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面說,一面小心看了一眼石越、範純仁、章惇、呂大防、許将等人一眼,心裏惴惴不安。因爲他想說的并非隻是純粹的軍事意見,如今這個場面,由不得他不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踩進什麽漩渦裏,再也爬不出來。
但這卻是這一天以來,趙煦聽到的惟一稍稍順耳的話。
“卿欲如何權宜處置?”
“朝廷既想再試一下能否攻下幽州,又擔憂山後的耶律沖哥不得不防,不如稍稍做點長久打算,讓唐康、慕容謙部退守涿、易,與蔡京、燕超一道,保護後方糧道并防範耶律沖哥東出,同時幹脆下令章惇放棄急攻幽州的打算,讓他和田烈武、陳元鳳做好長久圍困幽州的打算,停止攻城,在幽州城外紮好營壘,築起長牆圍困幽州,朝廷則盡快給章惇、田烈武補充兵員,增調禁軍或者幹脆組建幾支新軍去增援田烈武,助其圍城……”
王厚還是不希望冒險。他這個方案,如果是在今天朝議的開始階段提出來,絕對是兩面不讨好,恐怕立即就會被所有人異口同聲的否決,然而,在這個時間點提出來,給人的觀感卻全然不同。
在韓忠彥等支持唐康的人聽來,王厚的方案和唐康的主張本質上沒有太大的區别,都是認清現實,由戰略進攻轉入戰略相持,隻不過唐康和慕容謙想要做的更徹底的一點,他們想要全線回守涿、易線,降低宋軍補給難度,做全面相持的打算;而王厚的建議就真的隻是權宜之計,他将雙方的立場折中了一下,宋軍繼續維持對幽州城的壓力,保留了章惇的一絲臉面,也保留了章惇的一絲希望,同時也是趙煦的一絲希望。
如果真的實施這個計劃,宋朝的投入将成倍的增加,一方面要維持在幽州城下大軍的長期補給成本将極其高昂,而且風險也會很大,另一方面,從現在的情況來看,如果唐康、慕容謙部撤離幽州,所謂的“圍困幽州”就是一個笑話,雙方頂多就是在幽州一帶對壘而已,宋朝必須加大兵力的投入,保守估計也要增兵五萬以上,才能重新恢複圍城的可能。然而,緩不濟急,無論是增調禁軍,還是組建新軍,最快也得一兩個月。
所以,韓忠彥等人覺得王厚的建議,實際上就是在最近一兩個月内,宋軍由攻轉守,不過是唐康和慕容謙去涿、易構壘防線,而章惇、田烈武和陳元鳳一道,就在幽州城外構築營壘進行防守。
而在趙煦等人聽來,王厚的建議避免了章惇那種孤注一擲的風險,也沒有要求放棄幽州,還做出了積極進取圖謀幽州的姿态,這是一個增加兵力,以便兵分兩路,讓唐康、慕容謙去防守耶律沖哥,讓章惇、田烈武去專心攻打幽州的穩重而不失進取的方案,并且兼顧到各個方面的立場……
在經曆了漫長的争吵、争論,一個個的新方案提出來,又一次次的被否決,加上呂大防的将從中禦,石越要求的和談,皇帝的堅持,順帶還夾雜着皇帝與石越火花四濺的沖突……所有人都覺得,這個時候,有一個妥協的過渡性方案,真是松了一口氣。
于是,趙煦簡單的征詢了一下衆相的意見,王厚的方案,竟戲劇性的無人反對。
但範純仁和韓忠彥馬上就對他們此時的妥協感到了後悔,他們根本沒想到,受到了刺激的趙煦,爆發出了前所未有的行動力。
他立即決定采納王厚的建議,并下令王厚馬上挑選将領,募集兵士,組建四支新的步軍,列入振武軍編制,同時令許将負責計算、籌措新增的軍費。
