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以爲,應該是潘先生預知到幽薊的戰局,在未來會發生極大的變化,讓朝廷不得不啓用丞相,而丞相也因爲那種未知的變化,而無法拒絕……”
“呵呵,要出現那般情況,隻能是章惇和田烈武遭遇慘敗——但如今的情形,雖然對北伐不利,然而即便最悲觀的人,也不會相信北伐真的會重演國初伐燕的慘敗。”
與其擔心那種事情,倒不如擔心大宋與北朝,會因北伐而兩敗俱傷,最終導終北朝失去對草原各部族的控制力,塞北如果動蕩,長遠來看,将影響到大宋整個北方邊境的安全。
即便是别無選擇,石越也不相信,潘照臨會用自己的生命來壓注這樣的事情。
這不是他所了解的那個潘照臨會做的事情。
石越搖了搖頭,再次堅定的否決了這種可能:“況且,尺有所長,寸有所短。用兵之事,終非他所長。這絕對不會是潘潛光做出那種選擇的理由!”
“可潘先生臨死前對學生說了‘将軍’……”
“虛虛實實,實實虛虛。潘潛光雖然不是敗給了純父,但終結他這盤棋局的最後一顆棋子,卻終究是純父落下的,以潘潛光的高傲性子,他會服氣麽?”想着潘照臨的心情,石越嘴角竟不由得流露出一絲帶着苦澀又帶着懷念的笑意,“别人都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潘潛光,臨死也不想服輸,他故意小小的做弄你一下,隻是想提醒我,他這盤棋,不是輸給了純父你,而是因爲我而輸的!”
司馬夢求怔住了,但他回味着石越所說的話,卻又覺得無法反駁,心中不由百感交集,各般滋味,難以言說。
但石越卻是滿臉的苦澀:“是我讓他一敗塗地,滿盤皆輸的!以他的性子,又如何會活着去面對皇帝,去面對純父你?他根本不覺得是你們赢了他。純父,潘潛光這個人,隻是看着象個縱橫家罷了!他的骨子裏,和純父你一樣,其實都是東周時代的貴族,是真正的國士!他看透世情人性,但自己,卻是絕對不肯苟且的!”
司馬夢求癡癡的聽着,心裏突然再度湧起難以言說的難過與悲傷,這一次的悲傷,仿佛是從心底的深處湧出來的,完全無法阻擋。
他拼命忍住淚水,擡頭去看石越,卻見石越不知何時,已是淚流滿面。
“潘潛光不是用他的死在算計我,不是用他的生命來逼迫我和皇帝決裂。他是走投無路了,所以,才向我以死明志,他是在用這樣的方式告訴我——他從來沒有算計過我,他做的一切,都是因爲他心底裏認爲是對我好的,對這個國家好的事情!他是在告訴我,他從來沒有算計過我啊!從來沒有……”說到此處,從來都沉穩冷靜的石越,已是泣不成聲。
司馬夢求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淚水奪眶而出,也是低聲抽泣起來。
當石越回到汴京之時,城中正是驟雨方停,華燈初上。
司馬夢求在進城之前,對石越說另有他事,便告辭離去,當馬車回到左丞相府時,車上已隻有石越一人。他和石鑒剛邁進大門,便有家人來報,來傳旨召見的内侍,已經先後來了五波,範純仁和韓忠彥府上,也分别派了人來相請。石越正奇怪又出了什麽事情,唐康府上又有心腹的家人,匆匆趕來求見,并告訴石越,入内省的童貫童供奉,悄悄到唐府告訴他們——殿中侍禦史楊畏自内東門上密奏,彈劾石越密遣門客潘照臨至雄州,谕令吳從龍與遼國私自議和,皇帝正在暴怒之中!
石越這才知道皇帝爲何這麽急着召見他。
但這一天發生的事情,實在太多了。在石越看來,這根本就不算是事。潘照臨的死訊,讓悲痛的石越,心情十分的煩躁,他很想做點什麽去回應潘照臨,雖然将潘照臨之死歸咎于趙煦并不公允,然而,石越在此時,亦很難做到不遷怒于人。
做桓溫就做桓溫吧!
石越的心裏,反複的閃過這樣的念頭。如果那是潘照臨甯可死,也希望他做的事情,那做了如何?反正,若是沒有潘照臨,他可能早在熙甯四年白水潭之獄時,便已然将一切搞砸,即便那一次幸運過關,在熙甯初年的步步風波中,他也必定會在某一次倒下……那麽,他石越也好,宋朝也好,也就不會有今日的局面。
沒有潘照臨,是不會有今日的一切的。
就算還給他的也可以!
