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許将、李清臣等人卻擔心臨陣換帥導緻軍心動蕩,反對在此時召回章惇。
爲此,衆宰執又是唇槍舌劍,争吵不休。
這讓趙煦心煩意亂,也很不耐煩。他決定無論如何,今天都必須要有個決斷。現在北伐雖然是陷入了僵持的局面,但如果不能盡快打破僵局,情況始終是對宋軍不利的。
宰臣們争執的真正原因,趙煦心裏面也很清楚。
趙煦在單獨召見李清臣時,曾經試探過他的真實态度。
李清臣回答他,章惇性格強硬,倘若朝廷不支持章惇,就隻能換掉章惇,而若換掉章惇,朝中又有誰能爲率臣呢?
趙煦試探問他若石越願意複爲率臣如何?
李清臣意味深長的反問他,石越能爲率臣固然很好,北伐之前,他曾經受命前往河北遊說石越,倘若石越在一開始就出任北伐率臣,他絕對會支持,但現在,他想過石越在臨危受命打赢北伐之後的局面麽?
這讓趙煦驚覺到一個自己此前從未深思過的問題。
如果石越是在安平之捷後繼續北伐收複幽薊,雖說到時候石越功業之隆,也是大宋開國以來前所未有,頗有功高震主之憂。但所謂“虱多了不庠”,石越的功業,本來就是大宋開國以來第一人了。而且往深裏想想,遠溯漢唐,這樣的人物雖說很少,但也還是有的。朝廷總還能夠找到和他相處的辦法,到時候,也不是說非得兔死狗烹不可,做到鳥盡弓藏也就足夠了,總之,可堪學習的曆史經驗很多,好的壞的都有一大把。
因爲說到底,那和伐夏一樣,隻能算是開拓之功,屬于錦上添花,甚至人們還會因爲北伐的勝利,忘記掉河北禦敵的困難與不易,有意無意的貶低這種成功的難度,人們會因此崇拜石越,稱贊他、羨慕他……但并不會因此而感激他。
但現在的情況卻完全不同,因爲章惇的失敗,人們将無法回避取得這些功績的艱難,人們會記起河北禦敵的不易,而倘若石越再次挽救了北伐,那他會被認爲是兩次拯救這個國家!
人們對石越的感情,會是感激!
對石越不好的事情,會被當成是忘恩負義。
到時候要怎麽和石越相處,會是個大麻煩。
能夠做到宰臣的人,心裏面都是有自己的驕傲的,沒人會希望自己被别人挽救,也沒人會認爲需要被别人挽救。因爲在承認自己被别人挽救的同時,也就是在承認自己的無能。
對于這些位極人臣的一時英傑來說,這是一件非常難堪的事情。
人心是非常複雜的。趙煦甚至想象,如果有一天,大宋危在旦夕,汴京被敵人重重圍困,眼看就城破國亡,這時候,有一個英雄突然站出來,拯救了這座城市,這個國家,這個英雄究竟會被如何對待?
如果這位英雄底蘊深厚,在軍中有極深的影響力,那麽,大概會象郭子儀一樣,被客客氣氣的供起來,實際上則雪藏。但如果沒有郭子儀在軍中的那種影響力,不需要擔心兵變,那麽,這位英雄大概會成爲所有人共同的敵人。
沒人會希望看到他的存在,因爲他隻要存在,就是在提醒所有人,自己曾經是如何的不堪。
但如果這個英雄竟然是石越呢?
趙煦能夠想象得到,所有人都會既難堪,又害怕!
所以,他們不會希望這種事情發生。
尤其是北伐并不是真正的危在旦夕,大宋也不是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趙煦甚至有些惡意的揣測,對于他的宰臣們來說,就算北伐真的失敗了,又能怎麽樣?大宋又不會亡國,丢臉的是皇帝趙煦,也不是他們。
當然,這其實隻是趙煦的一點惡趣味,在一個個自命不凡的宰臣的經常性壓力下,趙煦很願意懷着惡意想象一下他的宰臣們的狼狽處境。
他當然知道李清臣真正暗示的事情是什麽。
他們在擔心到時候的石越,可能會效仿諸葛亮、司馬懿,甚至是桓溫。
趙煦曾經非常委婉的詢問李清臣,爲什麽是效仿這些曆史上的權臣,而不是直接謀反?
李清臣的回答是,石越不會這麽笨。
在大宋建國一百三十多年後,士大夫階層已經根植在這個國家的方方面面,得不到士大夫階層廣泛支持的事情,在這個國家,注定不會有好結果。大宋朝頗有點象晉朝,晉朝本質上是門閥士族的聯合體,司馬氏不過是門閥士族的代表,因此,兩晉再如何外憂内亂,但司馬氏的皇位,卻始終是似危實安,穩如泰山,直到門閥衰亡,北府軍軍閥崛起,才終于有禅代之禍。而大宋朝,則是皇帝與士大夫共治天下,而所謂的士大夫,并不隻是朝中的文官這麽簡單,他們同樣也是鄉坊之内的領袖,對普通百姓有着極大的影響力,更重要的是,他們塑造了一整套的價值觀,從皇帝、後妃、内侍、宮女,到禁軍廂軍的士兵、商人、工匠、農夫,都完完全全在這套價值觀下長大……在這個國家,任何人想要做違背這套價值觀的事情,總是會舉步維艱,付出極大的代價,也未必能夠成功。
因此,雖然不能說石越若謀反篡位絕對不會成功,但便如破壞一個雞蛋,從外面敲碎很容易,但想從雞蛋内部将它破開,就很不容易了。同樣,想要毀掉大宋,自内部篡逆,也遠比從外部用蠻力強行将之推毀艱難。
所以,李清臣認爲,石越絕不至于利令智昏去自取滅亡。
但他卻擔憂石越會不會被迫成爲大宋朝的第一個權相?
