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8章 人間誰解惜春風(6)

第718章 人間誰解惜春風(6)

而趙煦相信,他的計劃足夠周密,足以預防可能的風險。

頭一次真正感覺到自己能掌控住石越的命運,趙煦整個人都變得自信起來。這甚至讓他心裏隐隐的有一絲興奮!

他不耐煩再聽宰執們的争執,決定自己來主導議題。

趙煦伸手做了個手勢,打斷了正在說話的許将,目光望向韓忠彥,問道:“韓樞密欲召回章惇,若朝廷用樞密之策,韓樞密以爲何人可以代之?田烈武?蔡京?唐康?或是陳元鳳?”

4

趙煦突如其來的發問,讓崇政殿内的宰執大臣們,都吃了一驚。衆人揣摸着趙煦的意思,似乎是決定采納韓忠彥的主張,換掉章惇。一直反對換帥的許将和李清臣尤爲驚訝,但二人都是胸有成府之人,并沒有急着表态,而是決定先靜觀其變。

韓忠彥心中則是大喜,但他表面上,仍是波瀾不驚面如平湖,老老實實實回答趙煦:“此四人或資曆太淺,或才具不足,皆難當此任。”

這是預料之中的答案,趙煦又繼續追問:“如此,何人可以代章惇爲率臣?”他的目光掃視殿中,這一問,卻是問所有人的。

吵了半天的崇政殿,頓時沉默了。

衆宰執都低着頭,在心裏盤算着,揣摸着,不肯先開口。

過了一小會,才有人打破沉默。讓趙煦稍有些意外的是,第一個開口的,竟是一直不怎麽說話的範純仁。

範純仁在座位上朝趙煦欠了欠身,開口之前,先看了一眼石越,這才轉過頭來,清聲說道:“臣忝爲右相,亦曾任樞密使,朝廷有事,本當出外爲率臣領兵,朝廷果欲召回章惇,臣願當此任。”

頓時滿殿皆驚,誰也沒想到,範純仁竟然會主動請纓。

一直沉默不語的石越,也忍不住擡頭看向範純仁。正好,範純仁的目光也再次轉向他,兩人目光相交,在那一瞬間,石越明白了範純仁這樣做的原因。

趙煦也是大感意外,這可不是他想要的答案。他馬上想要拒絕,但國家有事,宰相出外爲率臣,本來也是宋朝的傳統,想要否決也得找個好點的借口,正在心裏搜腸刮肚,吏書呂大防已不客氣的出聲反對:“臣以爲不妥,堯夫相公雖做過樞密使,但恕臣直言,以堯夫相公的性情,不适合做率臣。北伐事關重大,稍有差池,不惟有負陛下,亦累國家!”

呂大防此語一出,衆皆側目。他這番話,簡直就是出言不遜,範純仁還好,氣度雍容,沒有太過介意,但其他人卻有點看不過去,尚書右丞張商英和翰林學士蘇轼都有些蠢蠢欲動,想要爲範純仁打抱不平。

但趙煦哪容他們有機會開口,馬上不輕不重的斥責呂大防:“呂大參此言差矣!朕以爲堯夫相公若能爲率臣,朕可安枕無憂矣。”

說完,又轉頭望向範純仁,溫聲說道:“堯夫相公不辭王事,朕心頗慰,相公若能爲朕分憂,更是美事。然相公爲右丞相,朝中事務,多賴相公維持,方得井井有條,相公實乃國家之蕭何,朕亦須臾不可離,北伐率臣,還望相公另薦他人。”

趙煦這番漂亮話一說,所有人便知道他也不希望範純仁爲率臣,衆人便也不再輕易開口。範純仁自然也聽得懂趙煦的話中之意,他本來也不是特别想做率臣,皇帝既如此說了,又特意給了他台階,他也不好再堅持,隻能欠身回道:“蒙陛下信任,不以臣愚鈍,委以右相之任,臣已不勝惶恐,兢兢業業,謹得無失,臣之才具,本不堪爲率臣,既蒙陛下下問,臣以爲師樸相公可當此任。”