許将早就預料到軍費可能不足,趁機當廷叫苦,要求政事堂同意發行一筆短期鹽債,否則他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籌措到足夠的軍費。而到了這個地步,範純仁等人再不想增加軍費,也不可能眼睜睜看着北伐陷入困境而完全不做任何妥協,況且是剛剛同意的事情,想反悔也開不了口。一番激烈的讨價還價之後,範純仁等人總算同意,增發一筆爲期三年,總價三百萬貫的鹽債充作北伐軍費。
這點錢顯然不夠,範純仁等人的想法是,稍稍做點讓步,顧全下趙煦的面子。這筆錢就當成是給北伐的備用補給了。想新建四支振武軍,六萬禁軍步兵,光是盔甲、兵器、戰袍等基本費用,就需要近五百萬貫才能置辦得下來……一文錢難得英雄漢,何況缺口是幾百萬貫。
然而,他們沒想到許将早有準備,他馬上又借口軍費仍然不足,提出大舉拍賣一百座礦山,以籌措一千萬缗的經費,将其中一半用于北伐,另外一半,則用于建立火铳局,負責對屯兵廂軍、教閱廂軍、各路巡檢、衙役捕快進行火铳訓練與換裝——許将的理由是,可以以此爲誘餌,趁機擴大拍賣生産、販賣包括火铳在内的指定兵器的公牒,也就是特許牌照,隻要将這個全面換裝火铳的消息傳出去,并向外宣布初期換裝經費就達到五百萬貫,這一批計劃拍賣的十張公牒,他至少都可以賣出五百萬貫,而這筆收入可以全部調撥爲北伐軍費。
這兩個計劃,哪怕是範純仁都難以反對了。和發行鹽債不同,這兩個計劃背後,将會至少有數十個家族由此受益,表面上是公開拍賣,但實際上一般人也入不了場,受益的家族,必然和朝中手握實權的大臣們,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反對肯定是沒用的,況且舊黨和石黨本來就主張将礦業生産與兵器生産交由民間運營,所以,每次隻要有新黨的宰執提出類似的計劃,在朝中基本上就不會遇到阻力。
但如此一來,王厚的方案,竟詭異的得到了全面的實施。此時連韓忠彥也隻安慰自己,組建四支振武軍,就當是有備無患了。
而手裏突然之間多出了一千三百萬貫的北伐預算,雖然因爲計劃要組建四支新的振武軍,盔甲、兵器、戰袍等基本費用,加上其他各種開支,就花掉了一大半,再加上剩餘部分還要用于北伐諸軍的補給,基本上錢還沒到手,就已經花光了,但這對趙煦來說,卻已經是難得的寬裕了。他終于可以挺直腰杆下令,加大向西夏、青唐、大理采購馬匹的規模,也終于能夠從中撥出一筆錢來,下诏征發天下囚犯至雄州,重修雄州城……
有了錢以後,連做皇帝這件事,似乎都要愉快多了。
到這次廷議結束之時,趙煦的心情,也總算平遂了許多。
但是,這并不意味着趙煦就能夠原諒石越的“背叛”。
回到福甯殿,趙煦回想起在崇政殿發生的事情,依舊郁郁難平,在寝殿稍稍休息了一會,但總覺氣悶,坐也坐不住,也沒有心思看奏章,想了一下,遂決定擺駕熙明閣,又讓内侍召李清臣去熙明閣陪駕。
熙明閣位于禁中西南,和兩府就隔了一條街,趙煦到熙明閣時,在政事堂值日的李清臣,早已在閣前等候。
趙煦也不讓其他人跟随,隻讓龐天壽和李清臣陪同,三人緩步登閣。
這熙明閣内,收藏着高宗趙顼的手稿及各種遺物,閣頂則供奉着趙顼的遺容,并有熙甯一朝一些已故重臣的畫像配享陪祀。
趙煦自入閣之後,便一直沉默不語,隻是在他父親的各種遺物前流連觀看,一直到登上閣頂,向趙顼的遺像上香拜祭後,又久久伫立于遺像之前。皇帝明顯有心事,李清臣和龐天壽也不敢多嘴,隻是小心陪着。
也不知過了多久,趙煦才終于離開他父親的遺像,扭頭看向陪祀左右的王安石與司馬光的遺像,正好王安石畫像前的香堪堪燃盡,趙煦信手從香案上拈起三柱香來,親自點上,插進香爐。然後,沒頭沒腦的說了他到熙明閣後的第一句話:“日後石越也會陪祀熙明閣吧?”
