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奴婢不知。”童貫老老實實的回道,“但楊殿院還在内東門司候着,等官家召見。”
趙煦稍稍認真了一點,将奏章遞給龐天壽,龐天壽拆開封皮,取出奏章,又交還給趙煦。趙煦打開奏章,才讀了幾行,臉色便漲得通紅,待到讀完,氣得雙手直顫,憤怒的将手中奏章擲于地上,口中直呼:“豈有此理!真豈有此理!”
童貫吓得慌忙趴倒在地,口稱“死罪”,龐天壽也垂首躬身,不敢出聲。
李清臣不動聲色的撿起地上的奏章,打開掃了一眼,亦是滿臉驚愕——原來,楊畏的奏章,竟然是在彈劾石越擅遣吳從龍與遼國秘密議和!奏章中并稱石越以前的門客潘照臨最近突然出現在雄州吳從龍府上,楊畏懷疑其是奉石越密令,前往幽薊,與遼人接洽。
李清臣迅速讀完奏章,腦子裏的第一個想法,竟是“真快”!楊畏沒有資格參加今日的朝議,毫無疑問,這是朝議的内容被洩露了,楊畏一定是早就掌握了這些情況,隻是在等待時機,而現在,就是最好的機會!
投奔過王安石,又得到過劉摯的提攜,然後反戈一擊造成劉摯下台,楊畏爲了向上爬素來不擇手段,他絕對不會因爲畏懼而放棄一個扳倒石越的機會,而且他又是殿中侍禦史,若要從朝中找一個人來對石越率先發難,楊畏的确是最佳人選。但這件事背後肯定不隻是楊畏一個人,他的背後至少還有一個翰林學士以上的人物,甚至是宰執大臣,李清臣腦子裏迅速閃出一串的人名,想要揣測和楊畏聯手的那人究竟是誰,但一時之間,竟全無頭緒。
腦子裏閃過這一串念頭後,他才想起,原來石越今日所說議和之事,竟早已在暗中籌劃至此。他禁不住冒出一個想法——難道今日石越所說的條件,竟是他和遼人不斷暗中交涉後得出的結果?甚至,他和遼人之間已有默契?遼主竟然願意接受那樣的條件?
但趙煦卻沒有李清臣這樣細膩的心思,他憤怒的質問道李清臣:“私自交通敵國,擅遣使者議和,夠不夠下禦史台獄?!夠不夠下禦史台獄?!”
李清臣心裏回答:當年範仲淹就差點因此下台獄。但這把火,輪不得他來點,這個時候,他隻需要保持默然就好了。
“讓楊畏來見朕!即刻遣使往雄州,令吳從龍分析!寫完奏折,叫他自己去禦史台見楊畏!”怒氣難遏的趙煦急促的連下幾條旨意,猶自餘怒未息,又大喊道:“石越在哪裏?朕要見他,朕要他當面跟朕解釋!”
熙明閣外的狂風,越來越大,終于,就在此時,大滴大滴的雨點,噼裏啪啦的落了下來,緊接着,遙遠的天空深處,響起了一連串沉悶的轟隆聲,一場傾盆大雨,就這樣,漫蓋了整個汴京城。
街東,熙明閣的東南方向,西府樞密院,韓忠彥聽到天空中傳來的悶雷聲,放下了手中的朱筆,走出辦公的廂房,來到門外的走廊上,看着淅淅瀝瀝的大雨,不由一陣心煩意亂。自古以來,人們都喜歡選在秋季進行戰争,這是有原因的,冬季寒冷多雪,春夏又經常下雨,這樣的暴雨隻要下得幾天,不僅交戰的雙方都得高挂免戰牌,對運送補給的車隊,更是一場災難。但這北伐,就是想要打遼國一個立足未穩,如果拖到秋天,黃花菜都涼了……韓忠彥看了一會雨勢,搖頭歎了幾口氣,慢慢的又踱回了自己的房間。
樞密院的東邊,東府政事堂,範純仁獨自一人在廂房内批閱着堆積如山的公文,悶雷聲連珠價的響起,範純仁開始尚不爲所動,但雷聲由遠而近,不絕于耳,他終于不勝其擾,擲筆于案,拿起了桌案上的一冊書讀了起來。正讀得入神,一名堂吏走到門口,向他叉手行禮請安,被打擾的範純仁,不動聲色的将書冊合攏,便見書冊的封面上,赫然印着“晉書”兩個大字,左下角更有一行小字——“卷九十八”……範純仁随手将手中的書冊壓到正在處理的公文下面,招呼堂吏進來,一面下意識的瞥了一眼窗外。
與範純仁的廂房隔窗相對的,正是石越的房間。範純仁知道,此刻,石越并不在他的房間中,就在差不多一刻鍾前,兵部侍郎司馬夢求前來求見石越,然後,兩人便一道離開了政事堂,不知道去了哪裏。
6
開封府中牟縣牟山,潘照臨墓。
時近黃昏,大雨滂沱。松林之間的新墳,已被一道石牆圍了起來,墳前豎起了一塊數尺高的墓碑,碑的正面用陰文簡單的刻着潘照臨的生卒年月,正中間是“潘公照臨之墓”六字,左下角則是“宋雲陽侯兵部侍郎司馬夢求奉诏立石”一行小字。
沒有營造墓室,自然也沒有壁畫、陪葬,連神道碑都沒有。地表也沒有墓園,沒有請人寫行狀,同樣也沒有墓志銘……即便在講究薄葬的宋代,也是簡陋得連一般的富室都不如。
石越、司馬夢求和石鑒三人,穿着油絹制成的黑色雨衣雨帽,冒雨緩步來到墓前,跟在石越和司馬夢求身後的石鑒,一見到墓碑上“潘公照臨”四字,便不由得悲從中來,呼了一聲“潘先生”,踉跄着幾步,沖到墓前,撲通跪倒在被雨水澆得泥濘不堪的地上,放聲痛哭起來。大雨順着雨帽流到他的臉上,雨水和淚水夾雜在一起,嘩嘩流個不停。
石越一步步的慢慢走到墓碑前,伸手觸向冰冷的墓碑,腦海裏回想的,是熙甯三年在戴樓門旁邊張八家園宅正店潘照臨第一次跟自己打招呼時的情形……那應該是在十月,立冬之前,轉眼之間,二十三年便已經過去了!