範純仁舉薦韓忠彥,倒尚在趙煦意料之中。

平心而論,韓忠彥的确是一個人選。

甚至連範純仁,在趙煦看來,原本也是一個人選——趙煦其實并不認同呂大防的看法,範純仁右丞相的身份讓他地位崇高,遠非章惇可以比,他的品德、威望也都足夠高,又做過樞密使,對軍隊的運作有相當的了解,在軍中也有足夠的威信。而且,範純仁是範仲淹的兒子,不可能真的對軍事毫無了解,範仲淹是大宋西軍的兩位締造者之一,這會讓西軍出身占到絕對優勢的宋軍将領,對他有天然的親近感與服從心……平心而論,在大多數時候,如果有範純仁出任率臣,趙煦是真的可以安枕無憂的。

而韓忠彥則是比範純仁更加合适的人選。他做過兵部尚書,現在又是樞密使,相比範純仁,他的履曆要更加完整,相應的,對軍隊的了解也更深,在軍中的威望更遠勝于章惇,在性格上,他比章惇更溫和,比範純仁更果決——至少熙甯十八年時,他面對突發事件時,經受過考驗。韓忠彥的父親韓琦是西軍的另一位締造者,範純仁有的優勢,他全都有,甚至更多,比如他還是石越之外,朝中碩果僅存的遺命輔政大臣,比如韓琦在河北禁軍中,也有巨大的影響力,而石越的夫人在宗法上,是韓忠彥的妹妹,這讓他處理和唐康、慕容謙的關系時,可以遊刃有餘。不過,他本來也是唐康現在在朝中最大的支持者……

然而,人世間最可怕的事情,就是比較。

如果沒有石越的存在,韓忠彥,不,有範純仁就夠了,趙煦絕對會非常的滿意。

但是,因爲有了石越的存在,範純仁被呂大防下意識的當成了一個不能做率臣的純粹的文臣領袖,而韓忠彥原本無可挑剔的履曆竟然讓趙煦覺得也沒太大的說服力……

而趙煦根本沒覺得他的心态有問題,章惇此前的履曆,也很漂亮!結果還不是搞得要臨陣換帥?如今讓任何人去替代章惇,趙煦都會下意識的在心裏将之和石越做一下比較。在不知不覺中,趙煦給自己設置好一個陷阱,并且毫無覺察的就掉了進去。一方面,他也的确在努力尋找石越的替代者,以擺脫對石越的依賴,一方面在潛意識裏又以石越做爲标準,而且是以石越過往的輝煌功績做爲選人的标準……然後他就發現,除了石越,他無人可用!

但人類本就是離開了參照物便無法真正思考的一種生物,比較幾乎是人類的一種本能。掉入類似陷阱的,不隻是趙煦一個人。呂大防至少也陷進了一隻腳,韓忠彥則陷得很徹底。

在此之前,韓忠彥還隻是認爲自己相比石越不是那個更合适的人選,但在章惇失敗後,韓忠彥已經懷疑自己可能根本就不是合适的人選。這也是他沒有主動請纓的原因,雖然明知道如果讓石越再做率臣會有很複雜很麻煩的後果,但有石越在,主動請纓感覺根本不是在承擔宰相的責任,而是在不負責任。

此時,突然間聽到範純仁推薦自己,韓忠彥的第一反應,竟是感覺莫名其妙。他看着範純仁,又看了一眼皇帝,怔了一下,才苦笑搖頭:“若說堯夫相公不合适做率臣,臣與堯夫相公,亦不過半斤八兩而已。”說完,他才意識到自己有些失言,但此刻他也沒太在意這些細節,反倒是下意識的看了一眼石越,嘴唇動了動,但終于還是忍住了推薦石越的沖動,反而說道:“但若是朝廷願意采納唐康、慕容謙的策略,臣雖不才,願爲朝廷勉當此任。”

