梯下樓。已經踱步到廳外上車的時候,周景萬看了晉昊娛樂一眼,滿眼的不甘。武燕在車上催促道:“走吧周隊,别着急上火,現在十個大隊中隊,就沒挖出一條像樣的線索。這事情辦得颠倒了啊。9·29打黑除惡行動聲勢那麽大,就反應遲鈍的也該消停一段時間了,不會這麽快有線索的。”
“是啊,時機也不對啊,國慶長假都是警務最嚴的時間段,以往這種假期的發案率是最低的,可惜破案期限不等人啊。”
他憂慮地坐回到車上,兩人走走停停,很快到了第二處目的地——麗華水會。這也是9·29打黑除惡行動重點排查的一家娛樂場所,隻不過查封之後當天夜裏就出了意外,該場所也遭到了打砸。
兩人沿着樓梯走着,不時地踮腳往裏看,窗戶上的玻璃被砸了若幹,還能看到扔在地上的闆磚。走到門廊口時,門上的雕花玻璃隻剩下一半,往裏看吧台處一片狼藉。周景萬比畫着:“肯定是從這兒鑽進去噼裏啪啦砸了一通走的。”這種娛樂場所一遇臨檢就放假,偶爾有一兩個值班人員,遇上這事除了躲起來恐怕不會再幹别的。
“轄區派出所已經查了幾次,那天晚上降溫特别冷,尚未找到目擊者,交通監控上查的還沒有結果。如果是蓄意的話恐怕也不會有什麽……這類娛樂場所的生意最不缺的就是對手。”武燕輕聲介紹着,最難處理的就是這種爛事,往往是同行冤家互黑,然後麻煩全在警察身上。
“我總覺得這些事之間有某種關聯,再嚣張的涉黑人物也不至于選擇剛臨檢完當出頭鳥,而且……你發現了沒有,這些打砸都是象征性的,砸了玻璃、吧台,其實都不值幾個錢,正好重新裝修。如果是蓄意破壞的話,水路上捅一家夥,就把地全泡喽……别這麽看我,有人這麽幹過,下手越黑,越看不出表面迹象。這不是專業人幹的,而且動機值得懷疑。”周景萬思忖道。
“動機?有什麽懷疑的?”武燕不解。
“你不覺得,這是對警察最好的反擊嗎?我們查出來,可能需要很久,真找出作案的人也隻是替死鬼;在我們查找的這段時間裏,他們就盡情地施展了,又是報案,又是向上頭反映我們不作爲,又是在網上混淆視聽,而且那些幕後的人呢,就可以借此從被動位置跳到主動位置……就像現在,主動權不在我們手裏,支隊也不得不屈從于輿論、民意,維穩大局。”周景萬發散思維判斷這事的前因後果。
武燕笑了笑,直接回敬了他一句原話:“證據呢?”
肯定沒有,周景萬悻悻掉頭,一言未發,擺擺手,兩人上車離開了……
桌上的老式台曆已經翻到了“7日”,賀炯想找什麽似的往前翻了翻。前面數頁密密麻麻地寫着開什麽會、學習或者傳達什麽會議精神,盡管每天排得都滿滿的,他卻回憶不起來這幾天自己具體做過什麽的,仿佛腦子被清空了一般,不管什麽時候都是渾渾噩噩的。
白天要下各大隊,隻有中午或者晚上才有時間回到他的辦公室裏,在辦公桌前方,視線的正上方懸挂着一幅“除毒務早,除毒務盡”的字,漢隸體,莊重而大氣。建制以來,在這個狹小、簡陋的辦公室裏已經曆經五任支隊長,數不清辦過多少震驚全省乃至全國的緝毒大案。每每凝視,從警幾十年的風風雨雨總會在心中蕩起一陣豪邁心情。
他噓了聲,不知道又想起了曾經哪個案子,手下意識地摸向桌上的煙盒,一撚才發現已經空了。他狠狠地揉了煙盒,四下搜索時,聽到了敲門的聲音,他喊了聲,應聲而進的是譚政委,背後還跟了位怯生生的小姑娘。
這是網安支隊借調來的邱小妹,實在面嫩,還梳了一條辮子,如果不是穿了警服說她是高中生都有人相信。
“少抽點,這屋裏牆都熏黃了。”譚政委上前開了窗戶。
賀炯一欠身子道:“這兒坐過的曆任支隊長都是大煙筒,可不是我一個人熏的……小邱,什麽事?”