李清臣愣了一下,但皇帝有問,他不好不答,隻好老老實實回道:“以子明相公的功績,入閣陪祀的殊榮,應當不會旁落。”
“王安石在左,司馬光在右,那他應該在王安石的下首?”
“應當如此。”李清臣小心回道,“熙甯諸臣,除王舒王和司馬陳王外,子明相公居第三,亦是實至名歸。”
趙煦又問道:“韓琦、富弼、文彥博他們,依禮法,該在寶文閣?”
“寶文閣供奉仁宗、英宗禦集、禦書,韓琦、富弼、文彥博功業,主要還是在仁、英二朝,自當陪祀寶文閣。”
趙煦點了點頭,說道:“也難怪石越不肯爲朕盡力,當年韓琦、富弼、文彥博,亦不肯爲高宗盡力。”
皇帝這輕飄飄的一句話,李清臣心中卻惋如炸起一個驚雷。他和石越交情本就淡薄,前幾次朝議,和石越更是多有分歧,自是無意爲石越說話,但這種話題,牽涉太廣,由不得他不小心翼翼,當下隻能委婉回道:“陛下,高宗曾禦筆親題韓忠獻公兩朝定策元勳……”
但話未說完,已被趙煦打斷,“石越亦未始無定策之功,熙甯十八年平石得一之亂,石越功莫大焉。然定策平叛,他效忠的是先帝,而非朕……”
李清臣到此時,已經知道今日這熙明閣之行的話題輕松不了了,他連忙打起精神來,小心應付:“高宗與陛下父子,本是一體。”
“終究還是不同的!”趙煦搖了搖頭,忽然說道:“參政,安平的案子,幕後之人,十有八九,是石越原來的門客潘照臨。”
李清臣心中又是一聲驚雷,但他臉上卻什麽也沒有顯露出來,隻是試探問道:“可是職方司查到了什麽證據麽?”
“哪有什麽證據?!”趙煦冷笑道,“職方司的結論,和潘照臨毫無關聯,潘照臨反倒是受害者……”
“那陛下便不可言潘照臨乃是幕後之人。”李清臣并沒有多問細節,而是語重心長的勸道。
趙煦又是一陣冷笑,“朕當然知道,說了又有何用?無憑無據,死無對證!”
李清臣又是一驚,“陛下說的死無對證……”
“潘照臨死了。”趙煦語氣冷淡的說道,旋即又補充了一句:“和職方司無關,和朕、和朝廷都無關……”
李清臣聽到“潘照臨死了”五個字時,臉色都白了,直到聽趙煦說完,才稍稍松了口氣,問道:“石相公知道了麽?”
趙煦搖了搖頭,卻又語帶譏諷的說道:“朕正想着将此事告訴石越,順便,将職方司調查安平一案的卷宗,也給他瞧瞧!”
“若如此,石相公便隻能辭相了。”
“辭相便辭相罷!”趙煦突然憤憤的低聲吼了出來,“朕于石越,已是格外優容,他卻始終不願爲朕盡心盡力,一直敷衍以對,此是人臣事君之道麽?!此是人臣事君之道麽?!既然如此,又何必讓他再在朝中屍餐素位?!”
