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病在家的石越,一大清早就起來,到書房草拟好向皇帝解釋遣吳從龍與遼使“接洽”一事始末的奏章,交給石鑒抄篆工整後,簽押蓋印,便準備派人送往通進銀台司進呈。
便在此時,有家人前來通傳——司馬夢求的長子求見。
石越心中不知爲何,頓時生出極爲不好的預感。他知道司馬夢求的長子不過十歲,怎麽會突然前來求見他?這必然是出了什麽大事。
此時石越也顧不得其他事情了,先讓人領着司馬夢求長子到他接見客人的“皎皎堂”相見。
司馬夢求的長子是由他家的一名老仆陪同前來的,石越到了皎皎堂,一見到二人身上的孝服,腦子裏就“轟”的一聲,雖然人還站在那裏,看得到二人向自己行禮,看得見二人在自己面前痛哭訴說着什麽,但卻什麽也聽不見,隻感覺整個世界都在離自己遠去,心裏頭隻有一個念頭——司馬夢求沒了!司馬夢求也沒了!
他好不容易才控制着自己,生硬的安慰了二人兩句,從司馬夢求的長子手中接過遺書。但直到魂不守舍的石鑒送走二人回來,石越才發覺,自己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回到了書房,在書桌前呆坐了不知道多少。
他看了一眼手中的信封,上面寫着“石丞相啓”四個端正的正楷,熟悉的筆迹讓他心中又是一痛。找出一把小刀,小心裁開信封,從裏面抽出一張雪白的雞林紙,紙上密密麻麻的寫滿了細細的楷書:
夢求西蜀之人,本凡庸之材,幸遇丞相,缪與賓佐,扪躬自省,素懷愧幸。既蒙深知,遂有自重之意。廿一年來,丞相佐朝廷成大宋之盛,夢求以青蠅附骥,佥任樞機,複至兵部,兼掌職方,日夜厲精,僅得無過,然得見此太平之美,平生亦可無憾。今手鑄大錯,悔之無及,既負朝廷、丞相之恩信,亦愧對于潘公,夢求已無面目立天地之間。且潘公雖死,而丞相明其心迹,則其死亦無憾矣,夢求雖存,而丞相不知夢求之志,雖存亦無益。《詩》雲:“凡民有喪,匍匐救之”,夢求有欲救之心,而無救民之材,惟出此下策,望丞相明夢求之志,憐之救之。然夢求亦深負丞相矣。愧懷之情,難以盡言,感荷激切,不知所報,惟願丞相起居萬福,萬萬以時自重。臨别之言,不知所雲。
夢求再拜頓首
司馬夢求的遺書,是如此的平靜,便仿佛一封日常問候起居的家書一般。但對于石越,卻象是有人用刀在他的心口上狠狠的剜了一刀一樣,那是一種鑽心的痛疼,還有一種無法喘氣的窒息感。
他的耳邊,傳來石鑒帶着哭腔的詢問:“丞相,這,這是爲什麽啊?!”
“純父這是在死谏!”石越無力的放下手中的遺書,“他在以死,向我進谏。”
“死谏?這又爲什麽呀?”雖然幫着石越篆抄奏章,但石鑒卻并不明白那份奏章背後的深意。兩天之内,接連聽到潘照臨、司馬夢求的死訊,這對石鑒來說,都是亦師亦父的存在,他的精神,也幾乎接近崩潰了。
石越無法回答石鑒這個問題。
他當然知道是爲什麽,隻是無法對石鑒開口而已。
到此時此刻,他才真正的明白,不是那種明白某一個道理,而是真正的從内心深處感受到的明白——他不是做皇帝的料!
他做不了皇帝,做不了曹操,做不了王莽,甚至,連桓溫他都學不了!
還沒開始動手,潘照臨和司馬夢求便已經先後自殺,而一但真的動手,還會死多少人?