“哦,支隊長,我們對嫌疑人的情況做了個初步的分析。”邱小妹遞上打印的紙張。
譚政委笑道:“小同志看你長得太兇,都不敢一個人來你辦公室,這不先給我了,呵呵。”
“外強中幹,小邱别害怕哦,有什麽重要情況直接向我彙報。”賀炯說着一瞥,發現譚政委在給小邱使眼色,像有什麽事。他好奇地看着,這一看端的兇相畢露,還真把邱小妹看得害怕了。譚政委卻道:“老賀你别拿瞅嫌疑人的眼光看人,看把人家緊張得。我聽小邱分析得很有意思,讓她直接說給你聽聽。”
“嗯,好……你說,别緊張。”賀炯客氣道。
“沒事,我不緊張……是這樣,情況彙報裏都有了。據我們對這幾天網上瘋傳的帖子進行分析,基本可以确定這是一次有預謀、有策劃的、針對警方的抹黑行爲。在分析IP時,發現爆發的時間段基本都在午夜以後,也就是說,這些貌似‘群衆’的網民,幾乎不約而同地都在半夜使勁刷這些帖子,而且,有近百分之十的IP指向是境外手機号接入的網絡。”
邱小妹介紹着,這是網絡水軍收費炒作的慣用手法,在技術上要遠遠超過“群衆”能力,而且使用境外手機号轉發唯一的目的是:反偵破。既然沒有被警方追查的後顧之憂,那肯定是盡情地胡來了。
賀炯鼻子哼了哼,臉上肉顫着冷笑道:“意料中的事,而且他們達到目的了,現代社會風氣可是不好啊,助人爲樂的不多,助纣爲虐的可是越來越多。”
“是的,虛拟世界裏自由度相對更高,網絡也爲這些心懷叵測的人提供了更大的便利,甚至淪爲他們的犯罪工具。”邱小妹道,這也是網絡安全保衛大隊應劫而生的原因。
“辛苦了。”賀炯道。
“等等,别急呀,好戲還在後頭。”譚政委攔住了,示意邱小妹。
“還有發現?”賀炯愣了下。
“也沒什麽,隻是我的一個猜測。我統計了幾個月來吸食、持有藍精靈的嫌疑人的口供,發現了很多奇怪的名字,比如,蜜桃小丸子、機器貓、綠鳥人、寡婦姐、聯盟賤貨、吃雞佬、美奈野愛等等。”
邱小妹連報了一長串名詞,幾乎都是審訊筆錄裏嫌疑人交代的各式各樣的上線,這和境外的手機卡一樣,不可查。各式各樣的網名像一次性不記名的手機卡,用完即扔,誰也沒治。
賀炯和譚政委聽得很認真,這其中難道有奧妙?
就聽邱小妹解釋着:“這些名字基本來自于漫畫或者遊戲,改變了字眼而已,比如有櫻桃小丸子、綠巨人、機器貓、寡姐。這些名字我查了下,也咨詢過熟悉它的人,有三個方向我提出以供參考:第一,我覺得應該是接觸、熟悉,甚至喜歡的人才會随手用這樣的名字做網名,這能反映出一個人潛意識形成的行爲愛好。假如這個成立的話,那使用這些名字的人,年紀應該不大,頂多三十五歲,再大就有代溝,恐怕聽都沒聽說過,别說理解了。”
“對,有道理,我們這個年紀,基本沒聽說過這些名字。”賀炯說完,眼亮了亮示意着,“繼續。”
“第二,按自己的想法亂改,能折射出一種叛逆精神來,這是新生代的風格。他們的眼中沒有權威,沒有英雄,世界是以自我爲中心存在的。同樣反證了第一條,年齡不大。”邱小妹道。
“哦,還有呢?”賀炯皺着眉,聽進去了。
“第三,所有的嫌疑人在被控制後,這些網名馬上就棄用了,各大隊的反查都沒有什麽結果。能這麽快做出反應隻能說明一件事:他們有途徑第一時間知道下線被捕的消息。”邱小妹道。
賀炯倒吸口涼氣,一挺脊梁脫口而出:“有内鬼?”