石越要罷相,李清臣本是樂觀其成,但他又理智的覺得這個時機不太妥當。此時罷免石越,必然會引起朝野清議的軒然大波,會有無數人反對、勸谏,雖然是石越主動辭相,但李清臣甚至擔心門下後省會有給事中封駁……最終的結果,反而是在增強石越的影響力。更何況,在這個時間點罷相,日後北伐若真有什麽萬一,所有的責任就真的和石越完全無關了,人們到時候反而會加倍想念石越,這幾乎是在爲他複出埋下伏筆。
正琢磨着怎麽樣勸皇帝再忍耐一陣,卻聽趙煦又憤憤不平的說道:“參政一直對朕說,石越實無不臣之心,韓忠彥也一直和朕說,石越絕非權臣——安平大捷之後,繳解兵權回朝,足見其忠,改革門下後省事,亦非權臣所爲,今日又是甯可與北朝議和,亦不願爲率臣率兵收複幽薊——便如參政所言,這是能做司馬懿、桓溫的機會!呵呵!有此三事,可謂天下鹹知其忠!自今日之後,若尚有人疑石越之忠,大約會被人嘲諷爲有眼無珠、用心叵測罷?”趙煦幾乎是有些刻薄的反諷着,“便如安平一案,人人皆說,就算潘照臨真是幕後之人,石越亦必不知情。呵呵……理雖如此,然潘照臨如此奇士,其投身石越幕府,又豈得無原由?!”
皇帝這番誅心的話說出來,李清臣幾乎有些同情石越了。而一旁的龐天壽,更是聽得冷汗直冒,小心的将自己縮在一邊,不敢弄出半點聲響來。
卻聽趙煦又譏諷道:“呵呵!忠臣!難道當日太祖皇帝,便不是周世宗的忠臣麽?!”
他話音剛落,熙明閣外的天空,幾乎在刹那間,突然便陰沉了下來,一時狂風大作。
趙煦走到窗邊,望着熙明閣外,席卷整個禁中大内的大風,臉色黑沉如鐵。
便在此時,自樓梯處傳來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一小會的功夫,已經做到内東頭供奉官的童貫出現在了熙明閣頂樓的門口。
入内省内東頭供奉官的職掌中,很重要的一項是負責通進邊疆奏報與機速文字,也就是凡是不經由通進銀台司、進奏院進呈,不經過兩府,直呈皇帝的奏章,也就是其他朝代所謂的“密折”,皆由内東頭供奉官進呈。而宋代的“密折專奏之權”,與其他朝代大不相同,其主要目的其實是爲了防止給事中洩密——蓋因經正常途徑上呈的奏章,都要經給事中之手,而許多“無法無天”的給事中,根本就不管奏章是不是“實封”,是不是涉及機密,隻要是他們感興趣的人或者事,拿起剪刀就剪,暴力拆封,毫不掩飾,對此皇帝與宰相都無可奈何,隻好另辟一條上呈奏章的途徑,專供報告緊急軍情以及一些需要保密的事件。因此,宋朝這個制度,有一個極爲獨特之處,并不是皇帝決定誰有這個“密折專奏之權”,這個權力,是需要經過兩府宰相的審核,才能獲得的。并且,即便擁有這個特權的人,一般事務,也是不允許經由入内省上呈奏章的,否則結果必定是吃不了兜着走。
但也正因如此,童貫這個内東頭供奉官如此匆忙的出現在熙明閣中,讓趙煦、李清臣和龐天壽心中都是一緊。
童貫見到趙煦,快步過來,行了一禮,果然便從袖子裏掏出一封封得嚴嚴實實的奏章來,雙手呈上,一面禀道:“官家,殿中侍禦史楊畏急奏。”
“楊畏?”趙煦有些莫名其妙,童貫這個陣仗,他差點以爲章惇和唐康那邊出什麽大事了,這時聽到奏章來自楊畏,松了一口氣的同時,卻又生出一絲不快來,“楊畏能有何事?用得着你這般急急忙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