答應皇帝再次去做率臣,如果皇帝變卦,就将此事洩露出去,朝野的清議一定會站在自己這邊,勸說皇帝和朝廷立即任命他爲率臣的奏章,會如雪片一樣飛向趙煦,将他淹沒在這巨大的聲浪中。到時候,除非任命範純仁或者韓忠彥爲率臣,否則趙煦不會再有其他辦法平息這風暴,而範純仁和韓忠彥同樣也會面臨着不容一絲失敗的巨大壓力,石越隻需要設法說服他們二人就行。一但争取到範、韓的支持,今年虛歲才十八歲的皇帝,沒有足夠的理由,是絕對抵擋不住來自整個朝野的壓力的。
但趙煦不可能找到足夠的理由。
安平之捷後,石越沒有一絲猶豫的回朝繳還兵權,已經足夠讓天下人相信他。
而潘照臨的事情,不要說無法公開,就算公開,經過司馬夢求這一番修飾,也沒有任何證據再指向潘照臨和石越,反而隻會讓朝野同情石越,抨擊趙煦刻薄寡恩、猜忌忠臣……
當石越開始認真考慮争取北伐率臣的位置之時,他突然驚覺,也許,司馬夢求也是對的,在這件事情上,他一開始想錯了。
潘照臨既是用自己的死,在向他傳遞着隻有石越才能聽懂的遺言。但同時,他也的确是在用他的死,讓他的這盤棋局,保留了繼續進行下去的可能。
他将最後的選擇權交到了自己手裏。
一如既往,他不動聲色的幫石越踢開了所有的絆腳石,讓石越自己來做最後的抉擇!
而從牟山下來後,石越胸中,就有一股郁郁之氣,一直翻湧不息。
他的确很想放縱一次,不去考慮任何的結果,隻是爲了自己的快意,做一件快意事,去回應潘照臨的期待!
哪怕因此将自己想要守護一切,全部葬送。
處在如此心情中的石越,根本沒有心情去安撫小皇帝的大驚小怪。
久等石越不至,趙煦又派龐天壽親自登門傳旨。但石越甚至不想見龐天壽,他讓石鑒回複龐天壽,他出門遭遇風雨,偶感風寒,身體不适,隻能告病,并請龐天壽轉告皇帝,他已知道皇帝因何要召見他,但潘照臨與此事無關,是他尚在做宣撫使時,親自給吳從龍下的命令,他也并未與遼人“議和”,而隻是派吳從龍與遼使“接洽”,所有一切,明日他自将明上奏章,條上本末,詳細說明,到時皇帝若仍以爲不妥,他願意辭相負責。
吃了個閉門羹的龐天壽隻能無奈回宮。
得到如此回複的趙煦更是大怒,卻又無可奈何。石越的所謂“明上奏章”,意思就是他的奏章會走通進銀台司,并且奏章不會“實封”,該司官員與給事中都會先讀上一遍,做好摘要,再進呈皇帝。以這年頭省探們的活躍程度,石越的意思,就是打算讓全天下都知道此事。即便趙煦以事涉軍國機密禁止報紙報道,但他阻止不了給事中們上書對此事發表意見,而給事中們是絕對不會上什麽密奏的,他們隻會恨不得讓每個人都知道他們說了什麽。所以,結果也不會有太大的區别,北伐和戰是所有人都關注的事情,得到這個機會,凡是有資格發表意見的宋朝官員,都不會自甘寂寞。
趙煦已經可以預見到,汴京朝廷,馬上将掀起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而最後會發展到什麽樣的局面,已不是他所能控制。
這是石越接過棋局後,下出的第一手棋。他要先将北伐的事情,捅到整個朝廷上,打破禦前會議的壟斷。禦前會議對于顧全大局有利,但如果打算和皇帝博弈,現在的局面,石越在宰執以外的官員之中,會有更多的支持者,與更強大的力量!
此時,司馬夢求正在自己的書房中,輕撫七弦,彈着一曲《古風操》。
相傳是周文王創作的《古風操》,是一首頌揚“太古淳風”,表達對上古時代人們“甘食樂居”美好生活向往的一首曲子。這是一首很難彈的琴曲,彈此琴時,首尾前後,緩急輕重,都要不急不徐,許多彈琴名家都彈不來這首《古風操》,因爲這是一首彈不快意的琴曲,若彈琴時,心态不能始終中正平和,琴曲就會失去它應有的意味。
司馬夢求一生都沒有彈好過這首《古風操》,他平時更擅長彈慷慨激昂情緒激烈如《廣陵散》那樣的曲子——那是講叙刺客聶政的故事。
這應該是他一生中,《古風操》彈得最好的一次。起承轉合,呼喚照應,有節有頓,有正有引,有放有收,輕重位次,井然不紊,每節每句,都恰到好處。
惟一可惜的是,如此完美的演奏,卻沒有聽衆。
也許正是因爲沒有聽衆,司馬夢求才能如此完美的彈奏出一曲中正平和的《古風操》。
與此刻的心情不同,司馬夢求今天過得并不平靜。
從牟山回來後,司馬夢求其實沒有什麽要事,他下了石越的馬車後,便去了白水潭,一個人在白水潭漫無目的的走着,看着白水潭的學子,有人在酒樓裏醉酒吟詩,有人在操場拉弓射柳,有人在蹴鞠場上橫沖直撞,還有人在擺滿了算籌的講堂内讨論着他完全聽不懂的話題……這一切,都将司馬夢求帶回到二十多年前的熙甯五年,他雖然沒做過白水潭的學生,但那個時候,他似乎也是如此,熱血而年輕,在白水潭,也有許多他的回憶,他第一次和石越說話,便是在白水潭……
離開白水潭後,他又去了會仙樓喝酒,那應該是他第一次和石越見面的地方。哪個時候,在會仙樓,有許多的至交好友,對未來充滿了憧憬,都想用自己的一生,來改變這個國家,讓大宋朝變得更好。他記性很好,甚至記起了當時還是個捕頭的田烈武……誰又能想到,當年開封府的一個捕頭,如今竟然會貴爲陽信侯,正統率着二十萬大軍,屯兵幽州城下呢?