“這是一種可能,還有一種可能是通過技術達到的,比如控制下線的手機,隻要能獲取他的定位,那就等于多個電子‘内鬼’,這個很容易辦到。假如犯罪團夥裏有一個精通計算機的高手,悄悄往下線的手機植入個小木馬就可以了……我剛剛想到這種可能,還沒有來得及查實。”邱小妹道。
賀炯聽得有了點精神,思忖片刻,起身和邱小妹握手,安排了句:“好,辛苦你了,抓緊時間查,需要調配哪個大隊直接說。”
“謝謝支隊長信任。”
“去吧。”
邱小妹喜出望外地走了,坐下來的賀炯卻是又恢複了無精打采的樣子。譚政委笑着問:“支隊長,怎麽了?這個發現是個進步啊,最起碼我們可能快摸着邊了,兄弟單位查到的案子就有使用虛拟貨币結算毒資的先例,不排除我們市也有這種事啊。”
“這是個幽靈啊!我們查到他用的是同城快送,剛開始盤查快遞公司就人去樓空了,接着又發現他夾在外賣裏送貨,結果抓了幾個送外賣的,提供外賣的反而提前溜了。還有更神秘的,隻給拿貨的提供一個藏貨地點就完成交易了,咝……犯罪手法太詭異了。現在又出個黑客?”賀炯詫異道,實在不相信犯罪升級到這種水平。
“我覺得完全有可能,和其他毒品相比,藍精靈的成本極其低廉,就丢一回兩回他們也不在乎,但要用着好的話,那回頭客可就多了。控制渠道的最好方式肯定是控制下線,不排除他們有這種組織能力。”譚政委道。
“那你說說,我們該怎麽辦?看,這一摞是各大隊、中隊掌握的吸食及持有過藍精靈的名單。”賀支隊長拿着厚厚的一摞紙拍在桌上,随手翻幾頁,人員信息、照片、住址清清楚楚。他一換手又拍一摞道:“這一摞,是各大隊的工作日志,詢問、走訪、排查,還是在原有的信息裏打轉。這些涉毒人員你還不清楚?前腳指天立誓戒了,後腳一扭頭就來兩口,不抓到點真憑實據,甭指望有一句真話。”
譚政委聽得很是無奈,對付這些欺詐型人格的嫌疑人,常規的警務方式确實太蒼白了,特别是一些有深度毒瘾的人,拘留所不收,看守所不要,警察拿他們根本沒治。
“還有這一摞,是網絡輿情。剛收到幾家娛樂場所對咱們的查封涉毒場所行動提出的行政複議,有些人上蹿下跳,又是找紀檢,又是找檢察,又是向市局和市政府反映……我從來沒遇到這麽大阻力的案子。”賀炯道。
譚政委吧唧着嘴,無言以對,喃喃道:“我們需要個突破啊,不但案子需要突破,我們自己也要突破常規啊。”
“對,任何犯罪組織都不是鐵闆,隻要戳中一個點,撕開一個口,那就容易了。普通案情是缺乏線索和嫌疑目标,而這個案子呢,是線索太多、嫌疑目标太多,反而讓我們無所适從了,似乎我們不管從哪兒入手,都是繞圈子。”賀炯道。
一個市的涉毒人員要沒有重點地去排查,估計一個月都查不完。涉案的嫌疑人吧,又隻能給出上線的一個網名,現在又多了一條疑似有黑客的信息,讓兩位指揮員想清醒都難了。