開疆拓土的大功臣,和拯危救亡的大救星,所能做的事情,是完全不一樣的。
人們如果隻是羨慕、崇拜石越,石越想做不臣之事,其實很不容易得到人們的諒解和支持,人們反而可能會更加怨恨他。
但如果人們是感激石越,石越隻要稍稍找找借口,就有機會在朝野争取到足夠多的同情與支持,更有足夠的威信,去架空皇帝。
尤其是石越還有一個遺命輔政大臣的身份!
他可以回朝中做諸葛亮、司馬懿,也可以效仿東晉的權臣居荊襄而制江陵,北伐成功後,随便找個借口,以使相的身份,率軍雄據幽、冀,遙控汴京……雙方不必完全翻臉,汴京朝廷甚至可能還得小心翼翼的維護好和他的關系,保全他的臉面——這種局面比石越選擇做諸葛亮、司馬懿更糟。
取而代之也許很難,但隻要不介意把天下搞得亂七八糟,權傾天下卻是唾手可得。
雖然李清臣反複強調石越對大宋朝的忠誠——石越在河北擊退遼軍後,坦然回朝交出兵權,已足以證明一切。
但他還是傳遞給了趙煦一個道理——人性,還是少去考驗爲妙。非要将一個絕色美女推到一個男人懷裏,然後寄望于對方是坐懷不亂的君子,這其實非常愚蠢,如果想要嚴男女之防,那麽一開始就應該定好規矩非禮匆視。
石越也許本來沒有什麽非份的野心,但他李清臣能看得明白的事,石越同樣也會很清楚。北伐成功後,萬一石越眼見着可以輕而易舉的做諸葛亮、司馬懿或者桓溫,于是不甘心回朝做郭子儀了,那就悔之晚矣。畢竟所有人都知道,石越和郭子儀不同,他是有政治抱負的。
因此,李清臣認爲,最好一開始就不要冒這樣的險。
此時,趙煦聽着殿中諸相的辯論,發現幾乎所有的宰臣們,都在默契的避開石越的名字。這也讓他确定了一件事——那并不是李清臣一個人的想法,而是他大多數宰臣的共識,這崇政殿中,沒幾個人希望石越重新去山前督護諸軍。
他的判斷是正确的。
李清臣并不比其他宰臣聰明,他能預見的事情,其他人都能預見到。隻不過大家立場不同,角度不同,并不是每個人都方便向趙煦提起這種事情來。
甚至連一直相信着石越的範純仁,也不願意去考驗那個時候的石越。
範純仁其實是很希望石越再次出任率臣的,在他看來,所有困擾都可以迎刃而解。然而,一想到那難以預測的未來,他就緘默了。
但這反而讓趙煦在這一瞬間,下定了決心。
倘若沒有更好的選擇的話,那就讓石越履行他的承諾,再次出任率臣!
原本,趙煦一直在擔心怎麽對付石越的問題。
他做好了先發制人的準備,計劃事先做好周密的部署,比如将石越的侍衛全部換成絕對忠誠的班直侍衛,并且擴大規模,派出可靠的内侍監軍,監視石越的一舉一動,同時監控好軍隊将領的家屬等等……在北伐成功後,他會立即解除石越的兵權,倘若石越在得知潘照臨之死後,有什麽異常的舉動,就馬上采取果斷措施,甚于不惜将石越處死。
做得絕決一點是必要的。有個簡單的道理——做好事要慢慢做,施恩于人,不能一次做到極緻,要一次做一點,慢慢長久的做,這樣才不會反恩爲仇,人們才會記住你的好;而做壞事則正好相反,要一次性做絕,一個不斷做着小壞事的人,和一個做了一次大壞事的人,人們痛恨、讨厭的往往是前者,而後者隻要“幡然悔悟”,人們通常會原諒他,尤其當這個人還是身居高位的時候。
趙煦不想讓自己一直陷入忘恩負義的指控之中,那會讓他極爲的被動。所以,倒不如一次性解決石越這個麻煩,反正到時候,朝中的重臣雖然口裏會反對自己,但心裏卻絕對是樂觀其成的,畢竟不用他們做這個惡人,就能解決他們一個大麻煩。萬一到時候罵自己的聲音太厲害,政局動蕩得太嚴重,就下個罪己诏,然後做出悔悟的姿态,給石越平反,給他的家人殊榮禮遇,甚至将他請進孔廟,擺在亞聖顔淵之前也不要緊。
憤怒會平息的,而且那時候,人們甚至會羨慕石越,也會原諒做爲皇帝的趙煦,甚至轉而爲他辯解。
趙煦覺得,這應該也不算是違背太祖皇帝的誓碑。
但這個計劃有一個巨大的纰漏。
在大宋朝,想要繞過兩府、禦史中丞、門下後省,随随便便逮捕甚至是殺害一個大臣,就算是趙煦貴爲皇帝,他也做不到。
這種事情,最起碼要得到一個以上的宰執支持,才有機會實現。
否則,就隻能是趙煦的一廂情願。
因爲沒有人會執行他的“亂命”。
趙煦可以安排親信的内侍與侍衛監視石越,但是想通過一紙内降指揮,就讓他們逮捕甚至殺掉朝廷的左丞相?