石越已經真正的明白,他沒有辦法做到看着身邊的人,一個個因爲這種事情而毫無價值的死去,看着原本有着共同的理想,共同的目标的人,反戈相向,自相殘殺。
在史書上讀這樣的故事很輕松,然而,當這樣的道路真正的出現石越面前時,石越才知道,這條路,對他來說,還是太過于殘酷了。
他沒有辦法這樣前進。
自古以來,想要到達這條道路的終點,隻靠着殺敵人,是絕對做不到的。
然而,石越已經真正的明白,他無論如何也做不到踩着同伴的鮮血,去攀登那張權力的寶座。
但他真正明白這一點的代價,是司馬夢求的生命!
這代價沉重得讓石越無法呼吸。
這一刻,是如此的蕭索。
石越知道,他的路,走到盡頭了。
他無法繼續向上,也無法停留在原地。
這局棋,到了結束的時候了。
“我終究,也隻不過是個書生而已!”石越默默的歎了口氣,對石鑒吩咐道:“将早上的奏章燒了吧。”然後起身離開書房,走向後院。
左丞相府的後院内,韓梓兒和石蕤正在下着打馬棋,對外面的事情一無所知。看着石越過來,母女二人便要起來和他說話,石越輕輕搖了搖頭,示意她們繼續。他靜靜的站在旁邊,看着她們下完這局打馬,然後,突然沒頭沒腦的問了一句:“我們離開汴京可好?”
“離開?”韓梓兒愣了一下。
“好啊!好啊!”石蕤卻是高興的跳了起來:“阿爹,去哪裏?”
“去杭州,如果還不行,就去海外。”石越微笑着說道。
韓梓兒臉上閃過一絲憂色,但立即藏了起來,點了點頭,溫柔的說道:“好啊,大哥說去哪裏,就去哪裏。”
石蕤卻是高興的跳到了石越的身上,緊緊抱着他的脖子,高興得大叫:“太好了!阿爹!我早就想去杭州,去海外逛逛了。我們可以買一艘大船……”
巳正時分,禁中。
結束又一次漫長的早朝,趙煦剛剛回到福甯殿,屁股還沒坐穩,又盤算着石越遣吳從龍議和的事情,忽然見到童貫慌慌張張的進來,朝自己行了一禮,便急匆匆的禀道:“官家,不好了!”
“什麽不好了?”趙煦沒好氣的問道。
“昨晚,昨晚,兵部侍郎司馬夢求服丹自盡了!”童貫還沒這個消息中回過神來,說話都有些結巴。
趙煦卻是驚得站了起來:“你說什麽?!”
“昨晚,兵部侍郎司馬夢求服丹自盡了!”童貫又說了一遍,“通進銀台司已經收到司馬夢求的遺表,兩府的相公們也知道此事了,正往福甯殿這邊過來……”
“司馬夢求……司馬夢求……”趙煦失魂落魄的坐了回去,嘴裏喃喃自語,根本沒關心童貫在說什麽,也沒關心兵部侍郎暴斃必然會引發的朝野嘩然,隻是不斷的問道:“這又是爲何?這又是爲何?”
正震驚之時,卻見龐天壽急匆匆的跑了進來,見到趙煦,趴倒在地,慌亂的禀道:“官家,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又出什麽大事了?”趙煦此時還沒從司馬夢求的死訊中回過神,隻是本能的問了一句。
“官家,石相公,石相公走了。”龐天壽急得不知道說什麽了。
“石相公走了?”趙煦反問了一句,才猛然驚覺這是什麽意思,他騰的再次站了起來,盯着龐天壽,問道:“你什麽意思?說清楚點,石越走了?”
旁邊的童貫,也是驚呆了,怔怔的望着龐天壽。
龐天壽啄米似的點頭,一邊從懷裏取出一份奏章,禀道:“石相公挂印辭相,離開汴京了。這是通進銀台司剛剛緊急送來的石相公的辭表。”
“挂印辭相?”趙煦張大了嘴巴,“他去哪了?”