案情讨論幾個來回,還是在原地打轉,就像夜晚中的迷霧森林,不管往哪個方向走,前路都是黑的……兩人在辦公室枯坐着,直坐到黃昏,又是一天過去了,天漸漸黑沉了下去……
車“嗚”的一聲發動,下了停車坪,車後睡着的任明星被驚醒,差點從椅子上滾下去。他揉揉迷糊的眼睛,又撓撓身上發癢的地方,眼前已經是華燈初上了,然後是慣有的開場白:“幾點了?餓了。”
“七點了。”副駕上的丁燦道。
“咦,馬哥呢?”任明星迷糊地問。
“吃飯去了,這樣蹲下去不是個辦法,咱們換個角度……嘿,明星,想個法子把馬哥支開。”開車的邢猛志道。
“啊?你們真要幹啊?”任明星吓了一跳。
丁燦趕緊回身捂他嘴,警示道:“有什麽大驚小怪,不告訴你了嗎?都準備好幾天了。”
邢猛志也道:“這樣傻等不得熬死咱們。”
“那東西呢?真能做出來?”任明星不信了。
“看,像不?”丁燦掏着兜,驚得任明星眼一直,差點咬了舌頭。
一闆藥片,銀色塑封,四粒五排,土黃色,小拇指肚大小,和他們在錄像上見過的藍精靈一模一樣。
“老晉鋼廠牛着呢,那模具車間裏一堆八級工,我就說他們肯定能做出來,一去才知道太他媽容易了,這種不用标志不用生産廠家的玩意兒,人家都沒當回事。”邢猛志笑着道。
“猛哥,這麽幹成不?我怎麽覺得咱們活得不耐煩了?萬一被發現,那兜不住啊!”任明星擔心地道。
邢猛志安慰着:“隻要出條線索就是兩萬起,秦壽生身上如果真有線索被挖出來,組織上再不講理也不能處理咱們啊,沒準兒真給錢呢。”
“我不是說組織上,我是說敵對組織……那販毒組織要知道咱們,不,你們做假毒品擾亂人家市場,最低也殺人滅口啊。就算不殺人滅口,整你個缺胳膊斷腿或者生活不能自理,你也受不了啊。”任明星恐懼地道。三人屬他膽小,偏偏撞上一對膽兒奇大的,準備直接下手對付秦壽生。
“算了,這貨靠不住,咱們自己想辦法吧。”邢猛志放棄了。
丁燦憤憤地道:“明星,不是你說的,周隊幫過咱們,人不錯嗎?馬哥這麽辛苦,我們是實在看不過眼,想幫把手。好容易想的辦法咱們也合計過了,頂多詐詐能有多大事?你說萬一要真找到重大線索,獎勵是其次了,沒準兒真能穿上身緝毒臂章的警服呢!”
“我就吹吹牛逼,不敢真幹啊,撩妹都沒成功過,你讓我撩毒販?”任明星哭喪着臉,臨陣退縮了。
“沒讓你撩,你想辦法把馬哥支走就成,幾分鍾就搞定了,全程錄像,我們有分寸,不胡來。”邢猛志道。
“注意注意……武燕來了。”丁燦後視鏡裏看到一車駛近,輕聲道。
“完啦完啦,今天拉倒了,幹不成了。”邢猛志失望道。
三個心懷鬼胎的自然噤聲,武燕找了個泊車的地方,沒怎麽費勁就找到了監視地點。上前敲敲車窗,副駕上的邢猛志摁下了玻璃,武燕好奇瞅瞅驚訝地道:“可以啊,這麽忠于職守?”
“剛來一會兒,嘿嘿。”邢猛志笑道。
“馬哥呢?”武燕問。
“那邊,吃面呢……地攤那兒。”丁燦指了個方向。
武燕回看了眼,看到了端着碗的馬漢衛,再回頭看看這仨,随口問道:“今天有什麽發現?”