“從幽州退兵麽?”趙煦愣了一下,竟短暫的忘記了自己想要将話題引向石越再任率臣的初衷,有些猶豫的說道:“雖然章惇堅持繼續攻城,的确風險極大,但朕以爲,章惇最大的問題,還是無法真正統領諸軍。放棄幽州,退兵涿州,也未見得是個好選擇,當年曹彬歧溝關之敗,就是在涿州與遼軍對峙,可見即使退到涿州,該有的風險還是同樣有……”

“陛下所慮極是。”呂大防對唐康的新戰略也不以爲然,立即對皇帝表示支持,“兩軍交戰,講究的是一鼓作氣。輕率退兵,看似謹慎,但退到涿州,同樣會面臨來自耶律沖哥和蕭岚的兩面夾擊,諸軍士氣,亦不可能不受影響。臣以爲師樸相公若能前往幽薊督護諸軍,自是朝廷幸事,然若對唐康、慕容謙輩言聽計從,恐仍須三思。”

韓忠彥頓時有些不高興,忍不住挪揄道:“微仲公不是常說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麽?爲何到了我這裏,便要三思了?我素不及堯夫相公,微仲公覺得堯夫相公做不得率臣,我才疏學淺,更是難堪此任。微仲公何不幹脆毛遂自薦?”

不料呂大防态度卻也是極爲剛硬,他馬上厲聲回道:“堯夫做得樞密,但做不得率臣,師樸做得樞密,亦做得率臣。再說多少次,我也是直言無諱。但師樸對唐康過于信任,此我所不能苟同!此番唐康提出的應對之策,我大不以爲然——兩國交戰,從來不隻是戰場交鋒那麽簡單。朝廷二十萬大軍兵臨幽州,卻僅聞耶律沖哥之名,便倉皇退兵,如此,自安平以來,我大宋與遼國軍民之間的士氣,将會完全逆轉,且會令遼人作戰的意志更加強烈,遼人不會再畏懼我大宋的軍隊,會相信勝利可以預期……如此種種,都會影響到北伐的結果,師樸若爲率臣,又豈能不慎?唐康爲何做不得率臣?并非因爲他隻是正五品上的中散大夫,而是因爲率臣的眼光,必須要看得到戰場之外的全局!”

說完,他又轉向趙煦,躬身道:“師樸相公問臣,爲何不毛遂自薦?臣爲朝廷吏部尚書參知政事,出任率臣,自無不妥。然臣以爲,此次北伐,是從一開始就犯了錯誤,如今要做的,是要糾正錯誤。”

呂大防不去理會衆人各異的目光,稍停頓了一下,便繼續說道:“朝廷故事,逢大征伐,必委任文臣爲率臣,此乃是以文禦武、文武相制的祖訓,然自朝廷定計北伐,便分設宣撫左、右使,副使、經略招讨諸使司,大抵皆由文臣出任,如此反令北伐諸軍,政出多門,軍令不一!說到底,是朝廷雖委任章惇爲宣撫左使,卻并不真正信任他,故而又令唐康、陳元鳳、蔡京輩分領諸軍。既然如此,臣以爲其實不必勉強委任率臣,但遣一陣前觀察使督護諸軍,以便緊急之時,臨機決斷,平時仍由樞密院遙領指揮各使司便可。”

議題突然再次被呂大防主導,頓時激起了一些人的不滿,張商英聽到此處,終于忍不住譏諷道:“呂大參這是恢複将從中禦麽?”

“沒錯!”呂大防坦然承認。這讓崇政殿内頓時嘩然,趙煦也是吃了一驚。

卻聽呂大防又慨然說道:“将從中禦,雖有其弊,然密院有樞密會議,朝廷有禦前會議,且河北道路已暢,汴京至幽州,急腳遞也不過一晝夜多點,卻是未必行不通。”他不屑的看了張商英一眼,又譏諷道:“況且,現在北伐諸使司凡有所議,動辄連章累牍的上表交議,與将從中禦,又有何區别?”