司馬夢求走了很多很多的地方,每個地方,都有他過去的回憶。
最後,他回到家中,從書房中,翻出了被他深藏在箱底的一本《三代之治》,一本《曆代政治得失》,還有一份泛黃的邸報,邸報的内容,是關于青苗法改良的。這些,就是他當年離開成都,來到汴京開封府,尋找石越的原因。
他就是從這裏,看到了改變大宋朝積弊的一線希望。于是,他抱着這樣的希望,出劍閣,下江南,又來到了汴京,找到了石越。
二十多年過去了,便如他對潘照臨說的,石越做的,比他當年預想的多得多,好得多。
司馬夢求懷抱着濟世救民的理想,但同時,他也是一個極爲務實的人,他從來不會有不切實際的希望,他是真的沒想過要讓在大宋朝變成一個理想中的世界,便如《古風操》中所描繪的那樣的世界,他想要的很少,他隻希望大宋朝能夠今日變得比昨日更好就行。永遠别放棄大宋朝可以變得更好,也值得變得更好的理念就夠了,但也不必操之過急。
隻要方向是對的,并且在向前走,走得慢點也沒關系,哪怕偶爾需要停下來歇一歇也可以。
也許是因爲在石越出現之前,司馬夢求原本對現實就已經不抱希望,他從來不認爲憑着自己就有能力改變現狀,甚至有過遁世的念頭,所以,司馬夢求比旁人更容易感到滿足。
這二十多年來,石越所帶來的改變,他已經很滿足。他願意付出一切去守護這份成就,而絕不希望看到大宋朝突然改變方向。
但他翻着封皮已然全黃的《三代之治》,腦海裏,卻始終回響着潘照臨死前的那句“将軍”!
他并不相信石越所說的,潘照臨隻是因爲驕傲而做弄一下他。
那個人,是潘照臨,潘潛光!
就算是勝券在握,但在他面前,隻要稍稍大意一點點,就可能前功盡棄的人。
司馬夢求對此,有着如此苦澀的體驗。
他怎麽還敢提以輕心?
在從牟山歸來的馬車上,他也感覺到了石越對潘照臨的愧疚、自責,還有胸中的憤懑。
石越說得是對的,潘照臨之所以一敗塗地,是因爲他輸給了石越。
這世間,也惟有石越才能讓他一敗塗地。
因爲,潘照臨和自己一樣,所有的抱負,都系于石越,需要通過石越,才能實現。
潘照臨不惜用自己的生命,也要讓他的棋局繼續。
而在馬車上,司馬夢求也做出了同樣的決斷。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既然如此,就當是還給潘照臨好了,他用生命堅持着他的棋局,我也用生命,來終結他的這一局棋。
在那一刻,司馬夢求的心中,冒出了一個詞。
“死谏”!
隻要是還活着,就會一直對潘照臨抱着愧疚、自責之心,就沒有辦法好好去解開他設下的困局。事到如今,這已是他惟一能想到的,對潘照臨的回應。
而在白水潭、會仙樓……種種地方的舊地重遊,讓司馬夢求更堅信,這是值得的。
所以,回到家中,彈起從未彈好過的《古風操》時,他的心情,格外的甯靜,便如雨歇風停後,那無聲的落花。
琴盡之後,香燼灰落,司馬夢求又重新燃上新香,輕輕研墨,開始寫給妻兒的遺書,當然會很不舍,但不如此,又如何守護這份安甯?亂世若起,公卿之家,便能安穩麽?寫完給家人的遺書,又寫給皇帝的遺表。最後,是給石越的谏書,反反複複,寫了好幾次,又點燃燒掉,最終隻寫了短短一頁紙,便放下筆來,靜待墨幹,将紙折好,封入信封,又在信封上寫上“石丞相啓”四個字,這才一切安頓完畢。
然後,司馬夢求挨個走過妻兒的房間,看了已然熟睡的妻兒最後一眼,給踢掉被子的幼女輕輕蓋上被衿,方又回到書房,看了一眼劍架上的昆吾劍,走到書櫃前,拉開一個抽屜,從裏面取出一個上了鎖的玉盒,開鎖打開玉盒,裏面放着一顆圓淨的丹藥。
他捏起丹丸,輕輕放入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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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因爲深夜又下了一場大雨,到寅末時分方停,雨後的清晨,水光潋滟,殘滴懸枝,遠山媚楚,整個天地,都格外清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