“沒有。”丁燦搖搖頭。
邢猛志道:“哪能有發現啊。剛取保候審出來,能有動作才見鬼,我覺得咱們就是浪費工夫。”
“沒浪費啊,這不你們也學會判斷了,看好你哦,呵呵……嘿,胖子,今天咋沒補刀了?”武燕問。
“拉倒吧,補什麽刀,這活幹得我自己都想給自己一刀。”任明星在車裏道。
“快憋瘋了吧?唉……是個人都會憋瘋的,這不隊裏正想轍呢。剛通知要我們回去碰個頭,可能有事商量,我和馬哥一起回去趟,晚上留個人和我一起值班,其他人休息。現在七點二十,你們仨支應兩小時,成不?”武燕詢問道。
車裏沒來由地發出一聲“啊”的尖叫,是任明星,緊接着就被丁燦捂住了嘴。武燕驚聲問怎麽了,邢猛志龇牙笑道:“剛才他說不想和我們一塊幹了,正好有機會和漂亮小姐姐一起值班啊,這不激動的。”
“嗬……小樣,覺悟可以啊!哪天真遇上毒販給你個當英雄的機會。英雄不分出處,你肯定行的。”武燕故意刺激道。
“英雄不分公母,還是你上吧,我們就算了。”邢猛志道。那表情刺激到武燕,武燕一努嘴,不屑地做了個呸的動作,一扭頭走了,迎上了馬漢衛說了些什麽。
後座,“嗯嗯”的聲音,任明星吐掉了嘴裏的東西,氣咻咻地道:“你往我嘴裏塞的什麽?”
“不塞你胡說呢。”丁燦道着。
“到底塞的什麽?我去……車上抹布你往老子嘴裏塞?”任明星探身發現丁燦手裏的東西時,氣得掐住了丁燦的脖子,兩人推搡着,被邢猛志強行分開了。
這樣子落在馬漢衛眼裏又是好一陣無奈,叮囑了幾句,似乎隊裏确有事情發生,他安排了幾句注意事項,和武燕乘車匆匆離開了。
機會,絕好的機會來了。車裏邢猛志和丁燦互視着,小心髒跳得咚咚直響,眼光都興奮得發顫。這會兒連任明星也沒機會臨陣脫逃了,他拍着額頭悻然道:“哎呀我去,他們可真放心把咱們臨時工當特工使啊!”
“不是放心,而是對這個人根本沒上心,但秦壽生絕對是個重要線索。”邢猛志道。
“把你能的,支隊那麽多警察沒發現,讓你撿漏?”任明星不屑道。
“也不是,我覺得周隊應該知道,但是沒有咱們這麽笃定。最大的問題是,他自己都一身事,無暇旁顧啊。”邢猛志道。
“那也輪不着你當家啊……再說,我咋沒看出重要來?”任明星問。
“沒有以販養吸,能住大三居?房子雖然在女朋友劉淼淼名下,但劉淼淼連從業經曆都沒有,這肯定有問題。而且我還沒聽說過販毒的敢吞毒品的事,敢這麽幹,一是鐵了心要逃避打擊,二是肯定多少了解藥性,知道吃不死。這樣的人能是個販小包的?”邢猛志道。
丁燦補充着:“還有,組織這麽一次網絡攻擊成本相當高昂,雇水軍也得花不少錢啊,有人花錢把他炒成受害者,你覺得他能是個小喽啰?”
“好吧,我被你們說服了,但是我克服不了……萬一整不出來,那咱們就得被打擊了啊!”任明星說來說去是自己心虛了。
“你說的那是最差的情況,咋不會往好裏想想呢?這機會絕無僅有,等所有人看到,也就沒咱們的事兒了。而且,萬一成了,火山沒準兒有機會和夢中情人平起平坐了。咱們呢,說不定有機會拿到點獎金了,老伸手朝你爸要錢,你不臉紅啊?”邢猛志邊說邊回頭盯着搖擺不定的任明星問道,“就一個字,幹不幹?我們倆上,你望風。”
任明星權衡下利弊,不知道心裏的天平究竟是傾向兄弟還是傾向獎金,艱難地吐了一個字:“幹!”
三人下車,趁着傍晚進出小區的人員繁雜,溜進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