趙煦想都不敢想這種事情。
這和“不殺士大夫”的太祖誓碑無關,大宋朝知道太祖誓碑内容的,隻有趙煦一人——他并不知道石越也知道。但這無關緊要,因爲問題的關鍵并不在此。
正如石越如果得不到士大夫階層的支持,就算他功勳蓋世,卻連權臣都很難做成,趙煦也同樣無法越過士大夫的障礙,去做非份之事。
從範仲淹的時代開始,士大夫就已經開始在自覺維護本階層的整體利益了,除非士大夫發生激烈的内鬥,最終自己破壞本階層的利益,皇帝想從外部進行破壞,幾乎不可能成功。
所有的诏令,最終都是需要人去執行的。
但執行诏令的内侍也好,班直侍衛将領也好,不會不知道他們事後的下場——他們會被當成出氣筒,受到瘋狂的報複。這甚至不是他們死就能解決的問題,他們的家人既便不被族誅,刺配流放也絕對逃不脫,而且永遠都沒有平反的可能。
反倒是違抗皇帝的命令,說不定還有一線生機。
人們效忠于皇帝,是爲了功名利祿,服從于皇帝,是因爲害怕皇帝的權威。但也因此,爲了功名利祿,爲了更讓人畏懼的命運,人們會反抗皇帝。
趙煦知道自己的困境。
做爲高高在上的皇帝,還是生于深宮的太平天子,他幾乎沒有機會與臣下之間有深厚的情感聯系,更無法培養所謂的沒有思想的“死士”。如果有臣子甘願爲了他而死,那肯定也不是因爲對他的感情,他們真正爲之付出生命的,是他們心中的倫理道德。
尤其是現在的大宋,不要說班直侍衛基本都出身良家,絕大部分都是名門勳貴或者忠臣烈士之後,就算是内侍伶官,他們進宮當差,要麽是祖傳的事業,要麽也是爲了生活安樂或者富貴榮華,趙煦連真正改變一個人命運的機會都很難有——他也隻能錦上添花,沒機會雪中送炭。
能在入内省做到一定身份的内侍,都有千絲萬縷的關系與背景,不是某個前朝大内侍的養子,就是靠着某位後妃、乳母的擡舉,甚至會有某些外戚功勳之家關系暖昧,他們身後牽扯的各種勢力,并不比外朝大臣們的關系簡單。想靠着自己的聰明才智和機伶得到賞識,然後一飛沖天,這樣的事情是很罕見的。從一開始做小黃門得到讀書識字的機會,到争奪能接近皇帝的差遣,哪一個環節,背後少得了貴人的幫助?
指望他們拿着一紙内降指揮,不顧自己的性命,不顧自己背後的關系勢力,不顧自己需要照拂一整個家族,去逮捕乃至殺害一個兵權在握的左丞相?且不說他們有沒有這樣的能力,趙煦能不能找到那個肯辦這個差遣的人選都兩說。
夠資格做石越監軍的大内侍,必然需要押班、都知這一級别,這已是内侍的極限,内侍省、入内省,有這個階級的内侍加起來都屈指可數,而且,因爲趙煦親政未久,這些内侍大部分也都是前朝舊人,很難想象他們中間會有人因爲一紙内降指揮,就願意無條件的執行趙煦的诏令。就算是趙煦最信任的龐天壽,也未必會這麽做。
他們有勇氣逮捕石越,将他送回汴京,将這個燙手山芋再次送到趙煦手中——趙煦就已經謝天謝地了。能做到這一點,他甚至都不介意事後将會面對的那個無法收拾的爛攤子。
但如果石越反抗呢?
他們鬥志恐怕會輕易的瓦解。
因此,想要讓這個計劃成功,趙顼首先必須有一份真正合法的诏書,他不指望诏書上面會有範純仁或者韓忠彥的畫押,但最起碼,他也得有一個以上的參知政事在上面署名,并蓋上政事堂的大印,然後而秘密的争取到一個給事中的支持……
原本,這是一個毫無希望的計劃。
但現在,趙煦突然看到了這個計劃成爲現實的可能。
他根本沒有過多的去想計劃倘若失敗會發生什麽,那毫無意義。如果沒有把握在北伐之後迅速解除石越的兵權,沒有把握在石越有異常舉動時迅速解決掉石越本人,那他就不會再冒險啓用石越。
(本章完)