張商英方要反唇相譏,但呂大防回了他一槍後,便不再戀戰,而是轉頭向趙煦正色道:“臣以爲,如今之計,不必再設率臣,但将北伐諸軍,仍交由宿将指揮使便可。朝廷不惟當召回章惇,除章楶遠在河東,仍有必要設使司外,唐康、陳元鳳、蔡京,皆當盡罷使司,複以慕容謙、王光祖、燕超諸将爲都總管,而改任唐康、陳元鳳、蔡京爲陣前觀察使!至于田烈武,雖忠厚似金日磾,然使其将十萬之軍,亦非其所能勝任,朝廷可再遣王樞副代之爲都總管,田烈武副之,再令内侍監軍李舜舉任陣前觀察使督軍,如此,以武臣領兵、文臣内侍爲督軍,各都總管皆奉樞密院軍令行事,督軍除緊急之時臨機決斷,平時隻負責督察諸軍奉行密院軍令,領兵之臣皆爲武臣,必不敢輕易違抗樞府号令,北伐諸軍自然軍令暢通,可除今日以文臣領兵之弊。而一切戰略決于密院,諸督軍、都總管皆知奉行之戰略便是最終決定,從此也不必再争來改去……”

将從中禦!

趙煦認真的聽着呂大防的建議,一時間竟不禁頗爲心動。

雖然極少公開談論,但大宋朝的将從中禦制度,主要是行之于太宗、真宗二朝,效果衆所周知的很差,所以到仁宗朝,便悄然改變,開始實行派遣文臣爲率臣統兵作戰的制度,從範仲淹、韓琦至陝西抵禦元昊開始,宋朝隻要是采用文臣領兵的率臣制度的,雖說也有勝有負,但最後的結果都不算太差,而但凡采用将從中禦進行指揮的,結果都很糟糕——包括在這個時空中沒有發生的五路伐夏的慘敗,也是因爲趙煦的父親趙顼沒有采用率臣制度,而是采用了将從中禦的指揮方式——但其實,在另一個時空中,趙顼也同樣是知道将從中禦的弊病的,他仍然采用了這種指揮方式,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因爲當時他在朝中已經沒有了可以真正信任的文臣去做率臣,所以,還不如由朝廷直接來指揮。

趙煦如今的情況,其實也差不多。

将幾十萬軍隊交到一個人手裏,不論對方是文臣還是武臣,“毫無保留”、“信任”……這些詞,都隻可能是相對的。皇帝做出這樣的決定,即便是有一個值得信任的大臣,也是需要相當大的勇氣與胸襟的。人們通常隻看得到曆史上那些臣子忠誠爲國卻被帝王猜忌而含冤慘死的悲劇,卻不知這些所謂的“忠臣”大多數經不起深究,更看不到,因爲信任臣下而使君主遭到反噬的曆史悲劇不勝枚舉,遠遠多過不幸的忠臣。這種反噬不僅僅是指謀反,也包括因爲信任的臣子無能,敗軍辱國,并引發一系列糟糕的後果。

石越先後幾次出任率臣,都有其特殊的理由,但同時也有趙顼與高太後的勇氣與胸襟,但趙煦自認在這件事上,他沒有他父親和祖母那樣的氣度。

“猜忌”、“防範”,都不是好詞語,但對于君主來說,它們永遠比“信任”更可靠,更不會背叛自己。

但如果呂大防的建議真的可行,真的可以采用将從中禦的指揮方式的話,他也不是非得在石越身上賭一把,還得煞費苦心的一邊用他一邊防範他。

但是,趙煦内心深處雖然很心動,他也願意緊緊抓住軍隊的指揮權,但他覺得,既然有石越這個穩妥的選擇在,似乎沒必要去賭将從中禦中是不是行得通。

北伐太重要了,趙煦在章惇身上,已經賭輸了一次,他不想再輸一次。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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