“不知道。”
趙煦接過奏章,卻沒有馬上打開。此刻,他的心情是如此的複雜,有驚愕,也有對石越如此輕視自己的惱怒,還有淡淡的失落,但更多的,卻是如釋重負。仿佛長久以來,壓在心頭上的一塊重石頭,突然就那麽消失了。趙煦長出了一口頭,緩緩坐回座位,打開石越的辭表。
與此同時。韓忠彥、範純仁、呂大防、許将、李清臣諸相,正在前來福甯殿的路上,衆人剛剛走到垂拱門,便見一名内侍跌跌撞撞的小跑過來,見着衆相,慌忙禀道:“諸位相公,出大事了,石相公挂印辭相,不告而别了!”
“什麽?”衆相面面相觑。
“辭表已經送到官家那裏,石相公還給韓樞密和範相公留了書信,送到了兩府。龐都知讓小人趕來告訴諸位相公一聲……”
範純仁率先回過神來,打斷了他,問道:“可知石相公去哪了?”
“小人不知。”
範純仁二話不說,扭頭就走。韓忠彥見他如此,連忙問道:“堯夫,你去哪裏?”
“找石越!”範純仁頭也沒回,丢下這句話,就往右掖門方向走去。
留下韓忠彥與諸相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過了一小會,李清臣才問道:“師樸公,我等該如何是好?”
韓忠彥看了一眼遠去的範純仁,轉過頭來,說道:“先去見皇上!”
随着右丞相範純仁在右掖門外上馬疾馳,縱馬穿過汴京的大街小巷。左丞相、燕國公石越挂印辭相不告而别的消息,幾乎是在瞬間,傳遍了整個汴京。
整個汴京都震驚了。每個人都驚愕莫名,開口的第一句話,都是“爲什麽”。所有的報社都瘋掉了,撤版,加塞,重印……内探、省探、衙探們瘋了似的前往宮中、兩府與各個官署,打聽消息,記下每一種猜測。左丞相府外面,溫江侯府外面,還有桑充國府外面,都是各種大報小報的人,連《汴京新聞》的外面,都被其他報社的人擠滿了。
正在印刷作坊檢查三代社新一期社刊排版的桑充國,剛剛離開印刷坊,就被一家小報的衙探給發現了,堵着他追問内情。從衙探口中得知石越離去的桑充國在瞬間的驚愕之後,便面無表情的上了自己的馬車,沒有人知道,這個皇帝的老師,在此刻,心中究竟是一種什麽樣的感情。
和他截然相反的,是正在學士院值日的蘇轼。得知石越離去的消息後,蘇轼驚訝之後,便擲筆大笑,連聲大呼:“真名士也!真名士也!”
汴河之上,一艘大船緩緩順流而東。石越、韓梓兒、石蕤、石鑒四人,站在船頭的甲闆上,迎着徐徐的清風,看着汴河兩岸如畫的風景,其樂融融。放下一切的石越,感覺到了久違的心曠神怡。
忽然,自河岸傳來一陣隐隐的呼喊聲:“子明!子明!”
石越循聲望去,見範純仁正在河邊縱馬急追,一邊朝着自己大喊。
韓梓兒、石蕤、石鑒也聽到了範純仁的呼聲,石蕤看到追趕的範純仁,眨着眼睛望着石越,擔憂的問道:“阿爹,不會走不成吧?”
石越笑着摸了摸她的頭,笑道:“放心。”
然後吩咐靠岸停舟。
大船緩緩靠向岸邊,韓梓兒帶着石蕤回到船艙中,範純仁下馬躍身上船,望着石越。他一路追來,本來是想勸石越留下的,但見着石越後,心中的千言萬語,到了嘴邊,卻變成了一句他從未想過自己會說出來的話:“子明,珍重!”
石越也笑着點點頭,回道:“堯夫也珍重。”
範純仁點了點頭,回到岸上,轉頭向石越揮手,石越忽然喊道:“堯夫!”
“什麽?”
“記住太皇太後的話!”
“太皇太後的話?”範純仁反應過來,驚訝的望着石越。石越如何知道的?是那日自己喝多了說的麽?
正胡思亂想着,卻見石越的座船已漸漸離岸遠去,石越朝着自己揮手大喊:“堯夫,陌上花開,可以歸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