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覺間,和長眠在此的這個人,認識了二十三年,同行了二十三年!
在來此的馬車之上,司馬夢求已經将前因後果,詳詳細細的告訴了石越,包括皇帝要求他瞞着石越,包括潘照臨臨死前說的那句“将軍”……但是,從别人口裏聽到潘照臨已經死了,讓石越始終沒有真實感,即便他到了此處,親手觸摸到了被雨水浸得冰涼的墓碑,但石越依然有點不相信,他甚至閃過一絲懷疑——這下面真的躺着那個人嗎?
二十三年來,潘照臨,一直是石越所倚重,甚至是依賴的對象,哪怕到了後來,石越知道潘照臨一直存着竄掇自己做曹操、王莽的意思,兩人表面上看起來也漸行漸遠,但實際上,隻有石越知道自己始終信賴着這個人。
他對潘照臨的所有小動作都視而不見,也毫不在意他手裏掌握着自己數不清的把柄——其中一半可以讓他的政治生命随時終結,另一半則可能讓他政治生命終結的同時,在這個時代身敗名裂……換上任何一個人,石越絕對不會允許他有脫出自己控制的可能,然而,對這個男人,他卻有一種莫名其妙的信任,他始終相信他絕對不會背叛自己,不會出賣、陷害自己。他做任何事情,即便石越并不認同,但石越卻始終會認爲,這個人,是自己人,潘照臨,是那種他可以放心托付後事的人。
石越也同樣信任其他人,他信任司馬夢求、石鑒、陳良,也信任範純仁、韓忠彥,當然,也信任着桑梓兒、桑充國、唐棣、唐康……雖然人性的本質充滿着謊言與猜忌,不能信任任何人更是政治家的日常,但一切事情,有陰暗的一面,就必有陽光的一面,對石越來說,如果不是許許多多他可以信任的人,他成不了今日的石越,也絕對不可能改變個時代!
然而,即便如此,潘照臨也是不同的。
對潘照臨,是一種完全不同的信任。對司馬夢求,他可以托付生死;對石鑒,他可以托付秘密;對桑梓兒、桑充國、唐棣,他可以托付家庭;對範純仁、韓忠彥,他可以托付國家……然而,惟有對潘照臨,他才可以放心托付自己不那麽光彩的一面。
再光彩奪目的人,也有無法讓其他人知道的一面。這樣的一面,是無法讓父母、摯愛、兒女知道的,也同樣無法告訴信任的朋友或者有着共同目标與夢想的同僚,這無關于品格,也無關于感情,或者,正因爲在意着這些人,才無法讓他們知道自己小心隐藏起來的另外一面。
但這個世界上,偶爾,也會出現那樣一個人,讓我們覺得,讓他知道自己藏起來的那一面,也是可以的。
潘照臨,對石越來說,就是那一個人。
所以,如果安平事件真的是潘照臨策劃的,石越真是一點也不意外。司馬夢求覺得他是因爲自己的身世,因爲他是什麽周世宗柴榮的後代,因爲什麽家國之恨,才策劃了那樣的事情……但石越知道,并非如此,絕非如此!
這二十三年來,石越在世人眼中,即便不是大宋朝的純臣,也絕對是可以信任的忠臣,然而,私底下,石越不知道多少次冒出過在這個時代的人看來,絕對是大逆不道的念頭。雖然他未曾宣之于口,也沒有刻意的做過某種暗示,因此,這樣的時刻,這樣的心情,連桑梓兒和石鑒這樣親密、親信的人,都無法察覺,但石越知道,潘照臨絕對可以捕捉到。
所以,潘照臨隻是在做着他覺得石越心底裏想做卻被某種東西束縛着而放棄了的事情。
隻不過,即便是潘照臨,也無法知道,真正讓石越放棄的原因究竟是什麽。他大概誤以爲,石越是被儒家的政治倫理,又或者是被他和趙顼之間的君臣之義、知遇之恩諸如此類的東西所束縛,所以,他才打着自己身世的名義,去暗中策劃這樣的事情。
他想解開束縛在石越心上的那條鎖鏈,也不願意讓石越去背負難以承受的污名,所以,他才用自己的身世爲借口,來背負一切的污名。
而石越卻沒有辦法讓他理解、相信,他放棄的真正原因是什麽。
想讓世人認可的那個自己,和内心深處中真正想成爲的那個自己,很多時候的确是南轅北轍的。無論石越對潘照臨說什麽,潘照臨都隻會認爲,那隻不過是想讓世人認可的那個石越在說話!
或許事實也可能的确如此。
但石越也沒有真正花過多少心思去說服潘照臨放棄,因爲,在此之前,他的确從未想過,潘照臨竟會做到這樣的程度。他以爲潘照臨也就是找機會遊說下自己,最多就是搞點小動作而已……
但他更沒有想到的是,潘照臨竟會因此而死!
潘照臨會死,這種事情,石越根本想都沒想過這世間會發生如此匪夷所思的事情。那個男人,從來都是他設計别人,玩弄人于股掌之間,他怎麽可能如此輕易的就死了?
簡直是荒謬!
即使站在這裏,站在潘照臨的墳前,石越也忍不住懷疑,這是不是潘照臨和司馬夢求合謀串演的一出苦肉計?
可惜,冰冷的雨點打在石越的手背上,讓他此刻的頭腦格外的清醒,他的理智清清楚楚的告訴他,司馬夢求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
因爲司馬夢求和潘照臨不同,司馬夢求對大宋的忠誠,并不亞于對他的忠誠。他隻會努力去彌合自己與皇帝趙煦的關系,而不會做相反的事情。
然而,石越依然感覺如此的不真實。
石越默默的觸摸着潘照臨的墓碑,腦海裏不斷的閃過這二十三年來的點點滴滴……
從熙甯三年的冬天,張八家園宅正店的初見,到再次見面,兩人一起定策要讓自己逐步成爲趙顼在王安石之外的第二個選擇,到兩人反複的推演如何改良青苗法,到他支持自己創立兵器研究院,又和自己一起面對桑充國入獄事件,一起化解白水潭學院生死存亡的大危機,此後,軍器監奇案,身世危機……兩人不知道共同應付過多少宋朝内外的敵人,解決過多少無法解決的危機,每一次,每一次,不論石越處于什麽樣的絕境,潘照臨都永遠堅定的站在他的身後,他的影子裏……
二十三年,無數的回憶,在石越的腦海中回閃,交織在一起,最後,融成了潘照臨的那個笑容,那個腹黑的笑容。
石越沒有流一滴眼淚,隻是輕輕的掀開雨帽,任由大雨落在自己的臉頰上……
如此許久,直到石越轉身離開,他都沒有說一句話。
下山之後,馬車回轉汴京,直到牟山在大雨中漸漸隐去,石越才突然對同乘一車的司馬夢求沒頭沒腦的說了一句:“除死無大事,潛光兄太癡了。”
“是學生的錯。”司馬夢求對潘照臨的自殺,本就耿耿于懷,此時見石越如此,更是自責,“是學生失察,學生沒料到潘先生竟會如此執着,甯願一死,也要将他的棋局繼續下去。”
不料石越卻是搖了搖頭,歎道:“什麽棋局?!純父真當潘潛光是神仙麽?在純父找到李昌濟的那一刻,他便已然一敗塗地了。”
“所以潘先生才會死……”司馬夢求情緒低落,“他用自己的死,将丞相與皇上的關系,将一切都打上了一個死結。”
“死結!呵呵!”石越苦笑道,“我和皇帝的關系……呵呵,又何需如此麻煩?純父雖然掌管職方司,但内心深處,卻始終是一個真正的儒臣,始終相信着許多美好的事情。所以,純父會相信,隻要大臣能證明他的忠誠,君主就終将會信任他——可是,潘潛光是不會相信這種事情的。即便他和你說了什麽,那也不過是君子可欺之以方而已。在潘潛光的心中,我和皇帝的關系,早就是個死結了!”
“況且,就算潘潛光真的是想讓我和皇帝互相猜忌,也不會選擇在這個時刻做這種事。畢竟他所做的一切事情,都需要我能夠順利掌握兵權……”石越苦笑道,“即使我擔心皇帝猜忌我,而因此極力的去争取掌握兵權,但皇帝又如何會放心我呢?”
“但皇上和朝廷,是離不了丞相的。學生聽說今日朝議上,皇上……”
“連我都弄不清皇帝在想什麽,明明知道了這件事情,卻還極力的想讓我再去做率臣……”此時此刻,石越對趙煦的想法完全是莫名其妙,但他絕不會天真的相信,這是因爲趙煦突然信任他的忠誠了,或者是因爲趙煦以爲可以将潘照臨的事一直瞞着他……小皇帝一定有其他他所不知道的考量,但此時此刻,他也沒心情去猜測那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今日之事,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是潘潛光能事先預料得到的,這隻是一個意外而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